女人麻煩
Female Trouble
「我不知道你是這裡的病人。」
「你本來就知道會是黑色的?」麥布萊德問瑪莎。
他把克萊兒的理論帶回家,然後在下一次和瑪莎做|愛時發揮。黛絲在客廳裡看電視,那是在醫院裡培養的習慣,而她現在還保持這個習慣。她在房子裡鬼混,放縱她青春期的胃口,洋芋片、巧克力、巧克力穀片。
「沒有。」他咕噥,心裡很想問黛絲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但他知道那會發生意料之外的事。「沒有。」他重複,沒什麼說服力。才一個禮拜以前,這個回答可能是個謊話,但現在他該怎麼解釋?這種時機讓他很想像個瘋子一樣地開懷大笑。
「用了藥。瘋瘋的。結果我將某個女人從醫院前的街上拉回來。」
「原來你這麼恨她,這讓我覺得很恐怖。你以前很愛她的。」
她看他的眼神好像是透過望遠鏡的鏡片在窺視;再見。「你真冷淡。」她說,然後轉身面對房裡的其他女人。
「是啊。」她沉默一陣子,然後說:「當你搬走時,我可能已經懷了你的孩子。我可能把她留在鹽湖城,把她留給摩門教徒養大。男人都不好奇他們的精|子發生什麼事嗎?如果我是男人我就會擔心,但是男人啊——都只是打了就跑。」
「什麼?」
「黛絲,你打算怎麼辦?」
「真令人不敢相信。」麥布萊德說。他看著她手臂中的那一捆小孩,又黑又受到侷限。很難相信她長大時會戴著廉價的珠寶然後吃著垃圾食物,讓男孩們將手放到她的下部。「她讓我想起茄子。」他告訴瑪莎。
麥布萊德坐在椅臂上,準備離開。
只留下麥布萊德一個人在思考。他愛的是誰?他能不能要求他的女人們喊個價,然後把自己賣給出價最高的那個人。他是否在尋找某種特定類型的女人,因而需要目前這三個女人來組成一個完整的個體?他思考著她們各自的優點——瑪莎有很高的幽默感和穩定性、克萊兒有令人吃驚的誠實度和悲觀的開放心情、黛絲有狂放的性|愛和妄想能力——他瞭解她們各自的吸引力,也瞭解她們各自的侷限。但也許同時擁有她們三個人才真的可以讓他興奮。他的情感好像一顆落地的西瓜,變成多水潮濕、猛烈搖晃的三瓣。或者像是一把三叉戟。他想像自己的陰|莖,不是一個,而是分叉成三個。
麥布萊德邊領著她走回人行道、邊跟她說自己看到了什麼。他們走過她父母的身邊,她父母只是站在那邊看著,好像那是一場婚禮。
瑪莎靠回原位。「我不擔心我們的關係。我喜歡,我也覺得你喜歡我。我們在一起很爆笑,雖然我們沒有像以前做那麼多愛。」她斜著頭斜著眼,她甘心等候。「是你自己問我黛絲在想什麼的,然後我就告訴你了。我並不感到困擾,所以你就別煩惱了。」
「她現在還是懷孕。」
黛絲竟來到麥布萊德的房子裡。因為,以官方說法、以法律的角度來看,那是瑪莎的房子,而瑪莎邀請黛絲過來。她不相信黛絲已經發瘋。困惑,是的。陷入麻煩,是的。可能麻煩比發瘋還嚴重,但她並不算發瘋。公路上發生的事,她還帶著一臺打字機怎麼解釋?當黛絲在書房的沙發上睡著時,麥布萊德在臥房裡對瑪莎輕聲地說這件事。
「將A標籤插入B槽。」麥布萊德轉移話題,開始說笑話。
這個地方的資金和人員都很不足,不管在建立或維護上都沒花什麼錢。它的年代還不夠老,所以沒有歌德式浪漫的風格,也不夠新,連乾淨和現代化的感覺都稱不上。所有的公共空間的地毯都磨破了,家具也都已經變形,那是七〇年代的破爛塑膠品;窗戶上沾滿了多年累積的指紋,人們用指尖抵著那些玻璃,渴望離開這個似乎讓他們身陷其中、永難逃脫的大箱子。麥布萊德經過的每扇開啟的門裡,都有電視、罐頭笑聲、廣告聲的淡入淡出。有什麼東西比白天的電視更能代表疾病和禁錮?有什麼東西更能代表「殺時間」這件事?一樓是公共區域,如果要上樓,就必須先和某個管理員交涉。為了不想回去找瑪莎和黛絲(他可以從二樓電梯旁的落地窗看到她們,仍然在太陽底下聊天:黛絲往後躺,眼睛閉著,而瑪莎正看著她),他給自己一項挑戰,就是對管理員說謊然後過關上樓。四樓就是黛絲的樓層;樓層越高,病人越瘋。
「幹嘛這麼不耐煩?」麥布萊德邊看手錶邊問。冰茶和閒聊,很嚴重地切割了他們的時間。當克萊兒打他時,他搞不清楚是因為這個問題還是因為他看了手錶。她是個出人意料的女孩。他們做|愛,然後是那每次都需要的小睡眠。
結果並沒有墮胎,那是麥布萊德未曾參與的決定。猶他州的室友將一顆純真的種子散播到這個世界,它陷在瘋子黛絲的體內,開始成長。
「不知道。」她搖搖蓬鬆的頭。「如果懷孕,我就得遠離這些藥。這點倒是很確定。但再來呢?你問倒我了。」有好幾分鐘,她沉默地剝著椅臂上裂開的綠色油漆,然後說:「鹽湖城有兩個男人。我們三個住在一起,很像法國電影。兩個人都足以當我老爸,即使他們都很糟。」麥布萊德說:「你知道吧,你的生活處處危機,你自己有注意到嗎?」
「是Gay達。」瑪莎糾正她。然後她們又來了,又開始歇斯底里。
這就是他想要的感覺,開著車出發,帶著自己在俗世的所有:清晰,自由。那和冷淡是一樣的嗎?懦弱呢?他以前離開鹽湖城,現在也可以離開土桑市。西部有許多城市,而他在那裡的紀錄是一片空白。那裡有個女孩,他幾乎可以看見她,閃亮,金髮,比他年輕幾歲,是個健康的健行者,牙齒潔白,喜歡深情的音樂。他會找到她……但那個車禍訴訟後來怎麼了?就是他不久之前覺得挺有趣的那個?「我看到一個走路很慢、臉上表情很傷心的人,那時他就從我的車頂上摔下來……」除了往前衝以外,沒有其他辦法。打好檔、放下車窗、把收音機的音量調高、將車子維持在路中間,不要回頭。不要、不要、不要。
麥布萊德很慶幸,她們談的這些孩子都不是他造成的。兩個女人都低頭看他,臉上的表情都一樣:草地上的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好?他不想將精|子捐獻給瑪莎的慾望,而雖然他就坐在她們前面佔著腳凳的位子,但她們甚至不能抬起腳放到這個腳凳上。
同時,克萊兒的父母來醫院看她,那表示麥布萊德得坐在大廳裡邊喝冰茶邊和他們聊天,之後才能帶克萊兒去Triple T休息站對面的汽車旅館。他在做一項實驗,測試自己的成熟氣概,想重新取回那似乎已匆匆溜走的一部分。這樣的動機是可敬的嗎?她父母的表情這麼詢問。無望,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彼此都不知該怎麼應對。克萊兒手腕上的傷疤令人慌張,浮腫的疤痕兩邊排滿針縫的小孔。
「我確定她受過性|虐待。」
「為什麼不?你是個混蛋,這才是真正的問題。」她吸了濕濕的一口氣,她的五官呈現藍色,感覺好像氧氣不足。她在這緩慢的、服藥的、無望的鎮靜狀態之中哭泣。混蛋並不是她會說的話,那是藥物在說話。
「你沒有病,」麥布萊德對她說。「你只是健忘。如果健忘是一種病,那麼整個城市就都要用約束衣綁起來了。」
麥布萊德對她說:「我們會做|愛。」他納悶自己為何覺得有必要說服她這點,而同時在模糊其他的焦點。
但那完全不算什麼挑戰。他只是提一下黛絲的名字,人家就跟他說黛絲的房間在哪裡。櫃檯的女人甚至沒有要他簽名。他打開她的衣櫥然後往裡面看。什麼都沒有,只有當初她被人發現在公路上所帶的打字機。還有一些奇怪的布織品,顯然是一些人家捐出來的東西(也是被人家丟棄的東西)。全白的內褲,高腰、端莊,和她以前穿的都不一樣。床頭板上方有一張耶穌的圖片,耶穌的眼睛往上看,表情就和所有得面對黛絲的人一樣苦惱。
他躲避克萊兒。他藉由告訴自己對瑪莎是真心的,因而遺棄克萊兒。
「一對該死的鴨子。」
黛絲說:「你只是在嫉妒我的雷達。」
麥布萊德發現,自己在日正當中的時刻竟來到了皮馬郡精神病醫院。「不要來這裡找我。」黛絲告訴他。她的手掌滑過白色的鬈曲頭髮,感覺像在阻止頭髮像蒲公英毛狀種子那般地飛散開來。「我會覺得很尷尬,這些瘋子讓我難為情。」
「我今晚去縫紉室睡。」瑪莎邊說邊拿走枕頭。
「在黛絲出現之前都不相信。」
「你該走了。」她同意,然後又開始忍住哭泣。
「她那時懷孕,」瑪莎說。「壓力過大。」
「寶貝。」他邊說邊擁抱她,並小心不碰到她的繃帶。
他在一週之後又去找黛絲。他夢裡的溫柔已經退去,她的絕望讓他失去耐心。黛絲的這一面對他來說是個很大的弱點,他並不擅長忍受弱點,而且他自己也試著在尋找支撐的力量。她穿著同一件運動服,臉上的表情同樣無精打采,同樣失去血色而顯得蒼白。這一天的天空多雲,但他們同樣坐在那兩張阿爾和_圖_書崗金族印第安風格的椅子上,眼睛盯著前門,好像上個禮拜前發生的戲碼會再重播一次,中年女人逃離父母,那股衝進車流的渴望。當麥布萊德發現自己竟穿了和當時同一件襯衫時,他感到相當苦惱。
他再也不想回來這裡了。他看克萊兒最後一眼,而那像是他第一次看她的情形:她和父母在一起,慍怒、掙扎。
「她說她之前同時和兩個男人住在一起。」
「我要去尿尿。」麥布萊德表現得很興奮的樣子,然後走進去。嗯,這裡是他的房子,但他對於這房子的歸屬感到底在哪裡?那個男人、女人和那即將出生的孩子坐在前廊上,三個不相干的奇怪組合。「你不夠堅強,無法接受其他人所受的侷限。」有遠見的瑪莎曾這麼對他說。他希望她不要再這麼瞭解他、不要再這麼聰明。她以前為什麼愛他這個混蛋?他必須拒絕承認這個弱點嗎?他覺得自己像個鐘,在寂寞的鐘塔上製造噪音,鎮上的笨蛋在下面拉著他的鍊子。
「我該走了。」他說。
她那麼渴望嗎?不——是全心奉獻。自動自發。令人吃驚。欲|火焚身的女孩,因此你會想走進火焰之中;站在危險邊緣的女孩,無拘無束地反而自在。死亡的可能性並未使她卻步。她已準備接受一切。
「我怎麼知道?」克萊兒已經裸體,但她脫下的是綠色的護士服,好像在說,一個人只要和醫生混一陣子,就有資格穿得像個醫生。
「你怎麼在這裡?」她問他。
「那我該怎樣?」他問。
「算了吧,瑪莎,她手段那麼多,不老實,精神完全不正常……」證據說得還不夠嗎?況且,他拒絕相信自己愛過黛絲。沒人可以證明。
「你救不了她。」那天晚上,他對瑪莎談起黛絲,而他希望自己是對的。七個月身孕的黛絲在南土桑市裡失去蹤跡。他們三個人去灰狗巴士站對面的餐廳吃墨西哥料理,他們一起賭錢猜測那些食物裡有什麼奇怪的動物,然後邊吃捲餅、喝啤酒邊歡呼。黛絲的行為很正常,邊吸蘇打水邊吃蛋白質和鈣,就像個好媽媽。但去完廁所後,她就不見了。
「懷舊個屁!」他想:病態的慾望。
麥布萊德突然站起來。「我並不是在引誘你。」他對她說。「其實,我是要你離開這裡。如果你已經康復到會認為我想和你上床,那就表示你已經康復到可以滾出去了。」
「這種話你也聽?」他的聲音比自己想的還大聲,隔壁桌的律師震了一下。黛絲說得對,這讓他想把她殺掉。
侍者似有若無地聳聳肩,上唇的小鬍子像毛毛蟲在蠕動著。
他和瑪莎在法院(他在那裡砌磚)附近的市中心吃午餐。夏天已經變得很熱,所以他們早上五點就開始上工,在下午一點前結束。瑪莎嚼一口玉米捲,然後說:「她覺得你不把我當一回事。」
麥布萊德的女友間存在著某種東西,而那個東西越來越龐大,像是一場羅曼史,就好像他們有一些祕密。黛絲只要說一個字,兩個人就都難以克制地開心起來、都笑得很用力,連話都說不出來。麥布萊德模糊地想起,她以前會把你拉進房間,讓你覺得那裡只住了你和她兩個人,一起待在興奮挑逗的黑暗中。當她從病床下來走動,令人討厭的幽默感就漸漸浮現。還有她那隨時隨地準備說謊的樣子也漸漸浮現。有一天晚上,當隔壁的變裝癖走出門,黛絲說:「我弟的性傾向很模糊。」
「正飛回家,正痛苦地在……」她伸出雙手示範,兩隻手掌相互擰攪、緊練。「他們完全不知道該怎樣。」
「你可以離開,」她對著他的耳朵細語。他成熟|女友的結實雙腿盤繞著他的臀部,雙腳在他身後鎖著。「但你還是得回來。」
當他撫摸她的頭髮以及脊柱上一節節的關節時,他納悶自己為何開始和老女人做|愛。他認為自己已經成熟,但也許年輕女人就再也不喜歡他了。他變得更複雜了嗎?或者更絕望?「我們喜歡互相傷害。」曾經,瑪莎如此解釋他們之間的關係。顯然地,瑪莎喜歡他對她的傷害,不論那是什麼傷害。但麥布萊德到現在才真正瞭解她的意思。他對克萊兒的感覺說不上是愛,但他覺得已準備好和她上床,準備好保護她短暫輕鬆的睡眠,準備好保護她遠離父母以及她的自我厭惡(如果情況需要的話)。
「不可能是我的。」他說。
不出所料,當晚他夢見了黛絲。他在他位於奧克拉荷馬市的老房子裡,他是在那房子裡長大的。夢裡,黛絲就住在他父母房子所在的街角上。她租了一間陽光充足的小房間,麥布萊德去那裡找她,而她親吻了他的臉頰。當他醒來,內心對她有一股溫柔的感覺。那是個相當甜蜜的親吻,相當純真、低調,就像小孩的親吻一樣,其中沒有過去或未來的沉重感,而存著一股極為憂鬱的力量,這使麥布萊德醒來時處於一種純粹慾望的狀態,也使他將瑪莎喚醒然後做|愛。他的夢幻生活因這場夢而變得模糊了。也許當他達到高潮時,他實際上是進入了黛絲在他夢裡的記憶。記憶(混合為一,瑪莎和黛絲,正常和疾病)縈繞他一整天,她們的臉出現在他的臉旁邊,過去的性|愛推擠著現在的性|愛,有趣的摩擦。
或者,也許他需要每段關係裡各自的、但最終總和起來讓他感受到的罪惡感,特別是當這種罪惡感牽扯到其中任兩人的時候。高度的戲劇有它自己的魅力,就像生活在故障的飛機上。
「黛絲。」她懷疑地說。「嗯,還好你不是這裡的病人,因為我可能會怪自己當初沒有多掙扎兩下。我不想讓這裡的病人來阻止我。」
「還活著嗎?」
「我不把你當一回事?那個連帳單也不幫忙付、連家事也不幫忙做的陌生人,說我不把你當一回事?」他很憤怒,然後他想起自己和克萊兒之間的事,於是鎮定下來。那些透露著親密關係的帳單和支出。
他發現自己希望能在黑暗中找到黛絲。
「是在講你的事,」瑪莎說。「這是你應該熟悉的主題。現在是在說,有個女人不但被你像狗一樣地丟在公路上,你對她還連一句好話也沒有。」麥布萊德不得不感到驚奇:即使再生氣,她講的話都能合乎文法。「一句也沒有。」瑪莎說。「我忘不了你有多混蛋。事實上,讓我忘不了的是,自己和一個混蛋在談戀愛。我早該知道才是。」
「她是你朋友。」瑪莎簡潔地說。她穿著白色的寬鬆內衣,有蕾絲摺邊,穿在她身上看起來很莊重,但如果是別人穿——某個皮包骨、有厭食症的人來穿,或是給某個身體虛弱的毒蟲穿,比如醫院裡的那個女人,比如黛絲,就可能會很性感並帶點維多利亞風格。
「但那不是有意識的?」
「那又不是我說的,是黛絲。」
黛絲把嘴裡咬著的手指頭拿出來,然後說:「難過。我明天就要墮胎了,那真的讓我很難過,雖然我也不認為自己可以生孩子。」
當麥布萊德走回原本坐的椅子時,黛絲正閉著眼睛。「我沒有在睡覺。」她說。
瑪莎嘆氣。「這真的很文不對題。」
「我知道會是一半一半的機率。」瑪莎臉紅了,她穿著綠色的護士服,就像克萊兒以前穿的那樣。六個女人在幫黛絲接生,而黛絲好像一隻被虐待的烏鴉不停地尖叫,其他人嘴上都唸唸有詞、都在安慰她,好像一大群鴿子。小孩,是非常健康的女孩,膚色和奈及利亞人一樣紫。麥布萊德只是張口結舌地看著。沒有人感到困擾,他們的責任是要稱讚、恭喜、鼓勵。瑪莎抱著小孩搖啊搖的方式,讓麥布萊德終於瞭解自己必須離開她。對於瑪莎,那孩子的重要性已經超越他了,不管是過去或未來。他從來沒下過這麼簡單清楚的決定。這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無私,讓他看到自己的責任心。
女人是怎麼辦到的?怎麼有那種沉著、那種開放的流動的感官,不只知道有事情發生,還知道那事情可能很驚人?麥布萊德可以輕易地想像黛絲和瑪莎裸體躺在一起,舌頭對著彼此的頸背,乳|房對乳|房,顫抖的臀部對健美的臀部,如膠似漆地緊擁,並把彼此推向高潮。那景象很美,有燭光閃爍,還有薩克斯風的配樂。
「我知道你和別人上床了。」黛絲說。她用眼神在化解這場威脅。她會洩漏祕密。她會毀了他的生活。沒有哪一種反應稱得上是正確的.所以他只是盯著她,痛恨她。然後她開始哭泣,麥布萊德能做的,只有盡力克制自己發怒。在他眼前的她的表情(裂開的兩片嘴唇不斷發抖,眉頭上滿是粉刺),看起來很欠揍。她到底要他怎麼做?看著她啜泣令他大為光火,他很想捉住她的肩膀然後把她往後推回沙發椅背上。她怎麼能知道他的祕密?真大膽!她透過髮絲往上看,接著突然在淚水中笑開來,表現得好像自己的詭計被揭穿了。她是個下賤、隨便的女人,麥布萊德和圖書也無法拒絕她的吸引力。他記得她在床上的樣子:她只有在極限中才能獲得快|感,就在即將轉為痛苦的那一刻。她喜歡咬人也喜歡被咬,頭髮喜歡被亂抓亂拉。現在,她伸手往他的膝蓋滑去,然後慢慢地張開手指,似乎覺得可以這樣慢慢地滲透他的全身。憤怒的麥布萊德傾斜身體、跌坐到地上。她軀身往前進入他的雙腿之間,兩人開始角力,她咬他的手臂,然後咬他的脖子,力量大得使他全身發顫。他把膝蓋放到她的雙腿之間,然後用力使她的雙手放開。她被他壓到地上重重地喘息,臉頰上一條口水。她的上衣和內衣並沒有蓋到她的身體,麥布萊德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這股氣味的力量強大,毫無掩飾的性氣味。這氣味竄入鼻中,帶有一股被傷害的需求,而他就要屈服。
當晚,他沒有心情觀看那場孕婦裝和髮夾的流行時裝秀,瑪莎罵他,說他是在裝成熟。敏銳的她突然問:「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
「這樣有點病態。」
「哪種事?」
「我以為你想見我。我以為那才是重點。不然你為什麼要來土桑市?」黛絲是麥布萊德一年前的女朋友,她在Triple T休息站附近的公路上,手上提著打字機,試圖搭上便車時被人發現。她是土生土長的紐約人,沒學過開車;也許麥布萊德就是因此而以為她會留在鹽湖城,他就是在那裡離開她的。他確切地希望將那視為已經結束的章節,將那視為他早已路過的地方。
「黛絲?」瑪莎說。她顯得困惑,以不具威脅的方式在苦惱著,那是一種強勢女人在弱小女人面前所表現的方式。
麥布萊德嚇一跳,被逮到了。門口站著當初那個跑到街上的女人,雙手交叉在胸前,似乎覺得很寒冷。他覺得她長得很像奧黛麗.赫本,苗條、虛弱、緊張不安,像迷途的動物。「不是,」他邊說邊回神。「我在等黛絲。」
「這些疤痕會不會退掉?」他在汽車旅館裡問,然後把嘴唇印在傷疤上,同時在努力地不感到噁心。
麥布萊德在浴室裡斜著頭對著鏡子檢查她的咬痕。那裡有許多破開的毛細管,但看起來很像刮鬍子的傷痕,這讓他較為放心.他和黛絲的角力應該不會被發現。他注意到心跳非常劇烈,從鏡子裡,他可以看到心跳在胸膛裡猛烈鼓動,像是口袋裡有一隻老鼠在亂動亂竄。
黛絲說:「我要在恢復正常時才見你。我感覺你好像在盯著我看.在看我軟趴趴的皮膚,全身上下都看。」她彷彿哭泣般開始顫動肩膀,但她的眼睛是乾的。麥布萊德不想碰她。她身上已經有徘徊不去的味道,而她的運動服隱藏掩蓋了肉體的一切魅力。她的眼睛已失去曾擁有的急智,只閃爍著沮喪以及抗沮喪的藥物。麥布萊德伸手握她,他感覺她的本質和之前的比起來更為遲緩呆滯,像泥土一樣愚鈍,像白化症患者一樣蒼白,感覺好像她的全身都被浸到漂白劑裡。以前,她光彩奪人,一個禮拜去兩次沙龍,躺在像棺材的容器裡曬皮膚;她的頭髮染成金色,頭上凌亂點綴著飾品和髮夾,像「維多利亞的祕密」那樣的女孩,陰|毛也配合地染上相同的顏色。
「也許我是該這麼做。」她冷靜地說,坦然地看著他。
當晚在麥布萊德的家裡,現任女友瑪莎坐在報紙上幫椅子上漆。她喜歡在空閒時為二手家具做些裝飾;她的房裡都是二手家具,和玩具店一樣色彩鮮豔。黃色的蛇纏繞著某張椅子的支軸,徒手畫的藍色鬱金香在另一張椅子的扶手上盛開。臥房裡傳來悲傷的音樂,那是年輕小伙子悲戚的哭腔。瑪莎傾斜著她那頭灰髮,她因為專注而使舌頭貼著上嘴唇。在油漆的味道之下有一股食物的可口氣味,以及她稍早抽食大麻的草藥氣味。夜晚平平淡淡,這份令人難以置信的正常(也就是,麥布萊德讓這個健康的女人走進屋內,然後做一些極富魅力的事情,幫家具上漆、烹調食物),或多或少應該讓他感到快樂才是。但是,這種圖畫般的夢幻令他惱怒。他覺得被家庭生活馴服了,似乎有違他的意志。和黛絲相處的那段時間,雖然短暫,但已在他的皮膚底層埋下了某些東西。
瑪莎大笑,笑個不停。那是很豪放的笑聲,麥布萊德並不喜歡。
他回家時黛絲正在和那名變裝癖開玩笑。他們坐在麥布萊德和瑪莎習慣的位子上,吹著電風扇的微風。變裝癖把口紅印留在手工咖啡杯上。杯子在他的大手掌裡顯得渺小,愚蠢。他的指甲非常滑順,沒有塗顏色,看起來很長又不太長;麥布萊德花了一陣子才注意到,他指關節上的毛都已經刮掉。真令人難以置信。這個男人沒有站起來,而是伸出手等麥布萊德上前一握,非常淑女。
他們在尋找黛絲的過程中吵了一架。麥布萊德覺得這樣的狀況是相當有效率——通常,吵架需要好多精力,要花好多時間,要大吼大叫、要把電話從牆上拔下來丟到地上、要去街上晃來晃去、要沉默冷靜地思考、要握手言和、要邊哭泣邊做|愛、第二天醒來頭昏腦脹,要忍耐痛苦地討論過往、要毫不保留地說出內心的話,然後發現自己進退兩難。這可能會花好幾個小時,可能讓人失去一天。所以他覺得邊找黛絲邊吵架還算不錯。問題是,瑪莎的爭吵經驗較為豐富,她的思考比較有邏輯,比較能像律師一樣地說出重點。像個公設辯護律師,在做慈善機構的那種,像是好撒瑪利亞人所走那種的正義路線。她走的是高道德的路(黛絲陷入麻煩,忠誠,人性),這讓麥布萊德無可避免地扮演起混蛋的角色。再加上他和有自殺傾向的克萊兒發|生|關|系,你就想像得到:一;個男人怎麼爭辯都徒勞無功,可能會被一個好女人拋棄,被趕出她那棟好房子,然後在糟糕的地方糟糕地開著車,被驅逐。
麥布萊德發現黛絲在瑪莎縫紉間裡的沙發床上睡覺。他坐到她的身邊,她醒來,發現他在身邊並不感到驚訝。人性裡的一切都不會令她驚訝。
「看,她好可愛啊!」瑪莎的眼神發出光芒,臉色因為身體的活動而顯得紅潤,對於人類這個物種,這是第一優先的活動。她自己也可以是一位母親,因為她有寬大的臀部和開放的心胸。
女人的父母跟著他們走進去,現在,他們尊敬地站在麥布萊德的身後。女人放開他的手臂,然後對她父母讓步。「是這邊。」她靜靜地說,然後帶他們走到櫃檯。
「你不能在第四大道上走……」但她已經走出門外,侍者再次聳肩,充滿歉意地把帳單遞給麥布萊德。
女人讓黛絲感到威脅;即使在最正常的時候,她還是不喜歡她們,雖然她會裝個樣子。與人的接觸若不是以性|愛為結束,黛絲就會感到很困惑。麥布萊德坐在阿爾崗金族印第安風格椅子前的草地上,而兩個女人坐在椅子上面對著陽光。他想到三角關係,這兩個女人之所以會一起出現在這裡,就是因為他;鹽湖城的那兩個男人可能在等候黛絲的消息,他們可能在房裡走來走去,納悶為何要和眼前的男人混在一起、牽扯在一起,而且還有租屋關係的法律約束。因為麥布萊德不知道要在瑪莎面前說些什麼,所以他瞭解,眼前和黛絲的這場關係裡,他並不是無辜的。這個事實讓他對自己厭倦。
她問:「我在做什麼?」
「這就是我需要的,」她說。「一個屬於親密的詞彙。鬆餅。小貓咪。」
「都搞定了?」她酸溜溜地問。這就是她的風格,使喚他做些什麼事,然後等他真的做了,就開始嘲諷他。
他搖頭。她從沒有微笑過,從未在她那股可靠的嚴肅感上做一點讓步。她是個非常陰沉的人。你什麼都可以對她說.她從不迴避。「你怎麼在這裡?」他反問。
他們在前廊進食,吹著風扇的微風。即使在二月,小鳥還是叫個不停,像是在舉行一場邊喝咖啡邊聊天的聚會。隔壁的變裝癖在日落時出門(他總是如此),唇色鮮紅、前面塞了厚厚的胸墊。他的穿著屬於五〇年代:裙子的底邊襯著花紋。
「她可能還愛著我。」麥布萊德在黑暗中警告瑪莎。
當他們走進大廳,她對麥布萊德說:「你一定不會做這種事。」她輕輕握著他的手臂,修長的手指在顫動著。原本有一群人聚在那裡觀賞這場喧鬧,但現在都已慢慢散去,對於這平淡的結果都感到失望。
麥布萊德睜大眼睛看她,心裡想搞清楚:當她的其他部分都跑走時,她理智的部分去了哪裡?
「我會在這裡的。」
「你剛剛去哪裡?」瑪莎用胖嘟嘟的小手扶著他的臉輕聲細語,她的鼻子頂著他的鼻子,然後眼睛望進他的靈魂深處。她靜止不動,這種狀態讓她想要得到高潮和坦率誠實。當麥布萊德把陰|莖放入瑪莎時,他想到克萊兒的話語以及黛絲懷孕的乳|房。他到底身在何處?
「我喜歡這些家具!你太太很會用油漆刷喔!」
唐娜提拉出生的一個禮拜後,麥布萊德開著車往急診室前進時,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克萊兒www.hetubook.com.com從土桑市的某個高架橋上跳了下來,從頭到腳都斷裂,可能會死。現在,她無意識地躺著讓一群專家幫她組合回去。麥布萊德並不無辜,因為他已經超過一個月沒去看她了,他假裝自己很累,假裝自己對於欺騙著瑪莎而感到罪惡,假裝他自己的問題不會比克萊兒的輕鬆。情感是如何產生變化的?所有的小溫柔都已不再,竟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只留下同情?發酸發臭,只剩下嘲笑?當克萊兒的母親在凌晨三點打電話來,瑪莎將電話遞給他時只說了嚴厲的一句話,像是一道親吻:彼得。爭吵過後的他們沒有做|愛,只有麥布萊德自己憤怒地抽拉著陰|莖,像炸藥一般堅硬,但無法爆炸。
「我那是一種有病的健忘。」克萊兒說。「因為我健忘,所以我可以傷害父母。」
「我也愛你。」他快速地說。
瑪莎說:「你覺得怎樣?」
他不得不想起克萊兒,但他說:「現在是在講生孩子的事嗎?」
「去他的黛絲。」麥布萊德終於有機會罵這句話。沒人救得了她,看到了吧?「我想我們得報警。」他馬上幻想自己在對某個警察描述自己發瘋的前女友,然後他在危險的南土桑市裡開車尋找神智不清的孕婦……但瑪莎失望且不耐地盯著他看,這讓他馬上回到現實,可樂娜啤酒瓶,油炸玉米粉餅。
「和同居人做|愛比較像是在自|慰,」她說。「就像是拿某個溫暖的東西來摩擦自己,直到你達到高潮。性|愛DIY。」
麥布萊德思索著,這就是她到這裡的原因,稍後,她將要犧牲、將要獻祭。二月的時節,亞利桑納的沙漠是寬容的,如果以東方的標準來說,感覺像春天。他們坐在大樓的庭院裡。人群(病人和護理人員皆然)中有一種像木頭般的恍惚,讓阿爾崗金族印第安風格的椅子看起來充滿個性;這些椅子的擺放角度非常活潑,在常綠的草地上宛如對話般地群集起來。其他訪客拿一杯杯的咖啡給其他病人喝,他們很快地走過草皮,想在毫無生氣的面孔前表現得活潑敏捷。麥布萊德感到自己已陷入過往,然後一直偷偷看自己的手錶。他的腳渴望去踩油門。
(全書完)
時間是夏天,麥布萊德開始和克萊兒睡覺。她穿上鞋,接著跟他去簽名外出,兩人開車去醫院附近公路上的汽車旅館。剛好就在Triple T休息站的對面,黛絲就是在那裡被發現的。二十五元,沒有人提出質疑。現金交易,沒有收據或帳單,沒有證據,沒有痕跡。要不是因為麥布萊德喜歡「桑斯汽車旅館」的完美空調(那裡用的不是那種發出類似沼澤濕氣的冷氣),否則,那裡的房間是典型的骯髒與惱人,它們讓你忘不了:在你來這裡之前,已經有數百個陌生人進來過。地毯有一股濕氣,香菸的氣味徘徊不去,破爛的床單上面還黏著某人的腳趾甲。做|愛中的克萊兒和對話中的克萊兒一模一樣:直接對抗,大膽過招。「我聽說這裡是男人最敏感的地方。」她可能會邊用拇指壓他的會陰|部邊這麼說。
「大概吧。」他跟她說早上發生的事,那時候她正用耐心堅定的態度在善用油漆刷。房間越來越暗,於是她停了下來,她使身體往後坐並用雙手撐著,雙腿慵懶地張開。她是麥布萊德所遇過第一個不會和自己身體發生戰爭的女人:她喜歡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喜歡她。她在這個世間走動著,無意識地生活在體內,完全坦然地面對身體的缺點以及身體所賜的禮物——喜愛,感覺像是在對待討人疼愛的寵物。
「我是阿布托,」他說。「你的鄰居。」
麥布萊德想起黛絲也做過類似的抱怨,以前,他拒絕吃壽司,或者拒絕吸食非法藥物,黛絲都做了這種抱怨。不,他不想吃生魚,不想吸食古怪藥物。也不想赤腳跑進車流當中。
兩個男人。黛絲是三人關係裡的支點,這個想像不斷糾纏著麥布萊德。而或多或少,這道難題也讓他感到有趣,即使內心知道不該如此。在睡覺這方面主要是怎麼安排的?有沒有一個主導的男人,種馬一號、種馬二號?或者某種同性戀的關係?他們三人在早餐時間是如何舉止的?三個人披頭散髮一起坐在咖啡前面,身上都只穿著內衣?
有一天,她告訴他:「你不用擔心自殺。」
有沒有什麼字可以用來形容表情邊抽搐邊回想過去一段情的狀況?用來形容那個在肋架裡短暫爆裂崩潰的點,而你的視線不再徘徊在她的臉上,而像是打水漂的石頭掠過水面那樣地掠過她的臉?
他將克萊兒的信抱在胸前,還沒拆封,是封死亡之信,由她的父母傳遞。她的心,在他的手裡。他的前廊上坐了四個女人,愛人,前女友,黑膚色的嬰兒,以及那個把自己當作女生的鄰居。麥布萊德的歸屬在哪裡?他沒辦法達到她們的要求。除了使自己壓榨乾淨之外沒別的辦法。他曾被壓榨個乾淨。
瑪莎擁抱迷失的黛絲,像個母親一樣地撫拍她的背,而麥布萊德克制了在她臉上揍一拳的渴望。
「強|暴以及戀愛都是同樣的行為。」她曾這麼對他說,為他解釋這種混亂、敵對、嚇人的恐怖。
在家裡,瑪莎試著讓他開心。「為了避免撞到前車的保險桿,我撞到路人。」
「救我。」她邊說邊投入他的懷抱。他覺得她想帶他走。她正溺在水裡,如果他沒有掙脫她的手,最後可能就會被水打到某處的岸上,身體浮腫、冰冷。
他沒有說自己並不相信黛絲現在還有能力擄獲男人,她的身體已經變了許多,還有她的皮膚,以及魅力。她散發著一股疾病、傳染病的氣息,只有母愛才會去接受她。「我怎麼不把你當一回事?」
「我去買咖啡。」他邊說邊彈起身子。他既然離開她們兩個,就不想再回來了,於是在醫院大廳裡晃來晃去。
在那一刻前,麥布萊德並不擔心自殺,他稍微想了一下,但從那之後,他理所當然地時常思考著自殺這一回事。
黛絲推推他的手肘,對他說:「幫她。」他不情願地站起來往街道走去,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很像在忍著牙痛。當他走到女人身邊時,她握住他的手臂,感覺好像她一直在等他,他是她的舞伴,兩人站在舞臺上。她盯著他,她的眼睛因尚未用藥而顯得清澈,像一頭驚慌的鹿,漂亮但易受驚嚇。
她們決定去逛街購物。她們的胃口都不小,讓這一趟購物之行變得更為嚇人。回家時,黛絲身上又噴起了以前常用的香水,那是非常昂貴的香味,可以用形容好酒的方式來描述這種味道:洋梨的琥珀色毛絨感,天鵝絨,橡木,財富。麥布萊德記得這個味道,心裡帶著一半嫌惡、一半懷舊。
麥布萊德對他說:「我現在開始相信你講的那些意外報告了?」
麥布萊德看到她已經打了鎮定劑,面無表情地盯著《紐約時報》書評的摘要。「我沒辦法閱讀,」她說。「這些字好像船一樣在飄來飄去。」她的手腕纏著紗布,像是明亮乾淨的手鐲。「感覺好像被人下毒。」她邊說邊像射飛盤一樣地將書評射到病房的那一頭。「他們想殺我。」麥布萊德在心裡估量著她的行為,而他覺得這不能怪罪醫院。
「想像一下,他得經歷多少沒意義的事情才能變成那樣。」麥布萊德曾誤解地說。刮鬍子,拔毛,化妝,高跟鞋:折磨。那時,瑪莎仰頭大笑。她能夠全心地笑開來。「想像一下。」她說。
瑪莎提了一些車禍事件受害者的證言來讓他高興。她在市中心的違警罪法庭工作,負責記錄惡劣駕駛人的陳述。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她也為亞利桑納大學的某個教授訪問慘遭強|暴的受害者;她很有聆聽的天分。她三十六歲,比麥布萊德大六歲,頭髮提早變成灰白色;她和一些男人住過,所以知道該怎麼做。非常冷靜,還有極大程度的自制和幽默。甚至她的名字也是:瑪莎。不是麥菲,不是瑪蒂,既不可愛也不時髦。這是一個過時的名字,表示這個人相當腳踏實地。她說:「我回家時把車子開錯家,然後撞到別人的大樹。」
「她什麼事都做了,那個小妞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我終於瞭解自己變得多麼的悶,這實在令人失望。」但她微笑著。她的自滿並非真的讓她苦惱——看看她周遭的事物,藝術風格的家具、古怪的鄰居、吱吱喳喳的小鳥。
「喔,我是說黛絲。」麥布萊德說。他試著讓自己聽起來好像可以忘卻前女友,用力地擠著那很有效果的眉頭,表示和她之間已經結束,表示自己對之前的激|情感到羞恥。「你今天過得如何?」
他躺在「路肩」標誌下,心裡想著瑪莎。她是否想讓他成為她的小男孩?想懲罰他?想改造他?「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她曾這麼問過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其實很嚴肅。「你很容易噎到。」m.hetubook.com.com
後來他去醫院找克萊兒時,她已經換了病房。她們正在執行某個護理口中所謂的自殺觀察。克萊兒使用塑膠餐刀割腕,當她被人發現時已沒有動靜。「塑膠餐刀的邊緣是鋸齒狀的,」護理說。「鋸齒狀。」
「我討厭變肥.」克萊兒平淡地說。「我非常努力地想變瘦。為了變瘦,我不吃東西。」
「也許你該吃點東西?你看起來有點……」
她有一種悲劇演員(或是吸煙者)的嗓音,她會邊哼著曲子邊坐起來面對麥布萊德,那聲音既憂鬱又動人,像是遠方的火車氣笛聲。只有她會喚他的名(而不是姓),輕聲細語。「你的名字像一個吻。」她邊說邊吻他的喉嚨。「彼得。」她說,肺部哼唱著,嘴裡呼出溫暖的氣體。做完愛,她安靜地躺在他的胸膛上睡覺,嘴唇上有一抹小微笑。他用手掌扶著她的頭。她的頭形很優雅,骨頭都很接近表面,白晰的皮膚露出小小的藍色血管,這些小細線組成一道網絡,像美妙的瓷器。當他把手收回來,她亮麗的頭髮上顫放了靜電。她在睡覺的樣子一定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那抹微笑像一道模糊的記憶,好像,她很快樂。
「你不是我們的負擔。」當黛絲在解釋自己為何跑掉時,瑪莎堅持:「我要你留下來和我在一起,等孩子生出來以後也是。我喜歡孩子。」兩個女人互相擁抱,她們看起來堅定不移得很怪異,麥布萊德如此想著。「你只不過是覺得無聊而已。」瑪莎堅持。「最後這幾個禮拜,你需要一些有意義的活動。也許我可以教你開車?」
黛絲從鳳凰城打電話給他們,某個卡車司機買了新衣服和一些小說讓她動動腦,然後就離開了。他的名字叫巴克,黛絲回來時便不斷地說他人有多好。
而他感到愉快,他這麼告訴自己。他為自己單純的身體感到愉快,臉上的表情直接投射內心所想,他因此感到愉快。女人的投射又是什麼狀況,這種隱諱的投射是什麼意思?她們打扮、化妝、假裝高潮,高興的時候哭泣,難過的時候大笑,她們攪動著生命裡的一切,然後從袖子裡變出一張王牌,把全世界大鬧一場,永遠拒絕讓事情清晰起來。
「她恨我。」麥布萊德和瑪莎談起黛絲。他的意思是,他恨她。
現在,黛絲手指著醫院的入口,然後說:「看。」他們看見一個女人掙脫一對老夫婦的手,脫離他們的指引。麥布萊德猜想,他們是那女人的父母,三個人的身材都很瘦長。女兒差不多四十多歲,手長腳長;她很生氣,反抗地交叉雙手,拒絕走進醫院前門。麥布萊德同情那對父母,他們看起來很困擾也很悽慘,似乎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覺。黛絲說:「老頭們只是想擺脫她。」麥布萊德認為那也許是真的,但他並不怪他們。
她抬頭望向最明亮的雲朵,那朵藏住太陽的雲朵,憂慮地說:「沒有。」然後保持沉默。
喔,那些父母。再一次,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眼前是同樣的飲料,同樣的凝結氣氛。電視上:電視。他的企圖沒有什麼好驕傲的,顯然是如此,畢竟是如此。她是想為愛而死,還是因為缺乏愛?她高高地躺在病床上,身體被綁著、纏著,脖子上插著管子,她的頭骨裡有金屬條,嘴巴裡有吸管,身旁圍繞著監視器,就好像一間錄音室,一閃一閃的數字、圖形。到處都是有如生了鏽的血跡,她美麗的眼睫毛像彎折的蜘蛛腳那般地脆弱,在蒼白的臉頰上萎縮著。這場睡眠和她在性|愛後的睡眠一不一樣?麥布萊德昏倒了。這暈眩不是他自己的想像,他意識到自己在往下跌,象徵生命的液體從頭、手、腳這些地方湧出、積成一灘,並在他的胃裡劇烈攪動著。他發覺自己會嘔吐,然後像個口袋一樣被掏空。現場有一名護士,這個女人像母親一樣地出現在旁邊、及時地按摩他的眉毛,使他回復精神。
「有什麼好笑的?她是有可能還愛我啊。」
瑪莎假裝震驚,邊抽著捲煙邊說:「你是說你以前都不相信?」
「你爸媽呢?」
他對黛絲的記憶是性|愛。即使他已停止愛她,他仍想和她性|交。他們在一起的第一晚,彼此是陌生人;黛絲酒醉地在擁擠的單人床上等他。他室友的敬畏:「你床上有一個女孩。」像是一份禮物,想是一隻綁在粗麻袋裡的動物,全身著火,發燙。
「但她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我本來就是DIY的人。」麥布萊德說。他想要有一個笑點,想要遠離水井深處,遠離充滿陷阱的蜘蛛網。女人太擅長於抽象觀念,擅長把你丟向外太空。她們不怕黑暗,不怕失去重力。
「你才不相信這種話。」事實上他是相信的,但最好還是自己知道就好。最好把那一罐子的蟲都留在櫃子裡。他們在這個話題上都不同意對方的說法。瑪莎曾訪問過一百多個遭強|暴的人,而對於那些人的穿著以及他們對自己身體的看法(不論是強|暴前或強|暴後),她都特別有興趣。她和麥布萊德躺在床上,兩人之間迴盪著對強|暴這檔子事的想法,彼此間有一段認真的沉默。她相信他已變得比以前還要好;他以前通常不會把這種煩惱說出來。
「如果你想和我做|愛,就不能再和其他人做。」第二天,當克萊兒用手指觸碰他手臂上的咬痕時,這麼對他說。就讓不是和自己同居的女人來嗅出他的欺騙行為吧。「我知道你和瑪莎住在一起,但那並不表示你就得和她做|愛。」
麥布萊德微笑,因為那聽起來像在開玩笑,但是,她並沒有以微笑回應。她就只是離開,感覺好像他答錯了問題,而她的肋骨和臀股在灰色的衣服之下很明顯。他站到走廊上,再度往外看。阿爾崗金族印第安風格椅子上已經沒有人,那椅子看起很像人在打哈欠的樣子。
當那女人突然跑向街道,父母開始叫喊。女人跑步的姿勢像一名舞者,一股勁地跑向街道,完全不注意四周。她母親尖叫,將手貼向雙頰。當女兒站在車道中間時,汽車一輛輛地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沒有人停下車來。在土桑市裡,沒有人會停車。那女人就像一艘胡亂航行的船,站在那裡面對路上的車。麥布萊德望向護理人員,他們都嚇了一跳,但都沒有做什麼動作。
「嗯,明天我就要解救第二個孩子,使他不會變得一無是處。」
「意思是?」
瑪莎把身體往前傾,用健康的淡褐色眼睛看他:「她說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我在一起時更喜歡肉體關係。」
「搞她,未必就得和做|愛是一樣的意思,」克萊兒說=「我們的才是做|愛。」然後她陷入做|愛後的小憩之中,那是她的身體本能,是筋疲力盡之後幼童的睡眠。
「喝醉了嗎?」他邊問邊脫下自己的衣服。
「她有性侵的所有徵兆。」
「我沒辦法活得很好。」她說。「我會忘記吃東西。我散步時會迷路。我會忘記鎖門。上次我父母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裡,結果他們的電視機、攝影機和所有CD都被偷走。」她父母當時在希臘度假。當他們去旅行.克萊兒都住在醫院裡。
麥布萊德覺得瑪莎正在打量著他,正在整理所有資料,打量他沒有跟她說孩子的事,而他對這件事的遺忘也顯得很假。然後,她對黛絲點頭:「可以理解。我目前剛好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要生孩子了。」
情況是,總是從糟的再繼續往最糟的發展。生命的軌道,生到死,上昇等於下降。就像那樣。
他衝口說出:「也許你應該去搞黛絲!」
「不,我是說,像那種扭曲、令人困惑的東西,就叫做弔詭。」
「我們得找到她。」瑪莎邊說邊站起來。「你去付錢,我走路去第四大道。」
他們和平常一樣招手。他們假裝有兩個人住在隔壁的小房子裡,那對男女從未一起出現過,但他們的鞋子尺寸相同。「管他的。」麥布萊德咕噥,也和平常一樣。瑪莎喜歡她古怪的鄰居。她喜歡那顆掛滿雨傘的樹,也喜歡街角的草皮藝術,烤麵包機、攪拌機和微波爐被當成裝飾品放在塑膠花和不斷旋轉的紙風車之間。她喜歡那部底盤黏了一大堆玩具的汽車。曾經,麥布萊德抱怨這個地區的古怪,她告訴他,當年紀越來越大,他就越重視古怪的事物、逃避平凡的事物,他會變得和她一樣親近所有怪異之物,不再感覺受到威脅。
她把頭靠在手肘上,小毯子於是滑下,他看到她穿著細肩帶上衣,棕色圓大的乳|頭在衣服下凸顯著,小腹部的形狀像一顆羅馬甜瓜。「我想你應該總有一天會來找我,老麥。」她邊說邊把溫暖的小手放到他的大腿上。
男人和男人:誰可以毫無困惑地面對這種景象?彼此的勃起互相頂著對方,就像那種無聊的整人玩具蛇在花生罐裡盤繞著,把罐頭打開就會彈到你的臉上。哈哈。同時,背景裡響起馬戲團的管風琴音樂,可能是卡祖笛。
麥布萊德想到的是,大自然的險惡力量都是女性的代名詞,颱風、龍捲風,還有那些神話裡的生物,憤怒女神、女海妖。和圖書她們力量強大,她們讓你東倒西歪、無處可逃。
然後她爬到他身上,身體也變得沉重。她喜歡用這種方式來開始性|愛.像張毯子一樣地包住他,對著他的脖子呼吸,熱氣,舒服。那張床是她自己做的,床頭板是念高中時偷來的路標。她朋友偷了「小心駕駛」或「施工中」,但她偷了什麼?「路肩」。
到了早上,瑪莎對他說:「你是個懦夫。」在一夜之間,她似乎已經決定要與他對立。她甚至看起來沒什麼不安,不安的程度並沒有大到可以讓她受傷害。不過,那是失望。「你不會對任何事情負責任。困難的部分都會讓你打退堂鼓。你覺得所有事都只是大鬧一場,而不是一個可以和別人更加親近的機會。這是不可原諒的一點。你面對危機時表現得很糟糕。你只喜歡簡單的部分,不喜歡勞力的部分。」
「一對鴨子?」他不想聽人說教;他知道自己過不了期末考。他已經受夠那種複雜的東西。
「那也要經過她的同意,」麥布萊德說。「那也是因為她想那樣。」
同時,麥布萊德繼續去郡立醫院拜訪。他去看克萊兒。克萊兒:高䠷,有一點英國血統。
「只要是你握著我的手踏出那一步,我就敢。」她說。她關上頭燈,在黑暗的公路上高速飆車.然後邊脫衣服邊啃藥丸。但是,他需要繩索綁住身體,需要一張網子,需要人家放點水、讓點步。
她等著。
他室友不自然地聳肩表示不耐,然後全身顫動:誰在乎啊?或是:當然醉啦,還用問啊?
「派對智障。」黛絲罵他:「掃興。膽小鬼。」他問過她,冒險有什麼好勇敢的?那和從懸崖上踏出一步有什麼差別?
「為什麼?」他希望假裝無辜可以變成自己的王牌。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甚至還不認識他。」
「你還有時間。你還沒老。」
他沒有提懷孕的部分,但當他下一次去醫院時,瑪莎也說要一起去。她相當堅持。她開車。對於某個靠評估車禍意外維生的人來說,她的車開得很糟。她在車流裡肆無忌憚地彎來彎去,變換車道時也都不轉頭看看是否安全,而只是隨時把手放在喇叭上。瑪莎雖然有一些小缺點,但大多時候她都是可靠、成熟的。現在麥布萊德也已變得如此,而他訝異為何有那麼少的成人是真正成熟的。大家看起來都好像才七年級,而你卻得墊著腳尖走路。
「是啊,」他可能會邊喘氣邊勃起。「你沒聽錯。」
「我們有在附近看過你。」麥布萊德說,握手的力量有點太強,有點太陽剛。
「放心,」她繼續:「不是你的孩子。」
私底下,麥布萊德認為,瑪莎之所以住在怪人之間,是因為不想覺得自己也很怪;在和那些人比較之下,她自己就顯得正常。此外,鄰居的困境使她分心,使她忘卻自己的困境,也就是,她希望能生小孩。女人有時間表、週期性和到期日得遵守。那定時時鐘、炸彈或鬧鐘,使麥布萊德苦惱。他所屬的性別擁有永遠、擁有豐富,有一大群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在等候。生小孩,和強|暴受害者一樣,是一個最好連談都不要談的主題。
「我已經老了,不過能聽你這樣說真好。我曾墮胎三次,而我每次都想,我又救了一個孩子,免得他變得一無是處。這樣想就讓我不會覺得難過。」
「我會再來的。」
瑪莎微笑。「坦白說,我覺得她看上我了。我想,她把我當成救星。她經歷過太多男人了,這樣的生活好一陣子了。」
「她還好吧?」瑪莎問。
「那不是他太太。」黛絲很快地說。「你今天過得怎樣,麥麥?」她賣弄風情地問,然後抬頭對他笑。「麥麥」是以前某個寵物的名字,這讓他想到另一個名字:百憂解,因為當初是他幫助她走出憂鬱的。月餅,他當初是這麼叫她的。而他的確是這麼看她的。
他在急診室的停車場裡尖叫,心裡感到恐懼。他生命中又有一個部分,在他那一幫女性麻煩裡,又有一個成員變得瘋狂混亂。你像是用撲克牌堆積房子一樣地在堆積著複雜之事,微妙、容易毀壞。而你就像個小孩,喜歡站到一旁然後踢上一腳,看著它倒下、然後胡亂地疊在一起。死了。
這個禮拜,黛絲為麥布萊德做了些打扮。有人(某個處於肛|門期、患有強迫症而且花很多時間在雙手上面的人)把黛絲的亂髮綁成小辮子,這些辮子在她好看的頭形上交叉著,很討人喜歡。她把運動服換成黑色牛仔褲搭配鮮豔的襯衫,乳|房在襯衫之下擺動著。她將化妝品塗抹在嘴邊的潰瘍處以及眼睛下方的眼袋處,看起來像個準備東山再起的西部鄉村歌手。在她身旁,瑪莎顯得太過強健,巨大、無法毀滅,像是一頭種牛站在小羚羊的身旁。麥布萊德瞭解,這場拜訪會往他未曾料想過的錯誤方向進展。
但是黛絲失蹤了五天,而和瑪莎的爭吵到那時還沒結束。那些吵架的階段都亂掉了,他們過不了生悶氣沉默的階段。瑪莎對他很失望。他現在咒罵黛絲的程度,和以前渴望她的程度一樣大,這是讓瑪莎很困擾的地方,這種能讓愛轉變為恨的程度。「弔詭,」他想殘忍地對她說。「那把老鋸子。」
「你說過,她沒有瘋。」
克萊兒的父母坐在原來的地方,他們一直坐在電視前的大沙發上,沒有離開。他們的茶杯裡仍然裝滿冰茶。方才,正當發|情的麥布萊德在廉價旅館裡蹂躪他們的中年女兒時,這裡瀰漫起一股奇怪的寂靜,而現在,這樣的寂靜讓他停頓下來。讓他停頓下來的原因不是先前的錯亂,而是這個:她父親看起來很傷心,而她母親看起來更傷心。
「我想我懷孕了。」她說,沒什麼明顯的情緒。
「當然不是有意識的。他們已經退休了,所以度這個假的目的就是在逃避我。你懂吧?他們坐在沙灘上,距離他們的麻煩有一萬英里遠。就是我。我是他們的麻煩。」
她只是盯著他,她等他的嘴裡說出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物。「你的女朋友很肥。」她說。這一刻不太美好。當她不惡毒時,麥布萊德會比較喜歡她。所以,他很想要用同樣的方式回應,也想對她耍惡毒。事實證明,他們可能一起變得下流,會啃食彼此的壞脾氣。「你女朋友的屁股很大。」
她和他相戀時會去他的公寓,會爬上他的床等他回家。她是個自由的靈魂,對災難抱持著一股迷戀和品味,將災難視為使命。那天深夜,他的室友(身上穿著四角內褲和襪子)在廚房裡遇見他,然後邊踮著腳尖走路邊輕聲說:「你床上有一個女孩。」他的口氣充滿讚賞和敬畏,麥布萊德變得似乎沒有太多選擇=床單被單間有一個裸體女孩,這種事可輕忽不得。
「喔,你聽起來很認真耶,說得好像你自己一點防備也做不到。」她把雙手放到頭上,這動作好像在遮雨,一場即將來襲的大雨。「停!停!不要愛我。」她再度發笑。「饒了我吧。你是個強壯的男人,當然有能力阻擋瘋女人的愛。」
「那是當然。她就像小報上的頭條故事,在等發生的時機。」
是因為他的離開而造成了這麼全然的變化嗎?他很想問她。他一邊覺得被人奉承、一邊覺得很震驚。
她從他的身上爬開,然後像動物一樣地在黑暗的床底下蜷曲著。她的背影一如往常,迂迴滑順、屬於黑夜。
「衝動行為。那是女人的特質。」
「沒錯,不過到了明天就不是了。然後我們要努力讓她遠離過量的藥物。」
麥布萊德微笑。瑪莎也微笑,然後起身拿出烤箱裡的食物,那食物散發著生肉和蘑菇的血腥氣味。還有酒。他懷疑那些證言是她自己亂掰的,但她發誓那都是真的。她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我不眠不休地開了四十年的車,最後在方向盤前睡著,撞倒電線桿。」至於遭強|暴的受害者,她和麥布萊德都決定不做任何討論。
「走開,」他絕望地說。「拜託。走開。」他感到自己腫大勃起了,這是一種背叛——但是,背叛的對象是誰?是什麼?
「那是在吸食海洛因過量之前還是之後的事?」麥布萊德平平地說。「還是,你指的是你的表弟?她總是有某個親戚或前男友可以拿出來當話題。」他對瑪莎解釋,而瑪莎對他眨眼,一動也不動,像一隻蜥蜴。
「意思是,你面對不了問題。」她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問題而受苦。她為何要黏上他?他到最近才開始懷疑——他算是一個案例嗎?他和瘋瘋癲癲的黛絲沒什麼差別,只是個對生活感到疲勞,然後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而獲得瑪莎的同情?他不想當她的案例。他比較喜歡把自己看成她心甘情願的玩物,看成派對男孩,是個有能力選擇離開派對的人。他付房租,他會囤積啤酒和衛生紙,他擁有自我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