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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廚房的神秘香料

作者:艾麗莎.貝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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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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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兒

「我沒事,丹尼斯,」我說,「我只是世上最爛的廚子。這樣而已。」
肯特隊長拍拍我的膝蓋。「直接問潔兒吧。」
我聽到伊傑在屋裡四處走動。也聽得到我廚房桌腳與椅腳刮擦地面的聲音。
我會走路回家。我會放上葛蕾蒂絲與小伙子們的唱片,然後把嘴唇靠在亞伯耳朵後方的小凹處入眠。
她輕盈地跳到我身邊。本來倚在她身上的亞伯在冰上晃移一下。
「快出去,潔兒!」是肯特隊長。我認出他低沉粗啞的嗓音。他用拇指勾住我的腋下、將我拉站起來。他推著我穿越翻騰混濁的煙霧,往他的副手推去,是伊傑或羅斯吧。透過煙霧望去,穿著龐大黑色防火裝的他們看來一模一樣。
「好問題。」丹尼斯喃喃低語,舔了舔鉛筆筆尖。
幾分鐘後,還跪在地上的我將烤箱門使勁拉開。翻滾如浪的油膩煙霧將我與亞伯席捲包覆。有什麼緊抓我的肩膀,我抬頭便看到踩著靴子、頭戴頭盔、手持斧頭的龐然大物。
那是在我們初初搬進來的時候。
該死。
我與亞伯繼續前行。但是當亞伯發出低嗥時,我嘎然停住腳步。他從不低嗥的。
「嘿,潔兒。」她越過分隔前廊的金屬欄杆說。她削瘦的臉上點點痘疤,雙眼微凸,凍紅的耳朵從壓低的警帽下伸突出來。「妳受傷了嗎?」她問。
擰了點麵糰,放進他架高的餐盤。他把它一口舔起,然後磨蹭我的手,想索討更多,於是我又給他一坨滿滿的花生醬。
「我是葛瑞特.納克斯,」男人說,「我跟我女兒英格麗上個月剛從鎮的另一頭搬過來。」
她猶豫著,一面咯咯發笑。但我可不是在玩耍。我說:「還來。」
我家其實是連幢房子的雙子屋之一。羅斯今天按固定路線投遞郵件時,無意間把納克斯家那本《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塞進我的信箱。我們兩家的信箱就黏在兩戶大門之間的塑膠板上,左右並列,會發生這種失誤也是情有可原。
警報聲尖亢響起。是煙霧警報器。火災警報器。是冒失姑娘嘗試下廚而意外觸發的警報。
我還來不及回答,鄰居的門就咻地打開。法蘭絲與理著平頭、茶色眸子、可可亞膚色的高大男性握手。她說:「我是法蘭絲.霍根警官。」
伊傑彎下身子,輕手將毛毯從我腳邊拉開。我們的眼神並未交會。
葛瑞特的女兒英格麗現在到屋外來了。她穿著及膝的羊皮雪靴,越過前廊砰砰走來。她抓緊欄杆、做了點直背屈膝的動作。赭色長辮上戴著過大的滑雪紅帽。她九或十歲,膚色比葛瑞特還淺,是陽光灑照櫟木地板的色澤。她問:「妳本來在煮什麼啊?」
新手快步登上前廊階梯(隊長朝我傾身,想避開對方動作迅捷的膝蓋),繼續在屋內頻頻拍照。我聽到他跟伊傑談話,我想,伊傑正在我的廚房裡進行消防工作吧。
在我的想像中,與面掛雙光變焦眼鏡、腳踩矯正鞋的家政課老巫婆(十八年前在威帕芒克高中教家政課的夏芬太太)天差地別到極致程度的,就屬波麗.品屈了。直到今天(就在我細讀這本雜誌、查閱甜點競賽的事宜時),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她。我指的是波麗.品屈。
我們經過鎮公所、鎮中央廣場與墓園,源自十八世紀的墓碑歪歪又斜斜,好似長壞的牙齒。
羅斯放開亞伯、將他歸還給我,然後將犬用氧氣罩收回匣子。他說:「亞伯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空氣聞起來有汽油、鹽巴、馬路沙塵以及伊傑的瑪芬味。「瑪芬人」伊傑.莫托能的瑪芬,是全威帕芒克鎮最棒的,曾經榮獲獎項,可口扎實、水分十足且體積碩大。
我旋開燈光;我不想睡了。亞伯也知道,於是站起身、動作謹慎地走下床,講究地踩過尼克撿來給他專用的腳凳,因為隨著年歲漸長,對他來說,跳下我們的床變得愈來愈費力。有好幾次他直接滑下床墊、一把撞上地板,四腳在身體下面大大攤開。
隊長說:「那點不必記錄。」
隊長說:「冷靜點,潔兒。」他站起身並朝我走來,對著空氣輕拍。
我環顧四周,這才明白周圍盡是當初跟尼克一起踏上「那趟旅程」的人。幾呎之外的人行道上是羅斯與丹尼斯;肯特隊長坐在我身旁;法蘭絲警官倚在前廊欄杆上;伊傑在屋裡,我聽到他四下摸索、想清除廚房裡的煙霧,有人已把前門撐開。
「潔兒?這邊有個禮物給妳,」肯特隊長說,「真的。」他一面哼嗯呻|吟,一面往階梯低身、在我身邊坐定。隊長散發老派紳士的性感氣息,就像許多的公園管理員、風笛手、民航客機的飛行員。可是此刻他的臉龐讓我莫名想起一塊老磚,他的銀髮狂亂,腳踩大靴,對比之下讓我的赤腳顯得特小。他這輩子都住這個鎮,打從我出生那年以來,他就和圖書一直是消防隊長。
「給我驚喜吧。」我對羅斯說,雖然預料脫不了「軌道比薩餐廳」的東西,或是他太太慷慨捐贈的剩菜。這也不打緊,不然我可能會乾脆略過中餐不吃,就像每隔一天那樣。
丹尼斯複述:「起火原因?」
她向隊長與丹尼斯脫帽致意,快步走到警車那裡,繼而驅車離去。
「謝謝妳,法蘭絲警官。」英格麗朝她的背影高喊。她搔搔亞伯的背部。有著咬痕的指甲,因為以前塗的指甲油而發亮。亞伯悄悄往她身上挨去,他的背與她的腰部同高。
片刻之後,新手拾階而下。他說:「裡面完全沒損壞。」
主街幽暗靜止、死氣沉沉——除了前方,莫托能的瑪芬店前方有車燈耀耀閃動。店面窗戶蒙了蒸汽。咖啡、溫奶油與糖的氣味飄入空蕩蕩的碎石停車場,店裡亮著熒熒黃光。瑪芬送貨車的尾端從建築後方凸露出來。我恰能辨識車身上面看來可以入口的字母:y上面有咬痕
「喜歡啊。」這當然是謊言。我愛的是兩萬美金的獎金。為了尼克。為了紐奧良。我從沒親身見過颶風的倖存者,可是他有。他因為他們而有了轉變。也許成了比過去更好的人。
我跟亞伯散步回來時,瞥見《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從我的信箱裡凸探出來。大標題看起來可能會讓我精神為之大振,於是我自然一把抓起雜誌拉出來,馬上看到波麗.品屈張口笑著,周圍盡是光鮮整潔的少男少女,他們歡樂地啃著胡蘿蔔、蘋果,還有其他幾種充滿纖維與有益健康的課後零食。我讀讀預告標題:讓你四周的每個人為之振奮!參加波麗首次舉辦的烘焙比賽,奪得兩萬美元!
「亞伯!」我低呼,「來吧,船長。」
「波麗.品屈?」丹尼斯快筆疾書,「名人大廚?」
我們經過占據三個辦公間的警局,左轉走進主街。亞伯試圖越過馬路,因為他以為我們要到高中足球場,我會在那裡放開他的牽繩、任他自由奔跑。可是我們今晚要去的不是高中。我們攀過主街,經過三三一號公路的交叉口。四處無車。根本毫無車流可言。
「船長,我該放著不管,讓它儘管燒嗎?」我跪下來,亞伯船長湊了過來。我輕拉牠絲絨般的三角形耳朵。牠透過鼻息發出嘆息,有如馬匹抽吸鼻子。牠沒意識到烤箱裡有個難以辨識的易燃物體,此刻隨時都會被火焰吞沒。或許,亞伯的確意識到災難臨頭,只是從容以對而已。就這方面來說,牠行事頗有襌意——那是牠的靈緹犬風格。
她問:「妳喜歡波麗.品屈嗎?」
「靈緹犬就會這樣,」我說,「那是他擁抱妳的方式喔。」
這番話讓羅斯爆出笑聲。他笑得跟個傻瓜似的,猛拉自己的吊帶,讓它們啪答彈回瘦弱的胸膛。「嗯,潔兒,我明天會帶妳的郵件回來。」他在平靜下來以後說。「嘿,」他又說,「明天是週五了耶。」
「別這樣嘛,潔兒,」丹尼斯說,「她只是在逗妳啦。妳得把鞋子穿上。」
她把滑到鼻樑的帽子往後推到頭頂。「謝謝。」接著她對我說,「妳喜歡下廚嗎?」
「誰?」
「瑪芬人」伊傑.莫托能!
不知為何我一時失足,仰天倒在院落裡單薄堅硬的雪層上。我的閣樓,單面窗子以木板封起,襯在蔚藍的天空之下,看來白晃晃有如教堂。那個我不願(也無法)走進去的閣樓。
我向來想不通尼克會把送我的禮物預藏在哪兒。每年好幾回,在情人節、我的生日或耶誕節以前,我會在屋裡東窺西探。我千篇一律檢查同樣的地方:衣櫃的外套後面,無法使用的壁爐或洗衣籃裡。我在房間之間獵尋禮物時,尼克會亦步亦趨緊隨在後,張嘴微笑說:「妳永遠也找不到的!」
他聳聳肩,將鏡頭蓋子裝回相機,直往車子邁去。我好奇的是,對於我、對於尼克跟伊傑,他知道些什麼。
我說:「唉呀,潔兒,妳這個沒膽的懦夫。」
我替亞伯套上以魔鬼氈固定的羊毛灰外套,將他的耳朵塞進彈性的臉洞。我將每個腳爪都套上合成橡膠短筒靴。
我們經過畢達德的果園。亞伯在這裡滿懷期待地東嗅西聞,想找畢先生的橘色肥貓,他很愛對那隻貓窮追不捨,但今晚貓咪不在。
「不管怎樣。」他舔舔鉛筆尖端;冬天墨水結冰的時候,他總會改用鉛筆。「隊長,起火原因是?」
我看著他橫衝直撞。他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那就是為什麼即使他在一年多前頂替尼克在《威帕芒克人報》的職位,在我心目中仍是新手一名。他與尼克在行事風格上的對比https://m•hetubook•com.com明顯至極。尼克從袋裡掏出相機之前,向來會先在四周隨意漫步一遭。他會先觀察現場、自我介紹,請求屋主允准他拍些照片。「我們別把自己看得那麼重,」他喜歡這麼說,「威帕芒克不是尼克森,而我也不是揭發水門案的伍得沃德跟伯恩斯坦。」
我們走到屋外,寒天宛如尖刃劃開我腿上的單薄棉布。我們沿著高街滑滑又走走,經過一整排整齊畫一、殖民風格的組合式房屋,全部漆成深淺不同的棕褐色調,不過它們在幽黑中散發光芒、透著月光似的色彩。
漢克是尼克替這副骷髏取的名字。
「潔兒?」隊長說——就是道別的意思。
丹尼斯把他的記者證解下,然後塞進口袋。他以父執輩的慈愛姿態緊抓我的肩膀。他說:「保重喔。」片刻之後,我看到他的車沿路揚長駛離。
享受四九五州際公路以西最棒的瑪芬與咖啡
「當然可以,」隊長說,「當然好,潔兒。」他嘆口氣並踱步進屋。
「快把她弄出去!」第二位救援者低吼。他把我推向第三位救援者,後者拖著我穿過廚房、跨越客廳,一直到屋外的前廊,然後下了水泥階梯。我一路放聲尖叫:「亞伯!亞伯!」
接著,伊傑從我的廚房扯嗓高呼:「我想我們都弄好了,隊長。」
那是來自死後世界的禮物。尼克的禮物。
丹尼斯疾筆記下。
不好吃包準退錢!
法蘭絲表示一切平安、要他放心。她說那只是下廚意外引起的火災,兩家共用的連幢屋沒有任何損壞。
他問:「妳想吃什麼?」
我想起葛瑞特.納克斯的女兒,還有她對花生過敏的事。她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好東西:花生醬又鹹又甜的濃稠綿密感。我敢打賭,她對花生一點記憶也沒有——了無記憶、不曾品嚐它的滋味。有如一張乾淨的板子、空白的牆面。
我旋開烤箱的燈光開關,但燈泡早已燒壞。透過小窗,我只看得到頂層架子上有個暗色東西。我只知道那裡不該有東西的。也許我在預熱以前,應該先檢查有沒有異物。
「好得呱呱叫。」他咧齒一笑,又往亞伯的身側猛拍。
我說:「裡面什麼都沒有。」
我感覺臉上的肌膚繃緊。我試著微笑或蹙眉。天氣好冷,我兩種都做不到。
返回當下與此地。
「噯,告訴我那與命運毫不相干吧。嗯哼。」我吻吻亞伯的眉心。
「能不能請你把伊傑弄出我的廚房?」我說,「我就是沒辦法——對不起,不過——」
那架黑膠唱機與那些唱片正是他最後從垃圾堆撿回來的東西。
我以亞伯的嗓音柔聲說道:「哎唷,漢克!」
「裡面當然什麼都沒有,」丹尼斯說,「現在,趁妳的腳凍傷以前,快點蓋起來吧。」
肯特隊長將盒子往我這兒拋來。我任它兀自落在大腿上,不透光又沉甸甸的。我馬上可以辨識裡頭有東西。
羅斯點點頭。「我這人可是充滿驚喜的唷。」他說,然後動作笨拙地爬上一七四七消防車。靠在法蘭絲臀上的無線電嘎嘎作響。她把音量轉低、嘆了口氣。「潔兒,我得走了,」她說,「晚點再打電話給妳好嗎?」
「還給我吧,拜託?」我赤腳站在結凍的人行道上,毛毯跌落於腳踝四周。
我的心臟會在奇怪的時間有詭異的反應,到現在已經持續幾年了。就像現在:凌晨四點。心臟的怪異反應有點像是守寡的狀態——到現在雖已熟悉,卻又全然陌生。
烤箱裡的物品這會兒真的燒了起來。它迸出蔚藍與橙紅的火焰羽翼,膨脹起來,彷彿準備起飛。
我把自己的靴子套在睡褲上面、拉好拉鍊,然後裹緊外套與圍巾。那只變形燒焦的方盒本來擱在客廳架子上,就擺在尼克老爸的陶藝品之間,我將它取下。即使裡面的東西撞著方盒咚咚作響,我仍然告訴自己那是空的。雖說那份禮物可能只有幾磅重,感覺起來卻沉甸甸的。我將它塞在一側腋下,並扣好亞伯的牽繩。
我說:「我是要做給妳吃的。」其實這話不算是真的,雖說如果做出來的成品還可以,我可能會帶一打過去給他們。總得找人試吃我要報名參賽的東西吧。
羅斯將口鼻型的氧氣罩蓋在亞伯的長鼻上。亞伯似乎不認為發生了什麼非比尋常的事,彷彿他並未透過狗兒專用的面罩來呼吸純氧。他不時眨著眼。
她說:「我以後要在電視上當大廚。」
我數算心律不整的秒數:六秒。接著心跳完全停止,於是我改為計算輕飄飄而無心跳的狀態前後持續幾秒:五秒。
來麻州美麗的威帕芒克鎮
我在階梯上坐下、用毛毯裹住和*圖*書雙腳。我把方盒揣在懷裡,用手指撥弄融化歪扭、宛若腫脹嘴唇的盒蓋。亞伯發出哀鳴,朝我走來。我撫搓他的腦袋,垂下臉吻他。一滴淚悄悄溜出我的眼,被他濃密皺折的硬毛吸收(相當於狗的眉毛處)。
肯特隊長的巨手拿著烤箱取出的東西:與人手一般大小的焦黑盒子,看來是硬塑膠製成的。方盒因熱氣而變形。外頭覆著一層滅火器的殘留物,看來好似硬化的火山熔岩,盒蓋牢牢封緊。
我的心臟又恢復正常,繼續穩定、鎮靜又平凡地跳動下去。
「為什麼?」英格麗從前廊躍下,一口氣越過四階,嘎吱一聲落在雪地上。
隊長與丹尼斯互換眼神,我假裝沒注意到。
我想到那位無所不在的波麗.品屈。她發亮的臉龐妝點著全美雜貨店的脆餅盒子;她以拇指與食指「掐著」一塊脆餅,戲謔地舉在嘴巴上方。在她近來的「大可口多拿滋」電視廣告裡,她在床上用早餐,餐點只有銀製托盤上的起泡拿鐵。她一臉惺忪、半笑不笑,吹開拿鐵騰起的熱氣,嚥下一口之後,發出認可的吁嘆。
我的雙腳現在完全麻木了。我踢踢毛毯。
亞伯隨我走進廚房,我承認那位新手說得沒錯:完全沒有損害。煙霧與滅火器的臭味縈繞不去,但房間跟火災之前的模樣並無二致,甚至還莫名地變得更乾淨一些。
我說:「是我們定期的午餐約會。」打從尼克的追思會以來,羅斯每週五都會帶午餐給我。他比我長了幾歲,總像個大哥哥似的。小學時,他認定自己是我的「校車伙伴」,即使他朋友招呼他到校車後頭一起坐,他還是堅持陪坐在我身旁。
「好。再見。」
就靈緹犬來說,亞伯體型算是大的:足足有九十磅重。但他動作很輕柔,在他的碰觸下,她幾乎連晃也不晃一下。
「好好,」隊長說,把烤箱裡的禮物遞還給我,「裡面什麼都沒有。妳說了就算,潔兒。妳說了就算。」
「那我猜我也是吧。好得呱呱叫。」
「欸,」我以亞伯船長的嗓音說話——醉醺醺又和善的海盜嗓音,「隨它去燒吧。妳這冒失的姑娘,蘿絲艾倫。」
他再次朝著停車場低嗥不已,不過他還是來到我身畔,他向來如此。我們再次啟程,沿著來時路、朝著高街邁去。朝著家裡步行。
他說:「希望我們會喜歡葛蕾蒂絲。」
回憶猛襲結束了。記憶的邊緣慢慢轉黑、場景漸次縮小,直到我再也看不見、聞不到,也聽不見為止。
肯特隊長咯咯發笑。「這頂帽子不賴喔,小鬼。」
「快嘛,」她說,「難道妳不想知道盒子裡面有什麼嗎?」
鮮明的秋天氣味緊緊攀住他的暗色髮絲。戶外萬物漸漸遁入冰冷空氣裡的那股氣味。我們威帕芒克人很欣賞那種過程(可以說我們崇拜這整個過程)——就是年年那種衰退、凋萎與消逝之美。那就是我們新英格蘭的風格。
他們來了,威帕芒克一等一、啤酒滿腹的義勇超級英雄,來高街一百一十一號滅火,蘿絲艾倫.洛伊(娘家姓氏為卡爾麥克)的家:就是潔兒,我,我的老公尼克在另一個世界、另一段人生中,在他們這些人的看顧之下死去。他們認為我準備自我了斷嗎?認為我故意在家裡縱火?以為我的腦袋爆成火焰了?
記憶一波接一波來襲,不按順序或時間;當妳是寡婦的時候,就常會有這種情形。而第二波的回憶猛襲就是不久之前倒垃圾的某晚:尼克嗶嗶按響喇叭,將我們的藍色爛車倒退開進車道。他雙臂滿滿捧著從車廂拿出來的戰利品,我跟亞伯站在門口觀望。他露出微笑,一次兩階地越過前廊樓梯,往我唇上送來一枚響吻。
天氣冷颼颼。我分不出自己是否真的在流鼻水,但還是用毯子擦了擦鼻子。
讓我怦然心動的,正是那筆金額(與尼克提過的款項分毫不差)。我往屋內走去,將自己鎖進樓梯下方的梳妝室,把《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從封面讀到封底。
我掃視四周,試著辨識他看到的物體——也就是激得他低嗥的東西。但天色如此魑黑,即使透過閃動的車燈,我也看不出所以然來。我知道自己不該停下腳步的,因為就在此刻(我站在停車場上,吐出的氣息冰凍後朵朵懸在上方。我愚蠢地怔怔望著莫托能瑪芬店的灰色配褐紫紅的條紋遮篷),我頓失勇氣。也許我還沒準備好要跟伊傑談談。或許我還沒準備好要打開尼克的禮物。
https://m•hetubook.com•com「裡面絕對有東西。」她說。她玩笑似地把方盒從我懷裡攫走,湊到耳邊搖了搖。方盒發出扎實的撞響,好似學步兒的玩具或木製湯匙。
他X的火爐,尼克會這麼說。尼克的父親向來不准他說「他媽的」,但反正他也喜用簡稱,於是演變成擺脫不掉的習慣。
他、隊長與一七四七消防車上的消防員會合。消防車由羅斯駕駛。骨瘦如柴、光著臂膀的羅斯坐在過大的方向盤前方,沿著坑坑洞洞的高街快速絕塵而去。一七四七消防車繞過轉角。朵朵油膩的灰色廢氣懸在街道上方,繼而漸漸散逝,全世界再次恢復安寧。
我說:「噢,裡面沒東西啦。」
我坐在前廊階梯上,身上裹著一七四七消防車上取來的毛毯——順帶一提,威帕芒克這個鎮是在同年併入麻薩諸塞州的。一七四七消防車兀自在房子前方轟隆作響。
尼克把他垃圾夜的戰利品放在沙發上。我們檢視一番:一架唱機、裝有葛蕾蒂絲.奈特&種子合唱團黑膠唱片完整收藏的牛奶箱——總共有三十六張專輯。
那位新手開車過來、靠邊停妥。他在院子裡東竄西走、啪啪拍著快照,以各種不同的角度轉動相機。他朝我的窗戶裡直瞅,接著匆匆趕到亞伯身邊,在羅斯隔著氧氣罩親吻亞伯的時候,衝著亞伯的臉按了幾回快門。那位新手替隊長拍了照,但在威帕芒克,人人都知道隊長有多麼厭惡入鏡。然後他替赤著腳、沒穿內衣、彎腰駝背坐在階梯上、懷裡揣著燒焦塑膠方盒的我,連拍了好幾張照片。我身穿迷彩圍裙、披著霓紅橘的毯子。
主街九百號的莫托能瑪芬店
我說:「《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
亞伯想吃餅乾麵糰。他歪著腦袋,把臉上眼罩似的那邊朝地面傾斜。其實他不是真的戴眼罩,而是毛皮上黑白乳牛式的花色看起來很像。
硬邦邦的紅糖結塊有如空心磚,於是我用刀子猛力劈砍。不過,接下來就輕鬆了,我把即興湊合的材料攪進滑溜溜的餅乾麵糊。突然,我嗅到了煙味,心裡一驚,因為烤箱裡沒放東西呀。還是說,裡頭有東西呢?
羅斯問道:「妳還好嗎?潔兒?」
伊傑的名片就塞在磁鐵下面,彷彿我真不曉得鬆糕店在哪兒似的。名片上寫著:
「狗都喜歡我,」羅斯告訴亞伯,「那就是我負責分送郵件的原因。我是說我的正職工作啦。」他用閒著沒事的那隻手對亞伯用大拇指比讚,然後往亞伯的身側猛力一拍,力道大得亞伯一時踉蹌。
在我身邊的亞伯正嗅著漢克的膝蓋骨。
雖然亞伯壓根兒不曉得我們要往哪兒去,但他還是在前頭領路,一路經過公理教會、康柏蘭農場便利商店、威帕芒克禮品店、大可口多拿滋店以及加油站。
我踩在冰上的腳底有了灼燙感,但我無法把目光從鄰居小女孩蜜色小手裡的變形方盒移開。隊長擋在我跟她之間。他對我使個嚴峻的眼色,動作溫柔地從英格麗那裡取走方盒,她輕易地放開了手,盡量表現勇敢的模樣、不哭出來。(我知道她極力忍住淚水,因為我看得出她努力的樣子。)她輕聲說:「我喜歡妳的狗狗。」她用力踩步上梯、隨手甩上家門。
「潔兒!」丹尼斯沿著人行道疾步走來,揮動他的速記本。他傑克魯牌的防寒外套一定穿了二十年了,《威帕芒克人報》記者證在磨舊的口袋裡翻動。那張記者證只是為了做做樣子,因為他是這裡唯一的媒體人員。
除了亞伯,我形單影隻。如此而已。
「啊呃,潔兒。我可以把妳的好料全部吃光。不管煮過或沒煮過。每一種要命的材料都行。不管有沒有蘭姆酒可以配著吃。沒錯。」
「潔兒,感謝上帝妳沒事,」丹尼斯說,「我在無線電上聽到街道地址,了解出事的是妳家的時候,我——」他透過雙唇吹氣,臉頰漲鼓鼓的。
她忽地圓睜雙眼。「牠靠在我身上耶。」
我還聞到別的氣味。咖啡。看來伊傑煮了半壺。我知道那不是煮給他自己喝的,因為我在水槽或洗碗機裡都沒發現用過的馬克杯。他是替我煮的。我倒了些出來,直接喝黑咖啡。
我說:「我很崇拜波麗.品屈。」
我把《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從流理檯上拉下來,讓亞伯嗅嗅雜誌的特別活頁,波麗.品屈在活頁上耀眼動人,展露白皙美齒、笑容頻頻放電,古銅膚色中透著粉桃色澤。她眨著媚眼、交叉雙臂,風情萬種地微偏腦袋。
羅斯把消防員的外套脫下,露出瘦弱的手臂、無袖汗衫與陽光下閃亮亮的反光吊帶。他跪在通向我前廊的冰凍人行道上。鏟雪是尼克專責的家務事,保養汽車與下廚也是(這點出人意料吧)。我遲遲不肯動手做那些事。我老是告訴自己,那些事務稍後再處理即可。推和-圖-書遲到現在都已經一年多了。我開車左轉時,還是得手動操作故障的轉彎信號燈;晚餐仰賴波麗.品屈的現成微波食品果腹;每次落雪之後,就用雙腳使勁踩出兩條輪胎寬度的小徑。
英格麗問:「妳要打開妳的禮物嗎?」。她指著我懷裡的硬方盒——尼克準備送我的禮物,藏在烤箱裡的時間顯然至少有一年又三個月了。
我注意到冰箱上的吸鐵便條本。最上層的紙上留著歪斜又結實的男性字跡:嘿,潔兒,我倆談談的時機到了,來我的瑪芬店這邊吧,隨時都行,拜託。
「聽到這樣,我很高興,」葛瑞特說,「謝謝。」他對我揮了揮手(快速一轉手腕)、閃現一抹溫煦的微笑,然後才回到屋內。
他在前廊階梯上止步,因為寒冷與腎上腺素而滿臉紅潤。他跟尼克在報社共事了十年。同事之間的關係能有多親近,他倆就有多親近。
他說:「妳需要休息一下啦。」他唱著「槍與玫瑰」的〈歡迎來到叢林〉這首歌。他把漢克拿下來,握著他的手腕,讓他像主唱艾索羅斯那樣跳舞:雙腿側踢、雙臂揮甩、臀部扭擺。
我的胸膛底部再次撤離,心臟空懸於毫無心跳的寂靜裡。凍結的四秒。凍結的五秒、六秒。我真的該回方凱莉醫師的電話。但如果我不回電,搞不好會有什麼壞事(夠壞的事)會發生。說到底,有許多事情是人體可以蓄意破壞的;人體可以犯下許多絕妙的致命失誤。如果我一直不回方醫師的電話,也許心臟病會慘烈地狠狠發作,使得我的雙腳抬離地面、直接離開這座停車場、直接遠離威帕芒克、直接離開人生。我會精采美麗地四處漂浮,就像從莖幹旋離的蒲公英毛球,也像是我打開後門讓亞伯進來時,被冷風沿著廚房壁腳板吹滾的狗毛團。我將與尼克團圓。我倆將會一起飄盪四方,教人嘆為觀止。
他跟著我穿越走道。我站在辦公室的門口(我以繪製醫學插圖維生),吸進混合著木頭、蠟料與橡皮擦的氣味。門內的帶輪立架上吊著一副骷髏,我輕撫他的下顎。我低語:「嗨,漢克。」
我說:「不加麵粉的花生醬餅乾。」

伊傑與隊長很快就從我的屋裡出來,重步踩下階梯。
她咂咂牙齦說:「我對花生過敏喔。」
有輛威帕芒克的警車往房子這裡駛近。法蘭絲下車之後登上前廊階梯,反覆敲著我新鄰居的家門。
「嗯,亞伯還好嗎?」
我們繼續往樓下走,留下漢克兀自微微搖晃。
我的心怦怦跳動、忽快忽慢。我坐起身、倒抽著氣,背部緊抵床頭板。這塊板子是尼克撿回來的,我漆上午夜之藍的色彩,又畫上大小各異的點點銀色星光。亞伯在我旁邊,他抬起頭來,雙眼在黑暗中閃耀光芒。
伊傑當然沒跟我說話——從那趟旅程之後就沒跟我講過話了。我想他怕我。我不能怪他,因為打從尼克死後,我就變得不大好接近,儘管我努力過。
我努力擠出笑容,但徒勞無功。畢竟,好幾年來我頭一次用烤箱,結果竟然弄到消防員全衝進我的廚房、前廊上有警察、草坪上有記者。雖然這些人與我大多相識多年,但還是……
亞伯小心朝我邁出幾步。當那個女孩忽地用雙臂攬抱亞伯、吻他額頭時,他止住了腳步。「亞伯喜歡妳喔,」羅斯告訴她,「等妳長大以後,應該跟我一樣去發送郵件。像我一樣。」
可是一如既往,心跳又回來了:一開始很快,接著恢復正常。
回憶猛襲。記憶常常對我糾纏不休。我當時正用橡皮擦抹去什麼(沿著脛骨畫偏了的鉛筆畫痕,也許因為我把「頭臂的」這個字拼錯了),這時尼克探進我辦公室的門裡。
伊傑的壯碩身形在瑪芬店的大三角窗裡移動。他正把椅子從桌上翻下來。
「哇,真的嗎?」我說,努力裝出快活的語調,「對我來說是好消息。不過,我想是讓你失望了吧。」
波麗的「溫暖靈魂的甜點烘焙比賽」贏家可以獲得兩萬美元。兩萬呢!正是尼克在電子郵件裡提過的金額。他跟我說過,他想替歷經颶風與水患、準備重建家園的紐奧良居民募款。
伊傑從屋裡喚道:「欸,隊長!」
我沒回答。
我把尼克的迷彩圍裙放回原先找到的地方,就在水槽下方。我在那裡的垃圾桶發現一疊疊被煙灰染黑的廚房紙巾。原來伊傑一直忙著清理我的烤箱跟廚房。
想不起上回穿胸罩或預熱烤箱已是何時,我把尼克的迷彩圍裙繫在胸脯下方。這是我的寡婦風格。
仔細一想,他的禮物(至少是小的那些)初初打開時,總會散發某種怪異陌生的氣味。某種略帶化學、油膩膩、地底洞穴的味道。我現在明白了,原來是烤箱的氣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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