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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廚房的神秘香料

作者:艾麗莎.貝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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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潔兒

2

潔兒

「妳應該用不上。不過只是以防萬一。」他轉身跳下前廊階梯。
「我知道。」
他瞅著我,我在想他是否看出我剛在爐子上大哭過。我試圖擠出一絲笑容。
「沒錯:每個東西都有自己的地方。而那個東西——」我指指那個方盒,「屬於閣樓。我對閣樓有嚴重的過敏症。」
「一切都還好嗎?」她問,「今天晚上外頭真冷。嘿,對吧,英格麗?」
我向那顆大塑膠眼球伸手,輕撫橫跨脈絡膜上方的神經。我得要轉移話題,卻感覺喉嚨裡卡著一個結,讓我不敢張嘴。
尼克他X的禮物。
「這是什麼?」我接過盒子,上面標有「自動注射器」的字眼。
亞伯漫步邁入房裡。他在我與英格麗之間的沙發上攤開身子。他把下巴靠在她的懷裡,而她用指尖揉搓他的嘴鼻。望著這個我幾乎不認識的小人兒坐在身旁看著料理節目,感覺起來陌生極了,我簡直難以置信。
亞伯嘟噥一聲,斜躺在我身旁,腦袋垂放於我的大腿上。我打開一條迷你星河巧克力棒,咬一口之後剩下的都給他。狗兒不該吃巧克力,但他很愛,況且一點點分量害不死他。側躺的他嚼啊嚼著,連抬頭都嫌麻煩。
我說:「我通常十點半左右上床喔。」
我想不出還能提議什麼。賄賂似乎是個有力的選擇,或許是我唯一的選擇。
「誰是我們?」
他朝我們走來、一面哀鳴。
「我上次碰那個東西的時候,妳還對我發飆咧,」她說,「記得吧?」
「對喔。如果妳需要什麼,我就在樓上。出聲大喊就行了。」
「我喜歡冒險活動啦。我把那個東西撿起來的時候,妳要保證不會對我發飆喔?」
「不是我們自己挑的名字。」
「太好了。多謝妳沒裝出羅斯科.P.科川的模樣對付我們。」
我問:「要做功課了嗎?」

「我。」
我點頭致謝時,她爬上椅凳,把習作本堆在流理檯上。
這可不妙。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讓我的新鄰居在這裡度過淚眼婆娑的一夜,就因為我認為她說謊。我不知該怎麼做。我得轉移她的注意力。
「搞不好亞伯需要有配樂才能跑啊。我爸說,沒有音樂他就沒辦法跑步。」
「那麼,我們可以在這裡多晃幾分鐘嗎?」
「我是潔兒。」
英格麗滑向沙發邊緣時,亞伯抬起腦袋。「什麼意思?」她的嘴唇與鼻子因哭泣而浮腫。
「什麼適合讓她看?」
英格麗緊抓我的手肘。我們期待船長的突發動作與速度。可是他只是杵在原地。
我伸手進去,摸索牆上的燈光開關。我的心狂跳亂舞——怦怦怦突突突突——燈光亮起時,我倒退撞上臥房門板。
「誰寄的?」
亞伯疾步走到柵欄,嗅嗅法蘭絲的手指。她試圖搔搔他的下巴,可是碰不大到。他走離幾步之後蹲下來撒尿。蒸汽從他的四周往上升騰,一副好像在搖滾音樂會舞台上的模樣。莫名地,我們三人不約而同望著他撒尿。
她綠眸的顏色加深了。一滴淚水溢出眼眶、沿頰淌下。
「靈緹犬有時候就是不想跑啊,」我說,「亞伯,跑嘛!」
「雖然時間有點晚了也要去?」
「我晚上『沒有』不鎖門的習慣。」那不是謊言。尼克從不鎖門,有很多芒克鎮民都不鎖。可是我現在是寡婦了,所以得要鎖門。
一開始我的無麵粉花生醬甜點差點把房子燒毀。接著我又弄出這團顫巍巍、無法入口的團塊。我想起《輕鬆做料理》封面上的波麗.品屈、那些環繞在她周圍快樂又團結一心的少男少女,彷彿即將隨興所至唱起合音版本的〈和平列車〉。那個封面似乎在說:波麗用一抹微笑與一個磅蛋糕,就能將全世界凝聚起來。
「我對我的閣樓過敏。」
我縮身入屋。尼克的「槍與玫瑰」樂團鑰匙圈就掛在門內的一小組鉤子上。我擠壓冰冷的鑰匙、湊到自己唇上。
「咦,為什麼我前面有個骷髏?」英格麗扳開電燈,東張西望——掛在牆上、與大腦相接的脊髓;我櫃子上那顆刮損處處的心臟。看到那顆心臟,讓我天旋地轉地落入回憶猛襲。尼克在我們從威帕芒克高中畢業之後,馬上就送這個給我。伊傑跟法蘭絲擺姿勢拍照時,尼克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運動場露天看台下方。
「每個東西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她點點頭,「我爸每次要我把弄亂的地方清乾淨的時候,都會這樣說。他是個潔癖鬼。」
她端詳螢幕上的插圖,複誦我標示出來的動脈結構層名稱,把那些字一一唸出聲:內膜層、中膜層、外膜層。她問:「這——是——妳的工作?」
「我沒有童書耶。」
4. 他本來就應該像皮包骨。
「今天沒有。」
「一開始是妳怪裡怪氣的閣樓。現在又是這種怪模怪樣的事情。給我看吧?」
「她喜歡妳。」他甩上車門、向我揮手致意,然後繞過街角。
隔壁的女孩從樓上的窗戶向外傾身,髮在滑雪紅帽下並未編成辮子。
她坐起身,眼眸再次明亮起來。「對。尤其是在廚房。」她的手臂從編織毛毯探出來。她低語:「我們必須勾小指頭發誓。」
我把鑰匙遞給他。「你回來的時候自己進來吧。」
「我喜歡寫實。我想看啦。」她跨坐在我的凳子上,把它推向我的書桌。我在手提電腦旁邊坐下,讓她看看我最近掃瞄的圖檔:健康動脈的剖面圖。我解釋,如果運動又吃得營養,血液就能在動脈裡自由流動,不然會有各式各樣的垃圾把它們塞住,害得心臟生病。
「妳還好嗎?」她問,「妳真的會過敏耶。」
亞伯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
「我不常烤東西,可以吧?」
「妳需要撬棍什麼的嗎?我可以帶過來把它撬開。」
葛蕾蒂絲.奈特&種子合唱團:有了。迷彩圍裙:有了。清空的烤箱預熱:有了。亞伯倚靠在廚房凳腳、眨著蒙了眼罩似的眼睛:有了。
他低語:「這才是生活啊,就在這裡。」他燙熱的手探進我頂著帽子的髮絲。他淺棕色的眼睫毛閃顫著。他的呼吸好似陣陣波浪般昏昏欲睡、呼咻作響。他說:「總有一天就輪到我們嘍。」他用杯子指向木製的滑雪客一家:真人大小的雕像,一對父母中間站了兩個孩兒,正要去搭滑雪纜車去,一家人的臉龐傳達了當季首次滑雪的期待亢奮感。
我連續畫了幾個鐘頭,只有在更換葛蕾蒂絲的唱片時才起身。某個時刻我請漢克去換唱片,而我想像他在我的背後,教人愉悅地忙著執行管家的勤務。可是當我一轉身,他當然只是懸掛在原地、張著鬆垮的下顎。
一分鐘左右之後,她抬眼上看。「妳不用一直盯著我,妳知道吧?」
「他會冷啦,潔兒,」法蘭絲說,「妳把他的外套脫了。」
「女人,那件事我是千千萬分之千千萬正確。」
葛瑞特咬著下唇。「不,不,當然不了。」
我仿照他的動作,但混有巧克力的奶油從我的指尖落下。「噢。很好,」我勉強露出微笑,「我叫蘿絲艾倫,可是平常叫潔兒就行。」
「我爸上班以前會先載我到學校,」她說,「他替律師工作。他有一天也要當律師,只要等他把法學院讀完。他晚上就是去那邊上課,還有每個星期六也是。」她抓抓窗櫺、撥鬆一枚卡住的松果,松果無聲地跌落院子。
我說:「謝謝妳借我《輕鬆做料理》。」
他的臉紅通通、指尖泛白,幾分鐘過後他才停止顫抖。我煮好一壺咖啡。額外多加起司的烤鮪魚潛水艇堡分量頗大,是他從軌道比薩餐廳買來的,我們兩人平分著吃。他還帶了一包洋芋片。
「你為什麼不送她到朋友家過夜?」我說,努力裝出熱心的語調。
而我無法凝聚任何人。尤其是我自己。尼克希望我孕育生養他的孩子,可是我連烤箱都不會操作、連一塊正常的餅乾都烤不出來。一種羞愧的寂寞刻進我的胸膛,將它逐漸挖空。我正是自己製造出來的龐大糊團:顫抖不停、無法辨識的混亂。
「等等。我要跟妳說件事。」
「嗨,」我說,「昨天的事真抱歉。我那時很難過。」
「只要別讓她碰花生醬就行。她知道自己該避開什麼東西。她是個老手了。潔兒,她真的是個好孩子。」
她用手臂攬住我,將我的肩膀往她的肩上擠靠。她問:「妳的廚房怎樣?」
「妳怎麼會不知道烤箱裡有東西?」
「當然囉。」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站在矮桌旁邊,雙手撐在臀上。「好吧。說快點。如果妳爸發現妳這麼晚都還沒睡,一定會不高興。」
羅斯問:「有沒有東西要寄?」
我從未預期要跟別人分擔烘焙工作,而且我想我不能把功能失調的廚房暴露在任何人面前,更別提這位我幾乎不認識的小女孩。
我回到樓上。重放葛蕾蒂絲,再次提筆畫畫。
2. 他還是小狗的時候,有壞心的人為了辨識他,將他的兩耳紋上刺青。
我撿起雜誌,將上面的雪花甩掉,然後找出比賽的細節。
這番話微微刺痛了我,因為我對她說過謊——善意的小謊言,關於我的閣樓過敏症跟喜歡下廚的事。我用拇指在透明的角膜那兒摩搓。我說:「生活已經夠艱難的了。」
我解開亞伯的牽繩。他嗅嗅夜晚的空氣。他是個嚴肅的犬類披頭族,在腦海裡編寫爵士樂風的詩作。
「對。聽著,叫他亞伯就行了,叫船長也行,或是用船長的簡稱Cappy或Cap'n。」我用亞伯的嗓音補充,「你們有啥打算啊?水手們!」逗得英格麗笑得更厲害。我連那個句子是什麼意思都不曉得,但尼克老這麼說,而且聽起來也很有海盜味。
等法蘭絲載我們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十點。她閃著警示燈、沿著高街疾駛。英格麗要求聽聽警笛,但法蘭絲表示得另找時間,因為她不想驚嚇鄰人。
「對啊。」
又推。一呎。
我想說,你別亂開我玩笑好嗎?我想跟他說說我幾分鐘以前的狀況,那時我對著失敗的甜點啜泣不已。我沮喪過度,根本不適合看顧小孩,連一晚都不適合,我有這個道德義務跟葛瑞特明講嗎?
「保證。不發飆。」
再推。兩吋。
「『槍與玫瑰』啊?」
「我想,亞伯要妳唱歌喔。」英格麗低語。她扯扯我的手臂。「他真的很希望妳唱唱歌。」
「可以。可是妳正在學,對吧?為了比賽。」
「我不是故意要燒掉它啦。那是意外。我本來不知道它在我的烤箱裡。」
我跨坐於鞍式座椅上,讓繪圖桌朝我的方向傾斜。陽光灑照桌面,讓它白皚皚的恍若一片覆雪的田野。我在乾淨的紙張上素描,偶爾伸手拿橡皮擦與不同的色鉛筆;鉛筆依照色彩排放,儲放於小錫盒裡,就跟教堂的祈禱蠟燭一樣朝上斜傾。
定時器叮噹一聲:返回當下與此地。仍然坐在地上的我,伸手打開烤箱。潔兒的香蕉可可亞星河餅乾成了巨型的灰色蓬鬆泡芙,好似大型哺乳動物的大腦。有些腦髓滴到烤箱底部,發出滋滋響。
我到樓梯下的小梳妝室把《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拿出來,亞伯一路跟著我。回到外頭時,英格麗正在屬於她家那邊的院子等候。她的背包看來跟她的體重不相上下。她做了上學的打扮:緊身褲、羊毛雪靴、斜紋布裙、帽兜飾有亮寶藍人造毛皮的連帽外套,還有那頂大紅帽。我越過籬笆將雜誌遞給她。她隔著手臂的距離瞅著它,彷彿要確認那真的是她的。
「的確是這樣。妳說得百分之百正確。」
「我想妳需要別人幫忙,」她說,「一起烘焙。」
法蘭絲抓著柵欄猛晃。「唔——呼!」
她問:「他的全名是什麼?」
她點點頭,一口氣四階地跳下樓梯。
「聽著,」我說,「妳不用勉——」
我說:「真的嗎?嗯,這孩子看起來很棒。」
「滿酷的耶。」
我說:「跑吧。」
我聽到她兩腳踩在階梯上以後才步下一階。我說:「抓緊扶手欄杆,可以嗎?」
門鈴咻咻響起:呼——啾——啾——啾。
我透過凍僵的嘴唇說:「嘿,法蘭絲。」冰天凍地,讓我眼球都刺痛起來。
「我知道。可是我已經不在意了。現在我要妳把它撿起來。不過,別去搖它。只要帶著它爬到階梯頂端,然後放下來。」
「還沒。我是說,離我上次實驗才過二十四小時,而且——」
羅斯沒把無指手套脫下就吃了起來。他邊嚼邊說話,一一聊起威帕芒克郵局的每位職員。「我喜歡派帝,妳知道他戴假髮嗎?泰咪有時滿好笑的,可是她老是自以為比別人聰明。史提夫呢?真受不了那個傢伙,嘴巴永遠講個不停,永遠不停唷。嘿,離題了啦,不過妳知道法蘭絲養了小貓嗎?她希望妳能去看看牠。那個小東西可愛得要命,可是害我連續打了二十二個噴嚏,是法蘭絲數的……」
她的綠眸先搜尋我的左眼,繼而搜尋我的右眼。「妳不會對我說謊吧?」
「就這樣。」
「妳一定有什麼吧。」
到了足球場,我隨手關上柵門。為了安全,這裡的探照燈整夜大放光明,這對亞伯來說是件幸事,因為他快失明了(隨著時光流逝,他的眼眸愈漸混濁),他在黑暗裡看不大清楚。
我說:「跑完我們就離開。」
英格麗說:「唱歌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況且我實在不希望她來這裡。可是現在我也莫可奈何。我問:「如果我到自己的辦公室做點工作,可以吧?」
參賽作品的評判標準為創意度、備料的簡易度,最重要的則是美味程度。參賽作品上的寄件郵戳或電郵時間不能晚於三月十日。參賽不須繳費。欲知詳情與完整的競賽守則、規定與限制,請見www.warmthesoulbakingcontest.com。
我再次嘗試微笑,可是我確定自己看來滿面恐懼。
幾段廣告之後,波麗將叉子埋入屬於她個人的東方熱炒特別變化版。超級簡單一人份藍莓塔在她的肘邊等候。「下次見,別忘了添上一小撮料喔!」她把叉子的蝦子放入潤亮的唇間。「呣!食指大動!」
你有沒有料理起來輕鬆、能夠溫暖靈魂的甜點呢?如果有,波麗想在她的節目上現場示範烘焙!把你的廚房創意展現給全世界——以及波麗.品屈看吧!將你用文書檔案打好的食譜寄至以下的地址,或是透過www.warmthesoulbakingcontest.com的線上表格,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寄來。由波麗親手挑選的烘焙專家群,將會從中認定兩位幸運的參賽人作為最後入圍者。五月五日《一撮愛現場》的開播首集,將會當場烘焙這兩項最有贏面的甜點。其中一位參賽者將能奪得兩萬美元的額外大獎!
「好得冒泡。」
他打打呵欠。
「英格麗?」葛瑞特從屋裡高喊,「妳在哪裡?」
「我還好。」我勉強擠出笑容,心跳戛然停下。接著心臟又恢復正常。
5. 他不接飛盤,也不撿棍棒,更不會聽話坐好。
「妳功課做完了嗎?」
「糟糕。真的嗎?我會比那晚得多。」
「我跟妳打個商量好了。」我猛拍大腿。「妳替我辦件事,我就帶妳去看亞伯跑得幾乎跟獵豹一樣快的樣子。」
「對。」
「所以千萬不能放開牽繩?」
拍她臀骨的特寫。她將「超級簡單薄脆派皮」擀平。
葛瑞特從他們屋裡高喊:「再五分鐘喔!」
「潔兒?」她趨近漢克。
「妳一定得睡點覺。」我走到唱盤那裡。我把乾燥的嘴唇貼在唱片上,讓雙唇輕撫細小冷涼的凸紋。我放好葛蕾蒂絲唱片的時候,英格麗說:「我喜歡那個聲音。」一秒之後,我才領悟她指的是唱針放進黑膠溝紋時發出的啵呲聲。
水槽上方的窗戶將威帕芒克山框在裡頭。我眺目凝望時,回憶猛襲將我一舉擊潰,我屈從於它、任它將我席捲而去;高中時代的尼克坐在滑雪纜車升降椅上。他在滑雪板上自由地晃動左靴,縱聲高唱〈歡迎來到叢林〉,我的背因為他聲音的振動而嗡嗡鳴響。法蘭絲坐在我們背後的椅子上(再過六或七年她才會成為法蘭絲警官),她用黏在安全橫桿上的幾個雪塊湊成雪球,往尼克的後腦勺猛丟。她高喊:「閉嘴啦,智障!」
「什麼?」
對於這個計畫,我其實沒什麼把握,但我現在已經脫不了身,我已經勾過小指頭發誓,無法反悔了。
午後,英格麗按我的門鈴,想拿回《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葛瑞特坐在貨車裡等。
「我媽啊。」
「沒錯。」
家政課老巫婆去死吧。我會振作精神、贏得這項競賽的。
家政課老巫婆不會苟同的。我想像她從雙光變焦眼鏡上方怒瞪著我,我席地坐下、閉上雙眼,像種子合唱團的歌手那樣彈彈指頭。不久我就感覺亞伯的下巴停在我頭上,於是我探手向上、搔抓他的脖頸。我m.hetubook.com.com一起唱和:「你何不——讓我成為你歸巢返家的那個女人——而不是棄留下來兀自哭泣與凋零的女人?」
英格麗問:「為什麼?」
「給我先生。」
「要我帶妳在房子裡逛逛嗎?」
「真的。我有閣樓過敏症。很嚴重。」
「給妳看什麼?」
該死。
「誰是楚蒂?」
「那妳唱啊。」
亞伯不再撒尿,轉頭望去。
她問:「妳的狗狗就是跑很快的那種,對不對?」
我說:「妳一定是遺傳到她。」
「真的嗎?」
太陽冉冉升起,撿回來的彩繪窗玻璃俯瞰著我二樓的樓梯平台,灑下微紅的色調。我倚在臥房門板上,就在閣樓門的對面。我捧著尼克差點毀掉的禮物,輕柔地搖了搖。方盒裡的東西輕聲敲擊著。發出噪音的是什麼?什麼都不是,我這樣告訴自己。除了塵埃、空氣與融化的鬼魂,裡頭什麼也沒有。
他問:「妳常烤東西啊?」
他啜著保麗龍杯裡熱氣騰騰的蘋果酒,身穿破舊的毛線衣(他從高中穿到現在)。
「他為什麼不肯跑?」
「沒關係。我有時候也會生氣。我叫英格麗。」
她點點頭。
「因為烤東西很酷?」
「為什麼?」
我點點頭。
「不了。」
「我不確定這個構想好不好耶,英格麗。」
英格麗咯咯輕笑。「我又不是嬰兒。我九歲了耶。」
我粗聲粗氣說:「啊呃,來人啊,快把這瘋瘋癲癲的小姑娘趕走啊。」
綠色雙眼的特寫,眸子大似胡桃。她坦承自己對某個熱門洋芋片品牌的執迷。
回憶猛襲:亞伯衝越這座球場時,尼克坐在我身邊,就在露天看台上,他模仿眼前這架肌肉跑車換檔的噪音。
拍她嬌細手指的特寫。她在木頭砧板上替胡蘿蔔切片。
「恐怖斃了,潔兒。」
我重複:「波麗.品屈是妳媽?」
她的下巴抖抖顫顫,彷彿死命忍住淚水。彷彿懷疑我不全然相信她的說法。
因為我是忿忿不平的小鎮寡婦?因為我是個顫巍巍的糊糰,既不會烘焙,還會把小孩弄哭?閣樓的門關起來時,發出可怖的尖嘎聲。英格麗先拍掉衣服上的隱形灰塵之後才拉起我的手、領著我穿過走廊。
「對。」
「楚蒂也不會對我說謊。我看得出來。」
英格麗從凳子上跳下、爬進我的懷裡。她用手臂環抱我的頸子。她表現得這麼親密,而且似乎馬上對我充滿信任感,讓我訝異不已。我還是孩子時,會這麼放得開嗎?
當保母?在三十四歲的時候?唉,也許那就是我寡婦的風格吧,讓人驚訝的寡婦風格。
「噢。最好別冒險,」她往後退一步,「嗯,看起來好怪,不過我打賭吃起來沒那麼差啦。」
我在廚房裡找到英格麗。她正在細看我現在已經扁掉的甜點。她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端詳那張大插頁,用手指沿著波麗的臉孔輪廓比畫。「哇,」她說,「哇塞。妳讀過了嗎?大獎是妳可以到《一撮愛現場》跟她見面耶。就是《一撮愛》新的現場版本。」
發酵粉等於烘焙力
「不過,妳的狗狗不可能比獵豹快吧?因為獵豹是全世界速度最快的陸上動物。」
我說:「因為當人彼此相愛的時候,他們就會寫信給對方。」
英格麗望著我,嘴唇與鼻孔抖顫著。「沒人相信我。」
「我知道。我是啊。而且我根本沒見過她喔。」英格麗用雙手遮住面龐。她發出幾次尖亢的聲音,我很確定她在哭,不然就是拚命忍住淚水。
亞伯走到門邊,倚在我身旁。他睨著葛瑞特——其實這對靈緹犬來說,已是相當友好的表現,因為牠們通常根本不理陌生人。
「不,我是說,我現在準備要說出口的事有點怪。因為我的狀況有點棘手,我不得不請妳幫個忙。其實是個大忙。」
「對啊,可是也可以見到她本人耶。波麗.品屈。」
我把唱機放在骷髏漢克旁邊的小椅子上。不久,葛蕾蒂絲.奈特就唱起關於乘著事事物物的羽翼高飛、心裡有首歌曲的事。
1.尼克是那種向來知道自己會結婚、購屋與養狗的男人之一。他正是遵照這個順序完成這三項任務的。
「好嗎?」我照著羅斯拍擊我肩膀的方式,用力拍拍她的肩。
「嗯,」我去應門時她說,「溫暖靈魂的甜點烘焙比賽,有什麼點子了嗎?」
額外的光線讓門把閃閃發光。閣樓階梯第一層前方的地板看起來不只磨禿了而已,感覺整個都刮淨了,刮到剩下核心的地步。
法蘭絲呵呵笑。「對啊,潔兒。為我們唱個歌吧。我們來聽聽看。」
「沒問題的。」
「我當然相信。我相信妳。」可是實情是,我不知該相信什麼。我想波麗.品屈有可能是英格麗的母親,可是話說回來,英格麗可能只是懷抱小女孩式的奇思狂想。
我告訴她的是:
「難怪我女兒那麼喜歡妳。」他噗嗤一笑,伸手要跟我握握。他說:「我是葛瑞特。」他的掌心柔軟,就像坐辦公桌工作的人。「對啊,英格麗很迷妳呢。」
3. 我每晚都用雞肉口味的牙膏替他刷牙,因為靈緹犬的牙齒軟的不得了。
「我們沿路停車吃個東西。走吧。到時候妳可以讀妳的雜誌。」
法蘭絲對著英格麗露出擠滿變黃牙齒的笑容。
「是才怪。」
「嗯,」他注意到我站在旁邊的時候便說,「還是算了吧。打攪妳了真抱歉。我今晚就帶英格麗一起去上課吧。別煩惱了。」
英格麗粲然一笑。她說:「嗨,法蘭絲警官。」
法蘭絲呵呵笑了,因為我們還小的時候,週五晚上到朋友家過夜,最愛看的節目就是《飆風天王》,而我們鍾愛的角色就是羅斯科。他笨手笨腳的滑稽動作總是把我們逗得樂不可支:他被對講機的長線卡住、猛追他在沙塵路上翻滾的警長帽子。
2. 我們以前總是笑說,「亞伯船長的午夜喜悅」聽起來很像以捕鯨人為主題的色|情|片。
攪、攪、攪。先往烤盤上拍點油,放上形狀隨意的厚重麵糰,然後設好定時器。
「就那個東西?」英格麗說,一面指著尼克的禮物。
「也許我們可以找別的時間看他快跑,」我說,「等妳隔天不用上學的時候。」
「嗯,這裡看起來跟我家一模一樣。不用了。」她回頭忙功課。
「其實我猜不會一樣。」
「是啊。」
她翻翻白眼。「我得走了。」
我猛拍戴著無指手套的雙手,抖嗓唱著那首憂傷的歌謠,臉龐凍得無法動彈。「你難道不曉得,你有時不得不哭泣?沒人告訴你愛情有另一面嗎?」
我讓羅斯進門來。他用一手跟我擊掌、另一手將郵件傳給我。亞伯嗅嗅信封,斷定它們毫無特別之處,於是回到沙發上蜷起身子。
他從畢業長袍裡拿出紙袋。「我沒時間包裝。今天早上才寄到的。」
他沒坐下,只是杵在原地。
「就只能多幾分鐘喔。」她戴著皮手套的拳頭往柵欄頂端重重一敲。
該死。
船長張著嘴巴、眼神狂野,縱情放肆地在雪上殺出一條路。
我說:「謝謝你的午餐。」
英格麗的雙肩一垮。她對著雙手喃喃說著,聽來像是「乾亞波跑得跟鎳抱一樣怪」。
「給我看看妳畫的東西啊。」
葛蕾蒂絲唱起關於如何勉強苦撐下去、學習不要鎮日哭泣。
「下來吧,過來這邊,我拿東西給妳看。」
「嗯,我一天都看好幾次《一撮愛》耶。而且雜誌我都從頭讀到尾。通常讀不只一次呢。還有啊,因為波麗.品屈是我媽,所以烘焙就在我的血液裡。所以也許我可以幫妳做實驗。我們可以一起贏得比賽。用團隊的身分。」她從沙發上對我嫣然一笑,我的編織毛毯裹著她的小臉,好似一頂無邊女帽。
「潔兒?妳的骷髏滿酷的唷。」
「千萬不能放開牽繩。除非空間完全封閉。」我脫掉亞伯的靴子、塞進我的口袋。他靜止不動,看起來甚至像是停止呼吸。
「波麗.品屈是妳媽?」
「就在那裡啊。」她指著電視。
他往手錶一瞥。「我在想,妳在自己家裡會舒服得多。老天,我很討厭像這樣勉強別人。妳介意到我們家照顧孩子嗎?」
鏡頭慢悠悠地掃過波麗.品屈。對她圓噘微啟的雙唇和*圖*書大拍特寫。炒鍋裡裝了甜豌豆,她往裡面細細灑點她的「二號愛之秘密醬汁」。
到了深夜,我畫好了健康動脈的剖面圖,好似一幅詭異的火星景致,由亮粉紅色的牆壁所構成。在我的描繪裡,一個縮小的我可以頭先腳後地沿著漸漸暗下的動脈隧道往上滑行,直接進入脫離身體並漂浮於背景裡的心臟,不是那種兩端隆起的卡通式情人節紅心。看起來就像真正的人類心臟。球莖狀。膠黏性的。不可思議。
她從紙張抬起頭來,展開笑靨。「好滴好滴。」
1. 亞伯是退休的冠軍犬。他以前跟其他的狗兒競賽跑速,一起沿著跑道、狂追機械兔,他厭倦了這件事,所以搬來跟我住。
「這樣好了,」我點點頭,「經過考慮之後,攜手合作比單打獨鬥好,對吧?」
「我們走吧,」我說,「我不希望妳因為這些東西做惡夢。」
「她只看一個節目,」他嘲弄似地笑笑,「我滿晚才會回到家。真的很晚喔。妳就讓她睡你的沙發,我回來的時候再去抱她好嗎?那個小傢伙啊,什麼地方都能睡。」
「沒有,才不咧。他要很晚才會回到家。」
「現在,這個寶貝需要的是……添上一小撮料!」波麗說,揮舞一瓶鮮奶油,擺出電影霹靂嬌娃似的姿勢。
我站起身,以拭碗布裹住手、抓起沉重的烤盤,亞伯抬頭觀望。烤盤在爐子上撞出鏗鐺響。
「因為總有一天她會教我怎麼下廚的。我是說,親自教我。」
「我知道了,」英格麗說,「《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我唸給妳聽。」
她低語:「沒有耶。」
我問:「嘿。想知道我昨天為什麼要烤東西嗎?」
「等等?」我說,「一下就好。」
「噢,」我說,「嗯,那不錯啊。」直到現在,我一直假定英格麗的生活裡就是沒有母親這個角色。「那麼,妳媽媽在哪裡?」我問,用故作隨性、非好管閒事的語氣。
她輕拍我的手臂。「我很愛閣樓。裡面充滿秘密跟歷史,有時候甚至還會有寶藏呢。」
「沒有,寶貝。他從來沒提過,」羅斯把手搭上門把,「妳指的是之前放在烤箱的禮物嗎?」
我猛地用手臂攬住他,低聲說:「我愛你。」那是我第一次說出口。我記得他的手臂攬抱我臀部、雙唇貼在我耳垂的感覺,當時他說:「我知道。我也愛妳。」
我用力跌坐在沙發另一端。
「九個小孩?」
贏得兩萬美金,還可以結伴前往波士頓市的食指大動攝影棚,費用全免喔!來波麗的全新節目《一撮愛現場》的首播當特別來賓吧。
「怎麼了?」我問,亞伯舔著我的圍裙衣襬。
「我沒辦法。」
「要寄給誰?」
「不好。不——好。妳剛剛問我想要什麼。我都告訴妳了。」她咳了咳、抽吸鼻子。
法蘭絲永遠不會跟我一起去做美指保養,也不會載我到購物中心去買黑色小禮服或那類的東西,但她還是我最棒的女性朋友。可是自從那趟旅程之後,我卻無法忍受與這位交情最好的女性朋友共處,不只因為她讓我想起尼克在威帕芒克的最末一夜,也因為起初就是法蘭絲說動尼克、丹尼斯一起參加那趟旅程的,就為了與整組人隨行、替《威帕芒克人報》寫篇報導。在鎮公所地下室舉行的第一場資訊會議之後,尼克興奮難抑地回來。為了掌握拍攝其他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不是威帕芒克)的機會,他想前往紐奧良。「我很愛這裡,」他說,「可是有時候會有……被困在這裡的感覺,妳知道嗎?而且伊傑要去,還有法蘭絲跟羅斯也是。丹尼斯百分百接受這個構想。可能滿棒的喔。」
葛瑞特直盯著我,嘴形嚴峻、眼神誠摯。「我懇求妳。我們剛剛從鎮的另一頭搬過來。狀況相當混亂。很抱歉這樣吵妳。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真的只能用求的了。」
我問:「想玩個遊戲嗎?」
「味道怪極了。」
波麗用餐巾輕拭嘴角。「呣呣。」
她把頭探進去,抬頭望著階梯。「這裡灰塵超多的。」
該死。
「是啊。電子郵件。」
法蘭絲說:「看船長跑步,可精采囉。」
「晚安。我就在樓上。」
「船長,你覺得怎樣?」我說,「兩萬美元耶。跟尼克在電子郵件裡提到的數字一樣,跟他想替卡崔娜倖存者籌募的款項一樣喔。這肯定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對吧?」
葛瑞特瞅著鑰匙。「妳確定?」
不知為何,讓英格麗失望似乎讓人難以忍受。於是我大吸口氣,尖著嗓子顫聲唱起腦裡浮起的頭一首歌曲。「你難道不知道,你有時不得不傷人?」我甚至唱了種子合唱團的合音部分——「有時候、有時候」。我透過緊繃微啟的嘴唇吹出低音大提琴醇厚溫潤的樂音。
我關上檔案,下面有封電郵還開著,就是我前一陣子開始但遲遲沒寫完的。我還來不及縮小頁面,英格麗就瞥了一眼。她問:「那是信嗎?」
她眨眨眼、定定瞅著我。淚水盈滿她的雙眼,如同先前那樣。
「是啊。」
「好啦,好啦。」
「別客氣。別忘了餵漢克喔。」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彷彿是我的小聯盟棒球教練。
「我畫身體部位。那是我的工作。」
「真的。」我把眼睛放回原位、關上手提電腦。「來吧。亞伯得去跑跑步了。」
「朋友家?」他說,「我……呃……我猜我沒想到要那麼處理。很好的點子。我是說對下一次來說。可是,唉。我在想,妳能不能先照顧她一下?就今天晚上。就是,馬上。」
我說:「我也喜歡。」
「妳知道我的意思。」她調整標有威帕芒克警方的保暖頸套。「在上面這邊要小心。妳知道吧?要注意動靜、保持警覺。」
「一定是因為無袖汗衫的關係。」
「嗯,在那趟旅程期間,尼克有沒有提過要送我的禮物?我是說,可能要等他回來才送我的禮物?」
「不要。妳唱啦。那是妳的狗狗耶。」
他X的縱情放肆。
「可是如何?」我大喊。
他坐進駕駛座。坐在他背後的英格麗低著頭,她正在看書。他倒車離開車道以前,先調整後視鏡,然後直直望著我。
鏗鐺。
「是啊。」
英格麗用手指著,大步踅向我的書桌。「那個超大的東西是眼球嗎?好吧。是眼球沒錯。竟然放在妳的書桌上。」
我問英格麗:「那些食譜妳試過任何一種嗎?」
「嗯。」她嚼著嘴唇,解了幾道數學題。我不記得最後一次當保母是何時的事了。也許是中學吧,那時家裡那條街過去的皮爾斯雙胞胎才六、七歲。現在,英格麗在我的廚房悠然自得,讓我有種身處異地的奇怪感覺,彷彿我才是那個從未來過這裡的人。
「〈我的甜美孩子〉。」我帶著微笑說。
我在大碗裡混合了糖、蛋、香草精。我加進奶油、一把麵粉、三小包即溶可可亞。我把一條香蕉、萬聖節剩下的四條迷你星河巧克力棒搗碎,然後添加進去。我灑進一點蘇打粉與烘焙力。
我說:「連續重播嗎?」
「我不懂。」
「我的閣樓裡大概有一百萬份過期的《威帕芒克人報》,還有一整牆的解剖教科書。」
一哩外的威帕芒克山是地平線上一處龐大的隆起。它是貨真價實的「殘丘」——指的就是孤立的山峰。尼克教我「殘丘」的意思,這個詞是美國印地安人的用語。條條山徑往外拓開、向下延展,有如窗上淌流的道道雨水。時辰還這麼早,就已有溜冰客與滑雪板的人現身,好似跳蚤一般左右彈跳著。
「呃,像是床邊故事嗎?」
英格麗說:「亞伯要跑給我看。」
我問:「那是幾個啊?」
就像每個隔週的星期五,郵務卡車會在一點十五分停在我的車道前方。(當然不是在車道裡,因為我遲遲沒去鏟雪。)在刺骨的寒氣裡,我的電鈴響起——其實是呼啾的喘息聲。
亞伯一次伸出一隻腳掌,將垂老的身軀抬上沙發,找到舒適的位置。他嘆口氣,將鼻子依偎在英格麗的小腿下方,然後闔上眼睛。
我說:「小心點。」
英格麗嘆口氣。她瞅著雙腳、踢踢積雪。
該死。
「妳爸很快就要到家了。」
「噢,偶爾啦。當然的事。」
他聽到我提及的曲名,透過鼻子哼嗤一笑,然後把鑰匙放入正式羊毛外套的口袋。「噢,」他說,一面拿出小綠盒,「我差點忘了給妳這個。」
車輪壓在冰上的嘎吱聲從我們的背後傳來。和圖書一輛警車往球場駛來、朝柵門趨近。法蘭絲正坐在方向盤後面。一時片刻,她看著我們、一面對著無線電機講話。她慢條斯理地走出警車、關上車門,然後漫步過來。她把棒子似的細瘦手臂懸在鐵網柵攔上。
「真的嗎?」我說,「多謝。我剛剛只是想烤些……餅乾。」我把肚子前方的圍裙布撫平,身子稍微站挺一些。
鏡頭特寫波麗方正的皓齒。她正在介紹甜點:超級簡單茴香酒慕斯。
那顆心臟現在已經磨得老舊,一路伴我遠行,歷經大學、研究所與之後的生活。
英格麗的目光緊鎖於電視螢幕。「嗯,寫完了啦。全部都是。一項也不剩。」鏡頭特寫波麗塗成橙色的短指甲。她把蒜味揉進一塊豬腰肉。「搓揉一下,會替料理錦上添花唷,」她說,「絕對讓人——食——指——大——動。」
閣樓的霉味迎面襲來。
她注意到自己手上有水彩筆的污漬,於是舔一下拇指,然後搓起那些污跡。「就這樣?」
「嘿,」我高喊,「葛瑞特,我沒有替小孩注射的資格。」
「好狗狗。」葛瑞特搔搔亞伯的腦袋,然後注意到我圍裙的胸尖區域沾了點肉桂,接著迅速轉回目光、直視我的眼睛。我的雙眼肯定因為哭過而浮腫又布滿血絲。
我一把抓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波麗在銀色光點中消失無蹤。
英格麗從他們家裡出來。她越過前廊欄杆拋下背包,然後爬了過來。「怎麼樣?」她說,「計畫怎樣?」
我陪他走到門口。我說:「我可以問你一件嚴肅的事嗎?」
「可是我以為妳先生過世了。我問爸爸妳結婚了沒,他就告訴我了。」
她說:「亞伯時間到嘍。」可是她在我的辦公室門前停住腳步。門開了一縫,只夠露出漢克的手指尖與腳趾頭。
「我知道。真抱歉。」
「妳可能不會想進去那邊。」我說,想像葛瑞特一旦得知我辦公室裡吊著人體骷髏模型時,會如何大驚失色。我伸手要把門關上,但慢了一步:她現在就跟漢克面對面站著。他看來高高矗立於她的上方。
亞伯把頭一偏。他將眼罩似的那邊臉往地面垂低。接著他忽地暴衝出去,緊追想像中的獵物,在地上畫出一道無限符號「∞」,散雪在他身後頻頻噴飛。
羅斯吃完的時候,展開屠宰店的小包裹,把一塊烤牛肉投進亞伯架高的盤子。亞伯聽到聲響,就朝廚房飛奔而來,兩秒鐘左右就把肉吞個精光。羅斯說:「是餐廳那些超棒希臘人的招待。」他打了嗝,起身要離開。「潔兒,妳想狗兒為什麼那麼喜歡我?」
亞伯的頭靠在英格麗的懷裡打瞌睡。睡夢中的他,細鬚頻頻抽搐。我好奇,小女孩都這個樣嗎?或者英格麗是特殊案例?小題大作型的女生?我以前像這樣嗎?
我說:「英格麗?」
「尼克是妳過世的先生嗎?」
「放在上面這邊的,都是什麼東西啊?」她喊道,「這些是什——」
他說:「聞起來很棒呢。」
她的雙手從臉上滑開,面頰潤潮。她深吸口氣。「看亞伯跑得跟獵豹一樣快。」
「謝謝。她的確與眾不同。呃,妳有……」他擺出抹抹左眼下方區域的手勢。
「噢。」他稍微環顧房間,閃避我的臉。我看得出來,他不知該說什麼。
我聽到葛瑞特貨車的轟隆作響從房子另一側傳來;他正在暖車。
「勾小指頭發誓。」
他將公事包與外套拋到貨車的乘客座上,然後上了車子。
可是我知道亞伯不喜歡我的歌聲。他只喜歡葛蕾蒂絲.奈特&種子合唱團的歌聲,而且他喜歡〈餅乾時光〉。尼克要給亞伯點心的時候,都會輕聲低吟這首歌。是他照著〈海盜生涯樂逍遙〉的曲調自己瞎編的。
我滑進另一次較為晚近、以滑雪為主題的回憶猛襲:我與尼克在威帕芒克的山腳小屋裡,懶洋洋倚在柴燒火爐前方。我們濕透的夾克與褲子正掛在牆壁的勾子上。雨水斜掃窗戶,但我們不在意糟糕透頂的天氣,反正剛剛滑雪滑得愉快極了。
我倚在臥房門板上。
「怎樣才可以讓妳別再哭?」我問,「我現在可以做什麼,讓妳別再哭下去?」
「我打賭妳說的對。」
亞伯打了個噴嚏,快步走上後屋階梯,然後發出哀鳴。我放他進屋。「啊呃。妳瘋瘋癲癲,跟躲在蘭姆酒桶裡的恙蟲一個樣兒。」
我低聲說:「為什麼不試?」
我正要上樓時,從二樓樓梯平台的無彩透明窗玻璃,窺見葛瑞特跟英格麗正要離開屋子。他朝小貨車的乘客座拋進正式的羊毛長大衣與公事包。英格麗爬進後排座位,他替她繫好安全帶。他們玩起某種親吻的遊戲:她假裝自己不想被親,而他會故作無動於衷,張望四周,看來還一面吹著口哨,接著忽然伏下身子、送上一吻。他往她的額頭吻了兩次、往臉頰吻一回。她不停咯咯發笑。
「因為他很可能會追著毛茸茸、移動中的物體跑走,」我說,「他就是會這樣。一旦他鎖定松鼠、貓咪或不管是什麼,根本擋也擋不住他。」
她喊道:「晚餐怎麼辦?」
關於亞伯,她問了我數不清的問題。
我說:「儘管把這兒當自己家吧。」英格麗安坐在我的沙發上,還蜷起穿襪的雙腳、塞在身子下方,讓我有些心煩。
「可惡。」我用圍裙角抹抹雙眼,決定對門鈴置之不理,等按鈴的人自己放棄離去。
她問:「妳可以唸書給我聽嗎?」
「他從來沒穿著外套跑過。」
「亞伯,快跑!」他打了個噴嚏。
我希望今晚亞伯想要奔跑。我希望他會願意為英格麗奔跑。因為事實上,有時他就是不肯跑,他就是沒那個心情。有幾個晚上,我散步帶他到運動場上,將牽繩的釦子解開,而他會環顧四周、顫動鼻子。我會給他幾分鐘緩衝時間。他會用腳掌蹭著地面或是發出哀鳴,我就會再把牽繩扣好,然後由他帶路回家。那方面來說,靈緹犬有如貓咪:陰晴不定、神秘難測。大多時候,你都無法強逼他們遵照你的意願做事。就像真正的芒克人,亞伯自有理由。
我、英格麗與亞伯半走半滑地穿越高街。英格麗外套帽兜上的藍色假毛草,圍住她帶有雀斑的渾圓臉龐。她呵呵嘲笑亞伯的合身羊毛外套與合成橡膠靴。我發噓聲要她安靜點,我們沿著斜坡走走滑滑。
「只要把方盒放在地板上另一個盒子旁邊,放完就下來。什麼都別碰。」
「我有啊。妳幹嘛這麼緊張?」
呼——啾——啾——啾——啾。
半小時以後我回到樓下,電視開著。波麗.品屈在水龍頭灑出的細水下拋動泛著銀色的蝦子。她對著鏡頭眨眼。「這會……讓人……食指大動!」
一如往常,我讓他負責講話,傾聽比較容易。我沒提的是,跟法蘭絲相處對我來說很吃力,因為她特別會讓我想起尼克在威帕芒克的最後一夜,那晚他出門去拍攝一場陰森恐怖的車禍。法蘭絲也在車禍現場,尼克返家的時候,告訴我她的手電筒光束映射出鮮血與碎玻璃。那些事情我不願去想。
「什麼?我聽不懂。看著我。」
英格麗舉起沾有彩色筆墨水的手。「噓。」
我說:「因為它就該放那邊。」
「這樣好了,」法蘭絲說,「我等會兒載妳、船長跟英格麗回家。坐警車唷。」她對英格麗抬起下巴,彷彿搭警車回家遠遠勝過看亞伯奔跑。她問:「想搭警車看看嗎?」
「我喜歡妳的狗狗。」
他露齒一笑、驅車離去。
尼克轉身露出有名的咧嘴笑靨。
「儘管說吧。」
我從窗邊走開,但他在揮手(手腕輕轉一次,就像幾天前那樣),所以我只好也揮手回禮。他的貨車隆隆駛離,我知道接下來幾個小時不會再有讓人分神的事。所以我將唱機、裝在牛奶箱的葛蕾蒂絲.奈特&種子合唱團唱片,從臥房拿到走廊過去不遠的辦公室那裡。尼克原本藏在烤箱的禮物就擱在地板上,我沒往那裡看——連一眼也沒有。
「妳想帶亞伯去跑步?現在?」
「團隊,」我重複,「聽起來不錯。」
「真的嗎?」
「郵差放錯信箱了,」我解釋,「總之,有個甜點比賽喔。瞧瞧四十八頁。」
「唉,我的保母放我鴿子,」葛瑞特說,「我每週二晚上、有時週六整天去波士頓的時候,她就會替我照顧英格麗。看來她找到正職工作了。結果害得我不知所措。我是說,我是替她開心啦,可是現在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處理托兒的問題。現在都週二晚hetubook.com•com上了,我早該在……二十分鐘以前就出門上課去了。有幾次我拖著英格麗跟我去上課,可是對她來說很難捱。」
「對不起。我要下來了。」
「對,」英格麗手指互搭、擱在後腦勺,「噢,是啊。」
「妳知道怎麼烘焙?」
「我的繼祖母。」她把一根指頭塞進塑膠眼睛的瞳孔。「妳的眼睛有洞耶?真的假的?」
她把腳伸到他臀部下方。她說:「他好像戴了眼罩喔,我喜歡這個樣子。」
她當然說得有理。莫名地我想起尼克的禮物。尼克他X的的禮物。跟人頭一般大小的方盒。它就擱在樓上的走道裡,在我他X的的閣樓門前。
我在右下角以扎實的暗色鉛筆簽下姓名的字母縮寫(RCR,代表蘿絲——艾倫.卡爾麥克.洛伊)。我往紙上微微噴灑固定劑,看著它漸漸乾涸。
法蘭絲說:「潔兒,妳自己一個人在夜裡跑來這邊,我不大放心。」
「噢,妳救了我一命。聽著,英格麗會直接到妳家來。其實她就快過來了。她自己會乖乖做功課,不會有問題。我們已經吃過晚飯了,所以妳也不用擔心晚餐的事。然後她會看電視。」
「嗯,妳知道妳對花生過敏吧?」
「不。我是說,我沒勇氣打開。」
「潔兒,」他說,「嗯,這有點怪。」
「妳是說妳還沒打開?」
我對面的門把是玻璃製的。它折映出一個迷你的我,仍然身穿外套、頭戴帽子的我。我用戴了無指手套的手遮住那個迷你我,然後轉動門把,將閣樓的門推開一吋、兩吋。我用肩膀與手臂使勁推開,因為門已刮到地板。
英格麗把帽兜往後一拋,發出歡呼,聲音從運動場邊緣的高聳白松樹上反彈回來。「我就跟妳說嘛!」
「裡頭有花生嗎?」她說,準備要用手指一沾,「還是花生醬?」
她點點頭,用手背抹去下巴上的涕水。「他可以跑很快很快嗎?」
英格麗拉緊帽兜,只露出鼻子與眼睛。「快跑,亞伯!」
「誰?」
該死。
回到家時,我還沒開口要求,英格麗就自行換好睡衣。她求我佯裝做出翻摔動作、將她拋到沙發上,我也照做了,然後把毛茸茸的編織毯子塞進她身下。
她快步跳上階梯以前喊道:「掰掰囉,我替妳難過唷。」
我說:「而且還可以贏得兩萬美元。」
她沒回答。
她定定望進我的眼。她抓起我的手腕,把我的小指拉直,然後用她的小指勾住。接著她一把撈起那個禮物,手裡捧著、砰砰跳上階梯。
「九個啊,加上妳跟我就十一個人。正式的足球隊都有十一名球員。」
有個九歲女娃在我的沙發上泫然欲泣,我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我覺得自己很無能,都想跟著哭了。尼克就會知道該說什麼。尼克會知道說什麼才會恰到好處。
英格麗咯咯發笑。
葛瑞特.納克斯先生正在前廊等候、一面扯鬆領帶。他問:「我……打攪到妳了?」
「船長,有誰能不下廚地度過一生?」我問,「什麼都不煮?」
走道上,玻璃門把將迷你的我、我身邊更小的英格麗映射出來。我用手蓋住迷你的我與更迷你的英格麗。我用手肘與臀部將門推開。它開啟一吋。
「只能在完全關閉的區域裡,放開靈緹犬的牽繩,這樣才不會讓他們跑走,」我說,「像這邊。懂嗎?」我大揮手臂指出環繞四周的柵欄,柵欄完全包圍著球場,不留縫隙。
「妳確定想看?有點……寫實喔。」
3. 我們養亞伯的最初幾年,尼克替他拍了幾百張黑白照片。亞伯眼睛狂野、窮追尾巴猛跑。
「妳要發誓——勾小指頭發誓——我只需要把它拿到樓上、留在那裡就好,然後我們就要帶亞伯去跑步了喔?馬上喔?」
英格麗猛力吐氣。
「是啊。」
我們在幽暗的房裡勾起小指頭。「我們會一起贏得溫暖靈魂的烘焙比賽,」她說,「我們會受到邀請,一起去上《一撮愛現場》。用團隊的身分。」
他在郵務卡車裡坐定之後喊道:「妳沒問題吧?」就像每週五那樣。「好得冒泡?」
我聳聳肩說:「也許行吧?」
他說:「妳可能是全世界唯一會因為把玩心臟糢型而開心掉淚的女生。」
「沒有。不過裡面的確有星河巧克力棒。」
「波麗.品屈?」
「還好。沒有損壞。」
「我跟尼克啊。」
「所以,來瞧瞧這個閣樓吧,」她叉起雙臂,「看起來可能跟我家的一樣。」
「謝謝妳。」她說,沒注意到我的挖苦。她笑顏逐開。「要跟我一起看嗎?」
他稍稍挪移身子,往窗外一瞟。陽光反射出他藍眼裡的黃斑,也加深了他的魚尾紋。他說:
「沒錯,」我說,「他是過世了。」葛瑞特知道內情,這點我不覺得耗異。尼克有點像是在地的傳奇人物,即使在他過世以後都是。
我辦不到。我沒辦法再把門開大一點。我先把門往自己這邊拉過來,直到碰鎖閂上,然後把方盒留在走廊上。
不知為何我還是把它弄掉了。我伸手要抓滑溜溜的紙頁,但它兀自啪啪翻飛、沿著我的外套滑到地上去。
回到前廊上,英格麗擁抱葛瑞特,他撫搓她的小腦袋。
我沒告訴她的是:
幾分鐘以後,我在屋後的樓梯上打著哆嗦,望著亞伯以母狗的蹲姿往冰凍的繡球花撒尿。他一邊撒尿時,一邊轉動尖耳朵(一黑一白)、嗅聞空氣,空氣裡仍殘留著塑膠灼燒的氣味。聞起來也有冬天的味道:舊雪覆在冰凍土地的枯草上方。
我不確定該說什麼,因為技術上來說他的確是打攪到我了。
「太好了。」英格麗抓起她的背包,快速與我擦身而過;亞伯尾隨在後。
「尼克怎麼受得了?」我咆哮,「他怎麼受得了我?」一滴眼淚濺在烘烤半熟的團塊上,淚水接著傾瀉而出,滾熱的淚珠灑得四處都是——我的臉頰與下巴、髮絲末端、圍裙。連亞伯的頭頂都是,因為他就倚在我的大腿側邊。
葛瑞特揮手要英格麗到貨車那裡去。「來吧,布布,」他說,「別再害我上課遲到了。」
「漢克嗎?我會把妳說的話轉告給他。睡個好覺,好嗎?」
「噢,沒什麼啦,」我說,「只是想要弄出可以拿去參加『溫暖靈魂比賽』的東西。」
該死。
亞伯在陽光中瞇起眼。亞伯、亞伯、亞伯,彷彿他是我們的頭胎孩子。
週二下午天色昏暗,我走一趟雜貨店,買回麵粉、蘇打粉與發酵粉。

英格麗拿第五點來測試看看。她在街上攔住他並高喊:「坐下!」雙手並用地將他的後背往下壓。
尼克說:「以後就是我們了。」他很欣賞那個怪異又快樂的木頭家庭。「我們很快就要生兒育女。只不過我們會生超過兩個。我們的孩子要夠多,這樣全家就能組成足球隊。」
她搖搖頭。她的赭色辮子沿著面孔搖擺,珠子撞得答答作響。
她晃晃腦袋。「妳是什麼樣的大怪胎啊?」
她問:「為什麼?」
「亞伯船長的午夜喜悅。」
我把外套從他的背上剝下,發出靜電的嗶剝聲。我把外套捲起、塞在腋下,而他用腳掌蹭著積雪。
我、英格麗與亞伯沿著空無車流的主街衝刺,朝著高中跋涉上坡。我因為費勁而大聲呼氣;那種怪異冰冷、金屬似的灼燒感,使得肺部嗡嗡鳴響。
「那個本來放在妳的烤箱裡吧?妳本來想用烤箱把它燒掉。」
「我也聽說是這樣。妳自己還好嗎?」
「她真是完美,」英格麗說,「看看她。她長得漂亮,又有才華,有趣又聰明。」
我檢視那顆心臟,捧向看台縫隙間灑下的光線。他的體貼讓我盈滿淚水;他知道我想要研讀醫學插畫。其實,我倆自小就知道長大以後要做什麼。那就是為什麼在高中我們的關係會愈來愈緊密的緣故。
「我又不是自己一個人。」
結果發現,下次就是現在;一小撮愛的片頭名單滾動不止,大大的花體字母在螢幕上游動,波麗在她一九五〇年代風格的廚房裡輕快走動,一面對嘴唱著節奏藍調風格的主題歌曲。
她對我閃了一抹共謀的微笑。門牙有顆比另一顆大些。她沒把雜誌塞進背包裡,反倒往我這兒拋。「先留著吧。就今天唷。」
「現在這個寶貝需要的是……添上一小撮料!」波麗說。她將手探入標有愛心的圓桶型瓷罐,在此時滋滋作響的炒鍋上方甩彈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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