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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廚房的神秘香料

作者:艾麗莎.貝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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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潔兒

3

潔兒

「對啊。春天。」
「夏芬太太——」
「牠們都在裡頭,小可愛。在稻草裡面取暖。就這樣囉。」楚蒂把小手電筒收進口袋,我們回到月光籠罩的屋子。英格麗留在後頭。她彈著舌頭,想把山羊誘出牠們的小屋。
「我聞到煙味,」他繼續說,「然後妳的警報器開始響起,我當時不知道妳在不在屋裡,也不知道妳是活是死、狀況如何。」
我往後一瞥,英格麗對空做出擊鼓動作。
葛瑞特將車窗打開一縫。陽光從雪堆與濕漉道路熠熠反射回來,他瞇起眼睛。他從上方置物櫃取出墨鏡戴好。「妳廚房的狀況怎樣?」他問,「有什麼損壞嗎?」
「沒有,」我說,「其實完全沒受到損害。我想我運氣挺好的。」
「經過很多年很多年的練習以後,做出來就只是這樣啊。」英格麗在桌上敲著手指。「嘿,我認識一個可以幫幫妳的人喔。」
他說:「我來試試好了。」他搓出一顆雪球。他將手臂往後彎,然後往前拋擲——襯著藍天的一個白點。雪球離帽子還有六呎,就已失去動力,迅速墜落於地。他再試一次,捏出較小的雪球。他這次甩得更用力,但還是沒打中。
「可是人家我現在就想要啦,」她說,「我現在就需要。」
「我才不要開車去不認識的人家咧。跟我說是誰嘛。」
「妳可以替颶風生還者拿到那麼多錢耶。而且我還能跟我媽見面。終於可以見面。」
我努力露出微笑,我想我這次成功了,因為葛瑞特也回以微笑。我原本想提起英格麗跟我說波麗.品屈是她媽媽的事,後來想想還是作罷。
「如果妳要一直唱下去,能不能請妳很小聲地唱?」
「那我們再替妳買一頂吧。」
「在星期天?我們現在要出發了。快點喔。」她蹦跳進屋以前,又好好搔了亞伯一下。該死。
我解開踏雪板。我說:「我比看起來還重喔。」
「我知道你們都叫我什麼,」家政課老巫婆說,「而且我還知道不一定都叫巫婆。」她挑起一邊眉毛,怒瞪著眼。
「噢!」他說,「嗨。」
楚蒂一把接一把啟動其他的鏈鋸機,最後它們全在她腳邊嗡嗡哀鳴。她從一把換到另一把。
「楚蒂,」我說,「我真不敢相信妳——」
「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參加,」我說,「消防車來的那個時候啊,我當時正在……烘焙。」
我照做了,他抓住我的前臂,向後往巨石傾身,將我拉拽上去。我癱倒在他的大腿上。
她指指燕麥片布朗尼翻轉蛋糕。「那個看起來就像假的嘔吐物。」
「呣。真是讓人胃口大開。」
英格麗說:「沒錯。」
高高掛在樹上的帽子似乎打著哆嗦。樹木的細枝戳著它,看起來好似某種四肢細瘦的生物,努力想扯開紡線、從中誕生出來。
「爸,」她說,「為什麼楚蒂不當我的保母?」
楚蒂跪在另一張防水布旁邊,整齊排好的一列物品在布下鼓起。她以鬥牛士的風格,將防水布猛然甩抽而開。
我問:「妳不教高中啦?」
她的靴子在油地氈上留下黑色污痕。她大步走到火爐前,那兒有個燉鍋正冒著熱氣。「來點熱巧克力如何?」她把巧克力倒入飾有精靈仙子的馬克杯,然後將杯子擺在我們兩入面前。
尼克的綠色銘製踏雪板斜倚在櫥櫃壁上。它們凹痕累累、刮跡處處。他那頂荒謬的帽子橫披在踏雪板尖上,是八〇年代中期的款式,兩端有細線垂下,帽頂還縫有毛球。
「我拿不到,英格,」他嘆氣,「我試過了。對不起。」他從巨石跳下,把腳伸進踏雪板裡。「我們走吧。該回貨車那邊了。我們再買頂帽子給妳,好嗎?」
「總之,」家政課老巫婆說,「坐吧,咱們盡釋前嫌吧。妳現在過的是成人生活,已經變了個人了。我也是。叫我楚蒂吧。」
亞伯疾步走到柵襴。他的尾巴搖一次、又一次。英格麗金色的手在他頭上迅速地劃著小圈圈,所以他的耳朵往兩側平貼。
沾有麵粉的手印弄髒了櫥櫃。流理檯上灑了點點糖粒。牆上黏了偏棕色的布朗尼。
葛瑞特喊道:「別摔下去喔。」
我抓起那頂軟帽,嗅嗅內裡,提醒自己可以依樣怎麼描繪肌肉組織的筋纖維。
他忽地轉過身來。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手裡握著水瓶。
說的也是,我是怎麼知道的?從家政課老巫婆那兒學來的嗎?也許吧。也許我是威帕芒克高中地下室八號教室(家政課老巫婆的教室)裡那個塌扁陷落的舒芙蕾。或是高中地下室第八號教室,把手生鏽的破舊煎鍋裡濕答答的煎蛋捲。也許我是削下來的紅蘿蔔皮,卡在積著泡沫的水槽排水孔,被家政課老巫婆怒瞪著眼,用一根多疣的手指忿忿指著。(她真的長了疣,或者只是傳說中的幻想情節?)
「謝謝。」我用指甲刮著巨石上的枯死地衣。「你結婚了嗎?」
葛瑞特說:「妳在幹嘛?」他把貨車柵門關起來。「楚蒂又沒要來。」
我知道這條路通往一座人工湖。湖畔上有個古舊的石砌煙囪。我跟尼克在那裡搭過無數次的帳棚,兩人並肩窩在各自的睡袋在帳棚裡入睡。
朝西的遠處,葛雷勞克山的山脊綿延不絕,好似抹香鯨的背——這番景象就是啟發赫曼.梅爾維爾寫下《白鯨記》的靈感來源。或者傳說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亞伯舔舔椅腳旁的東西。他嗅啊嗅的一路走到烤箱門前,將散落各處的麵糊一口舔淨。
她說:「最大把的鋸子是用來處理基本形狀的:這邊刻個頭、那邊鑿個腳。」她重新把護目鏡帶好,將耳塞轉進耳裡。「比較小把的鋸子用來處理細節。像羽毛、牙齒等等的。」她挑了最大把的鏈鋸機,站起身,把手肘往後彎。鋸子發出哀鳴與咕嘟聲。穀倉裡充滿汽油的味道。
我把護目鏡放回儲藏筒裡。「妳是怎麼——」
「爸。我跟潔兒要一起參加『溫暖靈魂的烘焙比賽』喔。」
我問:「滑雪客一家?」我輕撫巨型美洲山雀的嘴喙,牠的羽翼尖端戴了棒球手套。「在威帕芒克山的山腳小屋?那是妳的作品?妳就是那位木雕家?我聽說創作滑雪客一家的人以前是老師,可是我不曉得是妳。」
我們經過和平之君天主教堂,我瞥見切特神父在二樓的聖器室窗前,他的黝黑肌膚與背後的白牆形成對比。我的心狂急跳動。快跳幾次,然後了無心跳。
真是不可思議。
「真的啊?」
英格麗揮了揮手,彷彿在說:她終究會想通的。
「我昨天晚上為了保母的職務,跟某人面談過,」葛瑞特說,「可是她……我的意思是,她這女孩人和*圖*書是不錯,但她似乎……」他愈說聲音愈小,然後瞥看自己的手錶。
她把幾個好似工業用的開關扳開。穀倉恍如球場似的,在我們眼前大放光明。水泥地大的可以輕鬆停進八輛車,也許十輛。推掃式掃把與各種高度的梯子排排倚在牆上。金屬垃圾桶裡裝滿木屑。架上擺有好幾百瓶噴漆罐。
「現在看起來等於是丟掉了。」
她撲向平滑的殘株,磨轉不停的鋸刃凹槽埋入木頭。她繞著殘株走動,將鋸刃使力砍入,然後拉出來,又從另一處使勁砍入。木塊往上噴射,有大有小。更多大木塊、更多小木塊。它們在空中遨翔二、三十呎之高。有一塊打到天花板橫樑,然後落在我的雙腳附近。英格麗把它撈起來,在頭頂上揮動。「呦——呼!」
他頓住片刻,好像在考慮乾脆把紙鈔塞進我的圍裙口袋之後趕緊溜走。不過他只是點點頭:「潔兒,謝了。」
我試著在一片冰上維持平衡。「不是開玩笑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啦。」她把空盒放進背包,然後回頭一面反覆拋接帽子、一面唱歌。
英格麗在她家的後院裡,就在柵欄的另一邊。她戴著巨大的滑雪紅帽、身穿粉紅高領上衣。無指手套連著袖子裡的線繩懸晃在外。她的赭色髮絲沒編辮子,恍如鬈曲布簾一般披垂下來。她說:「跟我們一起穿踏雪板健行吧。」
我說:「妳想知道我是怎麼曉得這些事的?」我抱著大碗。英格麗站在一把椅子上,將布朗尼粉倒進來。粉雲朝著我們的臉撲散開來,兩人紛紛咳嗽。
他把她的帽子往下猛拉、蓋住她的眼睛。她咯咯發笑。「自己帶進來,就要負責帶出去,記得嗎?」
她將雙肩往後一挺,感覺似乎又多長一吋。「蘿絲艾倫.卡爾麥克,我可不會認錯人。」
「噢不,你先喝吧,」我說,「是你扛來的。」
我說:「妳創作的範圍挺廣的。」
四周聳立著寬闊高大、褪去樹皮的樹木殘株。有些殘株樸素平滑。其他看起來很像生物。有隻海豚耍弄著小紅細棍。一匹土狼踩著滑板。一隻穿著綠色運動鞋的老鷹正在看書。
「我會成立一間慈善機構什麼的,服務的對象是卡崔娜颶風跟洪水之後,重建住家與社區的紐奧良人。」我補充:「那是尼克生前的遺願。」
家政課老巫婆是英格麗的繼祖母?不可能吧。
我說:「所以妳認為妳的繼祖母會幫我們?」
「我最好的朋友潔兒開車一起過來的。」
英格麗猛揮雙臂,整個上半身都掛在乘客座的窗外。「祝妳的秘密案子好運!」
英格麗又從洗手間出來了。她往牛仔褲上抹抹手。「我不想弄髒漂亮的精靈仙子毛巾。」
英格麗說:「爸,揮手說嗨吧。」她對著那棟紅磚房瘋狂揮手。
即使英格麗進屋裡去了,我還是說:「好吧。」亞伯偏著腦袋、發出嗚咽。
燕麥布朗尼翻轉蛋糕正放在爐頂冷卻。看來像個黑中帶棕、火山似的糊狀物。
我們把踏雪板綁在腳上,賣力沿著積雪未鏟的養護道路往前步行,蜿蜒登上威帕芒克山未經開發的南側。走在我後面的英格麗靜靜地嘟哇嘟哇唱著《一撮愛》的節目主題曲。葛瑞特在我前方,靜默不語的他只發出穩定專注的鼻息。
他把鑰匙放進口袋,一臉招架不了的模樣。「我會補償妳的。我發誓。」他遞給我厚厚一疊紙鈔。
我調整自己的護目鏡。「等等,」我高喊,「妳要刻那一大根圓木?」我指向挺立於地板上的那根平滑圓木,「要把它刻成山貓的模樣?」我又指指現在撐在桌上的書本,「就用那把電動鏈鋸機?」
英格麗一一指出地標,葛瑞特露出得意的微笑。
「那算很多吧?」
「我不知道。幾歲喝紙盒果汁就算年紀太大?妳九歲耶。」
「我媽媽——」
紅燈眨眨閃閃,都鐸風格的威帕芒克自由公立圖書館聳立在旁。過了圖書館之後,放眼即是麻薩諸塞州中央那片泛著掠灰綠的景致,遠處即是波士頓的摩天大樓。
「沒關係啦,小可愛,」楚蒂說,「把妳的外套穿上。我想給妳們兩個看看外頭的東西。」我們把自己渾身包緊,沿著鏟過雪的小徑走到棚屋。月光映在覆冰的樹上熒熒發光。英格麗低哼〈生日快樂歌〉。
葛瑞特往後傾身,將頭靠在背包上,用一隻手臂遮住眼睛。「潔兒,那妳呢?」
英格麗把吸管插入盒裝果汁。她問:「爸,我的年紀大的有點不適合喝紙盒果汁了吧?」
「別想。」
「如果贏了比賽,就能得到兩萬美金,」我說,「而且免付所有花費——」
我們經過圖書館,那兒亮得跟在巡迴遊藝團似的。我們經過陰暗廢棄的孤兒院、崩坍陷落的石牆,以及威帕芒克山南側斜坡的土路。
英格麗跳著擁抱家政課老巫婆。她說:「嗨,楚蒂。」
「唉,我猜我只能乖乖坐在這裡,自己把手臂上的麵糊舔乾淨了。」她把舌頭從手肘一路拖到手腕那裡。「也許我們應該試做正面朝上的蛋糕。」
葛瑞特揮揮手。
我把車門拉上。「坐起來真不錯。」我說,一面欣賞窄小的車內空間。
我說:「跟我一樣。」。我慢一拍才意識到這回應聽起來有多拙劣。「你們以前住哪?」我問,「在威帕芒克,對吧?」
「拜託嘛?」她說,「我爸真的、真的希望妳一起來唷。」
「當然沒關係,」他說,「我是說,只要妳明白,她在妳身邊的時候,滿腦子只會想要烘焙、烘焙、再烘焙。」
葛瑞特說:「潔兒?」他朝下對著我咧齒一笑。
我回頭瞥瞥自己的前廊,然後瞪著自己的水壺。「英格麗剛說——」
英格麗突然朝我們跑來;淚濕了臉頰。「爸?」
英格麗把自己腳上的踏雪板踢開。她撲向巨石,他把她拉了上去,彷彿她如床單般輕盈。
此時傳來我從未聽過的聲響(一種乾巴巴的搔抓聲),我這才明白家政課老巫婆正在笑。她的臉龐此刻柔軟下來,甚至隱隱散發著什麼微光。是善意?或體恤?
我嘆口氣。「算妳贏了。我們要上哪去?」
英格麗遊蕩到有扇小門的矮房前,周邊圍著細鐵絲網。「楚蒂,山羊呢?」
「是啊。」
我們開了好長一段路程。經過了一座舊墓園,尼克幾年前在那兒拍過國小學生拓印墓碑的情景。繼而路過廢棄的孤兒院,尼克與丹尼斯曾在那裡度過一晚,就為了寫一篇專題報導,主題是威帕芒克傳說中的鬼魂。經過石牆、風景瞭望台、溪谷流水,這一切都教我心痛如絞,它們全部呼喊著尼克、尼克、尼克,即使到現在都是。
「我已經不是那個女人了,就像我剛剛說過的,」她說,「時間會改變一個人,蘿絲艾倫。悲劇也是。」
我將車子開進紅色大屋的車道,房子的https://m.hetubook.com.com每扇窗戶上都有彩繪玻璃製成的精靈仙子。雪地裡有盞探照燈照亮「別惹惱精靈仙子喔!」的標示。
在灰泥粉飾的和平之君天主教堂,切特神父(威帕芒克第一位來自喀麥隆的居民),他正把通往聖器室的步道上的雪泥鏟開。他在和平之君天主教堂牧會好幾年了,威帕芒克鎮民有志一同地認為他這人誠懇又善良,只是偶爾有點瘋狂。
「妳怎麼知道烘焙的這些事情?」她問,「妳怎麼知道什麼是太多、什麼是太少、什麼又是不夠?那些事情妳怎麼知道的?」
她關掉電燈、將穀倉門關上時,我們尾隨在後。「路過世以後的那個春天,我正要清空棚屋,」她說,「結果看到牆上掛著這把好速耐廠牌的鏈鋸機。」
她喊道:「等一下就好。」
「楚蒂,秀給她看看吧,」她說,用手掌往自己臉頰猛拍,「給潔兒瞧瞧穀倉吧。」
「錢很多,」英格麗說,「對吧?」
楚蒂說:「這就是我發現自己異於尋常、埋沒已久的天賦的過程。」
「對啊。」
「我可以上洗手間嗎?」英格麗問。她兩腿交叉、上下彈跳。「喝太多熱巧克力了啦。」
「欸,哈囉,南瓜派!」老婦喊道。她把護目鏡往後推,彎身擁抱英格麗。
我在細鬈白髮底下,認出一張皺紋滿布的方臉。
我把兩手往上一攤。「真希望可以,可是我沒有踏雪板。」那是謊言。事實是,跟尼克以外的人一起用踏雪板會是一種背叛。允准外人介入,就像把車送修、將車道的積雪鏟走,或是偶爾自己下廚煮飯也都是——這些以往都由尼克負責。冬季運動是我與尼克相偕一起做的事。
當我趕到她身邊時,我提起精靈仙子形狀的白鑲門環,然後讓它硿咚落下。片刻之後,門突然旋開。一名細瘦的婦女站在我們面前。她戴著護目鏡,牛仔褲用防水膠帶貼在工作靴上,襯衫的長袖則用防水膠帶貼在皮包骨的手腕上。兩端繫有螢光橘耳塞的長線,從她的頸子懸垂下來。
波麗.品屈身上有疣,根本是難以想像的事。她是《輕鬆做料理》第十一頁廣告的日本越前手工廚用刀,有著鑄鋼刀刃與防滑的聚丙烯把手。她是第五十六頁上,沾了白巧克力火鍋的那種長莖草莓。她是第九十九頁上盛了咖啡的瓷杯,由法式濾壓壺泡出來的、公平交易的蔭下栽種有機咖啡。
葛瑞特說:「英格麗,別再唱那個了。」葛瑞特吃起第二條穀物棒。「唱什麼都行,就是別唱那個,拜託。」
英格麗說:「楚蒂,烘焙比賽的事情呢?」
她又多唱了一陣:「你只需要——添上一小撮料!加一撮愛!」
「潔兒,替我拿嘛?」
他問她:「要是妳贏了,要拿那筆錢做什麼?」
「我會替妳放在小禮物袋裡。英格麗?別吵山羊了。快過來,馬上。」
「其實,我在經營某種利潤不錯的生意。路過世以後——」
「小可愛,我已經不下廚了。妳明明知道啊。」
「妳退休以後都在做什麼呢?」
「沒有。沒結過婚。」他用袖子抹抹汗濕的面龐。他從背包裡取出我的水瓶,遞來給我。
「妳可以幫我拿嗎?」英格麗扯著我的手臂問。哭哭啼啼的嗆嗝聲從她的口裡溜出來。「妳一定要幫我拿。那本來是我——」
「我不想要別頂。我只想要那頂舊帽子。那是我媽媽的。」
「怎麼了,布布?出了什麼事?」
我說:「侵略性?」
我說:「她跟我姊住在維蒙特。」
「爸?」英格麗說,「我改變主意了。我要把我的兩萬元捐給紐奧良的人。」
「你不用付我錢,」我說,「真的。」
「是嗎?」
「謝謝。」
「就是說嘛。」她的臉龐亮著汗珠。她把果汁吸得精光,直到紙盒整個凹陷下去。「拿去吧。」她把空盒拿給葛瑞特看。
「噢。」楚蒂替英格麗把外套的拉鍊拉到下巴,英格麗往外伸出雙臂,「我弄丟了。」
「兩萬美元。」
「是啊,」我喘不過氣地說,「謝謝。」我坐起身,吃起葛瑞特遞給我的半壓扁穀物棒。
「隨妳高興吧。謝謝妳來看我。」
我倒車離開車道。楚蒂從客廳揮著手,就在一群彩繪玻璃精靈仙子後面。
我讓英格麗坐前座,她負責帶路,一副大人的模樣,我都忘了她只是個孩子。坑坑洞洞的三三一號公路走到一半時,我在想,她的年紀是否大到合法坐在前座呢?綁著安全帶的她看來好似凹陷在椅子裡,我差點把車停靠路邊,要她到後座去。可是她把窗戶搖下,對著寒凍的冷風號叫。所以我也把窗戶搖下,把暖氣轉到最強。
他說:「妳知道嗎?打電話給消防隊的是我。」
英格麗說:「有啊。」她往儲藏筒裡撈找、拉出兩副護目鏡來,我把我們的馬克杯擱在架子上。她往自己的腦袋套了一副,然後也往我的頭上套了一副,接著領著我走向穀倉門,我們從那兒進去之後,肩並肩坐在水泥地上。
「嗯,」我說,「真的看到了呢。」
楚蒂漾起微笑,露出微黃的假牙。她把轟轟怒吼的鏈鋸機猛力往頭上一舉。「親愛的,」她說,「當然的嘍。」
她說得如此之快,我在想她是否不想讓葛瑞特知道能與波麗會面的事。
「妳先生的事,我很遺憾。」
英格麗指向懸崖過去的天空。她的紅帽卡在懸崖之外二十呎的櫟木樹枝上。也許三十呎。深深的溝壑與冰凍的懸崖將我們與櫟木隔開,櫟木有上百年的歷史,高達一百呎,恍如象皮的粗厚樹皮鬆脫剝落。
楚蒂對英格麗眨眨眼:「侵略性。」
遠遠的角落裡,有張藍色防水帆布蓋著高度至少有十呎的東西。楚蒂注意到我瞅著它看。
楚蒂瞟我一眼。她問:「妳媽媽的啊?」
「我看起來像垃圾桶嗎?」
我說:「呃——」我跟她勾勾小指頭、發誓可以讓她幫我時,其實沒想到葛瑞特的反應,也沒想到他會不會允准。但他並未露出心煩不悅的神情,其實看起來還頗有興味的。
「所以妳即使沒帽子可戴也要到處走?」
「她一定會幫我們的,我就是知道。」英格麗從車子狂奔到前門。
「不是。一點也不是。怪的是,我不記得路有用過那把鏈鋸機。從來沒有。話說回來,搞不好他年輕一點的時候用過,在我認識他以前,也就是葛瑞特的母親還在的時候。可是,感覺那些年來鏈鋸機都一直掛在原地不動,就等著我過去拿起來用。嘿,想帶些山羊乳酪回家嗎?是我自己做的喔。可口得很,我才剛領到有機認證的。」
風景的方位朝西與南方,陽光燦爛、空氣清朗,景致深邃寬廣,是會讓尼克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動得雙膝落地的美景。山麓小丘與溪流在我們下方綿延迤邐。它們讓我想起壓扁黏進拼貼作品的衛生紙碎片。紅頭美洲鷲展翅翱翔,襯在明亮的天際上成了墨黑的W。微風吹拂——先是輕吹,再強勁,復又輕吹。
「英格麗的話可多了,」他笑道,「上車吧。」
我領著她往巨石的邊緣走去。「在那之前,」我說,「妳都知道它在哪裡。」
「我喜歡多元發展。說到底,喜歡的東西越多,人就會越快樂。我也自己動手上漆。」她把手腕上的防水膠帶撫平。「要放戶外的雕刻作品會先經過人工的風化處理。放室內的那些作品會上一樣多的保護外層,因為會有小手憐愛地伸過來輕輕撫摸。而且我用的都是現成的木頭。我可不希望環保人士對我窮追猛打。」
英格麗的手掌往流理檯上一拍。「楚蒂,烘焙比賽的事,我們需要妳的幫忙。」
她定定凝望我(眼神流露憐愛?),然後輕撫我的手。「來吧。」老巫婆揮手要我們進屋。
家政課老巫婆掐掐英格麗的臉頰。「妳怎麼過來的,南瓜派?」
「路是我祖父。」英格麗說,一面轉著凳子,頭髮跟著向外飛揚。
我在腦海裡替尼克可能會拍的照片取景:閃閃爍爍的陽光;熠熠發亮的白樺;嘁嘁啾啾的血紅色北美山雀;融化之後的白雪再次凝凍,將碰觸過它的一切所遺留下來的痕跡加以扭曲——腳掌、松果、垂滴的冰柱。
「哇。」我用戴連指手套的手,撫過這些建築物。我手一撫過,楚蒂就滔滔不絕說出建築名稱。「第一金融中心。海關大樓。沒錯。它們全在這裡。連雪鐵戈石油公司的標誌也有。看到了嗎?當然相當粗糙,肯定沒我現在推出的作品那樣細膩。不過對於初試啼聲的作品來說,還算不賴啦。」
英格麗疾步走到廚房,爬上早餐吧檯的旋轉椅,開始打轉。
「總之,我差點把那個老鏈鋸機收走。我本來打算在鎮內的年度舊貨拍賣會上賣掉。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我猛扯拉繩,啟動好速耐鏈鋸機。那還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拿起鏈鋸機,更別說使用了。那個東西是個壞小孩。它讓我全身震啊震的,嗡嗡直竄我的骨頭。」
葛瑞特說:「天氣真好。」
「謝謝。」
我說:「嗯。」
我把尼克的鑰匙遞給他。「這回就留著吧。」
「愛妳也喜歡妳。」楚蒂說,臉上卻浮現憂傷的笑容。
家政課老巫婆挺直身子,大概比我高了五英吋。她把雙手搭在臀部上,上下端詳我。好幾年前,她圓溜溜的小眼曾經輕蔑地打量著我半生半熟的煎餅;她尖酸的鼻子嗅著我薑味不夠的薑餅;她用節瘤的雙手將我餐桌上調皮散落的麵包屑一把掃開。
「我想給妳一個驚喜。」她換腳跳著越過客廳,直到前門為止。她揮手要我加快腳步。亞伯在她身後奔馳。
「對啊。」
「就是這個,」她說,「波士頓的天際線,透過路留在棚屋裡、賞鳥用的舊望遠鏡,從這邊望過去的模樣。天氣晴朗的時候,我會望著那些摩天大樓,都看了一輩子了,妳一定也是。我當時握著轟轟作響謇的鏈鋸機,朝著慎行大樓久久看一眼,然後刻進木頭裡。接著又把老約翰漢考克大樓看清楚,然後刻進了木頭。在我還沒意識到以前,已經用鏈鋸機把波士頓刻進一根該死的樹木殘株了。連道道地地的新英格蘭人都能看出這是波士頓——連記不得自己上次何時踏出州境的緬因州人也看得出來。」
英格麗拿著一雙中型的踏雪板,從屋裡跑出來。「等等!」她越過頭頂將額外的那雙拋出去,鏗噹撞上其他踏雪板。
他說:「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又要麻煩妳了。」
隔週二下午,葛瑞特又站在我的前廊上。他的領帶結已經鬆開,白襯衫還沾了點小油漬——也許是沙拉醬吧。他眼下的皮膚看起來鬆垂憔悴。
「就在鎮的另一邊。我房東要漲房租,所以我們才搬家。」
他稍微撐起身子,撫搓她的臉頰。他柔聲說:「妳是個乖女孩。」
「相信我。我可沒鼓勵她去接觸波麗.品屈的東西。」
我啜飲一口,這杯跟我記憶中老巫婆家政課堂上的熱巧克力一模一樣:帶顆粒、濃稠、不太苦。十全十美。
英格麗爆出熱烈的掌聲,加上兩聲歡呼。「楚蒂,太酷了、太酷了。」
家政課老巫婆。
他一臉訝異,我現在明白了,原來英格麗說葛瑞特希望我與他們同行,這部分完全是她自己掰出來的。
「可是沒丟掉啊。它就在那裡。」
葛瑞特沿著坑坑洞洞的三三一號公路朝北走,焦慮與罪惡感狂亂混雜,讓我的五臟六腑翻騰不已——彷彿我對尼克不忠什麼的。我凝神望向窗外。我們路過石砌噴泉,再來是離馬路才一兩呎遠的老舊農舍,繼而經過威帕芒克古董店,那兒的尖型白籬笆從積雪中凸出來,好似鯊魚利牙。然後路經威帕芒克農場。隨著海拔增高,我的耳朵也啵啵作響。
亞伯把英格麗的手臂完全舔淨了。她把衣袖拉好、露齒而笑——把雀斑拉得更大,雙眼也顯得更圓。她的笑容讓我想起葛瑞特與波麗.品屈。她的確長得像波麗,眸子的相似度最高,嘴型也像。搞不好波麗真的是她媽媽。
「路過世以後,我需要找別的事忙,」楚蒂說,「找不一樣的事做。比方說,找個比較有創意的東西。下廚很有創意,但等你把同一套食譜一遍又一遍地教給龐克小鬼們——我無意冒犯——前後整整三十年,就沒什麼創意可言了。我想要更能發揮創造力的東西。而且,我想要的是更有侵略性……的東西。」
二十分鐘後,葛瑞特從路上轉開。我們的雙腿在這裡陷得更深,直達膝蓋上方。穿踏雪板走路時,就應該到那些積雪似乎深得驚人的徑外之處探險。
葛瑞特伸出雙手,「相信我。」
「仙女教母嗎?」
「我是怎麼從扮演家政課某某某,轉到這種胡鬧行為的嗎?」她又笑了——嗓音低啞、乾咳不已。她把細鬈白髮上的木屑刷去。「說來也挺有意思的。」
燕麥團在烤盤裡挪移。濕答答的糊沫啪啪掉到流理檯上。
到了棚屋後面,楚蒂把鑰匙圈上的手電筒打開,照在白雪掩蓋的樹木殘枝上。她把積雪撥開,露出像卡通一般傾斜、仍是木頭原色的建築群像。
葛瑞特背對著我。他把大小各一雙的踏雪板拋進貨車的後側平板上。他也沒穿外套,而是穿著紅色緊身排汗衫,強調了肌肉線條。
我使勁搖頭。「我才不上去呢。」
仍然怒目睨著我的家政課老巫婆,舉手拍拍英格麗的頭頂。她說:「妳跟高中朋友聚在一起回憶過去的時候,可能還是那樣叫我吧。」
我從外https://www.hetubook.com.com套櫥櫃裡的半塌紙板五斗櫃挖出滑雪褲來。我繫上健行靴的鞋帶。我原本四處摸找羊毛帽,但因為外頭暖和的詭異,後來決定不戴。
「對啊。」
「別問了。我繼母是那種……創作型的人。可惡,我錯過起點了。」他把貨車掉轉回來。
「去年,」英格麗說,「我參加爸爸公司的萬聖節派對:他們在地上放了假的嘔吐物。」
他說:「看吧?簡單得很。」
楚蒂說:「親愛的,我跟那個鬼地方老早撇清關係了。」
一排電動鏈鋸機,從最小排到最大,總共十二把。
那頂帽子當然是拿不到的。我跟她對看了半晌,憑意志力想把帽子吹下,但它仍然卡在原地。冷涼的微風讓我的髮絲鞭掃過我的嘴。我往下看看葛瑞特,無法分辨他是看著英格麗或我。我跟英格麗說:「我想暫時算是丟了。」我大口喝著水瓶的水,想分她一些,但她搖搖頭。「可是,就像妳爸說的,也許等妳春天回來的時候,帽子就會在地上了。」
英格麗把臉埋在楚蒂沾有木屑的衣服裡。她說:「愛妳也喜歡妳喲。」
他說:「別客氣。」他的拇指反覆敲著方向盤。我看得出他努力想找別的話題。「我跟英格麗的生活很忙亂,」他過了片刻說,「老是在工作、法律學院跟英格麗的學校之間打轉,這種天天的操勞滿辛苦的。」
「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妳不用先問啦。去,快去。」英格麗朝著洗手間跑跳而去時,楚蒂假裝要踢她的屁股。
她接過蛋殼、拋進水槽裡。「練習?」她說,「可是妳明明說過妳根本不下廚的啊。」
「這件事我聽說了,」他說,「我的廚藝也不大好。」
「那是進行中的作品,」她說,「是個非常特殊、舉足輕重的驚喜委託,我目前正在處理。是最高機密。」
「其實沒有。不過還是謝謝。」
又是早晨了。他X的的早晨。我更衣時,葛蕾蒂絲正唱著睜開雙眼卻見不到她的男人而痛恨早晨。
我也不曉得,我暗想,此時英格麗接腔:「真的很可怕。」
我們在走道上暫停腳步,楚蒂打開一扇門。「你們小朋友還真會抓時間,」她說,「我正要啟動我的寶貝們,來著手新案子呢。」
「等妳見到她就知道囉,」她說,把我的外套拋給我,「她超級酷的。」
「跟家政課老巫婆那麼不同?」她遞給我一只蓋有精靈仙子戳印的紙袋,重得出奇。穿透紙袋的是小精靈仙子(下巴尖細、神情惆悵),是個鐵絲串珠做成的飾物,我欣賞片刻,把它從袋子拔起來、塞進口袋。
她說:「那個甜點怪斃了。」
「因為我不希望妳接近那些笨重的機械。況且楚蒂忙得不可開交。」
「抱歉。」她跳到巨石的另一端,盤腿坐下。她猛拍大腿,低哼那首主題歌曲。
亞伯在後院東嗅西聞,威帕芒克山爍爍發亮,是個溫暖得出奇的週日,好似即將融化的奇異世界。冰柱答答滴水,某處有隻孤鳥正在啁啾。
英格麗雙手扣在背後,漫步逛著走道。她細細欣賞每個木製生物,彷彿是博物館無價的鎮館之寶。
葛瑞特用手遮光護眼,細細端詳英格麗。「妳怎麼弄的啊?」
「真希望我可以,可是我有好多工作得完成耶。」
「我們有多一雙踏雪板可以借妳喔,」英格麗說,「是我繼祖母的。」
我想,那是那趟旅程以來,頭一回有人在我面前說起「悲劇」這個字眼。我等著她說更多「關於悲劇將如何改變我」,但她卻搖搖頭說:「要放冰箱冷藏喔。可以持久一點。」
「我本來想看看自己能丟多高,」她說,「結果風一吹來,就把它帶走了。」
我也把自己的車窗旋下,將暖氣開至最強。我們沿著三三一號公路奔馳,一路放聲叫囂,準備回到鎮上。我開得有點太快,感覺胃部打轉,都快擠到喉嚨來了,於是放慢車速。英格麗求我加速,但我告訴她不安全。
「好多年好多年的練習。」我用單手敲開一枚蛋。
楚蒂說:「我也喜歡牠們那樣。」我從她的臉看出她正努力憋笑。她吻吻英格麗的額頭。「嘿,」她說,「妳那頂老帽子呢?」
回到廚房時,楚蒂包起一些山羊乳酪。
亞伯嗅嗅英格麗。她任由他舔舐她的臂膀。她問:「獎金有多少?」
英格麗宣布:「那是我繼祖母家!」她指向一棟旁邊加設穀倉、貌似邊間的大房子。斜傾的小膠合板保護著院落裡的樹籬。窗戶上飾有精靈仙子彩繪玻璃。那些精靈仙子微微旋轉、反射光線。靠近正門有個標示寫著:別惹惱精靈仙子喔!
「拉特蘭的長湖,」她說,「威帕芒克水庫。伍斯特市。遠遠那邊呢,超遠超遠的那邊呢,就是葛雷勞克山。看到了嗎?」
他哼了段波麗.品屈之歌,然後趕緊打住,清了清喉嚨。「我記得去年在《威帕芒克人報》讀到妳先生的事。那篇文章很不錯。」
「我會先存起來。等我長大,就要到法國去上有名的藍帶廚藝學校。」
「是啊。丹尼斯跟我先生在《威帕芒克人報》前後共事了將近十年,所以他們很熟。」
「是啊。」
英格麗從我身邊推擠而過,將背包扔在門內。她喚道:「亞伯!」
「春天的時候?」
「所以妳自己對波麗.品屈也有點執迷囉,」他說,「難怪英格麗那麼喜歡妳。」
英格麗在我的廚房裡翻著《跟著波麗.品屈輕鬆做料理》。我還沒開口詢問以前,她就搶著說:「我功課做完了。」
「什麼都行,儘管開口。」
我說:「我也是。」那是謊言,因為我在家工作而且沒孩子,根本沒有日日操勞這回事。我試圖微笑,但是當我與葛瑞特視線交會時,那種焦慮的罪惡感又讓內臟翻攪起來。我迅速將目光移向窗外。
我抓起木匙、動手攪拌。「我們別拌嘴了啦,呣,可以嗎?」
英格麗問:「妳有媽媽嗎?」
我們一起腦力激盪。英格麗想做翻轉蛋糕;我想做燕麥布朗尼。我們替燕麥布朗尼翻轉蛋糕草擬一份食譜,而我很快就領悟到,英格麗並不是她自己所暗示的烘焙神童。她建議放一杯蘇打粉,但我說服她那樣分量過多。她提議加三罐濃縮奶水與一打雞蛋,而我得(柔聲)解釋說,我們不打算餵飽一整個軍隊。最後我們協調出概略的解決方案——把燕麥加進布朗尼麵糊裡,然後一層層輪流放上布朗尼粉與蛋糕粉。
她說:「潔兒要來啊。」
「看過的臉,我一張也不會忘記,」她說,「名字也一樣。」
我挑起一邊眉毛。「笨重的機械?」
「不行,小可愛。等時候一到,妳自然會知道。今天晚上我恰巧要做別的東西。時間比較吃緊的東西。」她打開圖書館借來的書,翻到印在鏡面紙上的山貓圖片。「這就是你們按鈴以前,我準備要做的東西。你們有半小時https://m.hetubook.com•com的空閒嗎?」
最後楚蒂轉向我們,現在看來微微出汗。她閃出豎起大拇指的手勢,將鏈鋸機的電源一一關閉。她從架上挑出十只罐子,捧抱在雙臂裡,然後擱在地上。她噴漆時,空氣中的味道從汽油轉至油漆與噴霧劑。她揮舞雙臂。偏紅的棕色毛皮現形了。黑色班點與線條。粉紅鼻子。黑色細鬚。皓白牙齒。儘管身上妝點了配件,滑雪中的山貓看起來卻栩栩如生,彷彿會發出低嘶、喵嗚或舔舔牠的足弓。
英格麗從洗手間騰跳出來,但楚蒂硬把她轉過身。「洗手去,」她說,「要用肥皂。唱〈生日快樂歌〉要多久,就搓洗多久。」
「布布,放手的時候到了。」葛瑞特站起來,將背包掛上肩膀。「也許風會把帽子吹下來,等下次我們來的時候,它就會在地上,我們到時就可以拿了。」
如果這在人類身上有可能發生的話,她看起來比我記憶中的更老。
「算吧。快點去拿妳的車鑰匙,我們走吧。」
「我會想想的,小可愛。」
我想起席拉牧師不久以前來訪時,交給我的一些小冊子。那些小冊子的主題是傷痛,裡面強調運動、轉變場景、多多社交、交新朋友等等的重要性。
木屑漸漸聚積於殘株四周。山貓有如她描述的那般逐漸顯形:這兒是腦袋、那兒是腳。半條尾巴。姿態低伏的長身軀。往下探伸的面頰皮毛。有著簇簇細毛的耳朵。聰慧的眼睛。尖利的牙齒。大掌上的厚爪。接著她在每隻腳掌下方刻出小滑雪板,在牠的雙耳之間刻出無邊便帽型的頭盔,脖子還圍著隨風翻飛的圍巾。那隻山貓看起來好像正勇敢無懼地順著山坡往下馳騁。
「尼克,我要穿踏雪板去走走囉,」我說,「對不起。」
英格麗呼嚕喝著熱巧克力,然後咂咂嘴唇。「楚蒂,到底是什麼?就跟我們說說嘛。」
我們進入一片空地。他彎身解開踏雪板,手腳並用地攀上六尺高的巨石。等他把石頂上的積雪踢淨之後,轉身伏低、伸出手來。
她伸手越過門檻,用那雙冰冷的爪子掐擠我的手。「親愛的,妳失去親人,我很遺憾,」她說,「尼克是個好男孩。非常優秀。丹尼斯在《威帕芒克人報》裡寫他的那篇文章相當不錯。我知道我繼子搬到妳家隔壁去了。我還在想我們什麼時候會碰上面呢。」
「整個鎮很快都會知道,因為丹尼斯要替我寫一大篇專題報導。」楚蒂說,「好一陣子以來,他老追著我想做訪談,可是我一直拖延。我想,我不確定自己的工作是不是真的值得《威帕芒克人報》費心。可是他說動了我。」
「什麼?」我說,雖說她曉得自己被取綽號這件事,並沒有讓我很耗異。我覺得有點不安,恍如再次回到高中時代、返回地下室的第八號教室。他X的。我把雙手塞進口袋,假裝研究防護斜板底下捆好的樹籬。
楚蒂帶頭往穀倉走去,是附加在主屋側面的三層樓建物。我跟英格麗端著精靈仙子馬克杯,穿過廚房與飯廳、越過四季可用的向陽遊廊。精靈仙子擺滿了每個可見的空間。陶製、紙製、玻璃製的精靈仙子。精靈仙子的牌匾與文具。精靈仙子的檯燈與牆壁掛飾。精靈仙子的鹽巴罐與胡椒罐、精靈仙子的時鐘。
「我同意。」她笑了笑,拿把大除塵刷將衣服上的木屑拂去。
「我比看起來還強壯,」他說,「先助跑一下,然後盡量跳高一點。」
英格麗進屋裡來,雙眼晶亮、面頰紅潤。「我喜歡山羊,」她說,「我喜歡牠們的鬍子,還有牠們一面便便、一面吃飯的樣子。」
「關於那場比賽呢,是英格麗主動說要幫我的。我答應了她。我希望那樣沒關係。」
「噢,妳當然要上來,」英格麗放聲高唱,「嘟嘟嘟,妳只需要——添上一小撮料!」
「噢不,還是謝了。」
「總之,棚屋後面有棵高高的老殘木。我就走過去,用鏈鋸機攻擊它。在我還沒意識到以前——嗯,我乾脆秀給妳看看好了。」
我說:「是嗎?」
我既不是廚房的納粹,更不是肌膚緊緻、挺著完美古銅色胸脯的電視大廚。我是蘿絲艾倫.洛伊,娘家本姓卡爾麥克,是個試圖贏得兩萬美元烘焙比賽的濕答答煎蛋捲。如果不拿無麵粉花生醬甜點參賽,也不拿燕麥布朗尼翻轉蛋糕去比賽,那麼也會用其他精采傑出的東西去拚搏。
他轉開瓶蓋,大口灌下將近一半的水,然後把水瓶交給我。
「那是我新起的興趣。」愚蠢的事實是,我等不及要趕回家看《一撮愛》,實驗另一批餅乾。「波麗.品屈滿容易讓人上癮的,」我說,「一旦你給過她機會。」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想過叫消防隊員過來的是誰。
楚蒂把靴子綁帶繫緊。「那隻老鷹是給普林斯頓一家新設的中學。我在完成作品以後,喜歡留在身邊一、兩週,這樣就能再做點最後的修飾。我是個完美主義者,蘿絲艾倫,我確定妳還記得。那是強尼.蘋果籽。」她指向一尊高瘦的人像,是個狀似浪人的青年,身穿補丁衣物,手掌掬著種子。「那是我替里奧敏斯特歷史俱樂部製作的。妳知道嗎?里奧敏斯特市是強尼.蘋果籽創立的。然後那個是給渥徹斯特水族館的。」她指著從海浪上搖擺走來、懷裡揣著海灘球的國王企鵝。
「我們到嘍。」葛瑞特以類似馬戲團主持人的磅礡氣勢說。他把貨車停在一條土路的入口,離楚蒂的家有三分之二哩。
也許那是生病的症狀,但我承認自己有點喜歡這種狀況,那種懸疑的感覺,感覺有什麼未知的東西(某種力量、某種靈力)緊抓心臟,至少有那麼一會兒不肯讓它跳動、不肯放開它。
「該回去了。」葛瑞特說,但語調並無不耐。
英格麗高高拋起紅帽之後又接住。她在葛瑞特的背包裡摸索,拉出一條銀色包裝的穀物棒。她邊咬邊唱:「嘟嘟嘟,妳只需要——添上一小撮料!」
「驚喜比較有趣嘛。拜託?」
穿著踏雪板走路,有如陷入恍神狀態。我先提起一腳,接著是另一腳。我的雙腿變得沉甸甸的。太陽烘烤我的背。胸脯下方頻頻滴落汗水,淌入肚臍與腰帶。
「妳以前不習慣這麼叫我吧?」
英格麗的目光從她移向我,我在想「婊子」這個詞是否在九歲女孩的語彙裡。但英格麗似乎無法明白或者只是處變不驚。她咧齒笑著,纏得更緊,牢牢抱住對方的腰際。
左方的地面陡然下降,往冰凍的懸崖傾去。
我說:「欸,謝謝你打電話給消防隊。」
「現在是蘿絲艾倫.洛伊了,」我說,「妳竟然還記得我。我十六年前畢業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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