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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廚房的神秘香料

作者:艾麗莎.貝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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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潔兒

5

潔兒

「你哪位?」我姊姊問道。我之所以聽到,是因為答錄機正在錄音。
「乖乖待在這裡。跟船長在一起。哪裡都別去,也不要替任何人開門喔。」
褲仔
傳來孟漢娜的另一首歌曲,英格麗的歌聲稍微更加響亮,回憶猛襲隨之萎縮。我返回當下與此地。我們現在快到新罕布夏了。英格麗高唱旋律時,我靜靜對葛瑞特傾訴一切:關於吉兒的房子,尼克在世上最愛的地方。關於那邊的浴室,吉兒希望我照著塗繪在浴室牆上的那張照片,還有我幾乎快完成計畫的那天。我跟葛瑞特說起尼克真正的死因,其中包括丹尼斯的文章並未透露的細節。談這些事情感覺並不好,但不可思議的是,感覺也不會很糟糕。
「葛瑞特,我真的很感謝,」我說,「就是你載我來的事。」
英格麗猶豫不決,挑著指甲旁的肉刺。可是,她的眉頭很快就化為那種淘氣的笑容,她讓凳子快轉一圈,辮子往四周飛揚。她蹦跳穿越這棟老舊大農舍的一個個房間,我再次尾隨於後。
葛瑞特停下腳步。他觀察那些小屋、主屋以及那個招牌。我在通道上與他會合。
她咬著下唇、把手搭在我肩上,彷彿要撐住我。有半分鐘,我們隔著手臂的距離面面相覷。我瞪著她螢光黃滑雪襪加厚的腳尖部位。
「好。妳確定?」
該死。
「嗯,沒錯。非常浪費。」
到了屋外,我們縮頭走進飛旋的飄雪中,勘查附近幾間附加小屋,最後才找到了廁所。我在水槽上破裂的鏡子裡檢視自己:頭髮毛燥、胡亂伸展。兩邊眉毛都快連成一線了。棒透了。我轉動水龍頭,但沒水出來。英格麗衝過我身邊,閃入一個隔間。
這女人肯定以為我們是一家人。我是老媽,葛瑞特是老爸,而英格麗是我們的小寶貝。葛瑞特對我嘲謔似地笑笑,同樣的想法可能正竄過他的腦海。
「我的烘烤時代早就結束了,」楚蒂說,「不過我想我可以給妳們一些小撇步吧。而且我可以負責監督。我對監督可拿手嘍。」她眨眨眼。
「他戴了耳塞在看書。」
「那就是首獎啊。」
「噢,」英格麗說,「老鼠好可愛唷。」
他搖搖頭。「絕對不行。妳來睡摺床。」
我點點頭。
我說:「柏克夏郡的白人比例更高,這點我滿確定的。」
「欸,我要去接電話。」他越過廚房、拿起話筒。他說:「喲、喲、喲,可不是舞會皇后,吉兒.卡爾麥克.丹拔爾本人嗎?」
他一面哼歌一面開車。在十二號公路,雪下得更密更濃,他將車速放得更慢。我們的海拔更高了。路邊的房子與加油站愈來愈稀疏。與我們錯身的車輛愈來愈少。
「嗯,潔兒?」她喊道,「馬桶裡的水結冰了。變成一大塊冰了。」
今天週五,羅斯在一點十五分準時按響門鈴。我打開門時,一陣風掃越房子。外頭在下雪,寒天凍地。如同往常,他跟我擊掌問好、把郵件遞給我,然後才砰砰重步走進廚房並發放午餐:吃剩的雞肉餡餅,是他太太昨晚料理的晚餐。
「我是說,唯一的出路就是穿越。」
我把車子拿去修了。原來是氣化器跟傳動帶出了問題,花了我將近一千美金。
「兩輪驅動,」他嘆氣,「它只有兩輪驅動。比四輪驅動的車少了幾千塊美金。」
他說:「別放在心上。」
我說:「你開車來回波士頓的時候,肯定一路走走滑滑吧。」
遙遙遠方(也許是湖的另一側)傳來土狼的嗥叫。
她拖著腳趾越過地板,畫出一道弧形。「那個比賽又不是遊戲,是很重要的事情。」
楚蒂用布滿節瘤的雙手捧起英格麗的臉。「繼續開創啊,小可愛。沒人是透過放棄來替自己闖出一條道路的。」
「大家都很遺憾。」
「我想我還是留下來吧,」我啜飲一點酒,「其實我想把浴室畫完。」
他茫然看看我。「方盒?妳是說烤箱裡的禮物?」
「我們明天能不能去滑雪?」
「不行,寶貝。我得念書。妳明明知道。」
我做不到。我就是不行。
葛瑞特把iPod轉到靈魂樂手約翰傳奇。他說:「潔兒,那個故事很悲傷。」
我的眼皮垂下又突然抬起、垂下又突然抬起、垂下……
泰瑞說:「派蒂,我們走吧。」他收攏滑雪板、領著老媽踏出門口。
葛瑞特似乎上氣不接下氣。「大家都還好嗎?」他轉身輕撫英格麗的下巴。她點點頭。亞伯發出嗚咽聲。她把他拉過來、親親他的鼻子。
「而且也很浪費,對不對?」
可是當我敲響精靈仙子的門環時,卻無人應門。門沒上鎖,於是我們自己開門進去。廚房一片蕭索寂然。燉鍋裡的溫熱可可在後側爐口上等候。
我點點頭,因為我想不出其他切合實際的選擇。
「嗯。」
「絕對確定。」我微笑頷首。
她堅持,如果我們加料進去、把粉調得剛剛好,就能替薑餅女人餅乾找出完美的黏稠度——介於酥脆與鬆軟之間。她自信滿滿、熱忱十足,我開始相信我們真的做得到。
「是急事嗎?」
他們全都緘默不語。打從尼克過世以來,我就不曾再滑過雪,在威帕芒克山不滑,更不用說在這裡的歐奇摩山了。
她的輕笑竄升為陣陣狂笑。亞伯一臉好奇地繞過轉角望來,嗅嗅空氣、腦袋一偏。
我開車穿過新罕布夏、越過康乃迪克河,進入維蒙特。我的心又有那種奇怪的反應——怦怦跳得又快又猛,然後足足有五秒鐘毫不抽動。說到底,我還是該打電話到方醫師的辦公室預約看診時間嗎?
他唱道,「快快跑——快快跑到林恩去,你最好小心點,免得摔得四腳朝了天!」他把塔莎往膝蓋之間的空隙放下去,讓她上下顛倒地懸著,離地板只有幾英吋。她尖叫又大笑。等他把她翻正時,她猛拍黏乎乎的雙手。
老媽、吉兒與泰瑞鏗鏗鏘鏘、搖搖擺擺地沿著鏟過雪的小路,往滑雪道走去。他們套上其餘的裝備,在微微飄飛的落雪中,沿著沙辰山徑滑開。
我發動引擎的時候,塔莎從正在搭建的白雪城堡的城牆上揮手。「掰掰,潔兒阿姨。」
老爸說:「啊?」
他吹口哨喚狗過來,狗兒完全不理隊長,繼續在道森太太的路燈旁邊挖啊挖著。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三腳狗挖洞,可是看起來怪透了。從她的後腿之間飛起的先是白雪,後是泥土,全部堆在街道上。
「開玩笑的啦。晚安。」
她低語:「爸,愛你也喜歡你喲。」
「我們要打電話給警察嗎?」英格麗說,「打給法蘭絲警官。她會幫我們的。」
我想像我們的小孩會有的模樣。我們的足球隊。他們會有尼克的灰眸、我難以管束的髮質。他們會跟塔莎玩得很融洽。他們會滑雪以及溜滑雪板。我想像我們的櫥櫃裡擺著一排小踏雪板、小登山靴。濕答答的小無指手套攤在暖氣上烘乾。
楚蒂把鏈鋸機蓋起來,我用除塵刷替她從頭到腳刷過一回。我們到廚房唏哩呼嚕喝下重新加熱的熱可可。我與英格麗並肩坐在椅凳上;楚蒂倚靠流理檯,與我們面對面。
我低語:「我們可以一起睡摺床。」
「楚蒂在等我們喔。」英格麗說,一面扣上安全帶。那天午後天色陰暗,我開上三三一號公路時,想像楚蒂的廚房流理檯上排滿從小到大的攪拌碗,量杯整整齊齊沿著直立型電動攪拌器排好,加上攪拌器的金屬與塑膠配件。我想像楚蒂穿著漿挺過、剛熨好的圍裙。在我的想像裡,我們一起烘焙,但氣氛不像家政課老巫婆的時代。而比較像是跟波麗.品屈一起下廚——毫無壓力,有種隨性揮灑與跳脫窠臼的氛圍。我們把手指伸進碗裡,然後舔舔指頭。我們互開玩笑。我們哼唱葛蕾蒂絲.奈特&種子合唱團的歌曲。沒人替我們打分數、給我們測驗,更不會從旁虎視眈眈地觀察我們。
「可是都那麼晚了。平常就已經得花兩個鐘頭,現在還下雪——」
「真遺憾那個故事是真的。」
英格麗緊張地咬緊嘴唇,彷彿自己事先沒想到這點。兩處小小的熱可可漬,翅膀似的弄髒了她的嘴角。
計時器響起時,我把餅乾烤盤從烤箱取出。「薑餅我」以及「薑餅英格麗」成了模糊不明的團塊。
他問:「妳有空房嗎?」
「葛瑞特,對不起;我現在就是沒辦法——」
泰瑞說了類似的話:「透過麻薩諸塞聯盟賜予我的權利,我現在宣布你們正式成為夫妻。」
我說:「葛瑞特?」
「我一直在忙工作,」我跟吉兒說,「可是我會上去啦。今天晚上好了。去過週末。」她發出好大的尖叫聲,我把話筒遠遠拿離臉龐。等我把話筒貼回耳朵,她正在說:「不過在下雪怎麼辦?」
「我不知道。」
「食物戰?」我說,心想她哪兒來的餿主意啊,「想都別想。」
「才過一年耶。」我有點兇的對她低嘶。
「代替我向妳可愛的爸媽問好,」羅斯說,「妳妹在這喔。」
「有問題嗎?」是葛瑞特。他穿著合身又時髦的毛衣。因為他背後的前廊燈光相當明亮,所以我看不清他的五官。
老媽說:「拜託,別讓亞伯上吉兒的安哥拉毛海沙發喔。」
「話可別說得太滿,」我說,「葛瑞特,我不能讓你載我去。」
「沒事啦。回去睡覺。我會找到妳爸的。我確定他只是去上廁所什麼的。」
「嗯。」
「那是吉兒嗎?」羅斯問,叉子正要放進嘴裡。他以前一直暗戀我姊姊。我想他現在還是。「嗯,是吉兒沒錯。」我刮淨盤子。
「沒什麼理由,就是要試,對吧?」
我今天到吉兒家去。是你過世以後的頭一次,如果你能相信的話。不過,過程不是很順利。我回家的路上,走印地安人古墳場後面的捷徑,就在渥切斯特——普羅維登新鐵路的鐵道上。我跟誰錯身而過?就是肯特隊長,他在三條腿的黃金獵犬後面漫步。
英格麗低語:「她一定忙著把秘密案子蓋起來。」
我試著別去想昨晚的事,將心神集中於清爽的新雪上,雪地映出的光線亮得刺眼。
「小可m•hetubook•com•com愛,事先跟我約是沒用的。我都老糊塗嘍!」
我倆面對面,吐息以一蓬蓬短促的白霧懸在兩人之間。高懸於湖上的月亮熒熒發光。葛瑞特垂下臉龐,手指沿著我的臉頰滑去、穿過我耳後的髮絲時,我闔上眼睛。他將我拉近、把我裹入毛毯,一陣電流似乎沿著我的背脊竄上。
「尼克本來想養一大堆孩子的,」我說,「他以前老開玩笑,說要生九個小孩,這樣我們家就可以湊成一支足球隊。那就是我們總有一天要組成的家庭的小代號:足球隊。」
「我不介意,」我低聲說,「這一路都是你在開車。摺床給你睡。」
「我完全同意。」
我坐在沙發上。亞伯在壁爐前蜷成橢圓狀。他在睡夢中抽動尾巴與耳朵。薪柴啪剝作響,我在心裡預演,當我拉開客房浴室的落地門、站在覆雪的天窗與拱頂天花板下面時,會發生什麼狀況。我會把用膠帶貼在梳妝檯上的信封拔下。我的雙眼會再次複習信封裡的照片。是尼克在雪地裡撐起旅用三腳架之後所拍攝的。
他把微波爐加熱後的食物掃進嘴裡時,我替他倒了杯牛奶。電話響起,但我置之不理。答錄機嗶嗶作響,我姊姊開始說話:「呦呼,潔——兒。妳為什麼都不回我的電話?妳什麼時候要北上來這邊?」
「是啊。而且還可以上節目。」

透過擋風板,我只看得到一棵老槭樹的寬廣樹幹。我想我們沒撞到樹,可是差之毫釐。貨車的後側平板伸入路肩,駕駛座陷入林子裡。
「你一直在念書,」英格麗說,「就把我跟潔兒一起丟下來嘛。」
英格麗問:「什麼意思?」
他瞅著女人。「妳總有什麼可以讓我們住吧。」

他的雙唇微啟。「噢。哇。真的嗎?」
葛瑞特說:「跟我料想的差不多。」
英格麗說:「她是我媽媽。」
我聳聳肩。「是沒有。可是不管怎樣我都會試試看。」
回到七號小屋時,船長拖著一身老骨頭,爬上英格麗的摺床,在床尾蜷起身子。天氣好冷,我決定讓他繼續穿著外套與靴子。
我說:「亞伯,我們出發。」
靜止。
「好了,不搞笑了,丹拔爾太太,」他說,「我也已婚啊。而且我還在當班呢,政府的班。不過能跟妳講到話還真不錯。真不敢相信妳竟然搬走了。對了,住在滑雪國度狀況如何啊?」
我用雙臂攬抱他的脖子,他的嘴貼著我的嘴開開闔闔,篤定又甜美。我融化在他的體溫當中。可是就在那時,我的腦袋開始昏轉、心跳猛然加快,於是我掙脫開來,往旁邊挪去,直到兩人間隔幾呎距離。
我猛地醒來。貨車快轉甩尾——右、左、右。葛瑞特的手掌猛拍方向盤,努力想穩住貨車,將之控制為滑行狀態。我們歪歪斜斜滑入對向車道,還好當時空無來車——坡頂上不見車頭燈。
親愛的尼克:
也許泰瑞、老媽跟老爸都感覺到對話的氣氛即將每下愈況,因為他們突然假裝埋頭忙別的事。我爸更起勁地重新唱起「快快跑——快快跑」。泰瑞跨過亞伯,往火裡丟了另一根薪柴。老媽坐在門廊的藤編長凳上,拿出粉餅、塗起眼圈遮瑕膏。她撥蓬自己的頭髮,把雙唇抿在一起,好讓葡萄乾色的口紅暈開。「老天爺,」她喃喃自語,「我看起來像在公車上睡著的變裝癖者。」
英格麗猛力直撲背包,拿那本雜誌給楚蒂看。楚蒂把手打直,瞅著那張特別的折頁,仰起下巴讀著。
她蹙起眉頭,不過在被子下把身子蜷成球,亞伯再次在她的摺床上就定位。「妳不可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她說,「我只是一個無助的小女生。」
她搖搖頭。「胡說。我有點鏈鋸機的藝術品要忙。是蘿塔泉乳品加工廠委託製作的。我很喜歡身邊有懂得欣賞的觀眾。有興趣嗎?」
「可能會滿有趣的。」
「妳以為應該會有,」葛瑞特說,「可是沒有。」他又打入倒車檔、踩踩油門踏板。卡車微微搖晃、輪胎猛轉,我們又往陡峭斜坡上的溝渠裡滑進一點。他猛拉緊急煞車,發出重重嘆息。我這才明白他在顫抖——雖然幾乎看不出來。他走下貨車,調查現況之後又爬進來。他說:「我想妳今天晚上趕不到妳姊姊那裡了。」
「嘿,」泰瑞說,玩笑似地掐吉兒一把,「我就站在這裡耶。」
「不是作弊啦,」我說,「我們只是想要一點指導。一點啟發。」
我刻意別去聆聽。感覺是個我不該參與的私密時刻,雖然我跟英格麗共享過類似的時光。我展開一張毯子鋪在地上。
她當然說得對,我想那就是我淚流不止的原因——因為都已經過那麼久了,我卻仍然皮開肉綻。就浪漫韻事來說,葛瑞特是最有潛力的對象,可是連跟他走在一起,我都覺得太早了。
沒錯。我正在寫電子郵件給你。我知道大部分的人會認為這麼做「恐怖斃了」(引用英格麗的說法)。她也會說這「怪斃了」。
「很晚了。妳明天要上學耶。」
英格麗說:「可惡。」我把烤盤放在架上冷卻時,她用拳頭猛搥桌子。
「潔兒?我爸呢?」
「妳說的可能沒錯吧。」他用鼻子哼哼一笑。
老媽問:「潔兒,甜心,妳注意到吉兒新的流理檯面了嗎?」
脫掉手套以後,我在雜物袋裡摸索,把裡頭的東西放在流理檯上、排成一列——薑餅粉、甘草精、雞蛋、濃縮奶水。(英格麗管它叫「縮奶」,因為波麗.品屈就是這麼叫的。)「我們要做什麼呢,英格麗?」
英格麗拔腿奔去,當楚蒂用家政課老巫婆的語氣喝令「不可以跑!」時,她馬上停下腳步。
「你們儘管去吧,」老爸說,「我跟塔莎留下來。」
「是啊。車子發不動。」
我說:「怎麼表現才算是?」
她不了解我是不該離開的。她幾乎什麼都不明白,因為她還沒發展出他X的理解力、他X的記憶。她是一張乾淨的板子,純潔無暇,有如我還沒動手作畫之前的牆面。
我說:「別再說了。」
「別擔心,潔兒,」坐在桌邊的老爸一面唱著「快快跑——快快跑」、一面說,「我不會吵妳的。」老爸這種說法還挺好笑的,因為他從來不曾多管我的事。打從尼克過世以來,他就沒再跟我聊過什麼了。況且,這些日子以來,他眼中也只有塔莎。
塑膠桌上擺了一盞小燈。我將燈旋亮,燈泡先前就已經把鴨子圖案的燈罩燒出一個洞。遠端牆上靠著兩張軍用摺疊床,上面鋪有沾有污漬的細薄床墊。頂著小角的鹿頭傾斜於一個小壁爐上方。煙道一定是開著,不然就是壞了,因為爐柵上積起尖尖一堆雪。角落裡有梳妝檯,看起來手藝精巧,釉漆也閃閃發亮。我檢查所有的抽屜:除了最底下那個(到處點著老鼠屎,彷彿立體的逗號)之外,全都是空的。
我把你的「槍與玫瑰」鑰匙圈交給她爸爸葛瑞特。我當英格麗保母的頭一晚,他就把鑰匙歸還了。可是當我這份保母工作固定下來以後,我要他留著鑰匙。他也照做了。
媽媽幾次彎身觸碰腳趾時,我聽到她的背部發出喀擦聲。「妳爸答應不吵妳,」她說,「對吧,迪克?」
葛瑞特低語:「妳確定?」
「妳在等什麼人來嗎?」她打打呵欠,睡眼惺忪地望著我。
她把雜誌拋往肩後。它啪啪翻飛,繼而落在水槽前面高堆成帳棚般的物品上。「開創東西,」她說,「你們要做開路先鋒。」
「我的也是。欸,也不算啦。」
「船長呢?」
「好吧。」我說,一面戲譫地把他反推回去。我摸黑走到摺床,爬上去之後蜷起身子。
三一四:雨天藍。
「潔兒,等等!」
「因為這樣要求太多。」
老爸說:「妳要去哪?」
老媽咕噥:「噢,感謝上帝。」
「嗯,我曉得,」我說,「可是我不想拖下去了。我想把它弄完。」
「我想這裡是季節性的。」
吉兒說:「嗯。」她把酒杯全部收攏,除了我的以外,然後把它們擺在幾乎跟浴缸一般大小的水槽裡。她走進前廊,從櫥櫃裡拿了兩副滑雪板與滑雪杆,讓它們倚在門上。
楚蒂聳聳肩。「好吧。然後呢?」
英格麗說:「對不起啦。」
我陪她一起坐在餐桌前。我把手指探進糖霜碗,沾點往她鼻上一抹。
「你還裝得有模有樣的呢。」
英格麗接腔:「時間愈來愈少了。」
「對不起,」吉兒說,「我一直在讀關於傷痛的書,想要幫幫妳、理解妳的情形。那些書都說,這個過程——傷口赤|裸裸的那個階段——過了第一年就會結束。已經一年多了,而妳還是皮開肉綻的。」
「嗯,那我們也沒辦法啊,」我說,「就尿吧。」
在山上,我跟尼克坐上北峰的纜車升降椅。伴郎與伴娘坐在我們後面的椅子上:尼克的爸爸亞瑟與吉兒,他們一身平日的滑雪裝扮。我爸媽跟吉兒的先生泰瑞一起坐第三張椅子,泰瑞向席拉牧師借來一件唱詩班的袍子。他在袍子底下穿著紫色連身滑雪衣,口袋裡有州長簽發與用印的一張紙,宣告他可以擔任一天的治安官,賜予他在輝煌的麻薩諸塞聯盟裡證婚的權利。
在纜車頂端、靠近鐵杉群生的地方,我們站成半圓形,等候尼克與泰瑞把滑雪板卸下。
晨間,我們都相當安靜,連英格麗也是。我跟葛瑞特一起折毯子時,他對我露出有點靦腆的笑容。我們辛苦穿過雪地到主屋去,快活的芭比邀請我們進去熱烘烘的廚房。她煮了一壺咖啡,替英格麗倒了蔓越莓果汁,然後用微波爐解凍鬆餅。然後她叫了一輛拖吊卡車來,好讓葛瑞特載我們回家,在燦亮蔚藍的天空下,返回威帕芒克。
英格麗扯扯他的袖子。「爹地,你能不能抱我?」
戶外空氣凝止,天際清朗,只除了冉冉飄過月亮、讓我想起翹曲鬍髭的黑雲。應該凌晨三點了吧。
「因為這樣我們最後還得清乾淨。」
她嘆氣。「我知道啦。」
「在拘留所的牢房過夜?」英格麗說。她打著哆嗦,依偎於葛瑞特身上。
「那樣的話,」她說,「東西和_圖_書全跟妳當初留下的一樣。我什麼都沒動。」
我瞅向窗外。此時厚厚的落雪掩覆窗戶,很難看得清楚。「也許會有人下來。」
該死。
他說:「真抱歉,妳沒辦法在這週末完成妳姊姊的壁畫。」
我的雙眼盈滿淚水。
「我們有百分之百的空房,可是打烊了。」
我畫的肺泡從支氣管上鼓脹出來,好似藤蔓上過熟的紫葡萄。
「潔兒懂,」楚蒂說,「潔兒懂的。」
「這樣做才對。」葛瑞特把雜貨放在流理檯上,撈出一疊鈔票、塞進我的圍裙口袋。「這是額外的,要支付妳之前的雜貨花費。英格跟我說過妳們的幾項實驗——白脫牛奶、檸檬、燕麥、肉桂等等的。我從沒想到妳得投資多少錢在這個波麗.品屈的比賽上。」
「嘿,」他竊竊私語,「妳可別想睡在地上。」
他嗯哼一聲,使勁抬起車蓋,研究裡頭糾纏不清的軟管與黑盒。
尼克,這些事情你都已經知道了嗎?你知道我整天走來走去都沒穿內衣嗎?知道我開始習慣在屋裡穿著你的圍裙,只是為了好玩?你正看著我嗎?聽得到我嗎?曉得我的心意嗎?如果是的話,那麼以下這句話(唉,整封電子郵件都是)我不用說出口你也知道:我想念你。
我起身並捻熄廁所燈光。
我把你的禮物擺在閣樓裡。其實是英格麗放在那邊的。我爬那些階梯已經是一年前左右的事了。我知道自己應該清掉上頭的那些物品,也許捐贈給高中什麼的。還是說那些東西都過時了呢?成了沒用的垃圾?你在那方面總是有點復古。也許威帕芒克古董店會願意全部接手。
吉兒說:「前幾天晚上妳要過來這邊的時候,是跟誰一起被困在半路的?」她把一些巧達軟乳酪鋪在脆餅上,然後遞給我。泰瑞站在她背後,雙臂環抱她的腰。他比吉兒矮了四到五英吋。
我旋過身子。我衝向廚房,一把抓起皮包與亞伯的牽繩。淚水即將濺上我的臉頰,但這次它們留在眼眶裡,讓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欸,我們最近的東西好像真的沒那麼爛了啦。」
「反正我又不睡。妳知道的。我打算整晚熬夜念書,可是讀得眼睛都快打結了。我需要休息一下。」
「什麼?不行啦。你不能在晚上十點颳著風雪的時候,開一百哩的車子載我去維蒙特。」我原本想要早點出發,但因為忙著畫鼻腔,而我忍不住一口氣畫了額竇、咽頭跟前鼻孔。一張臉後面,竟有著那些空間、那些迷宮般的腔室與通道。
玻璃般的雪花下得愈來愈密,也更快了。波麗.品屈會說,雪花真是忙著「錦上添花」。
「什麼?妳上學要專心啊,」我說,「妳不可以在數學課的時候玩波麗.品屈啦。」
「好吧。」
「我知道,」她說,「這不是很棒嗎?」
「掉頭走十哩,那裡有家汽車旅館,在沃普爾。」
「好的,」泰瑞對著山風吼道,「天氣比修女的那個冷啊,咱們開始吧。」
他低語:「季節性的啊。」
「我沒事,」我說,儘管胸膛裡還有奔騰的感覺,「你呢?」
車子是尼克的領域。尼克專責的工作。
我狠狠捶擊方向盤、儀表板。我轉動鑰匙。乾咳。嗆噎。噗噗作響。
就在那時,房子的前門打了開來。牙齒只剩一半、身穿小貓圖案浴袍的圓胖女士走出來。她說:「我還以為你們是浣熊呢。」
我檢查自己的手機——無訊號。
在穀倉裡,我與英格麗戴起護目鏡跟耳塞。我們並肩席地而坐,望著楚蒂將一大根高聳的木頭,轉換成晶晶發亮、灑滿碎糖的六球冰淇淋甜筒。
我把他滑雪外套的下襬拉起,拿出他的皮夾。我試著別碰到他的臀部,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臀形挺不錯的。我打開皮夾(磨舊的人造皮),挑出幾張二十美金紙鈔。
吉兒把反光黑頭罩的下巴綁帶繫好。
「是妳可靠的高二化學實驗室前任伙伴以及可靠的前任郵務員。」
她咯咯發笑。「噢,不會吧。」她用三隻手指撈起糖霜,塗在我的鼻上。然後我又抹更多在她的鼻下,給她一個糖霜鬍髭。
「反正這裡的雪老是下不停。等不及要見見妳囉。」
「因為他過世的先生想要給紐奧良的人兩萬美元,讓他們重建卡崔娜颶風洪水毀掉的房子。如果贏了這場比賽啊,」她拍拍雜誌,「就能得到兩萬美金唷。所以這是命運。加上帶一位貴賓上節目、跟波麗.品屈面對面。那個貴賓就是我。所以等於是兩倍的命運。」
他從圓木滑下來面對我,背向著湖。「船到橋頭自然直。同時呢,我的蛋蛋快凍掉了。」
「潔兒?」葛瑞特把手搭在我的膝上,「妳還好吧?」
芭比拿出一疊羊毛毯子。當她把它們用力放在櫃檯上時,灰塵在周圍忽地揚起。「最好拿這些去,」她說,「那裡沒有暖氣。很榮幸跟你們做生意。」
我聳聳肩。「不然還能怎樣呢?」
亞伯發出哀鳴。我聽到他的牙齒打顫。
葛瑞特問:「潔兒,我可以關掉電燈嗎?」
我向前呼喊:「葛瑞特。」
「這邊的狀況應該不會那麼糟啦,」我說,「北邊那裡怎樣?」
英格麗從他的身側滑下,一把擁抱亞伯。
他垂頭靠在方向盤上——喀咚!——然後喃喃說了些話。
亞伯接受每個人的撫摸,連塔莎也是,她用力敲著他的肋骨。他躺在壁爐前方,爐裡灼灼燒著新鮮劈好的薪柴。他的腿從身體直直伸出來。那就是他靈緹犬的風格。
陰鬱的週六。葛瑞特單臂抱著英格麗、另一臂捧著雜貨,趕忙衝進屋來。「我今天早上有個口頭報告,」他說,「不能遲到。聽著,潔兒,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替這些烘焙實驗付費。」
「我很快就會過去啦。反正吉兒已經等很久了,還可以多等一些時候。」
英格麗的腦袋從座椅之間的縫隙探出來。她問:「我們可不可以在潔兒的姊姊家過夜?」葛瑞特在路面薄冰的警告標誌之前減速。「恐怕不行喔。」
「比威帕芒克還棒。」
「這個——」葛瑞特伸手抓住幾枚雪花,「不算風雪啦。這根本沒什麼。應該一下就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你問誰是英格麗?是我隔壁鄭居。
泰瑞一手搭在廚房餐桌上穩住自己,做了幾次屈膝動作,讓身子柔軟起來。「如果妳想來滑雪,可以借用吉兒的舊配備。」
老爸多唱了幾次「快快跑——快快跑」,然後用雙臂一把撈起塔莎,把她塞進紫紅色的滑雪裝。她尖叫著揮動四肢。「我們一秒鐘之內就到外頭去囉!」他唸誦著,套上自己外套,然後把她抱到外頭。我聽到他在車庫裡弄得鏗噹作響,忙著找雪橇與鏟子。我望出窗外,老爸穿著大大的防水靴,半拖著心滿意足的塔莎穿過車道,往堆得最高的雪堤去。
敲——敲——敲,暫停。敲——敲——敲,暫停。亞伯發出哀鳴。
「噢,她哪裡都能睡。而且不管妳去哪兒,她都願意跟。」
三九九:桃紅。
我會把他X的的壁畫弄完。如果我記得沒錯,剩下待畫的部分沒有多少。應該不會花我超過一個週末的時間。
「噢。欸,還算合理啦。」
「對不起。」
我們等了幾分鐘,可是無車路過。
我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瞅著我。「去見波麗.品屈?」
「所以呢,」楚蒂說,「我們有什麼事要忙?」
「我以為首獎是兩萬美金。」

「沒有。尼克從來沒提過喔。黛西!停!對不起……等一下喔。」
「讓人不得不愛的一元商店啊,」葛瑞特往門口走去,「玩得愉快喔。」
「它們跟我的圍裙很搭耶。」我說,一面把手伸進手套裡,「謝了。」
她問:「我們可不可以烤烤棉花糖?」
楚蒂的目光從英格麗的臉龐閃向我的臉。我假裝喝可可。我想問楚蒂,英格麗的媽媽到底是誰,或者曾經是誰。她一定曉得,但我當然沒問。
英格麗喊道:「楚——蒂?」
她張大嘴巴。「妳要去哪裡?」
塔莎再次頭下腳上。她剪短的黑髮剛好掃到地上。她尖叫拍手。「再一次!」
「她可能有吧。只是我最近心事滿多的。我很討厭承認這點,可是當她滔滔不絕講起波麗.品屈的時候,我常常會當成耳邊風。可是妳真的認為妳有機會贏?」
我解釋:截止日期是三月十日,必須在那之前交出參賽項目,然後等候一段未指明多長的時間過後,裁判會選出贏家。
英格麗在餅乾烤盤上,將麵糰捏塑成兩個薑餅女人:高大的那個頂著一頭亂髮,是給我的;矮小的那個則是滿頭辮子、腳踩靴子、頭戴大帽。
我盡量把霉臭的毯子拿離鼻子遠一點。英格麗領著亞伯,他吃力地抬起腳掌、穿越半呎深的積雪。他努力循著葛瑞特的腳印走。葛瑞特領頭帶路,我望著他寬闊的背部。
糖霜很成功——滑順、稠密,其實也很香濃,如果你喜歡甘草的話。(我懷疑甘草與薑這兩種好味道不是很搭,但我沒說出口。)
我說:「葛瑞特長得挺帥的。」
「嗯,」他說,「我們剛剛路過一個地方。我們可以走路過去,不算遠。我們可以找一、兩個房間過夜?等明天早上再看看怎麼辦?」
「祝妳好運,」葛瑞特說,「嘿,妳要不要帶英格麗一起去?」
接著我說:「隊長,那個方盒裡面是什麼?」
他低語:「可惡。」
敲——敲——敲,暫停。敲——敲——敲,暫停。穩定不變的節奏。我聽到聲音的時候,正在辦公室忙著打字給尼克。亞伯輕腳走進來,嗚嗚哀鳴。敲——敲——敲,暫停。
他靜靜笑著。「這裡確實挺冷的。」他朝英格麗瞥一眼,然後嘆氣。「我還是睡地上好了。」他跪在我身邊,用手肘推推我。「離開我的床。」
我走進去的時候,吉兒、泰瑞、老媽與老爸、小塔莎正在吃零嘴:起司、脆餅與葡萄。他們穿著薄薄的羊毛上衫與衛生衣褲,彷彿準備穿上滑雪裝和圖書似的。他們對我送上連連擁抱與親吻,讓我透不過氣。老媽遞給我一杯冰過的夏多內白葡萄酒。
「好了,」楚蒂終於說,「進來吧,小可愛。」
該死加兩倍。
她重重坐進椅子裡。「我們要怎麼辦?我們永遠贏不了比賽的。照著我們的速度進行,我們可能連參賽都來不及。」
一週過後,此刻的我正開車前往姊姊家。我想自己應該有種經過淨化的感覺。畢竟我把車子送修完畢,連故障的方向燈都修好了。我跨出了很大一步,對吧?可是我一無所感。沒有歡喜、沒有成就感,更沒有哀愁或傷感。我的感覺沒變:持續的痛覺,鈍化、穩定又麻木的嗡嗡低鳴。
烘烤期間,我們就做甘草糖霜,用尼克每年從零開始做蛋酒的老式手持攪拌器,把糖、奶油與半匙的甘草精拌在一起。我握著攪拌器,直直放在碗裡,英格麗忙著扭動輪子。「我想買甘草,可是我爸說他們可能有甘草精,妳知道,就像香草精,」她說,「他們還真的有呢。」
我差點坦承上週末的那枚吻,以及在我心中攪起的困惑。可是我知道泰瑞、老媽跟老爸都在聽,雖說他們假裝毫不在意。所以我用袖子抹去淚水並說:「我——我還好。抱歉了。」
「我確定她會,」葛瑞特說,「可是法蘭絲警官在那個方向,距離有五十哩左右。」他指著我們後方。
「只是還有一件事,」她說,「愛妳也喜歡妳喲。」
他嘆口氣,又把圍在身上的毯子裹緊。微風中,毯子在他肩膀上翻拍,恍如翅膀。「唉,至少我們努力過了,」他說,「我們回小屋補點眠吧。」
「玩得愉快,」吉兒說,「掰囉!」
「我確定如果你開口要求,楚蒂會願意照顧英格麗的。她人滿好的。」
他打起哆嗦、點點頭。「我一時激動。抱歉。」
「寶貝,把潔兒放下來以後,我們就要掉頭回家嘍。抱歉了。以後吧。」
總之,在雜貨店裡,她問我一堆事。像是:妳好嗎?妳的廚房如何……等等的。我回答得還算有條理。接著我問她,「在那趟旅程上,尼克提過替我買了禮物的事嗎?」我的理論就是呢,嗯,如果我事先知道是什麼禮物,要打開會比較容易。這種想法在天堂說得通嗎?因為在下面這邊的確說得過去。
我們走下樓、循著聲源而去。在梳妝室裡最大聲。敲叩聲從牆的另一側傳來。亞伯站在門口、偏著腦袋,我喚道:「哈囉?」
「船長可以在後座讓英格麗保暖。」葛瑞特此刻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我肩上。「拜託?就讓我幫妳這個忙嘛。我就是想幫妳這個忙。」
他快步走到狗兒身邊,使勁拉住她的頸環,最後她不再挖掘、縮著頭坐好。他對她痛罵一頓,亞伯開始哀鳴喘氣,於是我揮揮手、把車開走。
「我知道。我也是。可是我想我們要把這件事忘掉。暫時。」
她在櫃檯後面撈找,然後快手將名牌貼上左胸,胸脯因餘震而抖動。芭比。
「不用了,」我說,「不過還是謝了。」
不過,現在是週日晚上,英格麗沒睡我的沙發,而是睡自己的床,反正本來就該這樣。
在車裡的亞伯,聽見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便豎起耳朵。
「我只是想跟妳說聲晚安。我知道我們會打贏『溫暖靈魂的烘焙比賽』的。我就是知道。」
葛瑞特把英格麗橫放在有木頭扶手的方格棕椅上。但她坐不住,起身檢視周遭環境,踮起腳尖、瞥看木頭鑲板的櫃檯,上頭擺了巨型的微波爐、垂著兔耳似天線的電視機。
然後我們完全陷入打轉的狀態。無心跳:我的胸膛似乎跟著空洞又了無重量的風一起打旋。
葛瑞特浮現微笑。「聽到了嗎?」
她斜睨著英格麗,她的臉緊壓在葛瑞特的胸膛上。
我抵達吉兒與泰瑞的家,停在他們陡峭的車道上,就在他們多車窗、珍珠色的休旅車旁,這輛車讓我想到巨型水晶雪球擱在輪子上的景象。我爸媽一九八三年份的賓士停在車庫裡。
葛瑞特露出微笑。
葛瑞特朝我一瞥,彷彿在說:這點子如何?
我把門推開,隨著英格麗走進穀倉。藍色防水布掩住了巨大的最高機密案,楚蒂正把防水布上的繩索拉緊。
我們陷入黑暗中。我在腦海裡迅速說了一段禱詞,希望抽屜裡的老鼠屎是以前的,也許是去年夏季留下的,希望那些小動物不會來找我們。
隊長趕到車旁時,我們客氣寒暄一番。
楚蒂用雙手揉搓臉龐。「溫暖靈魂的甜點啊,」她沉吟一番,把「溫暖」說成「溫軟」。「小姑娘們,我想我就是沒那方面的天分啊。我是可以邊睡邊做肉桂奶油餅。一杯奶油、一又三分之一杯糖、兩顆蛋、兩杯半的麵粉、兩茶匙的——」她嘆口氣。「欸。退休的家政老師是不會發明新東西的。他們只會遵循現有的方法,無論是食譜或縫紉圖案,我這類的人就是不會引領潮流,至少說到廚房的時候是這樣。」
他吐口氣、搖搖頭。我看得出他相當氣餒,也許甚至很難為情。可是他不想表現出來。他問:「我們離妳姊姊家還有多遠?」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七日
我思索楚蒂所說的話——唯一的出路就是穿越。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星際大戰》的尤達大師或《小子難纏》的宮城先生會說的話。當我抱怨日常瑣事(吸塵、把回收垃圾拿出去)時,尼克總是能批判地說出那樣的話。
「回家。」
「我知道,」葛瑞特嘆氣,「不過我還是相當猶豫。英格麗當然很迷楚蒂。可是她老是忙得團團轉。我很不想加重她的負擔。我讓妳的負擔更重了嗎?」
亞伯踏進去,嗅嗅冷空氣。
老爸從雪牆後面探出頭來。他把蓋住左耳的毛罩往後拉開。「潔兒?」他呼喚,「一切都還好嗎?」
「我知道機會不大——哎,這樣想很瘋狂,不過你有沒有想像過,我們要是真的打贏比賽呢?」我說,「你有沒有想像過,英格麗跟我一起去見波麗.品屈的狀況?」
我跪在地上、準備躺下,此時葛瑞特矗立在眼前。屋裡如此昏暗,他的模樣我看不大清楚,但我感覺得到他身體的暖度、他的氣息。
「哈囉?」我喊道,「她一定忘了我們要過來。」
「為什麼不行?」
「潔兒,我的皮夾在後側口袋,」葛瑞特說,「能不能麻煩妳?」
「叫她用好看的淡褐色或什麼的,把浴室重新漆過。」
英格麗站在我上方。我在黑暗中看出她頭皮上編成之字型的玉米辮。一種半睡半醒的思緒匆匆掠過我的腦海:頭髮是誰替她編的?
「上床讀本書,直到睡著為止。」
我點點頭。
「妳有時候還挺好笑的。」葛瑞特又笑了,我頭一次想到,他這人還挺愛笑的。
「妳爸呢?」
「太好了,」我說,「我們要。」
他把約翰傳奇關掉,熄去引擎。「抱歉。」
我說:「英格麗才不是負擔呢。」接著因為不確定還能說什麼,我就補充說:「欸,小孩是很有韌性的。」
席拉牧師對我露出她招牌的仁慈笑容。「好像,」她說,「沒提過喔。」她掐掐我的手臂,告訴我威帕芒克仍在為我祈禱,說威帕芒克永遠不會遺忘。接著她說:「好好保重喔。」
他說:「就是這裡。」他加快腳步。「我們之前路過的就是這裡。」
「別麻煩了,」英格麗說,「記得楚蒂說過的話嗎?我們要做開路先鋒,女人。而那種粉只是我們的起步。」
「我考慮過。」
「又沒人說這會很簡單,」我說,「不用氣餒啦。我們總是可以再試的啊。」
「我們該走囉,」我說,「楚蒂,打斷妳的工作,真是抱歉。」
英格麗跳上其中一張摺床。「亞伯,這邊。這真是酷斃了。我們好像在露營喔。」
英格麗說:「嗨。」
「那真不錯,謝謝。」他從她肉團團的拳頭接過鑰匙。「妳怎麼稱呼?」
他低語回答:「愛妳也喜歡妳喲。」
我走回陰影裡,這樣就不用瞇眼擋光。「我不知道你對車子有研究。」
我坐起身揉揉臉龐。昏昏欲睡而反應遲鈍的我,忽地想到自己還穿著外套跟靴子。我邁向門口。我說:「回去睡吧。」
她把筆記本撕下來的紙拿給我看。上面寫著:甘草餡料的薑餅女人餅乾三明治。三明治的部分呢,我們要用薑餅來做,不是酥酥脆脆的那種,也不是像蛋糕那樣軟綿綿,而是介於兩種之間的東西。餡料的話,我們需要把甘草跟糖霜混在一起,做成甘草糖霜。
「波麗.品屈,」她讀完時宣布,一面把雜誌塞向英格麗,「她是時下的新流行囉?」
「布布,妳要平靜下來,」葛瑞特說,搔搔亞伯的脖子,「很晚了。」
我們走啊走著:葛瑞特帶頭,再來是英格麗,然後是我,繫了牽繩的亞伯在我身旁。沒有車輛經過。冷風颼颼直吹,我臉上的皮膚繃緊起來。我們走近外有護牆板的農舍。幾間木瓦小木屋在農舍周圍排成半月型,窗戶上全部蓋著塑膠布片。通道旁有個打了聚光燈的招牌寫著:唐卡莫格湖夏日小屋。
「潔兒,千萬別生小孩,」他說,「他們一旦出世,你會死心塌地愛上他們,然後你就沒救了。你根本束手無策。你就是——沒救了。」
「噢,潔兒,我有個禮物要給妳。」他從雜貨袋裡拉出兩個超大的迷彩烤箱隔熱手套。「英格麗說妳沒有隔熱手套,所以囉。」
楚蒂吸吸假牙。「兩倍的命運。我懂妳意思。」
「怎麼個帥法?」她追問,「快說嘛。是強尼戴普式的,還是裘德洛式的?」
葛瑞特用左腳靴頭蹭著積雪。「如果妳不介意我問的話,未了的事跟什麼有關?」
「如果我幫你們,不就等於作弊嗎?怎麼說,我都是個退休的專業人員啊。」
「我姊姊家。她住在維蒙特。在歐奇摩山上。」
我想起閣樓的事,還有英格麗帶到階梯頂端的那份禮物。我想起自己問過羅斯與席拉牧師是否知道是什麼禮物。我決定停車問問肯特隊長,看看他對於烤焦方盒裡敲來撞去的東西是否略有所知。因為如果我知道是什麼,或是自以為知道是什麼,也許面對起來比較容易——或許也會比較好。或許我連打開都不必,就可以直接送出去,送給某個懂得欣賞的人。或者跟垃圾放在一起扔出去。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可是也許有人會挑撿回家。像你自己就很愛從垃圾裡撿東西。m•hetubook.com.com
「聽好,」她說,「葛瑞特這傢伙聽起來好像不錯。他很愛女兒,妳也喜歡他的女兒。加上他有抱負,而且挺聰明的。妳喜歡跟他在一起。也許妳應該……把他納入考慮。他可以稍微把妳引出妳的殼。妳知道的,就是帶妳度過這個難關。也許就當作臨時的安排?」
編號四二三的色筆:真正的紅紫。
我發現你藏在烤箱的禮物了。真是高招。我差點把整棟房子給燒掉了。
「妳覺得喔?」
我驚醒過來。
當我們走到七號小屋時,他把鑰匙轉進鎖孔。「要有心理準備喔。」他說,一面把輕如紙張的門輕輕推開。
吉兒挑起眉毛。「聽起來,我也不會把他踢出唐卡莫格湖的小屋。」
「為什麼?」
英格麗說:「而且潔兒需要打贏這場競賽。」
「加油,」他說,「我喜歡。」
我的車子發不動。我轉動鑰匙時,它又是乾咳又是嗆噎。細雪飄落,小碎冰似的片片散落,有如纖維玻璃。
二〇〇八年二月二日
「反正待著別走就是了。」我不想把她留在這裡,但也不想隨身帶著她走。葛瑞特不在這裡,可把我嚇壞了。我低語:「回頭再睡一下。」可是她沒回答,她已經睡著了。於是我抓起鑰匙,隨手靜靜將門鎖上。
「嗨,」英格麗的聲音聽起來如此遙遠,「我一直在敲,想要找妳。」
英格麗垂下頭來,雙手在大腿上扭絞。「可是我們一直都那樣做啊。一直在開創東西啊。」
「我也是啊。我會打電話給警察,他們今天晚上可以提供你們保護性的拘留。常有這種被困住的駕駛。尤其是冬天。」
「別再道歉了。妳太常道歉了。」
「亞伯是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啊?」英格麗說,一面幫我綁好他的靴子。她好像已經從貨車打轉時的驚懼中回神,無懼於我們四周翻騰飛轉的落雪。她準備面對另一場冒險了。那就是英格麗特有的風格。
「他性感嗎?」
我把毯子放在另一張摺床上,並宣布要去找女廁。
「所以葛瑞特有什麼問題?」吉兒問道,「他身體方面一定沒什麼問題吧?」
他把她撈進自己懷裡。「管他的,」他在她的頭上低語,「我們就是要敲門。」
葛瑞特查查自己的手機。「沒訊號。」
他沒回答,黑暗中我也讀不出他的表情。我只看到他尖下巴的輪廓。他問:「為了取暖嗎?」
「季節性的?」
「她真的需要做那件事。搞不好能讓她戒掉對波麗.品屈的執迷。能跟女性相處對她來說是好事,她跟妳相處的時間很有建設性。她喜歡下廚,我討厭下廚,所以囉。」
所以我把車靠邊、旋下窗户,從後視鏡看著隊長快步走到駕駛座這側。亞伯極力想去追那隻黃金獵犬,但獵犬繞著道森太太的路燈蹣珊跛行,對亞伯不理不睬。
「那不一樣啊。我喜歡照顧你那個瘋狂小孩。」
「胡說。妳是威帕芒克最棒的保母。」他眨眨眼,彎身快吻英格麗。他說:「祝我好運。」
「我注意到了,」我說,即使我並沒有,「挺不錯的。真的不錯。」
「快快跑——快快跑到波士頓……」
他把電話遞給我時,我瞪瞪白眼。他空下的那隻手握拳,擺出彷彿要往我下顎猛擊的姿勢。接著他去清洗午餐餐盤。
他說:「其實我沒有啦。」他讓車蓋落下。「妳要去哪?」
「沒關係,」他說,轉頭遠眺湖面,「我明白的。我只是——」
「我知道。」
我走出車外,將車門踢關起來。冰泥從輪框滑下。移位的泥團落地時,發出噴濺的啪答聲。我猛踢前輪的力道過大一陣痛楚,竄過腳拇趾。
我沿著車道倒車。我旋下窗戶,用手圍住嘴巴來提高音量,為了蓋過引擎轟隆、穿越樹林距離一百碼的纜車座椅嗡嗡響,以及落雪的簌簌聲。「沒事,」我喊道,因為喉頭的柔軟鼓起而有些哽咽,「就叫吉兒重新上漆蓋掉就好。」
老爸跟吉兒佯裝爭辯不休,因為她明明希望他留下來,可是口裡卻不肯承認。她反倒堅持老爸去滑雪,即使大家都知道老爸年紀太大、骨頭僵硬、反應也不靈敏,所以不再那麼喜歡滑雪了。可是他們最後同意吉兒與老媽去滑雪,泰瑞去溜滑雪板,然後由老爸負責看顧塔莎。她年紀太小,還不能上歐奇摩小星辰滑雪學校。
老媽問:「誰是威爾史密斯?」
吉兒說:「嘿,嘿,我愛妳喔。」她也滿眼淚水。她給我一個吉兒式的擁抱——迅速地放收。她使力撫平我蓬亂的髮絲,就像撫摸馱馬一樣。「我的意思是,妳還活著啊。」她拿面紙盒給我,可是我揮手拒絕。
十五分鐘之後,我們(我、英格麗、葛瑞特、亞伯)爬進葛瑞特的貨車,逃也似地迅速駛上三三一號公路。落雪以瓷器碎塊般的薄片覆蓋道路。「孟漢娜」縱聲高唱,英格麗在後座同聲唱和。亞伯把頭依偎在她懷裡,她用手指與食指圈住他的耳朵輕撫。我替他打包的小行李箱就擱在她腳邊。
「掰掰,潔兒阿姨!」
愛你。
於是抱著開創先鋒的精神,我加了點玉米粉,比規定的少加幾顆雞蛋,還有牛奶。我用抹刀翻攪這些食材。
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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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起來——從腹部傳來的深沉笑聲。「噢,拜託喔。妳照顧我的瘋狂小孩前後好幾個禮拜了,還縱容她那些即興的怪念頭。」
楚蒂頭一仰、嗤笑出聲。窄細的肩膀上下起伏,平靜下來之後才斥責英格麗「出言不遜」。
她聳聳肩。「前幾天在數學課上想出來的。」
「沒關係啦,」我說,「別擔心。又不是你的錯。」我瞥瞥手機:半夜十二點半。
「好主意,」我說,「這點子是妳從哪兒弄來的啊?」
葛瑞特的情緒過於緊繃,無法對亞伯品頭論足。我扣上牽繩時,他朝著馬路望去。我覺得很愧疚,我不該讓他載我上路的。老實說,我想不通他為什麼打從一開始就堅持要載我去,尤其在天候不佳、時間又那麼晚的情況下,何況他的卡車也只有兩輪傳動。
「稍等一下。先別進來喔。只要一下下就好。」
她瞇眼睇著我們。「天氣夠冷了吧?」
女人說:「又不是在坐牢。」
英格麗用指頭掄敲桌面。「我們可不可以打食物戰?」
屋外(很靠近),有隻貓頭鷹呼呼呼叫著。我知道是橫斑林梟,因為尼克教過我牠們是怎麼叫的:呼庫克斯佛由,呼庫克斯佛歐。
「可是楚蒂,」英格麗說,「我跟潔兒爛斃了。」
吉兒說:「叫葛瑞特,嗯?」
英格麗跟亞伯依偎在一起。葛瑞特把毯子塞進她的身體周圍,一路拉到下巴。他壓低嗓子跟她說起床邊故事。
「我的貨車卡住了。」
「小姑娘,妳要怎樣都隨妳。」
我尾隨葛瑞特的大靴子在雪地上留下的印痕,沿著看來未曾鏟過雪的路徑走去。鞋印領著我進入樹林、朝湖走去。他蹲坐於倒下的圓木上,距離結凍的湖緣有幾呎。我在他身旁坐下時,他不動如山、靜默無言。我們肩並肩坐著,大腿外側彼此貼靠。我們凝望冰凍唐卡莫格湖上的月亮。他聞起來很香——溫暖、親切,像是幾個小時前噴灑的藥妝店辛辣古龍水,整天下來滲入他的衣物、髮絲與毛孔。頃刻之間,我放任自己盡情欣賞他的迷人側臉與平滑肌膚。
英格麗喊道:「是我跟潔兒!」
女人跛著走到櫃檯後方,用手掠過一排鑰匙。「我給你們幸運號碼七,」她說,「那裡的氣氛最好。離這房子最遠、離湖最近。」她轉身對葛瑞特微笑。她的牙齦看來腫腫的。
我們聽到鏈鋸機的哀鳴聲。英格麗綻出笑容——一種淘氣的神色,我也在葛瑞特的臉上見過。她抓起我的手,把我拉過一個個房間,直往穀倉去。她飾有珠珠的辮子敲在背上啪啪作響。我們在走廊上聞到汽油煙霧與木屑的氣味。等鏈鋸機的哀鳴一停歇,英格麗就使勁擂門。
亞伯往我傾身,我搔搔他的耳朵並對自己竊笑。我說:「愛妳也喜歡妳喲。」
泰瑞問我:「妳把滑雪配備帶來了嗎?」
「我們有一場烘焙比賽要贏。」
我爸把塔莎抱到廚房餐桌邊,讓她在他的膝蓋上下彈跳。「快快跑——怏快跑到波士頓。」
「我們真的需要找個地方過夜。」
「妳該上床了。」
我接近客房浴室,將門咻地打開。裡面的空氣聞來還有壓克力塗料及新近工程的味道。新矽膠與新管線。我的工具箱放在馬桶與梳妝檯之間,上頭覆滿灰塵。
她跳起來緊抓我的手。「我一定要尿尿。」
「請關。」
「妳確定?」泰瑞說。
我停下腳步轉身。是席拉牧師。她腳踩懶人鞋,身穿緊身褲與紅色燈芯絨背心裙。我滿腦子只能想到那一天——就是得知你出事的那天,當時我在泰瑞跟吉兒的車道上與席拉牧師、切特神父面對面。
「是嗎?他們很有韌性嗎?大家都那麼說,可是……」
「不用抱歉啦。」我暫停一下,等心臟不再抽搐。「晚安囉。」我說,然後轉身沿坡而上。
「是啊。是合理。如果住在佛羅里達的話。」他把貨車打入倒車檔,但車輪淨是原地打轉。一輛十八輪大卡車急馳而過,高高濺起雪泥。
所以,天堂如何呢?希望你在上頭玩得開心。
我用雙臂擋住臉龐。心跳急馳。我暫停呼吸。
他重複:「那就好。」他隨著約翰傳奇一起哼唱。餘下的返家路程,我頻頻打著瞌睡。
「她沒事。」
「說到底,搞不好去上法律學院也不是什麼好點子。英格麗要付出的代價太大。我老是不在身邊陪她,總是忙著念書。她是班和_圖_書上唯一的黑人女生,這對她來說已經夠吃力了。說到這點,幾乎可以說是麻州白人最多的郡裡、唯一的黑人女生吧。」
「就是夏天才開放。」
「整整一年,」她說,「又足足四個月了。聽著:妳還沒死啊。」
「妳可以幫幫我們嗎?」英格麗雙手合十,彷彿在禱告。
「我就是想。況且,我通常都只是開到波士頓再回來。這次路線不同,等於是一場探險。」
「說得也是。嗯,你的貨車後面有沙子嗎?還是貓沙?」
接近麻州邊界時,葛瑞特的目光朝我拋來。「潔兒?」他靜靜地說,免得吵醒英格麗,她正在後座酣睡,亞伯將腦袋靠在她的懷裡。他說:「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尷尬。」
她搓著雙手眨眨眼。「我想我可以替你們安排一間小屋。可是裡面可能有老鼠。」
「沒關係。你有沒有參加美國道路救援協會什麼的呢?」
泰瑞嘀咕:「是可麗耐牌的喔。」他探進紫色連身滑雪裝時,嘴裡來路不明的蘆筍氣味朝我襲來。
「好滴好滴,」她說,「就來吧。嘿。至少有衛生紙。」
我壓下呵欠。我想像自己在鼠滿為患的鬼地方睡著的模樣。接著我想像自己在鼠滿為患的鬼地方睡著、身邊有個暖烘烘的強壯人類貼著我的景象。
吉兒說:「真的啊。」
「噢,」吉兒嘆氣,「嗨,羅斯。我還是已婚喔,羅斯。」
「比威帕芒克還棒。」
我把燈旋開。她背後的地板空蕩蕩的,葛瑞特之間蓋的毯子已經不見蹤影。
「英格麗?」我說,「妳不能再敲了。妳快把船長弄瘋了。」
「快快跑——快快跑到波士頓,」老爸輕唱,「快快跑——快快跑到外頭去,整天待在外頭,讓潔兒阿姨好好地專——心!」
「至少一個小時。可能更久。」
「欸,我喜歡開車。妳可以付我油錢。」
「噢,」英格麗說,「不好玩。」她往後一靠、唱起歌來。過了一陣子,我們經過艾莉森的果園時,她邊打呵欠邊唱歌。不久之後,她腦袋貼著窗戶、彎著身子墜入夢鄉。
「我也不希望,」我說,「我這邊沒有尷尬的問題。」
「沒有。老實說不急啦。可是感覺又很緊急,你知道的。」我想到那面壁畫,空白的身體與空白的臉龐。吉兒說別擔心那間浴室的事,可是我當然會擔心。我不打算滑雪,而是計畫把自己鎖在浴室裡,直到完成自己當初開始的東西。時候到了。「我有工作要忙,」我說,「可以說是有事未了。」
「是啊。而且我可以保護你,不受老鼠騷擾。」
「晚安。」
老媽把夾克拉鍊上的魔鬼氈帶撫平。「如果我的孫女在吉兒的新磁磚上敲破腦袋——」
葛瑞特說:「我們真的需要睡上一覺。」
葛瑞特浮現微笑。他剝去一片樹皮,然後拋越過湖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門子父親。」
「尼克從來沒提過嗎?」我說,「在那趟旅程上?」
乘客座上的亞伯嗚嗚哀鳴。
「浴室?」他把雙手塞進口袋。「妳可以在北上的路程解釋給我聽嗎?」
葛瑞特終於主動開口:「睡不著。」他把圍在身上的毯子拉得更緊。「英格麗還好嗎?」
我開始閱讀薑餅粉盒子上的指示。
老媽問:「是妳的鄰居吧?」她把酒杯舉高向光,把杯腳上的污跡搓淨。她往嘴裡拋顆葡萄嚼了嚼。
我想像她的同學盡忠職守地做著長除法,她卻埋頭胡亂塗鴉薑餅女人的東西。我自覺失職、沒把握,也有點愧疚。可是很快的,英格麗就在廚房裡敲敲打打,唱起即興自編的短歌,內容是她做完了所有的功課,屋外下起凍雨(粗粗胖胖的銀色斜線),而烘烤薑餅女人餅乾三明治,似乎是個完美至極的活動。
「真的嗎?」
「是可麗耐公司的,」老媽說,「吉兒的設計師選綠色來呈現戶外氣氛。不可思議吧?」
「我們的實驗到目前為止都不大順利。」我簡述我們所有的失敗,從燕麥布朗尼翻轉蛋糕開始,一路講到我們最近的災難:肉桂馬卡龍美味小點,結果發現太複雜了;太妃布丁圓蛋糕,中間沒熟,某星期五中飯過後我請羅斯吃,他覺得「太守舊了」;迷你奇檬餡餅,酸得讓英格麗扭起臉來,後來羅斯他不肯吃,宣稱它們「缺乏男人味」。
吉兒再次拍拍我的頭髮。「為什麼要道歉?」
「可以帶客人一起去,在波麗.品屈身邊下廚。如果我贏了,英格麗就是我的客人。她沒跟你說嗎?」
我說:「媽,都還沒早上十點呢。」
他打打哆嗦、用力跺腳。「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不能讓我載妳去?」
他一時驚醒。我們走出門口。亞伯跳上乘客座,在患關節炎的長腿所能容許的範圍內,擺出幾乎像是坐下的姿勢。他發出馬匹似的吸鼻聲,砰咚地把臉靠在糊了口水的車窗上。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我跟妳說過我們要來,」英格麗說,「來烘焙啊。記得嗎?」
好奇的滑雪客與溜滑雪板的人聚集在我們身邊,亞瑟從褲管口袋拿出一只天鵝絨的袋子。吉兒用她的傻瓜相機拍著快照,牙齒咬著脫下一隻連指手套,我跟尼克脫下我們的連指手套;他把一枚戒指套上我凍得變白的手指,我也替他套了一枚。我們親吻對方:快速冰冷的輕啄。我們呵呵笑著、牙齒凍得打顫,又把連指手套戴好。
英格麗的臉龐現在蓋滿了糖霜,幾乎像敷美容面膜。「我可以讓亞伯幫我舔乾淨嗎?」
「唔,」我說,「比較像威爾史密斯那種。」
英格麗在後座哀號。「爹地?」
「什麼?」
「過來這裡。」楚蒂說,搖身變回楚蒂。她跪下來、展開雙臂。她的護目鏡壓住貴賓犬似的鬈髮,眼鏡滑向汗水淋漓的鼻尖。「過來這邊,小可愛。」楚蒂吻遍了英格麗美麗的金色小臉。
「對啊。」
我再次試試手機:一格訊號。我打給吉兒,她因為擔憂與失望而放柔聲音。她提議來接我們,但我婉拒了,因為我們實在不需要讓她跟著困在半路。
「好。太棒了。」
「你不用付我的——」
我們跳出貨車外,鼓起勇氣面對勁風吹來的落雪,然後爬出溝渠。我在路肩幫亞伯穿上外套。
「你可以轉移你的學分,到其他地方上夜校,」我說,「比較近的學校。」
「我知道。」
我們路過威帕芒克山,看到它聳立於雪地裡,觸發了回憶猛襲: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我的婚禮當天。我把售價三十美元的新娘禮服(上面飾有珠子的二手商店直筒洋裝,尺碼大了兩號)套在滑雪裝上。尼克在粉藍色燕尾服底下穿了兩層衛生衣褲,是他老爸一九六九年穿去參加高中畢業舞會的衣服。
吉兒惡狠狠看她一眼。「潔兒,沒人催妳把它趕完,」她說,「可以等的。只是間浴室。」
「我們離目標更近了啊。」
「其實不會耶。那段路程挺平順的。」
葛瑞特把幾張紙鈔握在掌中,跟她握握手。「芭比,我才覺得榮幸呢。」他說。
「英格麗怎麼辦?」
我們在淚光中咯咯輕笑。
肯特隊長說:「我不曉得耶,潔兒。」
我跟他們說起葛瑞特,因為他在職進修波士頓法學院,所以我一週有幾晚(偶爾週六也是)會照顧英格麗。
她跪下來,呼喚船長。他疾步走近,瘋狂地東嗅西嗅。他把她的鼻子舔乾淨以後,繼續往臉頰、下巴、額頭,甚至耳朵去找更多可舔的地方,她噗嗤狂笑。他往英格麗身上靠去,力道有些過大,結果害她跌坐在地;亞伯站在她上方,舔遍她整張臉的時候,逗得她尖聲笑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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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走路的步伐搖晃微跛,領著我們穿過春夏秋三季使用的冷冽前廊(如同小屋窗戶,也以塑膠布包住),走入作為接待區的地方。能夠離開寒凍的冷風,感覺真好,我覺得肌肉漸漸放鬆下來。
圍聚的陌生人鼓譟歡呼,猛敲他們的滑雪杆。操控室裡的纜車操作員舉起保溫瓶當作敬酒致意。我們這群瘋狂的婚禮小隊伍朝著我鍾愛的滑雪道而去——難度頗高的雙黑道,也就是曲折又陡峭的狹路,左側有不小的顛簸隆起。這條狹路直接通往木屋,而木屋二樓的宴會廳裡,爐火正熊熊燃燒,耶誕紅妝點著桌面,羅斯與伊傑的雙人樂團「麻州狂駛者」正在暖身預備。
就在睡前,我感覺胸膛中央有種恍如被冰冷小針刺中的痛感,我想像楚蒂的精靈仙子在窗戶裡迴旋,反射出光線來。
「一間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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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蒂喚道:「哈囉?」
「在數學課上,該做的事情就是數學。」
我朝牆壁斜瞥一眼,然後轉過全身,正面去看。看著山巒與抵著山巒的前方空白處。
女人最後搖了搖頭。她的銀白瀏海在額頭上左右搖晃。「我會替你們叫拖車。可是他們的動作通常都慢吞吞的。像這樣的風雪,你們得等兩到三個小時。」
我努力別哭。我真的很賣力。但我都還來不及壓抑,淚水就已急湧而出。
「那種聲音真的會讓人汗毛直豎。潔兒,妳願意跟英格麗一起參加烘焙比賽,我很開心。」
「為什麼呢?」
「我告訴妳們該怎麼做好了,」楚蒂說,「妳們要表現得跟自我尊重、理智清明、目標取向的女性一樣。」
我的雙眼慢慢適應。我朝英格麗瞥一眼,毯子隨著她的吐息起起伏伏。她的臉龐同時成熟又稚嫩;即將長成女人,卻仍很孩子氣。
英格麗的視線從楚蒂快快轉向我。她問:「潔兒,妳懂嗎?」
前幾天早上我到雜貨店去補貨,買了糖、奶油跟麵粉,全部都是為了做實驗。我近來做了很多實驗喔(說來話長)。我推著購物車要去結帳時,在蘇打水瓶的圍繞下,我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欸!」泰瑞喚道,肯定感應到緊繃狀態已經解除。他拍掌一次,然後雙手互搓。「誰想去山坡上滑滑雪啊?」
「祝好運!」
她說:「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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