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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廚房的神秘香料

作者:艾麗莎.貝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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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潔兒

10

潔兒

「看來她現在會了,」葛瑞特說,「可是在我認識她的時候呢,就像我剛說的,她連一盤布朗尼都不會。」
「嗯,」隊長終於說,人們抬起頭來,「我們就不再拖延——我一直想這麼說——讓我們揭開布幕、展示底下的東西吧。史泰伯頓先生?可以由你來嗎?」
「我錯得離譜,甚至可以說是懦弱。可是我沒辦法改變過去。」
波麗在走廊上瞅著我、吸吸鼻子,大步邁向出口。「那些衣服就留著吧,蘿絲艾倫,」她回頭越肩喊道,「妳看來挺不錯的。繼續努力烘焙下去吧。妳永遠也不曉得事情會有什麼發展。」
我點點頭。
「我現在沒辦法正眼看你,伊傑,」我說,「尤其是你。」
波麗嚼著上唇。「真的啊。」
「她十一個月大的時候,我差點因為餵她一小匙花生醬而害死她。那時我正在弄花生果醬三明治,她伸手去拿抹醬刀,所以我拿湯匙往罐子裡一探,然後遞給她。二十秒以後我轉過身來,她坐在兒童高椅上,臉色紅得跟蕃茄似的,雙眼凸出來,兩手緊抓喉嚨。我事先怎麼會曉得呢?現在大家都曉得花生過敏的事。可是從前那個時代?」
「我知道。我知道。沒關係。妳不用正眼看我。」
「我們一錄完影,我就馬上衝過來了。那種事不該發生的。我把工作人員狠狠臭罵了一頓。從現在開始,我們公司都會準備自動注射器。真是對不起。她沒事嗎?」
葛瑞特說:「她還好嗎?」
波麗喀答喀答的腳步聲接近門口。
掌聲在群眾之間蔓延開來。攝影作品的寬度與高度各有幾呎,高高放在畫架上。我好奇法蘭絲跟丹尼斯用來舉辦這個活動的錢從哪裡來,可能是自掏腰包吧。
葛瑞特翻著雜誌、啜飲咖啡。「我可以想見未來會跟英格麗有很多久久的對談,」他說,「你要怎麼對一個九歲小孩解釋,你為何一直對她說謊?解釋她心裡想的其實一直沒錯?」
「你已經盡力了,葛瑞特,」我說,「我想你是個很棒的父親。」
丹尼斯說:「噢。抱歉。」他從駕駛座探手過來,將東西拋入後座。「給我點時間。」他的車子聞起來很像潑過汽水之後久放的味道。我們不久之後就沿著麻州收費公路漫遊。我聽著淅瀝瀝的雨聲以及擋風板上的雨刷尖刮響。
護士走進來,要穿紗麗的那兩名女性跟他走。
她說:「真正的威帕芒克人。」
丹尼斯走上舞台,對隊長低聲說點話。隊長穿著皮背心與翼尖皮鞋。羅斯把麥克風遞給他時,隊長點點頭。他們背後有個十呎高的物體,上面蓋著黑色斗篷。我認得那個物體的形狀,是從楚蒂的穀倉拿來的。只是我之前看到的時候,是用藍色防水布遮住的,是楚蒂的最高機密。
「金錢不是接觸。她想要妳,艾妮塔。她需要妳。」
「我只是不想讓英格麗受到傷害。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一個二十三歲的小伙子能拿小嬰兒怎麼辦?一個美麗的小女嬰?」他又把頭埋進雙手裡,手肘靠在膝上。
「是她先離開我的。」
其中一張照片是尼克,他正坐在跨宗教廂型車裡。那張照片略微失焦,我好奇是誰拍的。他穿著威帕芒克愛紐奧良的襯衫——就是現在捲成一球、塞在我提袋裡的那件,擺在長凳上的提袋就在我旁邊;我伸手進去,握拳緊抓布料。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不同了。相信你也是。我只是不敢相信你竟然讓她來上我的節目。」
「真的啊?」
「對不起,」我說,「都是我——」
「我烘焙『讓人食指狂動的喜悅』的時候,漢彌爾頂替妳、擔任我的幫手。了不起的甜點,蘿絲艾倫。我的意思是,不是平常那種甜餡餅。竟然想到要用巧克力?羊乳酪?柑橘類?而且還放胡椒?那可是創意十足啊。」
「我不介意。」我露出微笑。真正的笑容,露出牙齒的笑容。
「趁妳進去以前,」我在袋子裡摸索,「這是英格麗原本要給妳的。」我找出信封——信封裡含有英格麗寫給波麗的信,還有英格麗的一生積蓄。
有位穿著手術服的男人走進等候室。我跟葛瑞特兩人都站起身來,可是那個男人朝著坐我們對面的年輕夫婦走去。他解釋著什麼,他倆肅穆地傾聽。
「她怎麼會不知道和-圖-書?英格麗跟她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她是波麗.品屈的小黑人爆炸頭版。我們之所以會一起看《一撮愛》,就是某個週六晚上把頻道隨便轉來轉去恰好看到的。我為了追蹤艾妮塔的近況、看看她事業的發展狀況,所以才訂了雜誌。」
塑像比他實際的體型還高大。他穿著褪色牛仔褲、絨毛背心,戴著玳瑁方框眼鏡。即使從我這個高度,也看得出來楚蒂把最微小的細節都弄對了:他壞掉的眼鏡左臂用一枚金色小迴紋針固定。他下巴上刻有菱形的斑痕,是他祖母的緬因貓在他七歲時咬了他所留下的。他踩著天柏藍牌的古銅色靴子;紅色法蘭絨襯衫的袖子高高捲到長繭的手肘那兒;手中的相機鏡頭往外凸。他露出了一副剛剛瞧見想要攝入鏡頭的東西。
「所以,你爭取到自己想要的了嗎?」我問,「我是說,從波麗那邊。」
「我們努力要讓關係和諧,」他說,「可是艾妮塔——波麗——斷定自己就是不想當媽。她一點都不想參與。英格麗一個月大的時候,她就真的離開我,跟珠寶旅行業務員遠走高飛。他把她帶到亞特蘭大。我猜她就是在那裡學料理的吧。妳有沒有注意到,波麗的食譜很依賴傳統的南方口味?那套『錦上添花』的胡言亂語?波麗把那些經典的靈魂食物學起來,然後稍微調整得清淡點,讓它們更健康。妳知道的,用香料而不用豬油,那類的調整。」
我望向乘客座窗外。「尼克跟你說過是什麼禮物嗎?就是放在我烤箱裡的那個?」
有陣停頓,我聽到深深吐氣的聲音,但我不確定是誰發出來的。
波麗說:「你真的以為你的做法是為了英格麗著想?」
我們在停車場上穿梭,走到殖民時代風格的黃色屋舍。鎮公所裡,大南擊打在波浪形的窗玻璃小方塊上。
「留著吧,」我說,站起身並撫平裙子。
「我了解的,」我說,「我真的了解。嘿,廁所附近有販賣機。你想要什麼嗎?」
葛瑞特沒回答。
她把頭一偏。「真的啊?」
「英格麗狀況還好,」我說,「不過他們還不希望讓人見她。他們正在做檢驗。」
雨勢變大,丹尼斯輕踩煞車。「艾倫,」他說,「他替冰釣比賽拍的照片得獎喔。」
「小心喔,」我說,「裡面有錢。」
「你總會找到方法的,」我說,「別擔心。」
他現在望著我,眼眶泛紅。「那靴子滿好看的。」
「我是說,也許你說得對。也許時候到了,」波麗說,「也許還不嫌晚……我不知道。那是你想要的嗎?」
「她是我鄰居。」
我膝蓋的內面黏在等候室的椅子上。葛瑞特在我身旁。他將手肘撐在膝蓋上,腦袋低垂。
波麗彎下腰來,腦袋垂在兩膝之間,用鼻孔呼吸一次、兩次。等她挺直身子,臉龐又是一派從容、泛著迷人的紅暈。她露出我所熟悉的螢幕招牌笑容——微微拘謹卻隱隱誘人。「那就好,那就好,」她說,「妳怎麼認識英格麗的?」
英格麗一副停止呼吸的模樣。
「是啊。連我這麼笨手笨腳的人,都能照著那些食譜做菜。總之,英格麗把那頂帽子戴上她那顆美麗的小頭,然後一切到此為止。」
葛瑞特瞪著自己的鞋子。「在亞特蘭大沒闖出什麼名堂,艾妮塔就搬回波士頓了,但她沒有回到我身邊,而去跟朋友們合住,改了她認為適合女演員的名字——會押頭韻的那種,聽起來從甜姐兒到迪斯可舞孃都適用,就看到時際遇如何了。她只要聽到有試鏡活動就去參加,努力想找演戲的工作。艾妮塔的室友告訴我,她打算搬到洛杉磯去嘗試某個料理節目,她連那次試鏡內容是幹嘛的都不清楚。就像那樣——」葛瑞特彈彈指頭——「她竟然教起英語系世界該怎麼下廚了。她有北美洲最出名的鎖骨。她出現在脆餅紙盒、廣告看板上,還有大可口多拿滋店的電視廣告裡。」
我們走到禮堂門口時,他說:「妳先請吧?」
「你是說,她其實不知道怎麼下廚?」
「後來怎樣?」
「我那時想要徹底地決裂。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同了。」
「她已經好久沒對花生起反應了,」他說,「我從來沒幫她用過自動注射器。沒人用過。不管她去哪,我都會事先警hetubook.com.com告那裡的負責人,說她對花生過敏。然後我會給他們自動注射器。結果我竟然獨獨在這裡忘了預先警告他們?在她媽媽料理節目的現場?還是料理節目耶。」
我說:「所以妳真的喜歡?」
丹尼斯說:「我來這裡找妳,是因為我想妳可能需要有人來載。」
到了佛明罕附近,我把座椅往後傾、闔上雙眼。等我再次睜開眼睛,幾乎已經過了四十分鐘。落雨依然紛紛。丹尼斯把車停入威帕芒克鎮公所的停車場。
波麗臉色刷白並說:「筆?」
他再次嘆口氣,蠕動嘴唇。「嗯,今天在現場,妳看起來很吸睛。如果妳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
「你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擔心。」我說。我踮起腳尖、親親葛瑞特的臉頰。
「什麼?天啊,才不會。你在開玩笑嗎?」
「我準備要打開了,」我說,「快了。」
「抱歉,」他說,往我這兒瞟一眼,「恐怕沒有喔。」
「對我來說,現在有很多資訊要消化,」波麗終於說,「抱歉。」
我陪他坐在一起,感覺過了良久。他動也不動、一聲不出,只是彎身伏在椅子上。最後他把雙手往大腿上一放。「想聽點諷刺的事情嗎?」他說,「我沒跟她說過她媽媽的真相,因為我不希望她因此而分心。」我倆都笑了出來,但輕聲地笑,這樣才不會干擾等候室裡的人,他們的問題可能比我們的嚴重。
小小的樓座瀰漫著霉臭味,除了一小把雙人座的長凳之外空空如也。我坐在上面的時候,椅面還會夾痛臀部。我就在群眾的後方。參加人數不只一百,多得多了。我一眼就找出那些想也知道會到場的人:伊傑、法蘭絲、切特神父、席拉牧師與她家人、我父母、吉兒與泰瑞、亞瑟。我也認出其他幾張臉。到場的人們大多是陌生人,但對尼克來說顯然毫不生疏,至少對他的工作來說那些人不算陌生。
「是她先離開我的,」葛瑞特說,「是她先離開我們的。」
人人轉身仰望。無人開口,但臉上淨是善意。神情如此和善、對痛苦毫無遮掩,讓我無法直視。我無法直視任何人或任何東西的表情。
我把手搭在他肩胛骨之間的凹處。「你原本又不知道,」我說,「有時候我覺得,在天地萬物的宏偉計畫裡,我們沒人該知道多少東西。懂我意思嗎?」
呼叫透納醫師,內部通話系統響起人聲:透納醫師,二線。
「英格麗會好起來的,」手術衣男說,「我們替她注射了腎上腺素,她正在恢復當中。我們做了些檢驗,等她稍微休息一下之後,我們會讓你們進去看她。」
「妳知道嗎?是那個新手幫我一起把傳單拿到鎮上四處張貼的。」
葛瑞特的那口深沉嘆息似乎烘暖我的掌心。另一個穿手術衣的男人進入等候室、朝他直直走去。「納克斯先生嗎?」
「誰知道。其實我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曉得。我猜我只是希望英格麗別那麼……焦躁不安什麼的。可是艾妮塔跟以前一樣很難溝通。」他聳聳肩。「我最後還是會打電話給她啦——等我把事情解釋給英格麗聽以後。」
「妳他媽的是該道歉。」
「我當人家的父母當得很差嗎?」葛瑞特咬緊嘴唇,「我是個爛父親嗎?」
她再次彎下腰來,高聲呼吸。然後又把身體挺直、綻放微笑。
波麗用手指摸索。
我跪下來,用雙手對著英格麗掮風。「我的精靈仙子袋子裡有個東西,」我大喊,「筆。」
就這樣了。參加那趟旅程的每個人我全都問過了——羅斯、席拉牧師、肯特隊長、法蘭絲、伊傑、切特神父,最後是丹尼斯。沒人知道燒焦方盒裡裝了什麼東西。我可以去問別人。也許問問亞瑟,甚至問問泰瑞或吉兒。
「當我發現她搬回城裡的時候,我試著跟她聯繫,那時她還沒成名,我當然很想念她,不過我更希望英格麗能有個母親。」
「對妳來說,什麼時候才叫時機正好?下個十年的某個時間點嗎?」
我的雙手飛到嘴前。我站起來、翻倒長凳,凳子重重摔倒在地。
我說:「尼克的紀念會。」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從葛瑞特臉上的神情看來,他也忘了。
「可惡。」我說,有點太大聲。
「所以,楚蒂我們打從心底感謝妳。我希望大家知道,這件作品是楚蒂捐贈的。她不肯為自己的付出和*圖*書接受任何報酬。我們還沒決定這尊雕像要永遠存放在何處。目前有個想法,就是要籌措經費,以他的名義在鎮上闢建一座公園。如果有人有興趣主導或幫忙,請在會後找我談談。」
他說:「我以為該是妳跟她有些接觸的時候了。」
「她什麼都曉得。跟家庭沾得上邊的事,她一概守口如瓶。」
他問:「妳醒啦?」停車場車滿為患,他只好違法將車停在主街上。「反正警察可能全都在裡頭吧。」
「他叫什麼?那個新手?」
葛瑞特張開嘴巴但無言以對。他用雙手摀住臉龐。
「你喜歡他嗎?艾倫?」
葛瑞特說:「她還好。」
「聖地牙哥那個叫漢彌爾的傢伙贏了。儘管……臨時中斷,但這集還滿成功的。雖然我完全亂成一團,雖然史派克跟攝影師聯合起來,硬用身體把我擋住、不讓我跟著救護技術員上救護車。那些混蛋。可是他們是對的。我要是半途離開,就等於自毀前程,所以我振作精神繼續下去。做現場直播節目的時候,就是得這樣。」
我說:「葛瑞特?」我想他可能在哭。
「替我跟英格麗說再見吧?」我說,「跟她說我來過?」
波麗說:「剛剛耍的是哪門子花招?」
女性的聲音透過內部通話系統傳來:呼叫佛洛里斯醫師,呼叫佛洛里斯醫師。麻煩請接三線,三線。
「要命的自動注射器啦!我的精靈仙子袋子呢?誰把我他X的袋子拿來啊!」
楚蒂邁上舞台,對著麥克風柔聲說:「負責今天活動的人——法蘭絲、羅斯、伊傑等等的——有很多都曾經是我的學生。隨著歲月開展,從旁觀看他們在世上漸漸走出自己的路來,這是多麼美妙的事啊。出自這個地方、出自這個鎮上的人們是多麼美好。尼克過去也是我的學生。」她把麥克風裝回立架上,然後低下頭來。禮堂裡的毎個人都是。
「什麼?」
內斂的掌聲此起彼落,接著漸漸淡去。室內回歸一片靜寂,除了某人的哭泣聲。很難得的,哭泣聲竟然不是來自於我。是亞瑟。某人(尼克的叔叔雷蒙嗎?)使勁抱住他。
我跟葛瑞特坐下來。
在醫院急診室,他們用輪床將躺在擔架上的英格麗推走。淹沒在氧氣罩裡的她看起來如此嬌小。我納悶著,不知她聽不聽得到四周的騷動——護士醫生匆忙來去、高聲呼叫。
丹尼斯車上的乘客座擺滿文件與筆記本。我打開車門,三冊速記本與一期泛黃的《威帕芒克人報》翻滑出來、掉落雨濕的人行道上。紙頁在雨中翻飛、起皺。
「總之,」他說,「這些事情我對妳扯了謊,很抱歉。」
「舉手之勞而已。」他說,眼睛仍然緊盯公路。下巴凸出的他,一張長臉幾乎像弦月一樣呈現凹形。「他會回來的,妳不覺得嗎?這種事常有。」
「所以英格麗找到那個箱子,」我說,「找出你跟艾妮塔的照片,然後她就……知道了?」
「去年秋天,我在我們的任務之旅上跟尼克變得很熟,我們是到紐奧良去幫忙重建那裡的房子,」隊長繼續說,「尼克這傢伙很愛搞笑,可是也有嚴肅的時候,他有種敏感度。他的觀察力非常敏銳,很懂得傾聽,工作起來更是賣力。儘管我們周遭慘狀環生,他還是幫忙保持輕鬆的氣氛。
等候室的門驟然打開。是丹尼斯。「她還好嗎?」他環顧四周,把記者證塞進上衣翻領底下。等候室的其他人猛瞅著他。
「她沒事的。」
我記得自己第一回當英格麗保母那次,我是怎麼賄賂她,要她幫我把尼克的禮物拿到階梯頂端的。她說她很愛閣樓,因為那裡充滿秘密、歷史與寶藏。
「這些事情楚蒂知道多少?」
「真的。」
我站起來,給丹尼斯飛吻。「你來這裡幹嘛?」
「妳害怕?妳覺得害怕?」
顯示播送中的白燈暗去。
「怎麼個不同法?」
「我想,我需要一點緩衝時間。等會兒就進去。」
他點點頭、走進去。大門關起來以前,我瞥見羅斯,他穿著深藍色西裝與軟跟黑鞋,手裡拿著麥克風站在台上,就在美國國旗與麻州州旗之間。
她點點頭,把它塞進皮製提袋裡。「謝謝。」她說,喀答喀答穿過廊道。她走入等候室以前一轉身。「對了。妳最後還是沒贏喔。」
「楚蒂很愛https://m.hetubook.com.com我的女兒。這點很肯定。」
我決定還是算了。我要直接面對這個東西。
我奔下陰暗的樓座階梯,往外跑到停車場,在兩排停放整齊的車輛與貨車之間,我以波麗.品屈的方式將腦袋垂於兩膝之間。我深深呼吸。
丹尼斯問:「妳還沒打開啊?」
史派克的兩位屬下衝到後台。
「妳上了電視直播節目,」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旁邊還有世上最受肯定的名人主廚。自從柯內.葛蘭用蚌殼肚替牧草田施肥、熏得整個鎮臭烘烘了好幾個星期以來,這可是威帕芒克最重量級的新聞了。現在我還有另一個頭條新聞要報導,就在鎮公所那裡。」
「她跟你聯絡過嗎?」
她無力地笑笑,繼續邁向等候室。
「我那時候那麼年輕,又那麼害怕。」
漢彌爾說:「她怎麼了?」
他一臉詫異又哀傷、感動又疲憊,情緒五味雜陳。他掐掐我的上臂前側。「謝謝。」
「我當然喜歡嘍。不過,評審沒選它。抱歉了。」她忽地攤開雙臂,然後垂放身體兩側。
隊長說:「我剛剛接獲通報,我們的貴賓已經來到,所以我要開始進行了。」他抬眼望向樓座,與我四目相接。我移開目光。
漢彌爾跟波麗張大嘴巴。
他還是不發一語。
手術服男人離開等候區,我們對面那對夫婦攤頹在椅子裡。我瞥向窗外,那兒有一雙麻雀在附近窗櫺底下的鳥巢飛進飛出。
「我一直有寄錢耶。其實,寄支票的事,我從沒間斷過,你也持續存入戶頭。」
「要是有咖啡就太好了,妳也替自己買一杯吧。」他從褲子後袋的皮夾裡掏出幾張一元紙鈔、對我揮了揮。
「葛瑞特?」我尖叫。我看到他從後排座位閃出、登下階梯,然後跌跌撞撞地爬上舞台,趕到英格麗身邊與我會合。
「丹尼斯,」我一會兒之後打破沉默說,「傳單的事情謝謝你。替亞伯弄的傳單。」
我先跑開幾步之後才轉身漫步,彷彿現在才要走到等候區。
「潔兒?」
有架相機爆出閃光。羅斯從前排再度現身時,那位新手艾倫拍個不停。羅斯肅穆地抓住黑布邊緣,快手一把拉開。群眾似乎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接著,群眾集體往前移動一到兩呎,以便更接近尼克。
「你們只需要看看他的攝影作品,就知道他是個徹底的人道主義者。尼克的攝影作品就是他的傳承,所以我們在此,就在我右手邊,舉辦了某種走道式的裝置展覽,展出他在我們去年秋天任務之旅上所拍的最動人心魄的作品。法蘭絲警官,以及尼克的前任雇主《威帕芒克人報》旗下的記者丹尼斯,這兩人在策畫這場展覽上出力甚多。我們給他們掌聲鼓勵鼓勵吧——好傢伙們,做得真出色。」
「喜歡啊,」他瞥我一眼,「可是感覺不同,潔兒。永遠都不會一樣的。」
我從販賣機買了兩杯咖啡,替葛瑞特調好他喜歡的喝法:很多奶精、不加糖。我正準備推門而入時,聽到他與波麗的聲音。
「要是妳知道她有多崇拜妳,妳就會相信了,」葛瑞特說,「況且,我老早答應過她,如果潔兒進入決賽,她就可以去上節目。我希望我女兒知道我是個言而有信的男人。我已經對她說謊太久了。」
「艾妮塔不肯見我,也不願回我電話。最後有天我接到一封信寫著,要是我繼續打電話給她,她要申請禁制令來對付我。如果我某天想成為律師,這可不是件好事,所以我不再打給她。我就是不再打了。就這樣乾脆。」
「艾妮塔。艾妮塔.平契曼是她的本名。她把名字改為波麗.品屈。」
「她對花生過敏。」我把假眼鏡猛力拔掉、拋向前排座位。
「我不相信妳會知道什麼叫做替小孩著想,艾妮塔。」
「好一陣子以後,」他說,「我為了省房租、要搬到渥切斯特的時候,在閣樓裡找到一箱她以前的東西。裡面有她從未聽過的舊CD、幾件毛衣、好些照片。我把那個箱子從波士頓一起搬到渥切斯特,又搬到我們在威帕芒克住過的每棟公寓,都是我們搬到妳隔壁之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久久捨不得扔掉那個箱子,也許我多少希望她會回到我們身邊吧,希望我們可以努力讓關係走上軌道。某天,最終,英格麗就在艾妮塔那箱舊東西裡,找到我們兩人的老合照,也找到艾妮塔的舊滑雪帽。和_圖_書就是那頂老舊、破爛又醜陋的紅滑雪帽。」
還有真相吧,我想;閣樓裡常常滿是真相。
「我不大會演說,」隊長說,「可是有人請我在這個肅穆的場合裡講幾句話,雖然我們全都明白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所以呢,羅斯?謝謝你幫忙替大家暖場。我就長話短說吧,因為我們肯定違反了消防規定。」幾十個人隨和地呵呵笑開。
他點點頭。
手術衣男拋給我一抹和善的笑容,然後轉身離開等候室。
「那雜誌滿好的,」我說,「我的意思是,滿有教育性的。」
「從英格麗兩歲開始,艾妮塔每六個月左右就會寄一張支票給我,」葛瑞特說,「每筆錢都還不少。我把它們全部存進給英格麗的帳戶。妳知道的,留給她長大一點可以用。免得她哪天真的決定要搬去法國研究廚藝。」
他倆有一會兒都悶不吭聲。我聽到波麗站起身、清清喉嚨。「聽著,」她說,「我得走了。不過這是我的名片。等她準備好了——等你準備好了——打電話給我。我們一起閒晃或什麼的,就我們三人。或者也許就我跟英格麗,什麼都行。我們就看到時狀況。如何?」
「誰?」
「他在等候室。」我指向廊道另一側。
是伊傑。我認出他的主廚懶人鞋。跟這雙鞋搭配的,是發皺的黑長褲、更皺的立領襯衫以及垂在腰帶上方兩吋的廉價領帶——他多年前去參加法蘭絲的學院畢業典禮也是這身打扮。
我還是彎著腰。血液嗡嗡衝到腦袋,鼻涕滴在滑不溜丟的人行道上。我的脖子感到拉扯力道、雙唇刺痛。但我沒哭。我他X的沒哭。
一分鐘就在靜默中流逝。
「多謝。不是我的。」
有人朝我匆匆衝來——腳踩高跟鞋的踉蹌奔跑。是波麗,本名艾妮塔。一道道淚水形成的細流,讓她的粉底污糊起來。她說:「蘿絲艾倫。」
葛瑞特把下巴靠在拳頭上。「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她什麼鬼東西也煮不出來,潔兒。連要命的一盤布朗尼都不會烤。在廚房裡她跟我一樣無助。」
等候室現在坐了更多人:兩位姿態完美、裹著紗麗的女性;穿著緊身牛仔褲、頭髮塌扁的少女,她把兩條腿橫跨在椅子扶手上;缺了門牙、渾身發臭的男人痾僂地站在窗邊。
「妳不是想申請禁制令嗎,艾妮塔?妳是來真的嗎?」
「我又不是完全想跟她撇清關係。事實上我最近還有點想聯絡呢。可是老實說,我以為你不會給我好臉色看。而且這一切的時機——」
我經過販賣機,試著別吸進尿液與消毒劑、骯髒床單跟果凍的氣味。我在飲水機那裡停步,唏哩呼嚕地喝著有金屬味的冷水。我用手背抹過嘴巴時,心想這是威帕芒克水庫的水吧。
我正準備推門而過時,他說:「潔兒?」
深深沉沉的呼吸。
「現在,」隊長說,「本地的藝術家,也是獨一無二的創意高手楚蒂受託創作,以茲紀念我們的尼克男孩。我想你們都會同意,她推出的作品正是我們以後將會記得尼克的方式:透過他的技藝來紀念他、紀念他的技藝本身、紀念他施展技藝的情景。
「我真希望我跟英格麗可以到場,」葛瑞特邊起身邊說:「我們當然應該要負責載妳回去,可是——」
「我希望,」我說,「我真的希望。」
我點點頭。「沒關係。英格麗平安無事,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可惡。我希望啦。」他搖搖頭。
「什麼?」
有些照片我認得,尼克曾經電郵給我;對我來說大多都是新的。紐奧良的照片(數量好多)展現建設當中的景象(與毀壞恰恰相反),我確定那就是尼克原本構想的主題。我的目光飄向我認識的人們的照片。羅斯,臀上繫著工具腰帶,一手指著天花板的托樑。嬌小的席拉牧師在後頭,她穿著防護裝,站在堆積如塔的垃圾前方。躺在睡袋裡、穿著硬白領睡衣上衫的切特神父,展示手上那本書的封面,標題是《每一步都平安》。
我勾起丹尼斯的手臂,他快步穿門、沿著廊道遠離。他流露的急迫感讓我不禁稍微笑了出來。笑的感覺真好。丹尼斯也笑了,接著我們就勾著手臂、拔腿衝過醫院。邊跑邊笑。
「怎麼?」
我無法走進去。我就是沒辦法。我反而打開標有二樓樓座字眼的小門。我摸索著登上狹窄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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