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妳好貼心哦,」他答道:「不過我想這個世界並不會為我而改變它的標準。」
他沒有把女孩所言當回事。畢竟,他只是個作家,而不是算命師。
她根本沒聽進去我講的話。
「對啊,您都看見了呀!」貝蒂答道。
「你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她問道。
「哇,哇!這些簿子裡都寫些什麼啊?」她說:「是誰寫的?你?」
「啊?是你呀……」他說:「你在搞什麼呀?」
她神經質地輕輕冷笑一下,眼神如同瑪瑙熠熠生輝。
我的百般努力皆告失敗。老闆轉身朝向貝蒂。我的臉垮下來。
「哇,哇,」他說:「事情好像進行得很順利喔……」
「你上來看看就知道。我還能看到蚊子的腳在血漬中抖動呢!」
我吻著她的頸窩,沒繼續追問,眼前一切已經太美好。
「大家都知道很難避免碰上無賴,」她繼續道:「但是,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你應該反擊,根本沒得商量。你竟然讓這傢伙占便宜到這種地步,真讓我氣瘋了……」
「你不覺得這裡窄得悶死人嗎……你都不用透透氣嗎?可是我,我需要,我極需要空氣!」
「貝蒂,不要這樣,不……」我苦苦哀求。
「但是你不應該待在這裡,你不屬於這裡。」
「才一會兒之前,我真是好累好累,不過現在又生龍活虎了。」
「老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她聲音痦啞:「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她一邊說著,眼睛一邊在房子裡東看西瞧,整個人瘋瘋癲癲。我感覺她就要玩什麼花招,說不定還是衝著我來的,但是她最後盯著紙箱。房子一角,有好幾個紙箱隨便堆成一落。說實在的,房子並不大,但這麼一堆紙箱並不多礙事。有時候剛好一個紙箱放滿了東西,我就堆到那邊,然後再也不管它了。
我到工具間去拿油漆,從最高處取出一罐,一時失了手,趕緊向後跳開,結果腰部撞到那部福斯的後照鏡,一時間痛得眼冒金星。修車廠的傢伙曾提議買下貝蒂的車,不過開出的價錢簡直只夠買瓶面霜,因而沒有成交。現在想來真後悔,因為眼前這堆廢鐵,不知到底該拿它怎麼辦。我一邊揉著我的腰,一邊臭罵。這下可好,又多了一個難題待處理,難題真是愈來愈多,都足以列出一張單子來了。我關上門,皺著一張臉,手提油漆離開,陽光閃耀,我彷彿是史上最後一個智障。
「關於這一點嘛,我們可以走著瞧哦……」她說。
貝蒂豔光照人,性感挑逗,卻又充滿靈氣。我感覺自己好像出任務到外太空去,漂浮在太虛之中。我等待著進入太空艙的作業流程,下一步就是在我們的床上著陸。可是,對貝蒂來說,她感興趣的是我那些筆記本——我的書——她問東問西,老想知道更多細節。我最終恍然大悟,原來我給她很大的震撼,僅僅依靠我腦子裡的東西就使她懾服——一想到這裡,我滿心歡喜。如果我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或許只消看她一眼,就能讓她心頭小鹿亂撞……
「貝蒂,今天晚上我們不要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名堂好嗎?好好準備上床睡覺……我真的好累好累,而且……」
「你知道嗎?我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她補充道:「你完全無法想像這件事對我的衝擊有多大。老天,我從沒讀過類似的東西耶!真開心是你寫下這些文字的。哦,求求你,親親我……」
我不停告訴自己,她只不過是去市區辦點事而已,但這個說法完全發揮不了作用,我根本無法擺脫心底的憂慮,甚至覺得有點生氣起來,粉刷的動作變得很急躁,油漆因而噴濺得到處都是,我感覺自己染上了某種皮膚病。偶爾有車子駛過公路,我便停止工作,站在梯子高處,視線尾隨車子的動向。站在屋頂上,除開左近那些搖曳的樹枝有點煩人外,好幾公里遠的路面一覽無遺。想必我就像一名職司瞭望的水手,身處一艘載浮載沉的小舟,前途未卜。因為太過專心盯著公路,我的眼睛又痠又澀。而且這麼一看,我第一次開始覺得這個地方還真像是一片沙漠、一個地獄裡的不毛坑洞,我終於能理解貝蒂的意思了。從這個角度俯瞰,這裡並非什麼有趣的地方。原本我眼中的天和*圖*書堂,像極了一塊被烈日炙烤的野地,任誰都不願多待一秒。我如今會如此詮釋,當然都是因為她不在這裡。女孩會將你的世界弄得天翻地覆,說起來,這還滿讓人不快的。
「那走近一點呀,過來看看我們的工作成果……這些油漆一刷上去,五分鐘就乾了,真的品質很……」
但這個早上,我卻完全只需要這種工作——一種可以讓我放空的工作。我甚至放慢呼吸,眼睛半睜半閉。我還真就放空起來了,以至於完全沒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只是瞄到那輛小貨車駛過,而貝蒂就坐在駕駛座。
「我說的當然是所有這些房子啊!妳哪裡不明白?」
「這他媽的礙到什麼事了嗎?」他說。
她緩慢有致地將這些筆記本一一收起來,一邊像個瞎子般撫摩著簿子邊緣。房間裡頓時一片沉寂,我在想是不是已經可以上床睡覺了。她把這些本子都搬到桌子上,接著在椅子上坐下來。
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將雜誌捲成筒狀,當成望遠鏡來觀察我。
「妳還好嗎?還好看嗎?」我問道。
「你看,」她說:「要我粉刷車子,倒還可以接受,而且做起來比較快。不過,如果要粉刷其他的,我不得不拒絕,我可是很怕傷了身子。」
「我看你突然間很擔心的樣子……這些文件是幹什麼用的?」
可是這並沒有讓她停下來。她迅速朝老闆的車子走去,隨即將整罐油漆倒在車頂,幾公升、幾公升的粉紅色油漆,就這樣四處淌流。老闆打了一個嗝。貝蒂衝著他咧嘴而笑。
她走來坐在我腿上,我們相互碰杯喝了口酒。我一隻手伸到她的兩腿之間。生命甘美如飴。希望她逛街時沒忘了買雪笳。很快地,我激動起來,磨蹭著她的內褲,不過她制止我。她稍稍站開去,兩眼晶亮。
他點點頭,打趣道:「怪怪,看到你工作還真是不一樣……那你弄完外面,乾脆順便粉刷裡面吧!」
「您以為我會因為好玩的關係,粉刷所有這些爛房子嗎?」她沒好氣地說:「開玩笑的吧?」
「好了,好了,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沒什麼好看的,別花力氣。我趕快來整理一下。」
「喔,不要再跟我說這些沒營養的話!你想過我為什麼要跟你在一起嗎?如果我不能崇拜你,如果你不能讓我引以為傲,這對我有什麼意思呢?我們一直停在這裡耗時間。你知道嗎?在這裡等死倒是不錯的選擇!」
「你是第一流的作家,你要高高在上。」她說。
我走向桌子,為自己倒一杯酒,肩膀上千斤重的無形岩塊,致使我呼吸急促。
「好了啦……其實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呀。」
「好,講得真好。但是妳想過兩手空空離開這裡,到某個地方重新開始的情況嗎?妳覺得我們在大馬路邊就能隨手撿到鈔票?妳真覺得有這個需要嗎?值得嗎?」
我全身痙攣,大滴大滴沁出的汗水像血一般。貝蒂一直坐在油漆罐上,由下往上打量著老闆。我想貝蒂也許會跳到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或是吐出火焰燒死他。
「嗯,嗯……」
她盯著我猛搖頭,一口飲盡她的酒。
他打了一個特大號呵欠,隨後為我端來一杯咖啡。我們兩個談了一會兒天氣,我就繼續粉刷。這個滾筒刷,每刷動一次都會發出響亮的類似吸吮的聲音,我想我會比較喜歡安靜點的工具。
「沒事的,一切都很好,」我說:「所有人都很高興啊。我們一起去跟房客聊聊。」
貝蒂一股勁跳起來,一下子抓住一罐粉紅色油漆。油漆罐的蓋子像金色的飛盤般從我們頭上飛過。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沒人來得及反應。我暗想大事不妙。
「妳覺得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嗎?」老闆問道。
「沒什麼好東西,就只是一堆文件。」
老闆走出車子,捏著他那條濕漉漉的手帕,向我們走來。他盯著貝蒂,笑得很誇張。夕陽的最後幾道光線,使這個傢伙的皮膚鍍上一層淡紫色。有時真覺得要辨認地獄來的使者,還滿容易的。
我感覺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她走了,我對自己說,她走了,拋棄我了!這真的讓我痛徹心扉。我驚慌失措,不過繼續推著滾筒刷,直到兩三秒以後這種感覺消失,www•hetubook.com.com這才扔開所有東西,直奔小屋去,祈禱她別真的一去不回,尤其一定要把公家的車開回來。我像頭野牛衝進房子裡,氣喘吁吁,必須等上片刻,才發現到她的東西都還在。我發覺自己得拉把椅子來坐,感覺腿要斷了一樣。幹嘛反應這麼激烈,簡直是瘋了。我起身再一次撫摸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她的T恤,我應該呼自己巴掌才對。我也注意到,我那些小本子都被細心地收拾在一個箱子裡。我灌下一大杯水,又回去工作。
「對喔,那您可能要先收拾一下家具。」
我沒有回答,一逕微笑著。事實上,原因並非如她所想。我在這個破爛地方住下來,並非為了寫作,我甚至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我原本只是想尋找一個寧靜的角落,天天陽光普照,而且遠離人群,因為這個世界令我反胃,我又不能拿這個世界怎麼辦。我會開始寫東西,是比較後來的事,或許要等到一年以後,而且沒有特定原因,就好像經過幾個月的孤寂生活後,腦子裡自然會有東西轉起來,只要我們稍稍保有熬夜的癖好,並且需要感覺自己還活著的話。
「好傢伙!」她打斷了我:「但這到底在寫些什麼?」
「是喔,如果我沒有聽錯,就是說我必須包下所有這些爛房子的粉刷工作,才能得到留在這裡發黴的許可,是吧!?老天,你不覺得人家正往你臉上撒尿嗎?」
「屁啦,」他說:「我還在想怎麼可能在大太陽底下做事。你居然可以這樣講你這份愚蠢的工作!」
然後我看到她抓住那個我放了筆記本的箱子,我站起身來。
老闆咬牙切齒坐進他的車子。在他發動引擎前,我再把車子的擋風玻璃用抹布盡力擦一下。然後我一個人杵在過道中。差不多入夜了,我筋疲力竭。不過,我知道最難熬的還在後頭。我三十五歲了,非但不會再拿這種事開玩笑,還會認真面對眼前的狀況。最困難的,當然就是要去找貝蒂。我給自己五分鐘,再採取下一步。在這短短的五分鐘,我靜止不動,看著照亮屋子的燈光,嘗試嗅出災難的氣味。這時想來,一切都是從這一刻開始變得不對勁。
「當我想到,你要重新粉刷這些房子……」她說。
這些筆記本挑起她的興致。就此而言倒是不錯,我總算可以鬆口氣。但我寧願談談別的話題。
這下子,她就連反應也不給一個,只顧在桌上摸來摸去找香菸。我想,至少這些筆記本能讓她解解悶吧,或許整件事情就會稍微平息。我也不再問她什麼,反正我只想把她留在身邊。
「只是一種說法啦!」我說:「……我們一起到老夫婦家裡喝一杯吧。」
我舉杯向她致意,一邊脫掉鞋子。這也許不是一個理想的回應方式,看似我發出反擊的訊號。她突然站起來,兩隻腳直直立在地上,雙手扠腰。
我朝編號二的那棟平房前進,腦子裡浮現貝蒂窩在桌邊閱讀我那些小本子的神情。貝蒂的身影著實給予我一點勇氣,心情比較不緊繃了,我拿著滾筒刷,刷下今天的第一道油漆。
她實在有點誇張,要親親根本不必求我呀。今晚室溫宜人,我感覺自己融化在空氣裡。彷彿浸泡在散發肉桂香氣的溫水浴中,我周身鬆弛,連腳趾頭的最深處,都完全解壓。
「真狗屎,」她說:「我怎麼又遇上笨蛋呢!我早就該猜到,男人腦子裡盡是餿水。」
「我不知道啦……就是在寫我自己啦……腦子裡想到的,就把它寫下來……」
「不是啦,」她說:「這是獻給你的愛的晚餐。」
於是我留下來洗車。花了超過一個鐘頭才搞定,而且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試圖讓老闆消氣。我跟他說,事情一定有解決辦法,她只是大姨媽來了,而且剛好累到不行,再加上天氣熱使她心煩氣躁。她八成現在已經開始後悔。忘掉這一切的不愉快吧,我不斷重複說著。我也會順便把所有垃圾桶跟路燈柱都一併為您粉刷完畢。
「是啊,怎樣?難道你有更有趣的提議嗎?」
「真爽,真夠勁!」她說:「我極需要透透氣,極需要暢快呼吸!!」
她撥了撥眼睛前面的一束www•hetubook•com.com頭髮,神情有點驚訝,整個人被這場大掃除弄得氣喘吁吁。
「你想唬我嗎?這種時間怎麼可能有蚊子!」
「哦?哪裡才屬於我?」
「少來,這種東西是不可能忘記的。」
我走去冰箱拿冰塊。實在有點受不了,今天已經夠忙了。然後我躺在床上,枕著一隻手臂,杯子放在肚皮上。她轉身看我,下巴頂著椅背。
貝蒂取出一瓶酒放在桌上。她坐在一張椅子裡,兩腿叉開,頭低低的,長髮都往前垂下來。我走進屋裡,她隔了幾秒鐘才抬起眼睛看我。我從未見過她如此之美。我是個敏感的傢伙,馬上察覺到她並非只是憤懣——她很哀傷。我想此後一百零七年,我都無法忍受這樣的目光。
老闆面露驚訝之色,但僅僅一瞬,隨即微笑起來。
我們各自喝了一點酒。如果還要這麼瞎扯,是很需要補充體力的。
最終,我看見小貨車駛來,而將滾筒刷掛在梯子的橫桿上,點起一根菸。眼前的風景重拾寧靜安詳,樹葉在枝椏間微微搖動,我則一派輕鬆。一點一滴,所有事情都重回軌道。我對抗著想去見她的衝動,正當就要屈服之際,我朝護窗板打了一拳又一拳,手指指節上的皮膚綻開——這種發洩方式極有效,我沒有爬下梯子去。
「對呀……我在打蚊子。」
「好吧……那我走了。」我說。
她又為自己斟上一杯酒,我也是。我微微出汗。
「很好很好。我過些時候再來查看進度……」
「你還好嗎?在那麼高的地方……」
「他說『查看進度』是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啦……都是在沒事的時候,隨手寫下的啦。」
「是喔,可是我有不同的想法,」我說:「這個世界亂七八糟、妖魔鬼怪橫行,而我們,我們剛好有一個寧靜的小角落可以待,離那些壞蛋惡棍遠遠的。妳看看我們的陽台,還有我們做|愛的地方……依我看,妳腦筋短路了。」
才一打開門,貝蒂就飛奔而至,投入我的懷抱。真是至高無上的幸福。我緊緊擁抱她。從她的肩膀上望過去,我看見桌子正中央放著一束超大把的花,香味沁人心鼻。
近十一點,作家開始展翅盤桓。兩小瓶酒下肚,作家已經無法在椅子上坐直。他只是一臉笑意,貪婪地盯著眼前的女孩。他聽不到女孩跟他講的話,也沒力氣請她再說一遍。酒精讓他醉醺醺,暖和的夜晚也使他酩酊,溫情軟語亦然,尤其在他眼前,這名黑髮女孩長髮如瀑,髮下隱現著起伏的前胸,更是讓他沉醉。這個女孩幾乎使他想來重讀一下那些筆記本,她已經給這些本子賦予了新的意義。在床上,他用牙齒把她的內褲褪下來,玩得很樂。她緊緊擁抱他,纏住他。她還從未像今夜這般擁抱過他,這讓他覺得真奇怪。她牢牢抱住他,雙腿在他背上交纏,彷彿他們正穿越一場迎面而來的風暴。他慢慢進入她裡面,凝視著她。夜愈來愈深,他用力扣住她的臀部,咬著她的乳|房。他們抽著菸。他們大汗淋漓。某一刻,女孩用手肘支起身子。
「裡頭有什麼東西呢?」
我試著讓她稍稍冷靜下來,但簡直不知怎麼做,她含情脈脈注視我,愛撫著我那雙作家的手。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就好像將小石頭敲成兩半後,發現裡頭藏著一粒鑽石的小女孩。我感覺彷彿有人送給我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畫面中唯一的小瑕疵是,貝蒂好像把我誤認作別人了。但是我對自己說,還是可以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利用我這個作家的大老二,還有我那充滿深度與神奇的偉大靈魂。生活就像吃到飽餐聽,要懂得趁好東西從你眼前消失之前,趕快大撈一筆。
「看不出來嗎?」
我冷汗直冒,從油漆罐上跳起來,往前抓住老闆的手臂,趕快轉移話題。
我想要認真想一下這個問題,不過還是算了。我醉得有點頭暈腦脹,靜靜脫了衣服,到床上躺平,她則翻開了編號一的筆記本。我從未把這些簿子給人看,也不曾跟誰談起。貝蒂是首位讀者。這位讀者可不是隨便什麼人。我覺得有點好玩。入睡前,我慢慢吸著一根菸,眼睛盯著天花板,重拾寧靜與平和。三十五歲了,生命才開始擁有一些還算過得去的體驗。還能這樣喘口氣,https://m.hetubook.com.com真是不錯。
「有什麼好事啊?」我問:「我的生日到了嗎?」
「事情其實很簡單。老闆不同意妳留在這裡,除非我們做點事。」
「哼,我不知道。我得想想,馬上告訴你。」
「真讓人好奇,我想要看一看……」她說。
「等一下,」我說:「別動這只箱子。妳可以繼續丟其他箱子丟到爽,如果妳高興的話。」
晚上接近七點,日落之際,第一棟平房的粉刷工作終於大功告成。這棟房子現在看起來如此不真實,整棟全白搭配著粉紅色的護窗板。房客老夫婦歡喜雀躍地相互擁抱,貝蒂跟我則累癱了。我們各自坐在一桶油漆罐上,以啤酒相互祝賀。下午就起風了,風勢微微,天氣清朗舒適。完成一件工作,不管是哪種工作,總會給人一股舒暢愉悅之感,剛好我們也懂得體味其中滋味。身體的疲倦與肌肉的痠疼,已轉化為一瓶特釀的甜燒酒流貫全身。我們嘻嘻笑笑,好不愉快。
「你怎麼都沒跟我提過呢?」
我沒有答話,從她前面走過去,為自己倒一杯酒,心底飄起一場雪。
「喂,怎麼乒乒乓乓那麼吵啊?是你弄的嗎?」
「真的是『你』寫的啊?」
我們不停地對彼此眨眼嬉鬧,還把手中的啤酒到處噴濺——這時,老闆來了。他的車捲起大片煙塵,直接開到我們面前停下。我們因為陣陣灰塵而頻頻咳嗽,我還開始耳鳴起來了。
「等等,」貝蒂插話說:「他剛剛說的話什麼意思。」
「完全不用。你只需要給他吃屎。真他媽的,這是尊嚴問題耶!這傢伙以為我們兩個是什麼?只會畢恭畢敬舔他的腳!?我真是笨到可以,剛剛應該把他兩隻眼睛給挖出來的!」
另兩個紙箱也接連被丟出窗外。我把杯內的酒喝完。以這個速度來看,過不久她就會氣喘如牛。
她兩隻眼睛睜得圓圓地瞅著我,表情看起來既痛苦又驚喜。「那是在寫什麼主題呢?」
話才剛說完,她就在床鋪上方把箱子翻過來,我的筆記本散落一地,看起來就像打折促銷時的花車商品。我真不想承認,這讓我怪難受的。我喝下一大口酒,貝蒂正隨便抓起兩三本,飛快地瀏覽著。
她去瞧一下鍋子裡煮得如何,我為自己又斟上一杯酒。她背對我,一邊講著她在市區逛街的事情,一邊在爐子旁蹲下來,她穿的小洋裝溜到大腿上緣,曲線緊繃到讓人無法注意聽她在講什麼。一隻小鳥飛來停在窗台上。
我跑去沖澡,接著把咖啡拿到桌上,放上兩只碗。我為她倒了一碗咖啡,放在她面前。她拿起碗,沒看我,也沒說謝謝,雙眼因睡意而腫脹,頭髮亂七八糟。我都來不及在咖啡裡放糖,她就喝了起來,而且歪著頭一邊繼續閱讀。我等了一下,看看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比如也許她會注意到我,或者因為筋疲力盡而從椅子上跌下來。不久,我拍拍屁股站起身來。
「從某方面來說,有一點。」
作家當然口齒伶俐、反應敏捷,這是他的專業。
我任由她溫柔地擺布,整個人還處在萬分驚奇的喜悅之中。我微笑觀看著周身一切。這酒真是佳釀,很適合在夕陽餘暉中酣飲。女孩們果然懂得如何將我們自地獄裡解救出來,再度送進天堂。我想著,女孩們就是知道逗你開心的秘訣。
「老天爺啊,」她說:「可是我們怎麼可以就這樣活著呢?沒有希望,一個子兒也沒有,更沒有一點雄心壯志!他媽的,我不懂耶,你還年輕,身強體壯,可是卻好像給閹了一樣!」
不久後,我又回來吃點東西,可是貝蒂始終還沒到家。女孩們逛起街來都一個樣,我想著,都會花點時間的。我煎了幾個蛋,可是我不太餓。房子裡少了她,好像氣氛丕變,我手足無措,晃來晃去,沒辦法安靜個五分鐘。我冼了碗,心想剛好趁貝蒂不在,去把她扔到外面的那些紙箱撿回來,並且隨便整一整、重新歸位。可是我還是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改變了,觸目所及的一切都顯得有些陌生,房子裡面的味道也很怪異,幾乎像是走進了別人家裡。這種感受真糟。儘管外頭炎熱,我寧願回去拿起刷子。於是我瞧著這一切,倒退走出屋子。
「我自
和*圖*書己都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了。」
「小姐,別擔心呀。我算是面惡心善的那種人啦,不可能叫你們沒日沒夜把這一切搞定,你們也需要休息的……」
「你不說說你寫了這麼多本、這麼多頁的事嗎?啊,實在讓人不敢相信耶!!」
「來,」她說:「你坐下,我倒一杯冰鎮好的酒給你。」
他手臂下夾著一|絲|不|掛的女人們回到屋裡去,我也重回工作崗位,而且渾身是勁。我像瘋子般刷啊又刷,下巴緊繃,但嘴角有微笑。
我出去的時候,把燈給關了,她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腳邁向這個全新的早晨,一縷金光迎面而來,屋外還是有些地方落在陰影內,時間應該還很早,外面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在走動,我感到有點飲酒過後的口乾舌燥。
隔天清晨,我在床上翻了個身,沒有瞥見貝蒂睡在一旁。她還是坐在桌邊,兩隻手撐著腦袋,眼睛盯著一本我那了不起的筆記本。天已經亮了,房子裡依舊點著燈,菸味嗆人。真糟,真糟,我自語,她一整晚都窩在那裡。我一邊注視著她,快快穿起衣服,整個人瞬間清醒,猶豫著是否要講個漂的句子來作為這一天的開幕式。可是她一點都沒注意到我,只是時不時將本子翻到下一頁,然後又兩手支著額頭繼續啃讀。我真是有點生氣,在屋子裡來回打轉,決定去熱咖啡。太陽已經照進屋內的牆上了。
我快樂似神仙,一動不動地讓她的手輕撫我的臉。她這樣做好像很開心。我飲下一大杯酒。
才開始工作不到五分鐘,護窗板就給打了開來,從裡頭探出一個男人的頭。這傢伙是這棟房子的房客,剛剛起床,只著內衣褲,臉上的鬍子還沒刮。他是一名業務員,賣的是眼鏡,負責這整個地區的銷售網絡。
「還好啦,不是什麼大問題……也沒損壞到車子……用水沖一沖就沒事了……看起來是很嚇人,不過沒什麼啦。」我說。
我結束工作的時間,比平常早了一點點。反正已經做到了我要做的,就適可而止——忍耐與等待使得我整個人沉浸在極端興奮的狀態之中。想要正常地步行回我那屋子去,真是萬般困難。我感覺自己通體帶電,電流從手到腳四處流竄。我蓄勢待發。
「好傢伙,」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
「對啊。妳在幹嘛?該不會現在就要開始讀吧?」
「這一切?這一切是哪一切?到底什麼意思啊?」
「筆記本封面上的數字,是不是用來標示次序的?」她問道。
「屁啦!你能把眼睛睜開瞧瞧嗎?你簡直蠢到極點了!我發誓!也不看看我們到底活在什麼垃圾坑裡,那傢伙隨便付你一點小錢就讓你葬身此地耶!你怎麼不想想自己年紀一把還窩在這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倒是跟我說看看你得到了什麼呀!到底是什麼讓你願意給人作賤!」
「我有在衡量好壞啦。」我說。
「是的,真的是『我』寫的。寫了已經有段時間了。」
女孩跨坐在作家的胸膛上,雙手捧著作家的臉。
那個眼鏡商手裡拿著成人雜誌,走出來查看狀況。我瞥見雜誌上一些坦露的乳|房。
「再十分鐘就可以吃飯了。」她宣布道。
「嗯,我現在了解你為什麼會把自己埋在這個坑裡。」她呢喃訴說:「因為你有東西要寫!」
「妳聽好,如果我必須粉刷房子來讓我們可以在一起,我就會去粉刷。只要想到我們可以因此在一起,這些費力的工作就一點都算不了什麼。」
她發出一聲小小的野蠻尖叫,抓起第一個剛好她搆得到的紙箱,將它向上抬到頭頂。紙箱內沒裝什麼貴重物品,所以我也懶得管她。於是這紙箱就被扔了出去,窗外傳來它被砸爛的聲音。事實上,我不很確定紙箱裡到底裝了什麼。
她說完就拍拍屁股走人。我跟老闆等了幾秒鐘,才能自驚嚇中回過神來。這時油漆已經流到車門中央了。
時間緩慢流逝,沒什麼事發生,除開我在梯子上上下下,另外就是氣溫愈來愈熱。我一點也不趕,甚至覺得有點麻木,刺目的白色油漆讓我眼花。油漆沿著手臂往下淌流,實在怪難受的。不管我怎麼弄都躲不掉,這些油漆讓我發癢,而且很噁心。說實在話,刷油漆非我所愛,一會兒功夫就沾得到處都是,而且很快就讓人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