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男人假裝湊近一點看信,抓了抓脖子,掃了我們一眼。
「嗯……妳知道,我每天都有很多信要寫,如果這封信是我寫的,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我不能接受您講話的態度。」編輯補充道:「我們之間很明顯無法交談,因為,『言語』如同『書寫』一般,都要求某種最低限度的優雅,而您卻好像特別缺乏……」
「妳有何貴幹?」他問。
「怎樣?」
這傢伙神色驚駭地看著貝蒂,立即以一隻手摀著傷口往後退,血水淌流。真可說是劇力萬鈞,除開他好像忘記自己的台詞,只是一逕蠕動著嘴唇。事情已然一發不可收拾。貝蒂喘著大氣,往前進逼,不過我已經伸出手去捉住她的手腕,然後像要連根拔除一棵樹般往上拉,貝蒂兩腳離地。
她有點惱火地在趕什麼飛來飛去的蟲子。「好了,別談這個了。」她說:「對了,我忘了跟你說……」
我的書第六次被拒,貝蒂在沮喪兩天之後,慢慢地浮現一點笑臉。我們的房子逐漸死灰復燃,降落傘打開了,我們又安然落地。雲破天開,我們的苦難也隨之遠去。當我正精心調製殺手級水準的咖啡時,貝蒂拿著郵件出現。裡頭有一封信。這陣子以來,我的生活都被這些他媽的信件搞得七葷八素。我瞄了一眼貝蒂亮在手中的信紙,覺得有點反胃。
最後我注視著筆跡急躁的簽名,有一部分簽到了信紙之外。我把信折起來,懶懶地扔到洗碗槽底下的垃圾桶去,就好像它是一張外送披薩店的宣傳單。我一邊處理咖啡,一邊以眼角監看貝蒂的舉動。她一動不動,好像對窗外街景很感興趣。
造物主有時會孕育魔怪之物。您應該會跟我一樣欣然同意,一位正直人士的責任就是讓這類反常情事消弭無蹤。我會幫您在其他出版社做宣傳,然而,我對於您的書稿無法返回其不應離開之地——我是指您腦子裡的某個沼澤混沌地帶——仍感到十分遺憾。
我確定貝蒂這會兒已經完全把這名出版社編輯拋在腦後。她的一腔怒火完全轉到我頭上來了。我們正沿著地毯仔細搜索,一一把從她包包散落出來和*圖*書的一整間藥粧店給找回來。我實在不知道她是怎麼撿的,因為她一雙眼睛老瞪著我,沒離開半秒鐘。她氣喘吁吁,投過來的眼神,在無盡的痛苦中,混合著悲傷與憤懣。這個編輯居然走到貝蒂身後——我想他瘋了——碰了碰她的肩膀。
「那傢伙完全沒有把我踩在腳下。」我說:「完全沒有。妳懂嗎?」
她面無血色,兇狠地瞪著我。
敬啟者:
就在這一刻,貝蒂從口袋裡拿出那封信,遞到男人的鼻子下。
「好呀。我會跟妳去。我超喜歡翻閱過期雜誌。檢查一下也令人放心。」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我們也可以散散步。」
我經常有機會給新手作者寫信,藉以表達我在展讀其作品時的敬服之情。相反的情形,倒是未曾發生。然而,先生,您卻讓我邁出了這一步。
「喔,哪裡不舒服嗎?」
即便他一邊講著話,我也看得出來他想到什麼策略——坐在旋轉木馬上的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他想躲回家裡去,雙腳正準備往門內奔逃。我在想,他做得到嗎?他看起來不像身手特別敏捷的樣子。
但編輯顯然沾沾自喜,一撮頭髮在前額跳啊跳,兩眼炯炯有神。
「等等,我來幫妳撿。」我說。
「屁啦!!好像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以讓你動搖?」
「我們是要在這裡過夜嗎?」我問道。
「我要檢查一下避孕器,看看有沒有鬆掉。」
貝蒂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她的,我想有一座火山即將爆發。那傢伙從嘴上拿下菸斗,然後把菸斗靠上胸腔。
「沒有呀。他寫的,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有其他事情要煩……」
「喂,我不習慣跟人打打鬧鬧,」出版社編輯表明:「我只會用一種武器,那就是我的理性思考……」
「幾點去?」我問。
「你別撿!!跟他說你看完信的想法!!」
「我約了一個婦科醫生看診。」
旁邊一根圓柱上,放著一只藍色大花瓶。貝蒂甩起她的包包打過去,花瓶應聲跌落。我聽見精美瓷器砸碎的爆裂聲,頓時精神為之一振。貝和*圖*書蒂這樣一甩,也把她包包裡的東西全甩了出來,滿地都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兒,混雜在花瓶的碎片中。
「我沒什麼要跟他說的。」我說。
「我化一下粧就出門。」
「我問了一個問題,」貝蒂聲音激動響亮,續道:「是你寫了這封信嗎?是或不是?他媽的說話啊!」
您的寫作,在許多方面,令我思及某種沉痾之兆。我的厭惡是如此深重,只得退回這朵使人作嘔的黑色之花——您以為它是小說。
當我收到第六封退稿信,就知道書永無出版之日了。但關於這一點,貝蒂完全在狀況外。這兩天以來,她又再度嘴巴緊閉、眼神憂鬱,我能說的都說了,卻完全沒效,她根本聽不進去。每一次,她都會立刻重新把我的手稿包裝好,再寄給一家出版社。很好,真他媽的棒透了,我自語,就好像懷中揣著一張小小的訂户卡,定時預購苦難,自願備嚐艱辛。當然,我不會跟她說這些,我那本了不起的小說繼續受盡折磨。但我並不擔心小說,我擔心的是她。因為她放棄了對那些人潑漆的報復計畫,那她一肚子怒火會往哪裡發洩,不免令我憂心忡忡。
我把頭撇到一邊,看著別處。
艾迪這兩天為了讓氣氛活絡一些,可說用盡心思。他不停耍寶,在房子裡插滿鮮花,不時用詢問的眼神跟我示意,大家全力配合演出,但這一切並沒有帶來奇蹟。我想,假如我很想擁有一位真正的朋友,那麼我會選擇艾迪,他是這麼完美無缺。不過人生不可能什麼都得到,更何況我沒什麼可以給別人的。
貝蒂瞪著他,沒有答話。
「妳錯了。」我說。
他在決定孤注一擲前,整張臉擠了個悲慘的表情。坦白說,這一招還不賴,如果說他的動作可以再快一點。這讓貝蒂有時間挪動肩膀把門撞開站了過去,而我們的短跑冠軍就這樣在進門處腳步踉蹌了一下。他用一隻手撐住自己。
「妳是哪裡有問題?瘋了嗎?」
「好了啦,別白費力氣。」我低聲埋怨。
不久後,我們來到婦科醫師的門口。我覺得很奇怪,門上居然沒有任何寫上醫師姓名和_圖_書的牌子,不過貝蒂已經按下電鈴了,我的反應有點慢半拍。應門的傢伙,穿著一件室內便袍;這件袍子看起來就像從《一千零一夜》中的某個故事裡拿出來穿的,布料閃閃發光,如一面銀光耀眼的湖泊。這名來自白色巨塔的上等人士,兩鬢花白,嘴裡啣著一支象牙長菸斗,挑起一邊的眉打量我們。如果這傢伙會是婦科醫生,那麼我一定是文學雜誌裡的當紅炸子雞——我想。
我們三步併作兩步衝下樓梯,幾乎像用滾的一樣。下到二樓時,我放慢速度,讓她身體恢復平衡,可是她開始大吼大叫:「老天!混帳傢伙,你為什麼老是讓人家踩在腳底下啊!?」
我深知絆住貝蒂的,就是我那本天殺的小說,把她綁手綁腳、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她就像一隻正在跨越障礙的野馬,突然被斬斷腳筋,掙扎著爬起來。她錯把一個陰暗悲慘的小獸欄,當作是陽光普照的大草原,而她又對這樣無路可出的狀況不明所以,因為她從不會去把事情想通,反而還更使勁攀住困局,日子一天天過去,那透不過氣的重擔都要壓斷她的手指了。看到她這樣受苦,我心生不忍,然而我無計可施。她把自己關在一個沒有入口的囚籠,沒人有辦法接近。在這樣的時間裡,我知道我可以喝喝啤酒、好整以暇做完一整個星期的填字遊戲,她完全不會管我。當然我還是會待在她附近,以備不時之需。等待,對她來講,是最嚴厲的考驗。我很確定,寫下這本書,是我這輩子所幹出的頭號蠢事。
這一次還真僥倖。我樂壞了。那個蠢蛋寫的信,真讓我小小害怕了一下。
貝蒂閉上眼睛,靜止不動。
「咖啡快好了。」我說:「有什麼新鮮事啊?我的小美人。」
在某種程度上,每當那些開人玩笑的退稿信從天而降時,我都能想像她心裡的感覺以及所有的後果。而因為漸漸了解她的緣故,我覺得她的承受能力應該還算不錯。整天讓自己一隻手或一隻腳懸空吊著,或是牙齒緊咬、一句話都不說——這並非易事。對我而言,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這些投稿、退稿的屁事,一點都不會讓我心情洗三溫暖,倒有點像m.hetubook.com.com聽到來自火星的消息,無關痛癢。我不會睡不著覺,也不會窩在貝蒂身邊起不了床。在我所寫的東西,跟出版社時不時扔到垃圾桶去的那份稿子之間,我看不出來有什麼關聯。我覺得自己很像是那種一心想賤價拍賣游泳褲給怕冷的愛斯基摩人,卻連一句愛斯基摩語也不會說的笨傢伙。
我在敝出版社任職編輯,已二十年有餘。無庸置疑,我經手的有好書,也有略差的書,卻從未見過如您寄來的書稿——您的寫作品味如此不堪入目。
我繼續撿起一些東西,感覺肩膀上壓著千斤重的大石塊。
我停下腳步,在樓梯欄杆邊圍住她,幾乎是臉對臉地與她對視。
「別碰我!」她說。
「請問有什麼事嗎?」他問道。
更糟的是,現在外頭簡直冷得嚇人,寒風陣陣捲過街頭。耶誕節的腳步近了。有一天早上,我們醒來發現窗外正刮著一場暴風雪。晚上,我們踩著一路的雪泥回家。有時候,城市生活讓我心情沉重。我最美好的日子,都是發生在窮鄉僻壤。只有處在那些寧靜、如畫一般的荒煙蔓草地,我才能適得其所。我遠眺地平線,靜靜構思下一本小說,或者想想晚餐的菜單,或者聆聽日暮時分才出現的夜鳥啼聲。
別說我誇張,她真是美得出奇。外頭又冷又乾,日光失溫,我深呼吸一口氣。
「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她問。
事實上,我唯一的希望是,貝蒂最終能對所有這些鳥事失去興致,把作家給掃地出門,讓我們回到一開始那個樣子來過生活——在太陽底下嚼辣椒,天天心情平靜去陽台上打發時間,笑看世事起伏。或許這樣的美夢有可能成真?或許她心中的出書夢最終只會生銹腐爛,在某個美好的早晨像枯枝掉落一這並非不可能。但是只要有一個蹩腳的混蛋來生事,所有希望都會化成泡影。那麼,我自語道,這個氣死人的蹩腳混蛋,腦袋一定只有鼻屎大,甚至還沒有鼻屎那麼大!
「什麼?」
她正處於即將崩潰大哭的邊緣。我感覺自己力氣耗盡,就好像有人向我吹了一支毒箭,命中咽喉。
「我太太有約診。」我說。
她朝hetubook.com•com我走過來,眼睛沒看我,只是把信塞進我毛衣領口。她在信件上拍了兩三下,轉過身走到窗戶邊,前額抵著窗玻璃,沒再說任何一句話。咖啡已經滾了,我熄了火,把信拿在手裡。信紙上印有箋頭,寫了寄件人姓名地址。內容如下:
短跑冠軍完全看不出現在正是他可以逃之夭夭的好機會。他壓根就搞不清楚狀況。真不知他是著了什麼道,不待在原地閉上嘴巴看我們撿東西,反而朝我們走過來——也許他發現我並沒有跟著撲上去,有點因為警報突然解除而喜出望外吧。
莉莎也是個可人兒,溫柔又善解人意。我們所有人想方設法、費盡力氣去開導貝蒂。但還是一點用都沒有。每當我們看到信箱裡又塞著一個退稿包裹,只能無奈地眼睛上吊看著天空,然後嘆一口氣,因為老戲又要重演了。
「嗯嗯。」
「妳知道,這就是一場遊戲。」我說:「總是有可能倒楣遇上笨蛋,躲都躲不掉……」
「你在玩我嗎?」她問道。
短跑冠軍眼神驚慌地看著我們。我彎下身撿起腳邊一條亮晶晶的口紅。
她幾番掙扎,可是我使盡全力抓緊她,貝蒂於是小吼了一聲。我必須要說我並沒有打馬虎眼,完全是搏命上陣;如果貝蒂的手臂是一管美乃滋,那麼美乃滋一定噓噓作響噴濺到好幾公里遠的地方。我咬緊牙關把貝蒂往出口方向拖。就要越過門檻時,我回頭望了那個編輯最後一眼——他正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神情呆滯。我想像他此刻正在翻讀我的小說。
我對自己說,沒關係,這只是一場夢,我隨時會醒過來。讓人訝異的是,這場景看起來這麼真實——寧靜、寬闊的走廊,腳下的地毯,輕咬嘴唇的男人,以及那封在貝蒂手上顫抖的信件,看起來猶如不滅的鬼火。我還是愣在那裡。
編輯講完後,現場陷入一片靜默。貝蒂才剛拾起一把梳子握在手中,這把梳子是個塑膠製的便宜貨,紅色、透明,釘有十幾個粗梳齒。她一股勁站起來轉過身,拿著梳子的手往前在空中畫了一道圓弧——這一擊之下,編輯的臉頰就開了個口子。
「不然是什麼東西?你說呀!趕快說呀!!」
「還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