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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野玫瑰

作者:菲立普.狄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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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驚人了!」她說:「我看見老鷹!我看見兩隻老鷹棲息在一個巢的邊邊上!」
巴柏離開後,我們騰出頂樓的空間,掃掃地整理一下,接著搬上來一塊床墊,以及好吃的小東西、幾包菸,還有幾瓶至少不會讓我們渴死的酒。我們把床墊擺在正對天窗的地上,貝蒂仰天躺下,雙手手指交叉放在腦後。已經入夜了,可以見到左邊天際高高閃著兩顆星。埋首幹活一個星期,換來一方星空的報償。我想著,是要來吃點東西,或者先做|愛?
我看了一眼時刻表。這具電動棺材,一個鐘頭後才會上來。很完美——剛好是可以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所需的時間,在開始無聊到想死前,就可以搭纜車下山。我原地轉了一圈,享受一下登高望遠的樂趣,美景如畫,無可挑剔,我吹了一聲口哨。我後來怎麼也想不起這地方有何特殊迷人之處——起碼可以這麼說,這裡確定不會有人潮湧入的麻煩。除開那個穿著制服、被派來管纜車的虐待狂,這裡只有那對老夫婦跟我們而已。
「我打賭她一定還記得。」我說。
我推開浴室的門。她坐在浴缸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兩隻手掌的手指相互交叉置於頸背,晾著手肘。天花板上沒什麼有趣的東西,什麼都沒有,就是一片全白而已。她沒有看我。她輕微地前前後後擺動著身體。這可一點都不好玩。
她盯著我的方式,讓我完全打消追問她的念頭。我們已經談過起碼上百次了吧,不過我為何一直堅持繼續談,為何我三番兩次就要再來扯一回呢?難道我還相信話語具有神奇的力量嗎?我們上回談到這個話題時的景象還歷歷在目,那並不是發生在兩世紀前,我都以為自己已經牢記在心了。該死——她那時全身發抖跟我說——難道你不明白,我的人生只會跟我作對?我很快就明白我不配得到任何東西,連生個小孩也不配!你不懂嗎!?
「我不知道耶……有可能吧。」我說。
我也沒多輕鬆,不過我說,妳在開什麼玩笑,這個他媽的纜線絕對不會特別在今天斷掉的;而且已經有幾百萬人搭過纜車,都搭得好好的……或許十年後纜線會鬆掉,好吧,也許五年後……就算是一星期後,但今天不會斷!現在不會斷!這個道理好像最後讓貝蒂無話可說,我跟她眨眨眼。
我立刻了解這是一場夜空與我的生死鬥,但我並不氣餒,我決定像隻發狂的瘋狗背水一戰。一開始,我先把臉埋在她的兩腿之間,輕咬著她的小內褲。該死的那些疑難雜症都到哪兒去了?這些日子以來所累積的宿便呢?天堂在哪裡?而地獄呢?會把我們炸得粉身碎骨的定時炸彈藏在哪裡呢?我拉開她的小內褲,繼續埋首其上。大哥,你在一片沙灘上——我對自己說——一個無人的沙灘,你躺在濕漉漉的細沙上,一波波的浪潮輕輕湧上你的唇際,嘿大哥,我可以了解你一點都不想站起身……
也許狗運好,成果可說跟我的努力成正比。她的氣色漸漸變好,兩頰不像之前瘦削了。三天以來,天氣都很棒,我們徒步把整個地區走遍,呼吸新鮮空氣,每天睡足十二個鐘頭。感覺我們就要看到隧道盡頭的光了。我很確定,如果莉莎可以現在立刻看到她的話——風姿綽約在大太陽下一口飲盡番茄汁——一定會驚呼連連說,這絕對是神蹟。就我而言,則必須知足一點,不要要求太多。每當我稍微聚精會神觀察她,總會有某種不祥的感覺;感覺失去了某種重要的東西,而且確定永遠再也找不回來了。不過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我自問是不是神經兮兮過了頭。
當我直起上半身,我像顆星辰閃著光,一隻眼睛黏答答,張都張不開。
「我想我很有資格進行第二回合的房屋大改造。」我咕噥道。
兩天後我們啟程返家,我立刻跟醫生約去看診。我渾身沒勁,舌頭上長了好幾個皰。醫生讓我在他面前坐下。他穿著柔道裝,額頭上掛著一盞亮晶晶的小燈泡。我張開嘴巴,聽見來自地獄的喪鐘之音。三秒鐘即檢查完畢。
當他填寫著病歷,我小心咳m•hetubook.com.com了一下,用拳頭遮著嘴。「醫生,我還有一個小問題很傷腦筋,想請教您……」
「你可別再講一句貝蒂快瘋了這種話!」我聲音低沉威脅道。
她張開手臂抱住我。我於是爬上頂樓,就近細看我所面臨的工程規模。我明白到自己有苦頭好吃了。我下樓去,張開手臂抱住她。
身材袖珍的老婦人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她一臉皺巴巴,但眼神清亮;很清楚地,她知道如何保存最重要的東西。她在我面前打開手掌,上面有三枚硬幣。
同時,我也注意到自己發生了若干有趣變化。我沒有成為她夢想中的作家,也沒有為她帶來一整個世界——如果我三頭六臂,就能達成使命——而現在來重新考慮這些事情的可行性,也無濟於事。不過,我還是可以給予她一切我所擁有的東西,而且我樂於這麼做。問題只在於,要給也並不容易;我每天都像蜜蜂般釀造蜜汁出來,但我不知道這要做什麼用。隨著這些蜜汁一滴一滴愈積愈多,我感覺肚子裡像放了一顆會膨脹的石頭,慢慢變成一塊小岩石。我就像個手裡捧著一份巨大禮物的傢伙,一個人尷尬地站在那裡,彷彿身體突然長出一塊無用的肌肉,或是帶著一堆金磚登陸火星。我搬鋼琴搬到血管破裂、我奮力做家事、我隨叫隨到、我從不停下腳步——但這一切都是白忙一場,到頭來,只是我累得要死、手臂很痠。然而我身體裡這一股純粹的能量,卻完全無法動它一根汗毛,甚至我的疲憊也好像可以為它充電加油。即便貝蒂沒有用到它,我也沒辦法支用這些我要給她的東西。我慢慢了解到,一位手裡握有一堆炸彈卻始終沒有開戰的將軍,那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遺憾。
放開他後,我還是氣得發抖,他則咳著嗽。我沒說一個字就走了。回到家後冷靜下來,我很後悔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我趁著貝蒂在廚房裡準備煮東西,把電話機帶到床邊。我坐下來。
「如果一個鐘頭後,你沒見到這輛奇蹟纜車出現,」我說:「那就表示今天是妳的好日子,卻不是我的。」
這項工程涉及將屋頂拆掉個六平方公尺,然後裝上玻璃。
「年輕人,好好聽我說,」他笑笑道:「聽見有人講話,或一生中有四十年天天上班打卡,或拿著旗子上街遊行,或看著股市行情報表,或照紫外線燈讓自己曬黑……你認為這幾件事情間有差別嗎?沒有嘛。請相信我,不用窮擔心,每個人難免都有一點小問題的……」
「我知道那是什麼。」我說:「是收音機。妳剛好碰上在播報新聞。旅館裡永遠都有那種需要在凌晨三點了解世界大事的瘋子……」
我輕輕抬起她,把她抱到床上去。我打開一盞小燈。她翻過去側臥著,背對我:她一隻手握拳,用嘴巴緊咬著。我飛快弄來一條濕毛巾——我的動作效率奇佳無比——把毛巾折成一半,放在她的額頭上。我跪在她的旁邊,親親她,把她的拳頭從嘴邊拿開,然後吻著她的拳頭。
「嘿,嘿,冷靜點,」我咕噥道:「跟我講清楚是怎麼了……」
有一個傢伙在終點站等纜車抵達,他頭戴一頂棒球帽,口袋裡插著一份折疊起來的報紙。他將車廂的門打開。儘管他一臉平靜安詳,我卻覺得他活脫脫一副殺手嘴臉。有幾個人等著搭纜車下山,不是生氣蓬勃的年輕人,而是六十歲開外的老人家,頭上戴頂小帽,都有嶄新的自用大車子在山腳伺候。這幅景象給這個地方平添一抹日薄西山的感受。好了,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玩這個的。
我遲疑了一下子,接著拿走這三枚硬幣。我觀察著老鷹,跟老婦人描述一點我所看到的樣子,然後叫貝蒂來看,因為我想貝蒂會講得比我好。這裡沒有任何積雪,不過在我腦子裡,山脈是雪崩的同義詞,所以我隨身攜帶一小瓶蘭姆酒,以防不時之需。我走回背包那兒去喝上一兩口,老先生剛好也在這裡,坐在這個石塊桌子上。他在陽光下笑容可掬,一邊清除鞋子上的污泥。頸子上細小的白毛顫動著。我遞出酒瓶www•hetubook.com.com給他,不過他予以婉拒。他抬抬下巴指了指他的妻子:「當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就跟她保證過,只要我們在一起超過十年,我就一滴酒都不碰。」
「啊老天!」
我們好整以暇聊著天,一邊等著纜車上來。纜車發出呻|吟的聲響到站。我稍微傾身,看一眼那令人頭暈的下行纜線。真後悔這麼做。我把一根手指伸進喉嚨,安撫自己的緊張,免得驚聲尖叫。有兩個女人從車廂跟著一群小孩子走出來,其中一個似乎嚇掉半條命,瞳孔依舊放大中。當她走過我面前,我們眼神交會。
可是我也必須時時注意自己,就近監控我體內這股源源不絕的能量。為了控管這個小寶藏,讓我都神經緊張起來。就是因為這樣,有一天早上,我差點跟巴柏打起架來。當時,我去巴柏店裡,幫忙盤點剩下的貨品,我們跪在一堆箱子中間清查。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有點記不清了,反正我們談著女人。應該說是巴柏自己一個人在談,因為這並非我偏愛的聊天話題。巴柏的談話內容大致是,他覺得女人都很怪,讓人一個頭兩個大。
「老天啊老天,我實在有點怕……」她說。
「妳放一百個心。」我說:「這要比開車上路安全多了。」
「這沒什麼啊。」他答道。
「喔……那麼,為什麼不動手呢?」
「你在講誰呢?」她問。「我在講那些握有我們生殺大權的傢伙。」
「啊狗深,太美了!」
纜車繼續吱吱響,依我之見,他們是有意不替纜車上潤滑油的。話說回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讓纜車上上下下,無休無止,最終是有可能對纜車視而不見、一看到就想吐的。甚至那些負責維修、保養的傢伙,也可能以旋鬆螺絲自娛——每個月都固定旋鬆小小的四分之一圈,當感覺生活太狗屎時,就旋開一整圈?我很願意接受自己會死的事實,但總也不能太誇張吧。
「我就拿一個,」我答道:「其他兩個留下來,您們可以用。」
「實在有點尷尬,我已經看不清那裡的細節了。」我說。
「不要害怕,會過去的……」我說。
「小美人,妳知道,如果我們明天要走去看那個著名的冰川,那最好早點睡……」
「是喔?那你跟我解釋一下,你是怎麼寫成你的書的?」
她傾身靠向固定在石座上的望遠鏡,這種機器必須吃下硬幣後才會給你看上幾秒。望遠鏡瞄準隔壁山頭。我走過去。
她把臉轉向我,不過沒有立刻認出我來。我頃刻間就了解到,所有的努力都泡了湯。她一臉慘白,嘴唇發灰。在她終於跳上來、圈住我的脖子前,我甚至都有時間去找根竹籤,來一一刺進我每片指甲下面的肉裡。
「那應該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
「請說。」
「巴柏,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怎麼會沒有故事情節呢?」
「啊,怎麼會這樣!」她說:「我一直聽到有人在講話!!」
當然我在想這些事情時,會儘量避免自言自語,或者隨時警戒貝蒂在不在附近。我可不想在傷口上再捅一刀。我的一切努力,都在維繫住我們的生活韻律,並且務必讓貝蒂的頭浮出水面。我獨自負擔起所有生活的雜事與煩憂,而且完全不會跟她抱怨一句。只要有人不識好歹,我就會投給他一記衛生眼。對方馬上了解自己碰到殺手級人物,少碰為妙。
「喂,我已經受夠了。」她喃喃發著牢騷……「兩天來,我的嘴巴都是這個味道!」可是我不讓步,把一片黃色藥片塞進她口中。我算過了,今天晚上上床睡覺時,我就可以給她吃完這條維他命C。依照用藥說明,這是正常療法。上山這幾天,每天按時服用,再搭配均衡的飲食——我真的很努力要讓貝蒂恢復好氣色。在他們離開那天,我已經跟莉莎保證我會做到。當時我們正在吻頰道別,莉莎叫我注意別讓貝蒂生病:你知道,我實在有點擔心她……
當她說著這些話時,我真的能看見她周身一扇扇門接連碰碰碰被用力甩上,而我再也沒辦法接hetubook•com.com觸到她,去跟她一再解說我那些爛透了的想法——妳錯了,事情會好轉的——根本於事無補。總是會有那種智障,急急捧著一杯水來救治一個三度灼傷的病患。比如說,我這個笨蛋。
頓時四周彷彿寒氣逼人,異乎尋常。我又笨又怪地清起嗓子。
「你瞎了嗎?你看不到那些很小很小的小白點?」
「嗯——你說的那些書,我是很煩很煩了。這十年來所出版的小說,我都沒辦法讀完超過二十頁……」
我卯足全力整肅異己,完全讓她身邊沒有冒失鬼出沒,連蟑螂、跳蚤都沒有,所以事情最終還算過得去。我最不願見到的是,她又兩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我必須喊上她兩三次,她才回過神來,甚至有時我必須走過去搖她一把,她才能注意到我。她這種失神的狀況,還衍生出其他更糟的結果,比如,燒焦的鍋子、滿水的浴缸,或洗衣機沒丟入衣服就洗了起來。不過,整個來說還不算太慘。我所學到的一課是,天空不會總是晴朗無雲,也要習慣幾朵烏雲的存在。在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可以接受眼前的狀況。我並不會想跟別人換位子坐。
「你確定嗎?」
老先生點點頭,對我們微笑:「沒錯。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這裡從未有事故發生。」
我想都沒想,一把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在牆上,兩旁的架子上是盒裝薯泥粉跟美乃滋軟管。我差點要掐死他。
這個晚上,貝蒂的情緒特別高昂,我完全用不著表現得比平常好,就可以摘金奪銀。看到她高潮連連,真讓我開心,我甚至稍微放慢動作以拉長享樂的時間,她比我還快就滿身大汗起來。當我感覺就要到頂了,我想及宇宙的大爆炸理論。我們繼續抱在一起整整十多分鐘,之後開始大啖雞肉,喝著之前帶上來的一瓶紅酒。吃完東西後,她的兩頰微微紅暈,兩眼散放神采。愈來愈少看到她如此安詳與放鬆——怎麼說呢——幾乎是幸福的樣子,對,沒錯,整個人洋溢著幸福的春光。我太認真想這件事,忘了在我的優格裡加糖。
她搖了搖頭。
「你覺得可行嗎?」她問。
說起來,我的癖好簡單多了。我不用去天空裡尋找我已經擁有的東西。她的小內褲,跟我很要好,當我撫摸它時,它完全不會咬我。我瞄了瞄她的裙底,然後發現我的酒一喝就只剩三指幅,不過我一點都不擔心。
「嘿,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意思才對。」
「嗯——我愛寫啊,巴柏。我真的很愛寫!」
「哇,我看見流星了,願望就要成真了。」她宣布道。
我背包裡帶的食物,足以餵飽一家人,都是些好東西。有杏仁糕、蛋白鬆糕、杏桃乾、營養餅乾,還有以烤過的芝麻籽作底的香脆小餅乾,以及一串有機香蕉。我把這些東西全都擺在石塊桌子上,邀請老夫婦一起享用。陽光很美,連寧靜都發著光。我看著老先生專心嚼著一塊小脆餅。這幅景象讓我心情樂觀起來,我想著,五十年後,我可能也會是這副德性。我是有點誇張,應該說三十五年後還差不多。這樣說來,我好像很快就會這個樣子了。
「你忘了什麼東西嗎?」他問:「你想知道我是不是還活著嗎?」
這段對話大約發生在一個月前,而我到今天才了解,我的讀者還太少,可不能隨便就掐死一個。尤其是這一個,我還需要他來幫我一起完成屋頂修繕工作。有一些事情,我很難獨力完成。而屋頂是貝蒂的點子,我則是執行單位。
「喂,只要妳說妳真的很想,那我就願意試看看。」
「別盡說這些事啦!」我嘀咕道:「為什麼妳不跟所有人一樣看看風景呢?」
目前幾乎已經接近完工階段,只剩下要把窗玻璃安上去,並做好防水密封的工作。原本已經約好巴柏下午來幫我安裝玻璃,可是經過早上這個意外事故,我怕他也許會來給它忘記一下——不過我猜錯了。
「沒啦,我是說真的,我看見流星了。」
「不是啦,老天!我聽見的聲音是我腦袋裡的……在我腦子裡的!!」
老先和_圖_書生點點頭:「你知道,也許說出來你會覺得有點愚蠢。我已經跟這個女人生活五十年了。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是會很開心跟她在一起的。」
「喂,貝蒂,這也太好笑了吧……」
「狗屁,你不覺得自己有點誇張嗎?」
「我知道。對不起啦。」
「嗯——正是這樣的原因,才讓人擔心。」貝蒂說:「我覺得纜車車齡已經夠久了……」
「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他嘆氣道:「你看看,我的那個成天肚子一把火,而你那個都快瘋了……」
他稍微傾身,越過桌子遞給我處方籤。他的兩隻眼睛變成兩粒小黑點,臉上浮現某種微笑,使他撇起嘴來。
她笑了起來,把我拉過去靠向她,舔起我那隻黏答答的眼睛。我剛好趁此機會進去她裡面。有那麼一陣子,我不再聽見有人談著什麼天空裡頭的東西了,只感覺所有星星都從背後隱隱約約滑開。
「這很正常。今天大多數寫東西的傢伙都不誠懇。書應該要讓我們感受到作者的誠意與力量。寫一本書,應該像是奮力一搏舉起兩百公斤那樣,最好是看到連血管都凸起來才算到位。」
「不管怎麼過活,也都很少可以弄出什麼名堂的。」我咬牙低聲說。
我開始解開長褲的鈕釦。
「是啊,一個人過活,很少可以弄出名堂的……」
「巴柏,我不會收回我說過的那句話,不過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完全不想這麼對你……希望你不要在意這件事……」
「先做好最壞打算,然後好好準備,也沒什麼錯啊。」我解釋道。
小纜車吱吱叫,就好像已經力氣用盡,車廂在風的陣陣吹撫下,微微晃動著繼續前進。我們應該處在離地兩百公尺的高度上。車廂內只有一對老夫婦跟我們,一共四個人,所以空間一點都不擠,可是貝蒂卻緊緊靠在我身邊。
「啊老天!嘿,快來看!你趕快來看一下!」
「為什麼妳不能常常這樣子呢?」我問。
我們在夕陽餘暉中收拾好工具。貝蒂帶了半打的嘉士柏啤酒爬上屋頂來,於是我們就坐著休息一下,在夕日金光下瞇著眼睛說說話,一切彷彿都覆上一種近乎極致的清澈與明亮。
我去把背包放在一個由水泥砌成、上頭有個羅盤針圖樣的桌子上——應該說是可以當成桌子用的石塊。我把外套的拉鍊整個拉上,叫貝蒂過來喝一杯番茄汁。
「不會啊,一點都不愚蠢。我是屬於比較老派作風的人。我也希望可以像您一樣。」
我取出一條維他命C錠,要遞給貝蒂一片。她臉色很臭。包裝上說,一天要吃八片,我擅自增加為十二片,所以每個小時要吃一片。其實味道還不賴,是柳橙口味的。我堅持她要吃下去。
「有時,我會聽見有人講話的聲音……」
「我現在脖子上一圈像燙傷一樣耶!」
「清楚才怪。巴柏,你坦白跟我說,你每天早上打開報紙讀的故事還不夠多嗎!?你讀那些偵探小說、漫畫書或科幻小說,難道還沒讀到掛嗎?你真的沒有便秘到不行嗎?老兄,你不會想換換口味、讀點新東西?」
在旅館的一天深夜,我睡到莫名驚醒。說起來,我真是很累了;白天裡,我們徒步健行二十公里,期間只休息幾次去喝番茄汁。凌晨三點,貝蒂卻不在旁邊,我看見浴室門板底的縫隙透著亮光。女孩在接近天亮之際起床如廁,可謂司空見慣,這我已有一點經驗。可是,凌晨三點,說來就並不常見了。反正也難免如此,我打了呵欠。四周一片黑漆漆,我繼續躺在床上,等著她回來,或者就讓睏意淹沒。不過,她既沒有回來,我也沒有再度睡著。浴室裡悄然無聲。過了一會兒,我揉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
巴柏是屬於少數幾位讀過我手稿的特權人士之一。由於他磨蹭了老半天,我最終只好讓步。我唯一一份手稿藏在一只袋子裡面。我等貝蒂去洗澡唱歌,才讓這個史上最大秘密重見天日,然後拿去給巴柏。我滿喜歡你寫東西的筆調——他下結論道——不過怎麼都沒有故事情節呢?
「我只找到這些了,」她說:hetubook•com.com「拿去吧。」
當我們兩個站上屋頂,天氣可說燠熱無比。貝蒂遞上來冰啤酒。她只要一想到我們將在夜空下度過完工後的第一晚,就難掩興奮之情,有幾次甚至說說笑笑了起來。啊,萬能的上帝知道,如果她要求,要我把房子變成好吃的乳酪也行。
我兩眼發紅,猛瞧著車廂內的緊急煞車裝置,就像覬覦一顆禁果一般。貝蒂捏了我手臂一把,笑著說:「嘿!你有病啊……冷靜一點!」
「我知道我的大作有幾兩重,」我說:「別試著加碼。謝謝。」
她裝作要把杯子放下來的樣子,我只好也為自己倒上一杯。番茄汁對我是酷刑,我好怕那個味道,感覺起來像灌下濃稠的血。只不過貝蒂接受喝番茄汁的條件,就是我也要喝上我的份。儘管這是種低級的勒索,我還是願意乖乖支付代價。這只不過是我們必須忍受的諸多日常小麻煩之一罷了。
「嘿,你想我們也會看見月亮嗎?」她問道。
「應該每半個月就輪調一次,換一批人值勤。」我說:「而且也要派出一個人成天坐在車廂中才對。」
過了幾天,我舌頭上的皰就消失了。天氣顯得很不穩定,還不完全是夏天。但是氣溫已經有點高了,每天從早到晚街上看起來都亮晃晃的。在這樣的天氣下載送鋼琴,每次都覺得像是又去掉半條命,不過我們的生活已回到正常軌道了。儘管如此,我卻愈來愈受不了這些笨鋼琴,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賣棺材。
她的笑容如同一道涓涓清流,蜿蜒淌過奶油花邊上。「不,我們用不著。」她補充說:「我的視力已經不像你那麼好了。」
在好幾方面,上山的過程已經顯得很恐怖了,可是下山才是真正的考驗,足以讓你腳底發涼。煞車系統彷彿瀕臨失控邊緣,聽聽它的吱嘎聲,就知道很吃力、很勉強。我敢打包票纜車上頭那兒應該開始冒煙了。以這樣的摩擦力道,煞車器的鉗口八成不久就會磨得紅通通,搞不好現在都已經紅得發燙。纜車車廂顯然重量過重。我有那麼一刻沉思著,想把所有沒用的東西都往窗外扔,甚至拆掉座椅或拔掉所有內裝裝飾物件。據我估計,這個車廂大約重達一公噸。一旦煞車器失靈,下滑的速度最高可達每小時一千五百公里。而緊鄰終點站後方,有一堵很高大的緩衝牆,由鋼筋水泥砌成。可想而知,在事發之後,得花上好多天收集屍塊,以拼成一具具全屍。
「這是服用過多維他命所造成的症狀。」他說。
「屁啦,哪裡有羊?」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在我的手臂裡,我感覺她身體僵硬發直。沒什麼比她這個樣子更讓我感覺悽慘、更會要了我的命。
「真的嗎?」
我把她的臉埋進我的肩膀,不停撫摸她的頭安撫她,一邊豎起耳朵諦聽。確實模模糊糊地聽見了什麼聲音。我鬆了口氣。
「巴柏,是我……」
「嗯——如果我說不行,那就是在說謊。」
「那你的呢?」她問道。
纜車繼續吱吱叫……
她讓開望遠鏡給我看。不過就在我彎身靠上的時候,機器停止運作。我眼前一片漆黑。我們趕緊掏口袋找硬幣,不過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了。我取出一把小型指甲銼刀,在投幣口亂敲亂扳,可惜完全沒效。天氣很熱,我開始有點火大。離天空這麼近,卻還要為這台齷齪的機器掃興,這還有天理嗎?
「這要看情況。人生只有愛與恨才會讓我們拚老命……」
「現在還有聽到那些聲音嗎?」
不過,我懂什麼呢?我這個可憐的笨蛋懂什麼?我能給她什麼承諾或保證嗎?我腦子裡聽見那些他媽的人在講話了嗎?我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然我可能會去給她唱支催眠曲,或者幫她泡杯花茶。所以我一直待在她身邊,一聲不吭,緊張莫名,感覺自己就像一部北極的冰箱——還真是有用得一塌糊塗!在確定她睡著之後,我關掉燈。黑暗中,我眼睛睜得老大,等待著一群囂叫的惡鬼自地獄現身。我想要是真來了魔鬼,我肯定六神無主,完全不知道怎麼辦。
「啊,看一下底下那些小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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