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瑞秋感覺到,一顆汗珠從她那用別針別得高高的頭髮上沿著脖子緩慢地流進上衣的領子裡。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總部會派人偽裝成客人到飯店來做調查,而不是聽各級主管的一面之詞來做判斷。倫特羅普夫人是怎麼說的?升遷或者內部有人提出申請,不是嗎?瑞秋曾經提出過申請,那已經是好幾個星期以前的事情了。她申請調往慕尼黑,這是連鎖店中最好的一家飯店,申請的職位是經理助理。那是一個夢想,也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瑞秋曾經實事求是地分析過自己工作的前景。儘管她在飯店專業婦女的培訓中以優異的成績結業,還在國際、國內的幾家高級飯店積累了數年的實際經驗,除英語和法語外她還會一點西班牙語和零零碎碎的俄語,但是她沒有拿到高中的畢業證書,沒有上過瑞士的飯店專業學校,沒有在大學學過旅遊或企業管理學,現在從事飯店工作的人們中間申請那些趨之若鶩的高級職位的人或多或少都擁有這些條件,有的甚至擁有所有這些條件。這是我自己的錯,瑞秋想。為什麼我要中斷學業?因為我想離開家,到外面的廣闊天地去闖蕩一番。我要自立,自己賺錢養活自己,還想開闊自己的視野。
她不知道,他的帳戶已經透支多少次,而他的銀行存摺也早就一文不名了。幾個星期之前,當他問她能不能借給他幾百元的時候,她憤怒地拒絕了。那之後好幾天他都不跟她講話,但是她還是堅持不做讓步。她的每一分錢都是辛勤的工作換回來的,而她得支付房租以及諸如暖氣、水、電等高昂的雜費,這些費用喬納斯一個子兒都沒出。當他看見空蕩蕩的冰箱又裝滿了,看見自己喜歡的啤酒冰在裡面,看見自己的衣服又被洗淨燙平了,似乎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當然,造成這種局面全是她自己的錯。
我去慕尼黑做什麼?
這名婦女有著一頭深色頭髮,穿著絲質上衣以及得體的、灰色的格子裙,她正在高聲抱怨。每說一句話,她都用搽成橙紅和*圖*書色的指甲在接待室的大理石桌面上連續而急促地敲打著,以渲染她的不滿意。
當她質問他的時候,喬納斯說,別干涉我的私事,畢竟我還沒有跟你結婚呢。
因為慕尼黑提供給我更好的工作機會。
但是請您先平靜一下,尊貴的女士,瑞秋溫和地說,您當然有理由不滿意,讓您住在這個房間只不過是權宜之計。很遺憾您沒有預定房間。這裡正在開家具博覽會,同時又在開醫務工作者國際性大會,所以請您諒解,昨天晚上,我們的房間就已經被預訂一空了。不過,幸好有一位客人提前離開了,是一〇五號房間,一間小套房,在上面視野開闊,可以看見河流和教堂。我會立刻為您整理這個房間,服務生會把您的行李送上去的。而且,今天晚上您理所當然會得到一張一流的餐桌,我會親自為您安排的。住套房多出來的住房費當然由我們公司自己吸收。為了對您的不愉快作一個小小的補償,我還能為您做點什麼呢?讓您在吧台上選一杯酒,以便等新房間被整理妥當?我們希望,您會對我們的服務滿意,並能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當玻璃製的電梯門關上後,瑞秋的臉上才綻開笑容,然後,印著灰色格子圖案的制服、套在閃著絲質光澤的黑色長統襪裡面略為麻木的腳以及黑色的漆皮女士輕便鞋彷彿都離開了她的身體,她在接待室後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一會兒。這張椅子是為晚上值班的守衛準備的,白天裡飯店的職員是不允許坐在上面的。
一個暗示?瑞秋目瞪口呆地說。
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
她迫不及待想把發生的一切講給喬納斯聽。當然,這也許只是把他們的爭論按固有的模式重演一遍罷了。瑞秋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那總是老套的問答遊戲,這種遊戲在他們之間發生,就像恆定不變的規則一樣:
真是不可思議!在二十世紀末的今天,這家飯店竟然還不能滿足一個單身旅行婦女的需要。我的房間小得就像一個狗窩,放眼和_圖_書窗外,只看得見後院的垃圾箱,而且,房間還緊鄰電梯。在餐廳裡,我只能坐在一張兒童小餐桌旁,而這張餐桌就擺在工作人員通向廚房的通道和洗手間之間。
倫特羅普夫人第一次笑了。她的牙齒晶瑩白亮,她若不是天生一口一流的牙齒,就是她有一個一流的牙醫。
這更好。您的反應真快。順便說一聲,那間套房我當然不會要。今天晚上我就會離開了。但是,無論如何請您跟我們保持聯繫,芬格爾小姐。
我只有一點點錢和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您有什麼好建議,能讓我快快樂樂地度過這幾天?她對那個頭髮蓬亂的年輕男子說,他正透過圓形金屬架眼鏡的鏡片溫和地打量著她。
你跟我一起去。
一〇五號房間不是預留的,她口乾舌燥地說,客人真的是剛剛提前離開了。我們的房間早就被訂完了,我們甚至不得不把新來的客人推薦到附近的飯店去住。
過去,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這次要堅決地把自己的看法一吐為快。她曾經這樣做過一次,詳細地列舉了自己的觀點,對他的毛病也絕不姑息。那次交談之後,喬納斯整整幾天都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看看再說,我今天來可不是為了處理這種問題。我本來以為,這裡的情形早就大為改觀了。單身商務旅行的婦女中不會有外國人吧。
他在大學生打工部找事情做,經常是同時攬幾個工作。他在露天酒吧和小酒館當侍者,為旅遊團當導遊,在桑拿浴俱樂部和攝影棚打零工。很多時間他都是跟安德烈斯和克勞斯一起度過的,有時候,他甚至跟他們外出旅遊,一去就是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當瑞秋問他去做什麼的時候,他的回答總是簡短的、勉強的、回避的。他的變化越來越大,開始對一些原來不屑一顧的東西感興趣,到後來,他竟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豪華汽車、華麗的時裝、帶有異國風情的旅遊勝地、衝浪、遠洋帆船競賽以及網球;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東西在他的心中變得愈來愈重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我沒處理好與他的關係,她想,但是,情況還不至於嚴重到不可救藥。慕尼黑是我們的機會。也許,是我們最後一個機會。
當然沒有。那位婦女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伸出右手來和瑞秋握手,她的指甲修剪得完美無瑕。倫特羅普,人事部,她說,我來自法蘭克福市總部。這是一次例行的內部審查,您知道的。我們會隨時抽查我們各家飯店的業績,以便確定職員的升遷:或者在內部有人提出申請的時候,我們也會這樣做。
你為什麼想離開這裡?他會問。
他那些該死的朋友!她想像不出,還有什麼事會比看見他們消失更令人愉快,沒有他們也許生活會像以前那樣美妙。她試著去相信這個論斷。
我可以再提一個建議嗎?
您在聽我說話嗎,小姐?那位婦女的聲調又升高了八度。我要馬上跟您們的旅館經理談談!立刻!我要合適的房間,還要另一張餐桌!
太好了。您做得天衣無縫,瑞秋小姐,她說,卻並沒有朝瑞秋那身藍色制服上狹窄的名牌上瞟上一眼。沒有人能處理得更出色了,我猜,一〇五號房間是您為應付特殊情況備用的吧。或者是誰給了您一個暗示?
那位婦女一雙嚴厲的眼睛之間皺起兩道深深的皺紋,瑞秋一邊體貼而平靜地對著那張惱怒的臉微笑,一邊審視四周的情況。千萬不要對不滿意的顧客發火,這是每一家旅館最重要的規定;而且處理糾紛最好不要在公共場所。幸好,大廳裡幾乎沒有人,只有一個小小的日本商務考察團待在旋轉門附近,他們在等幾分鐘前預約的兩輛計程車。計程車開來了,一位司機穿著商標為「城市之夜」、裁剪得體的深藍色雙排扣衣服,他顯然是這個計程車小組的主管,正咧開歪斜的兔齒微笑著,並且還狡黠地朝瑞秋眨眨眼睛。這是什麼意思?瑞秋信任計程車司機的機智。至今,不管在哪個城市工作,她始終覺得他們都是些機靈鬼。
事實是,他有兩張飛往馬達加斯加的不定期飛機票;但是https://m•hetubook•com.com找不到一個願意陪他去的同伴。那個島極力促進旅遊事業,於是邀請各大旅行社的代表們帶他們的朋友去進行嘗試性旅遊,為期一週,條件極其優惠,幾乎等於行賄。
喬納斯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隨車旅遊,七個晚上都在布拉巴海岸(Costal Brava)附近的以適合老年人過冬為特色的沙灘賓館過夜,含早餐;或者進行一次一流的飛行旅行,環島觀光,伙食全包,然後在五星級飯店觀看民間創作的晚會,參加盛大的宴會,在那裡,空氣中會瀰漫香草和丁草花的芬芳,而且還有跗猴,牠們雖然已被馴化,但是還是頑性難改,會從遊客的提包中偷走奶油麵包。所費不多又有一個星期之久,這種安排夠令人興奮了吧?
我想,您現在住的四一九號房間再不能提供給客人了。經常有客人為此發脾氣,而且,它和飯店的等級也不相稱。因為……
當然,請講。倫特羅普夫人用一種疲倦的姿態把額頭上的頭髮向後抹了抹。
那位婦女的神色立刻緩和下來,手指敲出的連續而急促的聲音突然沉寂下來,皺得緊緊的眉毛之間那兩條垂直的皺紋也瞬間消失不見。
當然,我們得分開睡,而且各付各的帳,我們不能把興奮合二為一,那個長著一頭蓬鬆亂髮的人說。他取下眼鏡朝著她笑。那是一個令人難以忘記的淘氣笑容,機智又略顯狡詐。後天六點二十三分,從法蘭克福出發。你看怎麼樣?
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喬納斯在火車站對面一家大旅行社工作。當時,她自己剛剛遷入這個城市,在她就任新職位之前還有幾天假期可以自由支配。
瑞秋看看錶。離下班差不多還有整整兩個小時,當然下班的前提條件是,這期間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情,而且也需要接班的人準時到達。今天接我的班的是誰?她用手指沿著上班人員表查看。施特凡,他的準時倒是值得信賴的。
不管怎麼說,我會把您的建議向有關部門反映的,她說,您說的對,這樣一個小房間收取這樣高的價錢是太苛刻了hetubook•com•com一點。
這就是他們共同生活的開始。奇妙的一週,之後又是美妙的一年。瑞秋嘆了口氣。為什麼美妙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呢?如果曾經有過的完美生活能夠持續一生,那該多好啊。
後來,他們甚至說服了他,使他認為在旅行社的工作大大限制了他智力的發展,而且經濟收入也很有限。於是,他辭掉了工作,申請了大學夏季的課程。瑞秋後來發現,他根本沒有去大學聽過課。他既沒有課程表,也沒有專業書籍,反正是大學該有的所有東西他都不具備。他擁有的只是大學的註冊登記表、學生證以及大學生醫療保險成員的證明書。
那麼,我的大學學業以及我的朋友們呢?
本來,她的申請很可能沒有任何機會。然而,倫特羅普夫人不期而至的拜訪使事情出現了轉機。慕尼黑!一個嶄新的城市:還有嶄新的工作和陌生的人們。自己再也不用每天都走彎路,以繞開那幢狹長的紅色磚房,那幢房屋大門邊有兩塊白色的搪瓷牌子,一樓的三扇窗戶上都貼著乳白色的玻璃,令人心煩意亂。
嗯?因為什麼?
那我怎麼辦呢?
瑞秋一頭霧水。
那是因為我們總是事先告訴客人那個房間的缺點,然後收取較低廉的住房費。此外,我還注意到,幾乎都是單身旅行的婦女租這個房間,但是,房間裡各方面的條件對她們來說都太苛刻了。
在某家擁擠不堪的露天酒吧裡,他們認識了安德烈斯和克勞斯。這兩個年輕人走過來坐在他們的桌子邊,自稱是學習國民經濟的。他們什麼時間去大學上課,對瑞秋來說是一個不解之謎。他們兩人充當攝影模特兒和繪畫模特兒,擔任迎賓侍者的工作,還在各種大會的安排工作上出一分力,而且似乎總是在歐洲各地的某個汽車比賽或者豪華帆船比賽中露面。喬納斯經常跟他們相會,被他們自信的舉止和自由的生活方式所深深吸引,著了魔一般迷戀上了他們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氣質;他覺得,這種氣質一直都環繞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