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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水倒進小鍋子，接通了電源。

沒有什麼，還是那麼回事，沒有其他的，一點也沒有。只是我累得慌，而且老是匆匆忙忙的，根本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快樂起來。沒有電影，沒有宴會，沒有迪斯可，連一點點安慰都沒有。連朋友都疏遠了。有時候我在想，我的生命在還沒有真正開始之前就已經凋零了。

不能，格蕾塔回答。

這種情形已經持續了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每天清晨的這個時候他就開始哭叫。她總是立刻醒來，把他從那輛陳舊的室內嬰兒車上抱起來，試著使他安靜下來；這輛嬰兒車是瑞秋和她小時候曾經睡過的。她父母親還在夢鄉。他們曾經抱怨自己的睡眠經常被盧卡斯打斷，她的父親對讓一個小女孩去教育她的孩子這件事頗有微詞，他的意思是，這件事凱瑟琳難以勝任。

我不覺得怎麼樣。你也清楚地知道，沒有學校的畢業證書，就得不到工作培訓，沒有工作培訓就找不到工作，沒有工作就意味著沒有收入，這是一條通向社會救濟的必經之路。你是怎樣設想你未來的生活的？

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別那麼誇張，格蕾塔說，這只是前幾個月的情況。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會慢慢好起來的。再說，這個小傢伙還是會帶來歡樂的。難道沒有？我母親和我倒覺得他魅力十足，令人傾倒呢。

但是，不管她怎麼努力，設法和蕾布琳太太做得一模一樣，還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什麼不是他的錯？說吧，凱瑟琳，現在把你肚子裡的話都倒出來吧。

未來——對你來說是今後六十年，對盧卡斯來說是今後七十五年。不管怎麼樣，按照生命的平均值來計算是這樣的。你們兩人今後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至少還有二十年，為了這個原因，克服眼前的這點小困難是值得的。你不這樣認為嗎？

現在，我為我們泡一杯茶，然後，讓我們一起想辦法來使你放輕鬆。

又有什麼不對勁嗎？格蕾塔問。

還好嘛，她的母親說，她一邊說一邊想把一件縐縐的嬰兒連衫褲ｈｅｔｕｂｏｏｋ•com•ｃoｍ拉平。別開玩笑了，我已經完全筋疲力盡。我根本應付不了這一切。如果我在這個學期結束後輟學，你覺得怎麼樣？

她的母親蹲在乾衣機旁邊，把嬰兒的衣服取出來，放進一個籃子裡。凱瑟琳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把這些衣服撫平，摺好。

這個週末，他的父親值班。這倒還不壞，她終於可以和她母親單獨談談了。晚上，她試著把話引入正題。

對，對，她母親說，而且她還要幸福地生活，直到進入極樂世界。

盧卡斯哭叫著。凱瑟琳打開床頭櫃上的檯燈。現在是四點五十分。她一躍而起，把他抱起來。

我可以把他送給你們，凱瑟琳說。緊接著，她又說，我知道不能這麼說，也清楚自己是一個狠心的母親，但是有時候，在半夜，當他開始哭叫，而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時候，我會怒髮衝冠，恨不得把他從窗戶扔出去。你能了解嗎？

嘿，凱瑟琳，你該長大了！母親與其他所有人相比，並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壞。她們既不公平又樂於助人，既會怒氣沖沖也會充滿愛心，既會神經過敏也會很有耐心。她所有情感都跟常人無異。這取決於下列因素：她有多愛自己；生孩子的時間多有利或多不利：她周圍的環境是贊同還是反對：她健康與否；她覺得幸福還是痛苦。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她覺得孩子的個性有多適合自己。有些孩子，就算不是親生的，仍然會特別惹人喜愛；而有些孩子，人們愛他，僅僅是因為那是自己的孩子。當然，這和理想中被神化的容光煥發的、像糖一般甜蜜的母親形象相去太遠了，而這種形象得到讚美和肯定，透過文學、媒體等等途徑無時無刻不出現在我們身邊，與此同時，對母親壞的一面、黑暗的一面則避而不談。情況總是這樣。有多少後母透過童話故事展現在世人面前，我想你應該有深刻的印象吧？這些後母是跟真正的母親唱對臺戲的角色，她們不公平，易怒，沒有愛心而且自私自利。而真正的母親則總是心地善良、充滿愛心、年輕而漂亮，而且有時會因操勞過度或為了拯救小孩而死在ｍ.ｈｅｔｕbｏｏk•ｃｏm.coｍ孩子的床上。這是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因為她藉此逃避了所有的矛盾衝突。然後，再來談談後母：她們趕走小孩，污衊小孩，冷落小孩，有時甚至巴不得小孩早死，而她們對自己的孩子卻寵愛有加。還有，一個母親愛她的一個孩子勝過愛另一個孩子，這也是不被允許的。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問一問，所有母親都會聲明，她對自己每一個孩子都一視同仁，一樣疼愛，不多也不少。如果不是這樣，就令人無法忍受。

不行，格蕾塔說，很快就會好的。我已經吃了兩顆阿斯匹靈，它的藥效至少會持續到中午。再說，今天我們會知道英語筆試的成績，這次我感覺自己考得不是很理想，因此不想錯過老師的講評。

以前我會覺得可怕，但是，今天早上我跟格蕾塔說過相同的話。

格蕾塔和她的母親蕾布琳太太已經在她家門口等著她。格蕾塔感冒了，很嚴重。她的鼻子紅紅的，有一點擦傷，眼睛因為發燒而充血。

英語筆試的結果很糟糕，三分之一以上的學生都考得很差勁。而凱瑟琳的試卷就像一個血腥的戰場，布滿了紅色的記號：刪除的線條、評語、波浪線和問號。最下面寫著一個六分，評語是：這絕對是本班最差勁的試卷。

我們英語的筆試成績下來了。

唉，你是知道的。我以為，一個幸福的、成功的母親，做起事來輕而易舉、遊刃有餘，可以一手提著設計師的公事包，一手抱著容光煥發的孩子，穿著優雅得體，化著迷人的妝，髮型高貴大方，沒有無休無止的忙碌，沒有持續不斷的操勞，也沒有生硬的態度。至少當盧卡斯……唉，那不是他的錯。

歡迎加入俱樂部，她的母親笑著說。

是的，當然見過，她的母親說，你就是。

大約六點半，父母親臥室裡的鬧鐘響了，這給屋子帶來了生氣。在抗議聲中，她為他穿上衣服，把他放進室內嬰兒車裡。接著，她迅速地沖了個澡，穿上衣服，喝一口加了牛奶的咖啡，站著吃半個小麵包，為盧卡斯和自己穿上溫暖的夾克，然後，把哭鬧著的小傢伙放進嬰兒車，把書包掛在肩上。

她感到很難過，和*圖*書眼淚奪眶而出。所有這些都沒有希望。她根本做不好，不管是盧卡斯還是學校，這兩個問題都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

凱瑟琳嘆了口氣。

她們與凱瑟琳合力把嬰兒車順著臺階抬上二樓，推進起居室。格蕾塔的母親彎下腰去把盧卡斯抱了起來。就像每天早上一樣，凱瑟琳不知道應該愛蕾布琳太太還是恨她，因為盧卡斯一到她懷裡便立即安靜下來。這的確是一個奇蹟，而這樣的奇蹟每天都發生。在保母那有力的懷抱中，盧卡斯立刻安靜了，昏昏欲睡，吸吮著大拇指，一副對自己及周圍環境心滿意足的樣子。

非常不理想，只得了個六分。

怎麼樣，我說的有道理吧！我想，如果我說，有時候，我恨不得把你從窗戶扔出去，你也會覺得很可怕吧。

她的母親盡全力地幫助她，但是，她很少能在七點半之前下班回家。回家前還要購買些生活必需品，回家後要煮晚餐，匆匆忙忙地收拾整理房間，為她自己和丈夫準備好第二天出門要穿的衣服。在忙完這一切，在沙發上入睡之前，她每次都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需要一個傭人做家務，或者，至少請一個女清潔工。但是，至今還不見動靜。她的父親討厭家裡有陌生人進出，也許這是原因所在。

怎麼樣？你考得如何？

兩個少女從地下自行車庫取出她們的自行車。下課後，凱瑟琳總是先騎車回家。打開收音機，在冰箱裡隨便拿點什麼吃的，一份酸牛奶、布丁或者凝乳甜食，開動洗衣機，然後坐下來做家庭作業。早在盧卡斯出生之前，她和格蕾塔以及蕾布琳太太曾經進行一次交談，內容是關於照顧小孩的方式以及付款的問題。當她們達成一致意見時，蕾布琳夫人就曾提議，要凱瑟琳在她們家吃午飯，飯後和格蕾塔一起完成家庭作業。那時，凱瑟琳沒有接受這個建議。當時她還不清楚是什麼原因，現在她明白了。在家裡獨自度過的這短短三個小時已經成為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大約六點鐘，她又得到蕾布琳太太家去，把自行車放在那裡，用嬰兒車推著盧卡斯回家。然後第二天清晨開始，這些事情又按順序重複一次，每天都如此：五hｔｔps://ｗwｗ.hｅtuｂoｏk•ｃｏm.cｏm點鐘起床，餵孩子，安撫孩子，抱著他走個不停，六點半為孩子洗澡穿衣服，自己沖澡吃早餐，帶孩子上保母家，上學，回家，吃飯、做家庭作業，把衣服塞進洗衣機，接孩子回家，餵孩子，帶孩子上床睡覺，為第二天早晨準備好奶瓶，從洗衣機裡取出嬰兒的衣服，把衣服掛起來晾乾或放進乾衣機裡，把前一天的衣服用熨斗燙平，放進衣櫃，看一小會兒電視之後早早上床睡覺，因為最遲第二天清晨五點鐘，這一切又會重演。

茶已經泡好了。凱瑟琳從櫃子裡拿來畫著藍色花朵的彩釉陶瓷杯和裝冰糖的盒子，然後開始斟茶。她吹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你曾經見過有哪個小孩像盧卡斯這樣愛哭叫的嗎？她問。

她母親站起來，她的臉因痛苦而略略有點扭曲，她用雙手按摩著背部坐骨神經的位置。

我們必須立刻找一個人幫助整理家務。明天我就會去做這件事，你的父親必須容忍一下。這會使我們兩個人都輕鬆一些。下班回家，如果不必匆匆忙忙地忙家務事的話，我就可以暫時幫你照顧小孩，這樣你就可以出去散散心。你需要出去見見更多的新面孔，與人多接觸。還有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是，你需要找人補補功課，主要是英語和生物。你最好去問問萊昂哈特太太，看她能不能為你推薦什麼人。

凱瑟琳曾經學著像蕾布琳太太那樣做，連每一個細節都模仿得唯妙唯肖：　　把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在放到懷裡之前輕輕對他講話，溫柔地搔他的下巴，然後，把他的小腦袋緊靠在肩窩，輕輕地撫摸他的脖子和後背，然後按照音樂的旋律一邊哼唱著一些親暱的話，一邊輕輕地搖動他。

在凱瑟琳有小孩之前，一直到她的報時收音機開始播放音樂，她都還不會起床。她母親會在廚房裡喊，如果沒聽到回應，她至少會爬上她的房間一次，拉開窗簾，打開一扇窗子而且掀開她的被子。一次往往還不能成功，通常要這樣重複幾次才見效。盧卡斯比報時收音機管用多了。就算是半夜，只要他輕輕地喘口氣都會驚醒她，使她緊張地屏息傾和圖書聽。現在，她赤著腳，把小傢伙抱在懷裡，摸索著下樓到廚房，從冰箱裡取出前一天晚上準備好的奶瓶，把它放在電熱爐上加熱。然後，又順著樓梯爬回自己的房間，為他換過尿布。要為他洗澡得稍後才行，因為，每一次洗澡，他都會鬧得全家不得安寧，這一次也一定不會例外。她再下到廚房，試試奶瓶的溫度。好極了，他開始喝了。一片寧靜。通常，他都會因為吸得太猛而嗆到或者把空氣也吸進肚子裡。因此，凱瑟琳不時會把橡皮奶頭拉開。每拉開一次，盧卡斯都會用憤怒的吼叫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他好像永遠不知道飽足，每次吃完一餐，他都會嘶啞地哭嚷。一開始時，她為他加了量，比她原計畫的多得多，但是還是沒有用，於是她放棄了。

你不想待在家裡、躺在床上嗎？凱瑟琳問。你一定正在發燒。

有時候，凱瑟琳試著在餵過奶之後再哄他入睡，但是幾乎沒有一次成功。就算僅有幾次他已經閉上眼睛，顯然睡著了，但是，只要她一靠近這輛室內嬰兒車，他就會哭著抗議。今天，她根本連試都不想試了。她抱著嬰兒靜靜地在寂靜的屋子裡踱步，從玄關、起居室、工作室到廚房不斷地轉著圈。因為只有她抱著他走個不停，他才會安安靜靜的。

她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在廚房桌子的凱瑟琳身邊。

小困難，凱瑟琳說，我卻絲毫鼓不起勇氣。你說得很精采，媽媽。我已經山窮水盡了，再也不行了。我把這一切都想錯了。

但是，請別吃驚，媽媽，她悲嘆著說。我太不幸了。也許，當盧卡斯不是盧於斯，嗯，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他是一個小女孩；或者他不在我的懷裡哭叫個沒完沒了，而在蕾布琳夫人懷裡卻心滿意足；或者，至少他不要長得那麼像菲利普，也許我能，也許我可以……也許我會更愛他。我想，有時候，我真的恨他。然後，我又被自己這種想法嚇住了。這樣不正常，一個真正的母親應該愛她的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應該無條件、無保留地愛。

未來是什麼東西？

是的，凱瑟琳小聲說，如果你說你愛瑞秋勝於愛我，我會覺得那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