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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麼坐著,聆聽波浪和營火的嗶剝聲。夜晚來臨時,河岸上到處燃起熊熊的營火,把夜空映照得閃爍跳動,遠處還有人彈著吉他。
「嗯,」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或因此而覺得虛榮心受到滿足。他對她非常坦誠,看到別人也那麼直白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怪。「菲利克斯還在起步階段,我相信他很快就能有所突破,他真的非常優秀。」
「沒錯,」派屈克點點頭,「他們過世好多年了,先是我父親死於癌症,一年後我母親也走了。」
「為什麼不想?」
後來菲利克斯也來了,他排行派屈克和薇拉中間,有著黑色頭髮和深色眼珠,外表和派屈克與薇拉差別極大。老實說,菲利克斯讓我感到有點不自在,他已經喝得爛醉,而他盯著我看的模樣,讓人覺得……幾近無恥,他的眼神就像在剝光我的衣服,讓我很窘。真奇怪,這兩兄弟居然可以如此天差地遠。
「一個也沒有?」
「我了解,」這番表白似乎在尋求慰藉,瑪麗忍不住牽起他的手,兩人就這麼把手擱在木頭桌面上,交纏。我們還會活很久,爸爸跟媽媽不會離開的,派屈克的父母是否也曾經向他、薇拉和菲利克斯這麼允諾過呢?
總之,艾莉認為如果我錯過這個機會就太不明智了,何況讓自己置身在人群裡再次體驗尋常生活,也是個很好的練習。只是,萬一我又嚴重恐慌的話該怎麼辦?萬一我像個罐頭裡的沙丁魚般卡在一大堆陌生人之間坐著,突然湧起一股衝動,那該怎麼辦?艾莉回說,我還是可以站起來離開的。的確是這樣沒錯,我想,我還得再考慮考慮;或者,我該把票送給媽媽?
「不過這些房子真的很漂亮,」說著,他和瑪麗同時停下腳步,站在一棟陽台特別精緻的漂亮小屋前,可惜這座陽台和其他屋子的陽台當真都沒有人使用,放眼望去,這一帶根本不見任何人影。「但我不會被遊客嚇跑,我會弄把搖椅,愜意地坐在上頭搖盪,看看書,偶爾朝散步的人打個招呼。這裡還可以賣冷飲,我一定會這麼做的。」
「後來事情有了變化?」
現在瑪麗終於能體會菲利克斯的心情了,她非常了解手足之間的嫉妒之心。在幼稚園裡,當其中某個孩子想要屬於另一個孩子的物品時,她往往得幫他們把汪汪的淚眼擦乾。也許蕾吉娜的看法沒錯,瑪麗忍不住想起西莉雅,還有西莉雅老愛問她和克里斯多夫,她可不可以有個弟弟或妹妹;在聽到瑪麗解釋說可惜這是不可能的時候,西莉雅總是非常傷心,瑪麗也總是得安慰她,說這樣的話,她可以永遠有媽媽和爸爸陪著,東西也不必跟別人分享。「永遠」,瑪麗沒有撒謊,可惜對西莉雅來說不是「永遠」。
五月十二日,星期六
「後來菲利克斯還是搬去我姨媽家了,薇拉和我則留在舊家。」說到這裡,他額頭附近的些許烏雲轉成了一片濃霧。「我猜,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完全原諒我。」
「這麼說,你們還真是一個藝術家族了!兩兄弟寫作,薇拉是演員……」
艾莉給了我一些建議,這些作法對她自己都很有幫助,比如我該把自己的妄念錄下來,先說出來再聽,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不再覺得那些念頭那麼恐怖為止。艾莉自己也這麼做,只要有手機就很簡單,連額外的錄音機都不需要;這同樣也是一種暴露治療法,就好像非常怕蜘蛛的人刻意讓人把一隻蜘蛛放在他們手上,讓他們了解,這樣根本不會有事。
「我很想拜讀你的作品呢,」瑪麗說。
「可惜那把搖椅永遠沒辦法派上用場,」派屈克說:「天氣這麼好的時候,你家門口會不斷有人經過。」
我太開心了!艾莉問我願不願意和她見面;在真實的人生裡,兩人一起喝個咖啡聊聊,我了解她需要多少勇氣才能克服這一關,想到我們兩人即將見面,我自己也有些許憂慮。首先,面對面相見跟只是透過網路聯絡是有點不一樣的;其次則是,我有些擔心我們對對方是否有好感,說不定她會覺得我很討人厭,或者倒過來——雖然這一點我無法想像。她外表如何?我想她應該很漂亮吧,這純粹是因為她寫給我的信內容總是那麼美好、那麼溫暖人心又令人感動。我們,定彼此都會有好感的,其他情況都不可能。
當天晚上是瑪麗的啜泣聲把漢娜吵醒的,起先瑪麗並沒發現撫摸她臉頰的不是派屈克的手,擁抱她的也不是派屈克的手臂,而是這時坐在她床上的室友。
她說得沒錯,至少感覺上正是這樣。我可以重回正常人生,終於,終於又可以重回正常人生了!
「你有小孩嗎?」派屈克突然提出這個問題,瑪麗搖搖頭低聲說:「沒有了,我女兒將近兩年前就走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再次邁開步伐,同時像個領港員般帶領她穿過人潮,走向安全的港灣。
「為什麼?」
「是呀,」瑪麗點頭說:「你說得沒錯。」思念、奮鬥,西莉雅、派屈克,還有曾經拋棄她,現在可能為了消除罪惡感所以出現在這裡的克里斯多夫。瑪麗想起他寫給自己的那封長信,悄然搖了搖頭。不對,這麼想對他不公平,那封信看起來是真正的關心,是某個身在外面,只要她願意就可以信賴託付的人所寫的。
艾莉認為我一定得去觀賞那齣首演,那部戲她聽過,聽說挺棒的。還有,那是從一部非常著名和圖書的小說改編,就連飾演女主角的薇拉.葛拉賀這個名字她都聽過。這麼說來,撞倒我的人還小有名氣呢!艾莉還說,原著小說是這個薇拉的哥哥派屈克.葛拉賀寫的,那本書她看過,聽她這麼說,對於自己居然沒聽過他們兩人的名字,倒令我有點羞愧了。
她等了三天才撥派屈克的手機號碼。在這三天裡,她無時無刻不想著他,腦子裡再也沒有地方留給強迫意念。在這三天裡,她享受著那種自己是個正常不過的剛剛戀愛的女人,而不是那個人生崩潰成廢墟的女人。在這三天裡,她經常和艾莉通信,向她請教,自己如果打電話給派屈克該說什麼才好;她是否該問他,想不想見個面?或者該等他自己提出來才好?在這三天裡,她把所有網路上找得到關於派屈克的消息都看遍了,她找到的消息可真多哪。他果然相當有名氣,是個非常成功的作家,他的書一上市總是立刻衝上暢銷書排行榜,被翻譯成好幾國的語言。他的第一部小說就已經讓他在十多年前,不過才三十歲時,一夕之間成了文壇一顆閃亮的新星。瑪麗決定,一定要讀讀這本書。
「那一定很慘吧。」
我雖然覺得很窩心,但並不想接受那張票,我反正不會去。她堅持要我把票收下,說就算我不去,也可以送人,最後我只好收下。再看看吧,也許可以轉送給誰。
「有一段時間確實是這樣的,」派屈克回答:「兩年多以後就不行了,整個情況讓我應付不過來,家中有兩個要上學又值青春期的青少年,而我自己也才剛開始德文系的學業,這些加在一起實在太多了,尤其菲利克斯更是令我傷透了腦筋。他是個小叛逆,從來不聽我的話,只是為所欲為,偏偏上學並不是他的最愛。」派屈克又苦笑了一下,「偷偷抽菸、抽大麻,跟狐群狗黨到一家又一家酒館喝啤酒等等,這些才是他的本事。也是啦,這些對十四歲的人來說其實挺普通的,但我很擔心有一天我會完全管不住他。」
明天上午十一點,我們相約在聖保利的布蕾咖啡館見面,艾莉說,那裡的奶酥糕是這座城市最美味的。我們甚至還約定好暗號了呢,就像情人約會那樣,說好手上各持一朵紅色玫瑰。即將見到她,我緊張得要命,也開心得要命!
她沒來。我在布蕾咖啡館枯坐了一個多鐘頭,等候艾莉現身,中間有兩次向女服務生打聽,繩索街上是不是只有一家布蕾咖啡館。我拿著可笑的玫瑰坐在那裡,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還吃了奶酥糕(至少這塊蛋糕真的非常好吃!),同時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其他客人的目光。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我永遠忘不了蘇菲雅姨媽到漢堡準備把菲利克斯接走的那一天,他又叫又鬧,哭著哀求,說他絕對不要跟蘇菲雅姨媽走,並且不斷保證,說只要讓他留在漢堡,他會立刻乖乖聽話,一切都照我的要求做。」一艘巨大的郵輪從我們眼前行駛而過,派屈克望著船身背影,思緒彷彿已經隨著這艘海上巨人漂走了。有那麼一會兒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繼續撫摸瑪麗的手,目光追隨著那艘郵輪。「你呢?」他目光再次回到瑪麗身上,問:「你的家人呢?」
當有人真正面臨困境時卻得不到任何協助,這算什麼天理?如果我斷了腿或得了癌症,他們是否也會說:「抱歉,麻煩一年後再來?」只因為我的病是看不見的,就不能立即接受治療嗎?那萬一出了什麼事呢?比如我攻擊了別人或是殺了人,事後我是不是可以說:「抱歉,我並不想這樣,但是我得等上一年才等得到心理醫師。」
七月十四日,星期六
「沒問題,我送你一本。」
這幾個星期我的情況挺不錯,結果卻在一場荒謬的車禍中小指骨折!這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只差那麼一點我就可能傷得更嚴重了。昨天我被一個騎腳踏車的女人重重撞倒,而且還是在人行道上!當時我不過想出門買個東西,結果就被撞到;我才走了幾步路,她就從我背後撞上來。真倒楣,痛死我了!
但要我錄下來我辦得到嗎?不知為何我非常恐懼。如果我把自己的妄念說出來,它們會不會成真呢?光是想像我還得聽自己的聲音把這些意念說出來,就讓我毛骨悚然!
但首要之務是先得找到治療師!結果我聽到的是一遍又一遍的語音,好不容易有人接起電話,得到的答案要不是「抱歉,我的診約都滿了」,就是「至少得等半年,很可能要一年」。一——整——年!如果可以再撐上一年,我就不需要治療師了!到那時我要不是已經好轉,就是上吊自殺了。
「一個也沒有。」
這幾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不再像之前那麼毫無希望,我幾乎不敢相信,艾莉居然能帶給我這麼大的幫助,她讓我再次找到頭緒並重新鼓起勇氣,但我們交換心得其實不過才五天而已!感覺上,她就像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一個把你從地獄中拯救出來的人,除了來自上天,還能來自哪裡呢?對我而言她真的是個天使,這正是我對她的感覺。了解我所寫的一切,即使這些內容有一部分是如此凶殘,凶殘到我幾乎不敢把它們形諸文字。對艾莉我什麼都不必多作解釋,這些她都知道,這些絕望與震驚她都親身經歷過了。把這些壓和圖書在我心頭上的苦衷都抒發出來,讓我感到舒暢無比。
至於我摔斷了手指這件事,是後來指頭腫成兩倍大時才發現的,現在我的小指頭上了夾板,唉,算我逃過了一劫。
,回到家我立刻檢查信箱,看看有沒有艾莉的消息,結果什麼都沒有,我只好寫信給她,問她是不是還好。再過一會兒我就會沮喪地上床,但願明天能收到她的回音。
「我並不想這樣。」
五月十日,星期四
收到她的信我當然非常高興,同時也感到害怕。如果連艾莉這個和強迫症共處這麼久而且大多控制得很好的人都會出現這種急症,那我又會怎樣呢?這種病無法治癒,我擔心這種病真的無法治癒!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一
他舉起雙手求饒,「最好不要!」
「不是,」瑪麗搖搖頭,「是好美的夢,所以我忍不住哭了,因為我的夢那麼美。」
五月二十三日,星期三
「所以後來你就扛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瑪麗感到憐惜又感動,雖然這種情緒不過是在看好萊塢通俗電影時會有的濫情感受,但想到自己也還沒有完全長大成人的派屈克極力爭取和弟、妹共同生活,她就深受感動。
五月十四日,星期一
「沒事!」漢娜果真這麼說,同時撫摸著瑪麗的手,瑪麗也逐漸從夢境漂回現實。
「哈囉?」電話響了兩聲派屈克就接起來了,瑪麗鼓起勇氣,簡短地說:「哈囉,我是瑪麗。」
「不過我看書的速度很慢,」瑪麗警告他。
我覺得自己好可笑,同時又感到坐立不安。,名從我桌邊經過的年輕人對我露出可惡的怪笑,我恨不得把他的脖子扭斷,而在我腦海裡,他背上已經插著我的蛋糕叉了。也許我又怪裡怪氣地甩頭想擺脫我的妄念,不過應該沒有人看到。
今天早上我在超市從從容容地購物。在那裡,我當然又想到了那些嚇人的念頭,先是針對乳酪攤的女售貨員,發現她一時疏忽沒把我要的艾登乳酪給我,反而把里爾達瑪乳酪包起來時,我真想痛罵她一頓。另一次是我準備付帳排隊超過十分鐘時,但這段時間裡我不斷依照艾莉給我的建議告訴自己:「想並不代表做!」艾莉告訴我,我必須學習的是,那些只是我的意念,不是別的;還有只要我在這種情況下撐得夠久沒有跑掉,這些意念就會消失,我需要的只是多,點耐心。她說得沒錯,好不容易終於輪到我結帳時,內心相當平靜,原來的怒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昨天晚上我真的付諸實行了,先喝下半瓶紅酒,接著拿起手機開啟錄音功能,把我到目前為止只在腦海中想像,頂多只是寫信告訴艾莉的全都傾訴出來,其中某些句子像是:「我拿起一把鎚子,朝一個小朋友的腦袋敲下去,一直打到他頭破血流,氣絕倒下。」呼,我需要先助跑,要我一下子就做到是不可能的。
那個女人當然向我連聲道歉,表示她沒看到我。雖然我很守規矩地走在人行道上,她本來不該把腳踏車騎上人行道的。我當然氣死了,那個女人覺得好抱歉,幾乎都快哭出來了。後來她打算送我一張戲劇演出的入場券,請我前往觀賞劇院夏季演出的開幕式當作補償。那部戲的名稱我沒聽過,不過我對戲劇本來就不熟。據她說,戲中的女主角是由她演出。
當天他們就在易北河畔見面了,那天天氣晴和,派屈克建議到「河岸之珠」。在那裡,瑪麗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木頭折疊椅上,眺望著水面和緩緩從眼前駛過、激起艏浪的大船;眺望著碼頭上的起重機、高大的不鏽鋼儲存槽,與對岸芬肯維德一帶佔地龐大的空中巴士工廠。瑪麗面前擺著一大杯派屈克在一家小店幫她買來的蘋果汁加碳酸礦泉水,他自己喝的則是啤酒加檸檬汽水。派屈克滔滔不絕地說著,兩人才打過招呼就沒有任何拘束和不自在,也沒有尷尬的沉默。親吻過瑪麗雙頰後,派屈克的話匣子立刻打開,說起接到瑪麗的來電他有多高興,還有他差點就要問薇拉有沒有她的電話號碼,以及他有點擔心瑪麗不會跟他聯絡等等。
何況我還得再聽!把自己這麼凶殘的意念說出來的我的聲音,聽在耳裡實在令人作噁,如此令人作噁,以致我不時得中斷。但我還是繼續錄音繼續聽,艾莉向我保證,情況一定會逐漸好轉的。確實如此,聽了四、五遍之後,我不再覺得這些內容那麼可怕,反倒顯得不太真實,就像一部你正在看的恐怖片,自己和影片並沒有任何直接的關聯;就像《半夜鬼上床》,只是故事發生在我家,在我的手機裡,所以我還受得了。到後來我甚至覺得這些錄音內容非常荒謬,最後還忍不住想笑,並且在腦海裡朝自己比畫了個阿達阿達的手勢。這些內容就是這麼瘋狂,瘋狂到我根本不會真正動手去做!
在這期間我倒是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她也寫信告訴我,她確實就叫作艾莉,至於全名是艾莉莎還是伊莉莎貝特,她就沒說了,不過這並不打緊。她小我兩歲,在一名會計師那裡做事,單身,沒有子女;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還有,由於我,直把她視為我的天使,所以我就稱她艾莉天使。一開始這個稱呼讓她感到有點慚愧,如今我們的關係就像朋友,m.hetubook.com.com她是我的艾莉天使,我則是她的金寶瑪麗。啊,在我的人生裡有她,實在讓我受益良多;假使沒有她,一切將會黯淡又絕望。
演出結束後,薇拉.葛拉賀身上還穿著戲服就跑過來找我,以悔恨的目光望著我手指頭上的夾板,問我還好嗎,還有我願不願意一起參加首演的慶祝酒會。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我居然就這麼答應,隨著她和全體演出人員下樓到劇院的餐廳,跟大家一同慶祝到凌晨三點,到凌晨三點耶!我好久沒做這種事了,那裡每個人都對我很好,尤其在聽到薇拉一遍又一遍講述她是怎麼撞上我的經過之後。每說一次,她撞到我的情節就變得加倍精采,到最後只差沒有直升機救援和封鎖事故現場了。
「瑪麗!」派屈克的聲音就像中了千萬大獎,「太好了,終於接到你的電話了!我們什麼時候見面?」
「相信我,我的第一部作品並不怎麼好,你真的最好別看——那是我年輕還不成熟的作品,現在只會讓我感到羞愧。我送你其他的。」
「那倒是,」她含笑望著他。他說得沒錯,這條狹窄的道路被散步的行人擠得水洩不通,他們都快動彈不得了。
也許她前夫和法肯哈根醫師說得沒錯,她需要的只是奮鬥,一點點奮鬥,那麼有朝一日也許一切都會變得美好?或者至少變得可以忍受?那麼或許有一天,她又可以繼續活下去,甚至能夠再愛?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提防你的意念,因為它們會成為言語。
提防你的言語,因為它們會成為行動。
提防你的行動,因為它們會成為習慣。
提防你的習慣,因為它們會成為你的性格。
提防你的性格,因為它會成為你的命運。
——摘錄自《塔木德》
提防你的言語,因為它們會成為行動。
提防你的行動,因為它們會成為習慣。
提防你的習慣,因為它們會成為你的性格。
提防你的性格,因為它會成為你的命運。
——摘錄自《塔木德》
「我也是,」說著,瑪麗把他的手拉得更緊,而他也回應這股力量,兩人就這麼默默站在這棟屋子前方,瑪麗幾乎可以想像她和派屈克坐在那裡的光景,彷彿這座陽台和領港員小屋是他們自己的。這個想法真美,是她長久以來第一個美好又毫不危險的念頭。嗯,這個想法或許來得太早,畢竟她對派屈克還不怎麼熟呢。
當天稍晚天色昏暗時,他們倆並肩坐在河岸,那時他們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來到魔鬼橋,在橋下水邊找了個位置,把外套鋪在一起坐下,派屈克一手攬著瑪麗的肩膀。
瑪麗幾乎想向他傾訴所有的事,包括只有她母親、艾莉和幾名沒有透露真實姓名的網友才知道的,最後她還是沒有說出來,她不希望他把自己當成可怕的怪物因而離開她,他應該繼續摟著她,就像此刻那樣,繼續摟著她並且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為她抹去淚水。乖乖,沒事,什麼都沒事。
六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瑪麗猶豫了一下,她仔細傾聽,等著當她想到西莉雅的大多數時候,那種憋悶的感覺和哀傷的情緒湧上心頭,但是並沒有,在派屈克的臂彎裡她很平靜。
「那你們父母過世以後呢?」
六月八日,星期五
「可是你也沒有別的辦法呀,」瑪麗安慰他,「你自己也還只是半個孩子。」
「生前?」
「十歲大時我就立志當作家了,」派屈克娓娓道來,「十三歲時寫了一些好爛的詩,但當時自以為是偉大的作品。」他笑了笑,「現在再看看當年的本子,覺得那些詩實在差勁得不得了。」
「我們原本得分開的,薇拉和菲利克斯必須跟我們的姨媽蘇菲雅住,她是我母親的妹妹,也住在法蘭克福。而我已經成年了,想留在漢堡,在這裡把高中念完,接著準備上大學。」
七月十一日,星期三
慶祝酒會結束後,派屈克開車送我回家,他說他不許我再次成為某個像他妹妹那樣,危害公共危險的自行車騎士的受害者了。我很感謝,尤其我在歡天喜地的心情下多喝了幾杯,已經有點醉醺醺了。當我在我居住的公寓前下車時,派屈克給了我他的手機號碼,說如果我打電話給他,他會很開心的。
「我母親還健在,父親已經過世了。」這番話跟派屈克的相比,顯得過於簡短又避重就輕。在派屈克還沒追問之前,瑪麗就站起身來,說:「走吧,我們去走一走。」
五月十九日,星期六
「那有什麼關係。」他說:「我可以送你篇幅短一點的。」
「這可能得自我們父母的遺傳,我們的父親生前是導演,母親是演員。」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都二十多年了。當時我十九歲,薇拉才八歲,菲利克斯十二歲,那段日子真的很不好過。」
我好多了,好太多太多了!這些錄音果然有效。自從我每天面對自己的凶殘意念之後,它們就變少了,也無力多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艾莉才好,沒有她的話,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每天我們都互相通信,我恨不得可以報答她,她認為可以跟我交換心得,對她就已經有莫大的幫助了,因為我們的情況非常相似。還有,得知我過得安好,她很開心,這也帶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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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對她個人我知道的還是不多,涉及到她「真正」的生活時,她總是相當保護隱私。這一點我非常了解,隱藏自己的真實身分可以讓自己在談論病情時輕鬆許多。「我看到網路上說,你弟弟也從事寫作?」瑪麗才開口就後悔了,她這一問,派屈克不就發現自己已經搜尋過他和他弟弟、妹妹的消息了嗎。
啊,結果我媽居然還打電話過來在我的答錄機上留言。她根本沒問我過得好不好,只是滔滔不絕地大談她前往維洛納的短時程旅行,以及在圓形劇場觀賞的歌劇之夜,就這樣,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彷彿還過著尋常生活。這是她一貫的作風,在西莉雅過世後也一樣,彷彿你不談起的事等於沒發生過,就這麼簡單。不過,哦不對,這麼說不完全對,這一次她在旅途中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我,現在我才把這張明信片從信箱裡拿出來,這應該是她在某個高速公路休息站或旅途中看到的,裡面的格言還真是貼切:
關於薇拉和菲利克斯,她也找到了一些消息,像是派屈克的妹妹這名女演員即將大放異彩,菲利克斯也已出版過兩本書,只不過是自費出版,遠不及他哥哥那麼出名,瑪麗想起首演當晚的慶祝酒會,想起菲利克斯向派屈克最新的成就道賀的情景,並且想起自己覺得他那個人令人感到不自在,還有他喝得爛醉、狂妄的模樣,他對自己兄長的誇獎幾乎散發著敵意。
她回信了!凌晨兩點五十四分就回,今天一起床我就在我的電子信箱裡看到那封信了。她因為自己沒有赴約而一再向我道歉,說如果她有我的手機號碼就可以打電話通知我了,可惜她沒有。正當她打算出門赴約時,她突然平白無故地出現非常強烈的強迫現象,病情嚴重到她根本出不了家門。
「我很想看看你的第一本書,就是你開始寫作的那一本。」
坦白說,想到派屈克時我心頭已經有點小鹿亂撞的感覺,那是一種我已經很久沒有過,渴望能再次享有的美好感受。艾莉的看法也一樣,昨晚我當然迫不及待把這些事都跟她分享,而她的回覆則是:「我的金寶瑪麗,你瞧,我不是說過,總有一天你一定可以重回正常人生。」
感謝你,艾莉!
「那怎麼辦?」
「那只會讓我想起我不再擁有的。」
好好好,耐心——我要不是快抓狂,就是快發瘋了——如果不是早就精神異常的話!昨天上午一連四個小時都在打電話,因為在論壇上我看到行為治療對我的案例可能有用,而且治療越早開始越好,越早採取措施,擺脫這種衝動的機會就越大。
「別哭了。」漢娜低聲安慰,「沒事了,你只是作了夢,別再哭了,好嗎?」瑪麗稍微把身子挪開些,在床上坐起,揉了揉哭腫的雙眼。「那麼可怕嗎?」漢娜關切地望著她,自己也挺直了身子。
「好啊。」他也跟著起身,並且拉起瑪麗的手一起走,彷彿跟她手拉著手沿易北河漫步是天底下最自然不過的事了。
「我可以問一下,你女兒是怎麼死的嗎?」
太——棒——了!我最後決定去觀賞演出,這個夜晚實在太美妙了!不只因為那齣戲真的非常精采,薇拉也表現得可圈可點(就我所能判斷的而言);更因為什麼可怕的事都沒發生!剛開始我還覺得有點不自在,畢竟劇院裡坐滿了觀眾,所有的票都賣光了,而我就坐在第一排!等到布幕一拉起,我就被戲裡的情節迷住,把所有的恐懼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兩人經過奧翡格內一帶,昔日船長或領港員居住的色彩鮮麗小屋群時,瑪麗表示:「從前我也很想有間這樣的房子,位在易北河畔,還有木頭陽台和一把庭園搖椅。」
「至少你還擁有過,」說完,漢娜臉上的微笑幾乎消失了。「我的夢沒有一個是美夢,就連一個我想再度擁有的回憶都沒有。」
「嗯,沒關係。」她向他談起西莉雅的事,還有她是怎麼死的。之前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向任何人談起這件事,談起她連對克里斯多夫都無法啟齒的莫大罪惡感,因為她什麼都說不出來、無法出聲,同時被自己的恐懼所俘虜。派屈克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傾聽。
這種完全解除武裝的態度瑪麗只在孩童身上見到過,她覺得比起那些不願顯露自己內心感受的成人,這樣要棒多了。至於一個人心裡可能如何洶湧澎湃,瑪麗自己再清楚不過了,此刻,當瑪麗與派屈克坐在易北河畔,和成千上萬個人一起享受七月午後的和暖天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當她享受著這個再尋常不過的會面,享受讓自己心頭有那麼點雀躍的第一次約會時,過去幾星期來的陰霾似乎也被吹散了。地平線上連一絲雲彩都沒有,有的只是亮燦燦的藍天;而在她周遭,在她心裡同樣也是一片藍天。
老天,這個週末太可怕了!但這也是我咎由自取,本該跟著自己的直覺走的!昨天幼稚園舉辦迎春會,早在上個星期珍妮佛就問過我想不想參加,唉,我要是留在家裡就好了!可是艾莉認為我該放寬心去參加,同時不斷告訴自己意念不等同於做的那句話!這樣一定會沒事的。她還說,遠離自己所畏懼的事物是錯的,我反而該面對那樣的情況,這就是所謂的暴露治療法,這麼做甚至有助於改善病情。
總之,艾莉和我約定彼此繼續通信,但暫時先不見面。正確和_圖_書說來是艾莉這麼建議的,因為以她目前的狀況,我們兩人相見會讓她壓力太大。我當然有點失望,不過能和她通信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派屈克點頭。「我向青少年福利局爭取讓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我父母的房屋貸款已經還清,法定的孤兒補貼和我父母的人壽保險加起來相當夠我們用,我認為沒有任何理由不讓我們的生活維持原狀,或者。」他朝她淒然一笑,「至少盡可能維持原狀。」
再次見到我,小朋友都好開心,大家全都跑過來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我免不了立刻浮現各種可怕的想法,在腦海裡開始對著這些孩子拳打腳踢。我腦子裡瀰漫著鮮血帶來的快|感,我開始戰慄、低聲咆哮、全身冒汗,心臟也急速跳動。此時此刻,不管我告訴自己「想並不代表做」多少遍,還有這不過是我的暴露治療法而已,都發揮不了任何功效。情況越來越糟,最後我又落荒而逃了。
「嗯。不會;啊,我自己也不清楚——沒錯,確實很慘,不過也沒那麼慘,這樣我就沒有讓我思念外頭、讓我奮鬥的理由了。」
首演過了三天,瑪麗終於打電話給派屈克,她以顫抖的雙手在手機上輸入號碼,既盼望他接起電話,又怕他這麼做。「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到底在怕什麼?」艾莉這麼問她。這確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對她而言卻是。瑪麗好久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一個男人了,就算有,也不是為了跟對方約會,畢竟她和克里斯多夫共同生活了好久,在這十多年裡,她實在沒有理由打電話給其他男人。何況就算這真的不是什麼大事,過去這幾個月讓她見識到,即使芝麻綠豆事,比如購物、等公車、手上拿著一支叉子等,都可能讓人驚慌失措。至於打電話給某個絲毫不知道此刻她有什麼問題的男子,也屬於會讓她懼怕的事。只是,難道這樣她就得放棄嗎?得放棄能讓生活重回正軌的事嗎?
「我父母不常在家,」派屈克邊說邊望著他們兩人交纏的十指,笑得有點恍惚,他的大拇指撫摸著她的,瑪麗手臂都起了雞皮疙瘩。「他們老是出門巡演,要不就是在其他城市裡工作,薇拉、菲利克斯和我經常獨自在家,通常由女管家照顧我們——因為我們的祖父母住在愛爾蘭,外公外婆在法蘭克福。不過後來他們也都過世了。」
我的同事們和小朋友的家長當然也都見到,這下子他們全都認為我真的瘋掉了。昨晚珍妮佛還在我的電話上留言,問我還好嗎,說她很擔心,請我務必回電之類的。我當然沒有回她電話,至於幼稚園我也寧可離得越遠越好。不管艾莉怎麼說,我就是辦不到,說不定永遠辦不到了。目前我相當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回到幼稚園工作。
親愛的媽媽,真是感謝!這對我真的有莫大的幫助,讓我看清你對我有多麼了解。
當天晚上,因著白天和法肯哈根醫師針對她日記本的一番談話,瑪麗睡不著躺在床上想著派屈克,這一次浮現的是美好的回憶和思緒。
後來她還介紹了她哥哥派屈克給我認識,當我站在他面前時,想起自己曾經看過他。那應該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確實曾經在報紙上看過他的報導,或是在脫口秀節目上見過他。我們兩人就這麼閒話家常,彷彿我是他們其中的一分子,他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只是我並不想多談,趕緊轉移話題。派屈克和薇拉長得真的很像,兩人都有一模一樣的紅褐色頭髮,只不過派屈克是短髮而且夾雜些許灰色髮絲,薇拉的頭髮則長及腰際。派屈克告訴我,他們的紅髮應該是遺傳自愛爾蘭的祖父。他們兩人眼珠的顏色也一模一樣,是那種我會稱作琥珀色的顏色;此外,兩人也同樣有著微翹的鼻子。
七月七日,星期六
艾莉勸我別那麼氣憤,她會幫我忙,事情不會那麼糟的。當時我又變得很沮喪,世界上有這麼多跟我類似的人,卻沒有人伸出援手,怎麼會這樣呢?也許我得先幹點壞事——我忍不住想起那些喪失理智、對附近的人胡亂開槍掃射的殺人狂。事後總有鄰人震驚地表示:「他外表看起來很和善、很安靜,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表象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本來就沒有人知道,開槍的殺手之前或許尋求過協助,請求別人照料自己,而當那些人回說「請一年後再來」時,他寧可拿起槍來邁開大步……
「好吧,」瑪麗目光沿著易北河岸逡巡,這裡有好多夫妻情侶,有些帶著狗,有些沒有,另外有人攜家帶眷,也有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其中一些人正坐在野餐毯上烤肉,就像從前她和克里斯多夫、西莉雅那樣,他們一家人也經常在歐卡騰湖畔烤肉。再過去一點有個父親正在示範給兒子看如何讓風箏升空,只是此刻幾乎沒風,風箏在空中無力地擺動了幾下就軟趴趴地落回地面了。風帆衝浪,瑪麗想起風帆衝浪,想起逐漸鼓脹的風帆,想起第一次衝浪成功,得意又開心的小女孩。瑪麗轉頭看著派屈克,心思完全放在他身上,希望能把這些回憶驅散。此時此刻她不希望自己悲傷;此時此刻,在這個易北河灘美好的七月午後不要悲傷。
漢娜朝她笑了笑,說:「那你快點再躺下去睡吧,說不定那個美夢還會再回來。」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