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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沒關係。」她打斷他的話，急忙接過花束。由於動作太過急促，一些花瓣都飄落到地面了。「我只是太驚訝，就只是太驚訝了。」她難為情地笑了笑。

至於莉娜的友人和熟人等，當然也沒有缺席，就連莉娜的前男友雅斯培都堅持要來。這幾年來他們果真成了朋友，某次值夜班時，雅斯培還坦承，丹尼爾和莉娜是天生一對，這種深切的連結，是他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渴盼卻遲遲未能覓得的。莉娜沒有表示意見，只是笑著在他腰脅間捶了一拳，表示她認為這種奉承太過火了。

如此過了一個星期，當他首次沒有站在出入口時，莉娜相當失望。這個團體的人似乎都在，唯獨不見他的蹤影。經過他們那一科時，莉娜刻意放緩腳步，期盼他隨時會出現在她面前，可惜她並沒有見到他。

她感受到一種罕見的哀傷，同時也開始擔心：他是否菸癮、酒癮又復發了？

莉娜初次見到他，是在醫院院區裡。那天她為三名寶寶接生，經過漫長的工作時間後正疲憊地走向自己的車，想盡快回家泡個熱水澡，喝杯紅酒就上床。

她邊用鑰匙打開她的老爺Polo車邊想，他是否出院了？是否自願提前出院？一般來說，戒治需要三週，這是莉娜從她一位曾經在戒治科工作過、交情頗好的女醫師那裡聽來的。想要戒掉伸手拿酒瓶的反射動作，需要這麼久的時間。而戒掉在短短一週內就成為常態的陌生人的招呼，也需要同樣長的時間。

「群山之顛，靜謐一片；眾樹梢間，幾乎感受不到一絲風息……https://m.hetubook.com.com」女低音的歌唱聲在小教堂裡迴盪著，有如撫慰人心的披肩般環抱著哀悼者顫抖的肩膀。丹尼爾非常喜愛這首由舒伯特為歌德的詩譜寫的曲子。要不是莉娜認為這首歌「太過莊嚴，在這種場合太憂傷了」，他甚至想請人在他們的婚禮上演唱這首歌曲。最後，莉娜選用了巴哈的〈耶穌，吾民仰望的喜悅〉。

所以對莉娜來說，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過只是又一次的失望罷了。比較難堪的是，他還是她每天工作時必須見面的同事。雅斯培表示，他們可以繼續做「朋友」，對他來說，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對莉娜來說，「男人」這碼子事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

此刻，這個沒感情的女人正用右手臂攬住嗚咽哭泣的女兒肩膀，把十六歲的女兒拉向自己，左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幫她拭去幾滴淚水。

在她們後方相隔幾排處坐著馬汀，蕾貝卡的第二任丈夫。她和丹尼爾離婚後不久就和馬汀在一起了。

因此，這一次採用的是舒伯特的歌曲。莉娜的婆婆艾絲塔彷彿化石般，和莉娜緊鄰著坐在第一排。她握住莉娜冰冷的手，在演唱到「俄頃，君也即將安息」時，艾絲塔的身軀震了好幾次，彷彿有人擊打著她的頸背。

「您想……」

當天下午，在準備回家的路上，莉娜經過他們那一科，準備經由小過道往院區下頭走時，她走得特別慢，但依然沒有見到他。

丹尼爾的棺木幾乎被花海淹沒，墓園花匠將深紅與白色玫瑰紮成一把大花束擺放在和-圖-書棺蓋上，葬禮場地各處同樣點綴著花環與花束，多到小教堂幾乎快容納不下，一些「最後的問候」只好擺在教堂門外的臺階上。

「這的確會讓人措手不及。」這麼說時，他絲毫掩飾不住看到她接受花束而鬆口氣的心情。「不過這幾天，您總是那麼友善地對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所以我想……」

隔天她又在那裡的出入口遇見他，第三天也一樣，每次莉娜抵達醫院院區或是離去時，他都會抬抬手打招呼。到了第三天，這已經成了她習慣的儀式了。儘管這只不過是對陌生人的招呼致意，依然令她相當期待。

他突然說不下去，轉而清了清喉嚨。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他的，他站在W37棟入口旁抽菸，身上穿著黑色牛仔褲和灰色帽T。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小群同樣抽著菸的病患，但他並沒有和其他人聊天，只是默默注視著他們，看著他們彼此談笑風生，邊比手畫腳，邊一支接一支把短短的菸頭彈進附近的大花盆裡。偶爾他會輕輕搖頭，輕微到令人幾乎難以察覺，彷彿在對其他人的談話內容做出無聲的評論。她估計他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前後，也可能再大一些，因為他的黑髮中已經夾雜不少灰色髮絲了。無論如何，他的年齡顯然和二十八歲的她頗有一段距離。

現在她快步走向位在獅街旁的過道，準備來到她停車的位置。儘管她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在她背後追隨，她還是沒有轉過身去。

後來她才知道，她誤解了，那確實是一種戒斷現象，但他缺的不是酒，是愛。

艾絲塔的高爾htｔｐs://m.hetuｂoｏｋ•cｏｍ•cｏm夫球俱樂部朋友也全員出席，對這個「男孩」如此早逝，大家都深感震驚。丹尼爾是他們從小看到大的，其中幾個甚至在球場上教過他如何揮出人生最初的幾桿球呢。另外，丹尼爾廣告公司的合夥人和員工也來到現場，大家都傷心欲絕、彷彿麻痺了般，有幾個人甚至放聲痛哭。整個家族的人，包括他的姨姑叔伯，還有客戶、生意夥伴和鄰居等等，也都到場致哀。

一些前來悼念的人士在教堂裡找不到座位，進行追思禮拜時只好站在教堂外的墓園裡。有三百多人是因為看了《晚報》上的訃聞而前來向丹尼爾告別。每當有人英年早逝，他們總會前往參加喪禮。

這是五年前，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認真說起來，那根本不算什麼重大的邂逅，不過只是短暫留意了一下。見到他，莉娜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他也發現她站在那裡觀望著自己，於是他揚起右手朝她揮了揮，臉上掛著微笑。

莉娜馬上就知道他為什麼在那裡：他是酒癮戒治中心的患者，顯然是新來乍到。頭一個星期，這些癮君子不得離入口處太遠，而且最少要兩人以上一起行動，因為這段時間他們痙攣發作、需要醫護人員立即協助的風險還太高，因此大家都直接站在W37棟的入口處抽菸；這些人沒有哪個不抽菸的，他，丹尼爾也不例外。但後來他很快就不再碰菸了，除了唯一一次例外，他也就此滴酒不沾，而且好多年來都沒有破戒。不然莉娜初次見到他時，他可是像煙囪般不斷吞雲吐霧，而且戒酒才過兩天。

他右手ｈｔｔps://www.heｔubooｋ.ｃoｍ.ｃｏm緊抱一小束花，那是白色與深紅色的茶香玫瑰，其間點綴著滿天星。從花托的玻璃紙包裝和綠色縐紋紙，莉娜知道那是在下頭這家綜合醫院主建築書報攤買來的現成花束。

和蕾貝卡離婚後半年，丹尼爾與莉娜得知她同樣有了新伴侶時，丹尼爾表示：「我很慶幸她那麼快就得到慰藉了。」儘管馬汀曾經是他的好友，他對這件事並不在意，甚至表示：「這麼一來，我至少知道對方會待她不錯。雖然馬汀事業上沒什麼成就，但總比隨便一個小混混好。」說著他笑了起來，笑聲中夾雜著一絲尖酸。「不過就算對方是個混混，也還有我這個當提款機的笨蛋。」

現在，所有過去幾年來的同伴都來了，人數多到弔唁冊都不敷使用。

「我想，也許您願意和我喝杯咖啡？」他努力想讓這句話像是隨口說出的，但他的聲音卻在顫抖，而莉娜非常確定，那並不是戒斷現象。

「這個我想送給您。」說著，他把花束遞了過去，但莉娜並沒有伸手去接，只是默默望著他。「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突然像個不知所措的青少年，說：「也許我不該這麼唐突。」說著，他兩隻腳甚至開始扭捏不安地動著。「我還是再……」

莉娜什麼話都沒說。儘管莉娜有時會想，除了替女兒支付生活費，丹尼爾為何還要繼續金援蕾貝卡的生活？但她從不干涉，那反正不干她的事，何況莉娜也知道他這麼做背後的原因：丹尼爾是個有道德感的人，然而離開妻子，從而離開自己的女兒，讓他覺得如果至少能為她們兩人提供不愁吃穿的生活和_圖_書，甚至因此嘉惠第三者馬汀，也能讓他感到好受些。

莉娜覺得自己像是做壞事被人逮到了，急忙繼續向前走。想到他可能以為自己在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她就感到很難堪。沒錯，她確實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為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當時她根本無意結識別的男人。不久前她才結束了跟雅斯培的關係，雅斯培是她那一科的主治醫師，先前他對她表示，他只想談談戀愛，並不想要固定的關係，這大大傷了莉娜的心，傷透了她的心。不過過去幾年來，莉娜幾乎已經習慣在漢堡這樣的大城市裡，絕大多數的男人寧可住牢房，也不想要有固定的伴侶關係。

五年前莉娜祖母的喪禮上，弔唁賓客屈指可數。她的朋友大多早已過世，一個一個走了，全都比莉娜的祖母早一步踏上人生的最後旅途。

莉娜的目光轉向教堂另一側，蕾貝卡和喬西就坐在那裡。喬西哭紅了雙眼，雙手抓著一條揉縐成一團的手帕，蕾貝卡的表情則彷彿凍結了般。「沒感情，」丹尼爾經常說：「蕾貝卡這個人沒感情，無論對自己或他人都沒有。」

莉娜的目光從丹尼爾離婚前的家人身上移開，再次轉向前方。那裡，牧師正要開始他的悼詞。

實在太荒謬了，自己幹嘛替個根本不認識的人擔心？儘管如此，她還是放心不下。

「抱歉？」一個聲音在莉娜背後響起，嚇了她一大跳。莉娜猛然轉身。「對不起，我嚇到您了！」

他年齡確實比她大上一截，從他臉上的皺紋來看，比較像是四十中旬的人。他和她一樣，有著碧綠的眼珠，但顏色略深，幾乎快轉成褐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