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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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滔滔不絕起勁地說明我的計畫時,沒多久就發覺L的失望之情,更精確地說,應該是她表現出的煩躁不耐。從她切菜的節奏加快,可以看得出來,先是青蒜,現在換胡蘿蔔,整張臉面對著切菜板,動作迅速、精準,她非常專心地聽,眼睛卻沒在我身上。
我現在要寫什麼?
我很清楚她指的是哪一段訪問,但我假裝不記得了。
「所以是因為方便舒服的緣故嘍?」
「妳知道,虛構小說、自傳性小說、還是自傳,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不可動搖的決定,不是祈願,連意圖都算不上,頂多可以說是個結果。事實上,我認為我無法清楚地分辨出其間的界線。我寫的虛構小說跟其他的小說一樣,同樣關乎我個人,同樣私密。有時候我們需要妝點手上的題材,才能進一步去探索它。重點是,這樣的舉動是誠摯真誠的,我的意思是,真誠是必要的,絕不能有算計在裡頭。」我找不出適當的字眼。我很清楚,面對L時,我總是表現出一副慘不忍睹的天真樣。我心慌意亂,好想更強力地為自己辯護,但是,在這場正面的對決裡,某些東西在作祟,剝奪了我的籌碼。
我覺得她憤怒的目光就像一把武器瞄準著我。我竟開始覺得自己愧對那些不存在的東西,我連第一行都還沒寫出來的東西。這完全說不通。
「基於方便舒服的緣故。就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對我,對其他人都是。一個有支撐、大家扛得下的立場,好讓……」
每每在衝突的情況下,我往往頓失所據,接著呼吸變得短促,思緒乾涸,無法陳述合乎邏輯的論點,反而以荒謬可笑的方式為自己辯護,慌忙地修正細節,好像它們才是重點:
那瞬間,我很想高聲朗讀儒勒.雷納爾的名言給她聽:「任何真相一旦超過五行,就是小說。」但我打住了。L不是那種容易被斷章取義的名人語錄震懾住的人。她替我們倒滿酒,走到我身邊。
「我指的不是結果。我說的是意圖、衝動。寫作應該是對真相的追尋,否則就什麼都不是了。如果妳不透過寫作來追尋自我,探索妳的內心,了解妳的組成,打開妳的傷口用手去抓、去挖,如果妳不重新質疑妳這個人,妳的起源、妳的環境,一切都沒有意義。和_圖_書沒有單純為寫作而寫作這回事。其他的都不重要,就是因為這個,妳的書才能激起這樣的迴響。妳已經踏出奇幻虛構的領域,妳已經背離人為捏造、謊言、以假亂真。妳重新回到真實的領域,讀者看得出來。他們期待妳能夠堅持這條道路,走得更遠。他們想知道什麼被埋藏、迴避。他們要妳說出一直以來妳不斷推諉敷衍的事實。他們想知道是什麼鍛造了妳,妳來自何方,什麼樣的暴力造就出這個作家的妳。他們不是笨蛋,妳只要掀開蒙著的紗巾一角,他們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要回頭去寫那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或抑鬱的上流人士的小品故事,倒不如繼續待在之前工作的那家行銷公司。」
「我從來沒有想過妳竟然打算寫這樣的東西。我曾在《出版世界報》讀過一篇文章,妳在裡面提到一本內容更深入個人隱私,最後妳終將要寫的幻影書。那是一本意在言外的書,隱藏在妳這本書裡的書中書。」
我在這裡重塑了我和L之間的對話。其實當晚一回到家,我立刻記下這番對話。我沒辦法入睡,就在文具箱裡搜出一本筆記本,努力地把這段對話鉅細靡遺的記錄下來,大概是為了想與它離得遠遠的,不讓它靠近我。又或者我感應到這段對話裡包藏著一股日後將慢慢擴散的後續效力。我記得我好怕自己會忘了這件事,好怕這股效力在不知不覺當中發酵。
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或許只有我一個人看不清。這本書已是盡頭,本身就是結束。又或者該說是一個臨界點,過了這個點就是我們不能踏進的地方,反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後面,什麼都沒有。看看著名的玻璃天花板條款,和無法勝任的能力門檻原則,這才是這個問題反映出的意義。但或許這只和-圖-書是我單方面的錯誤解讀,偏執的貶抑。這個問題其實就如字面意義那樣簡單,沒有隱含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沒有任何言外之意。然而,在反覆的詢問下,漸漸地,在不知不覺中,我的心底塑造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已經寫完我的最後一本書了。一本在它之後什麼都沒了,在它之後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可寫的書。這本書已經把循環鎖死,把丹爐打破,把衝勁澆熄。
「啊,我說過這樣的話?」
但我願意相信另一件事:與一本書的相遇——那種私密的、發自內心的、情感上的和美學上的相遇——重點不在這裡。
「那麼,上一本小說呢,就只是跟其他書一樣單純的一本小說而已嗎?這不重要嗎?妳以為妳為了說出真相已經做得夠多了?現在,妳因為踏岔了一小步,差一點因此扭傷了腳,就以為自己可以回到舒適圈了嗎?」
我們初相識的頭幾個月間,我不斷地在這本筆記本裡記下我們之間的對話和L的長篇大論。直到我再也無法記錄任何東西的那一天為止,這一點,我以後會說。
她回來時,我覺得她好像哭過。
「書裡敘述的人生故事是真是假,真有那麼重要嗎?」
她毫不掩飾她的惱怒。我一時語塞,囁嚅答道:
「我跟妳說的不是這個。這可是妳提起的,我才不在乎什麼規範,什麼協議、標籤之類的,我說的是舉動,那個把妳黏在桌前的東西。我要跟妳說的是能讓妳像條狗一樣,一再回到椅子上的那個理由,儘管並沒有人逼妳這樣做。」
L默然不語。
「是的,非常重要。故事是真的,這一點非常重要。」
但是,這完全說不通啊。L為什麼會這麼關心我的下一本書?她的臉頰補了一些腮紅,還綁了頭髮。她在襯衫外頭加了一件背心。我把聲音放緩放柔,示意和解:
L的問題不盡相同。她沒有說之後,她說現在。
「可是根本沒有什麼真相啊,真相根本不存在。我的上一本小說只是一次笨拙而且未竟全功的嘗試,寄望能貼近某些無法捉摸的東西。一種說故事的方法,透過能讓東西變形的三稜鏡,痛苦、懊悔和否認的三稜鏡來說故事。還有愛。這些妳都知道得很清楚。從這裡,我們開始省略、拉長、濃縮、填補空缺,虛構的部分於是出現。是的,妳說得對,我追尋真實。於是我遭遇了來源、立場和情節的問題。但所有的文字創作在本質上就是小說。情節是幻想的產物,並不m.hetubook.com.com真實地存在,任何一本書都不該被蓋上這樣的批注。」
「妳這本埋藏書中的書,我知道是什麼,我一直都知道。打從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妳的身上有它的影子,我們身上都帶著它的影子。妳,還有我。如果妳不寫出來,它不會放過妳的。」
我開始感到全身燥熱。
L第一次問我準備寫什麼時,我心想,終於,要談到正題了。我不知道基於什麼理由,像是反射性的動作似的,立刻想到這個:她和我之間,在此之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為了把我們引導到這裡,到這個點上;而L剛剛翻開手中的牌,亮出了她的意圖。
她拿起剛剛切菜的刀,轉開水龍頭沖洗,仔細地,用滿是泡沫的菜瓜布擦拭刀鋒,然後拿起抹布慢慢地擦乾。她把刀放進抽屜,拿出一包腰果,倒進小碗裡。她看都沒看我,開口說:
我坐在吧檯前,她站在我對面,開放式的廚房面對客廳,淋著醬汁的肉香慢慢瀰漫了整個空間。L在切菜,我們開了瓶紅酒當作開胃酒喝著。
我喝光手中的酒,開始跟L聊起以實境秀為主題的寫作計畫。幾個星期以來,情節逐漸明朗。腦海一個女性角色已經成形,關於這個角色,我做了不少筆記——我在筆記本的第一頁上畫出她的樣子,這個筆記本一直待在我包包的最底層——我未來的女主角是一個高收視節目的大明星,二十五歲,徹頭徹尾的虛構人物,她受盡奉承,過度曝光。定位介於《閣樓故事》裡的羅安娜,和《楚門的世界》裡的楚門兩者中間的人物。
縱身一跳,天使的跳躍,往虛無一縱,真相揭露的時刻——這些詞彙如狂風陣陣颳過我的腦海,而L露出令人心驚的堅定決心,切著蔬菜——原來就是現在啊。
短短的緘默後,她再度出擊:
我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是這麼想的。或者說我很想這麼認定。我的確很能了解人們,起碼是某些讀者吧,有多麼喜歡真實的故事,他們努力地從寓言故事中抽絲剝繭,想找出其中真實的成分,在每一本書裡偵測真實的元素。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想要知道,我的前幾本小說裡,有哪些是自傳性質、親身的經歷呢;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問過我是不是真的曾在那條街上住過?是不是真的深深迷戀過某位虛構的自大狂電視節目主持人?是不是真的曾經受到排擠、孤立?他們當中有多少人在看和_圖_書完我的最新一本小說後,跑來問我:「全部都是真的嗎?」
「我到企業工作,是為了觀察人生百態,不是為了行銷。這根本是兩回事。」
L抬頭望著我,我覺得她好像很努力地想控制講話的聲調,更重要的是,她的大放厥詞:
等我描述完故事大綱之後,她又等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的讀者見面會,編輯偶爾也會到場,她察覺出這個問題的反覆出現已經把我搞得快要心神不寧了。有好幾回,當著她的面,我必須使盡全力才不至於讓自己陷入恐慌,脫口答出:沒有,什麼都沒有了,女士,這個之後,我們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一行、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乾脆一次堵死她的嘴;您說得對,是啊,先生,我就像燈泡一樣燒掉了,我用光了所有的彈藥,看看您腳邊那一小堆灰燼,我死了,因為我已經全燒光了。
「對,妳談到了一段通過各個不同階段的心路歷程,妳說如今要再回到虛構小說的世界非常困難。所以我懷抱著這本書裡隱含著另一本即將問世的作品,另一本更重量級、更危險的書的想法,拜讀了妳這本最新力作。」
「現在,妳打算寫什麼呢?」
我感覺得到L燃燒著無聲卻狂暴的怒火。
我向L解釋當時是我搞錯了。這段訪談是八月初的事,新書等了好幾個禮拜才上市。我當時根本無法想像事情會如何演變,這本書會造成什麼樣的轟動。我想我多少有預期到新書問世後會帶來的後座力,但情況遠遠超出預期。我沒有承擔這個的肩膀,我不夠強悍,事情就是這樣。現在我想重回虛構小說創作,單純地敘述故事,創造人物,與真實人生毫無瓜葛。
「可是,誰能宣稱自己知道這故事是真是假呢?就像妳說的,人們也許需要的只是讀起來對了就好。就像音符音準對了一樣。再說,也許這就是寫作神祕之所在:讀起來對了,或是讀起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認為人們都知道我們寫出來的東西不可能是我們完全沒有經歷過的。他們知道裡面總有一條線、一個動機,某個環節將我們與書中的內容連結在一起。但他們願意接受我們改動、濃縮、挪移、喬裝它,還有編造它。」
「人們根本不在乎這些。大家已經受夠了寓言和虛構的人物,對高潮迭起、曲折離奇的故事已經看到膩了。人們受夠了加油添醋的枝節,拍案叫絕的懸疑和逆轉。人們受夠了賣沙商人還是賣湯的商人,他們不斷地製造故事,把故事當小麵包一樣叫賣,像賣車或賣優格。全都是些大量生產,讓人謝絕再讀的故事。讀者們,妳可以相信我,對文學有別的期待,而且他們是對的:他們期待的是真人真事,如假包換的,他們希望我們能給他們講真正的人生故事,妳懂嗎?文學不該搞錯了方向。」我想了一下才回答:m.hetubook.com.com
「所以呢?」
我驚訝極了。
L繼續做菜,我看著她擦乾剛剛沖洗的菜,我覺得她很努力地放慢動作,努力地想找回那個節奏,顯示她的心情已經恢復平靜,一切船過水無痕。我看著L迅速地在相對來說相當狹窄的空間裡來回穿梭,看著她遊走吧檯四周,打開櫥櫃,抹擦物品、角落、邊緣,無來由地急促、不耐。L把菜扔進爆香的炒鍋裡。
她突然拋出這問題,猶如天外飛來一筆,之前沒有任何徵兆可以解釋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原本聊著完全不同的話題,突然,她開口了:
法蘭索瓦剛剛出發前往美國,拍攝一部以美國作家為主題的紀錄片,而露意絲和保羅到他們父親那裡度週末。L邀我到她家吃晚飯。這是第一次我們這樣相約見面,約在對方的家裡,感覺比較正式且是預先計畫好的。這也是我第一次去她家,一踏進她家,我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彷彿走進了電影布景裡。家裡的一切感覺是那麼新,東西好像是今晨剛送到的。我剛想到這裡,L就遞了一杯酒給我,遲疑隨即煙消雲散。
我應該好好地向L說明我是怎樣觀察人生百態,順勢轉移一下話題,但是L放下手中的刀,走出我的視線範圍。她離開了幾分鐘,我聽見浴室傳來流水聲。
我再也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而這一切又是從哪裡開始的。
「所以這個東西,妳不能再忽視它了。」
數個月來,讀者、朋友,還有在各地偶然遇到的人不時詢問我接下來的動向。一般而言,他們都是這麼問的:「在這之後,妳計畫寫些什麼呢?」。偶爾,會用比較沒那麼針對性的問法:「真的,在這之後,我們要寫什麼呢?」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問題本身就已經包含了答案:在這之後,什麼都沒了,已經預支光了。我打開了黑盒子,揮霍完所有的存貨,店裡已經沒有庫存了。不管怎樣,這個問題並非毫無偏頗。我覺得這個問題本身就隱含淡淡的威脅意味,帶有警告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