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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遊戲

作者:岱芬.德.薇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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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誘惑 14

Ⅰ、誘惑

14

我繼續分發折價券,站在電扶梯的頂端,活像個自動機械人,沒有任何事能干擾它的動作。我呼吸困難,不敢看他們,只能窺探他們是否離開,我希望他們趕快走,一個都不要留下,希望他們全部消失。我聽見他們的聲音逐漸遠去,又等了一會兒,我才轉頭。我看見他們一行人的背影,彼此用手肘互推,我沒能分辨出剛剛出聲結束我這番酷刑的女孩是誰。
喔對了,我知道什麼是真實感嗎?
露意絲和保羅出生後,我中斷了長年寫日記的習慣。
「你們實在是蠢到家了。是啊,這是什麼國家的菁英,除了鋪床之外從來沒自己做過事的小鬼,竟然嘲笑一個週六得打工的女孩。你們看過自己的嘴臉嗎?」
嗯,他接著說,書裡少了這個元素。不該猶抱琵琶半遮面。文章內容明顯看似屬於自傳,可是為什麼又要遮遮掩掩?本書既是真人實事,細節就不該魚目混珠,要能向讀者保證商品品質,為故事內容負起全責,用第一人稱敘述,去尚.盧克.德拉輝家,跟他聊一下。除此之外,厭食症的議題時下倒是頗為流行。我聲音發抖,面紙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說如果他認為這本書僅此而已,沒有其他可讀之處,大可不要出版。我還說(我放任聲音不受控制地慢慢升高變尖)我有個朋友跟尚.盧克.和*圖*書德拉輝合作超過十年了,如果只是為了要上節目暢談自己的心路歷程,我根本不需要寫這本書。我眼淚盈眶,眼看就要決堤。我從沒踏進出版社。我下午還請了假來赴約。我應該好好想個兩、三天,看到底什麼樣的穿著適合這種情況,或許我該去買件裙子或襯衫的。奪門而出的念頭閃過腦際,不過我沒有。我的教養太好了。
我還沒來得及答腔,他已經自作主張地提點我:羅蘭.巴特下過明確的定義,指的是一種元素,能夠清楚告知讀者,文章著重在描繪真實的世界,這個元素的功用在突顯文章和現實之間的緊密連結。
我對真實感的概念並無反感,我喜歡真實感,很迷真實感,但出版商說的是另一回事。他希望我為本書加註真人真事的標示。他希望我對讀者說,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請注意,我所描述的都是真的,這是一本個人親身經歷,百分百的自傳,真人真事,未經修飾的真實人生,保證無添加,沒有任何加工,絕不是文學上所謂的真實改編。
不過,我倒是想起別的事了。
兩相重疊對照,顯而易見,我很肯定L就是隨著那群人離開,而我沒能看清的那個女孩子。
一天,我把那份手稿寄出,故事取材自我剛踏入成年階段時,幾個月的住院經歷。一部自傳色彩濃厚的小說,以第三人稱的方式敘述,而關於這個第三人稱角色的描寫有部分是虛構的。巴黎某出版商邀我到他的辦公室,他臉色明顯不悅:文章內容,他認為缺乏真實感。
因此,我上預備班的那年,接到了一個為期兩天的打工機會,就在美好和*圖*書百貨公司。那是意料之外的認可,超乎想像的升遷。不用大清早趕快鐵,不用擠牆面漆成亮橘色霓虹閃爍不停的平價餐館了。我的工作是要站在電扶梯的上頭,站一整天,為某化妝品牌計畫在該百貨公司開賣的全新護髮系列產品分送折價券。我穿著求職站提供的制服,衣服皺巴巴的不說,剪裁更是鬆垮不合身。不過,最可笑的當數那條我們一定要綁在脖子上的人造絲絲巾,是模仿愛馬仕方巾設計的可悲仿冒品,圖案是那個化妝品牌的標誌。接近下午五點的時候,我感到雙腳腫脹,腳上是跟朋友借的涼鞋,尺寸小了一點。這時我看見她們上樓,一整串,靜靜地站在電扶梯中間。我完全沒有料想到這種事:星期六,在第七區的市中心,的確非常可能碰見我的高中同學。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他們的臉,連名字也忘了,我搞不清楚是我的同班同學,還是預備高校的其他班學生。他們經過我面前時,彼此手肘互碰,人還不少哩,有些還停下腳步,掉頭回來,我聽見笑聲,女孩噗哧竊笑,男孩互相打趣,其中一個伸手拿了我在發放的折價券,沒看我一眼。他接著高聲調侃折價券上的內容,女孩笑得花枝招展。我記得,她們很漂亮,而我,穿著怪裡怪氣、活像套上一身二流廉價套裝的黑桃A,很難不聯想到空姐的全套制服。我假裝不知道他們就在我身後,母雞般格格笑著聽我反覆地說同樣的話,您好——夫人,給您,別猶豫,這裡是張,折價,券,可以用在,我們的,洗髮精,潤絲精,面膜,保養品,全新的,特殊,護髮,系列,產品,不要hetubook.com.com,再遲疑了——快,去,我們的,新品,促銷,專櫃,選購,就在那裡,是的,右手邊第一排。一位女士問可以拿兩張嗎?我立刻又遞了一張過去。她想知道這些產品是否有去頭皮屑的功能,我覺得身後的笑聲炸開,緊接著我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從他們那群人當中傳過來,聲音裡滿是怒氣和不屑:
幾個月後,被趕出門外的寫作欲望繞了一圈後跳窗回來了,我開始創作小說。我不知道這股創作的欲望從何而來,直到今日我仍舊無法說出是基於什麼小事故或大事件,還是跟誰碰面了,才刺|激我付諸行動。多年來,這部沒有任何篩檢,而且幾乎是逐日繕寫的私密文字紀錄,讓我認識了自己,塑造了自己。但這部文字紀錄跟文學完全扯不上關係。現在我要學著不靠它,自力更生,我覺得我可以寫點別的,雖然不知道確切要寫些什麼,也不知道要採用什麼樣的形式。
我跟L說,我十六歲前兩年,整整兩年時間裡,對伊凡.藍道萌生並發展出令人瞠目結舌的瘋狂迷戀,他是捷克網球選手,外型不討喜,但我卻覺得他有種暗黑的、壓迫性的俊美,我迷戀他的程度甚至到了為他訂閱《網球雜誌》——我這輩子根本沒碰過球拍——數小時緊盯球賽轉播,從法國公開賽到溫布敦,把高中會考拋在腦後。L震驚極了。她也好迷他!這真的是我第一次遇見另一個喜歡伊凡.藍道的人,畢竟他可是網球史上最惹人厭的選手之一,大概是因為那張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它變柔和的臭臉,以及他的球場底線抽球,有條不紊得可恨。很有可能就是因為這些原因,還有因為他長得那麼高,那麼瘦又不被人了解,我才這麼迷戀他。同個時期,沒錯,完全是同個時間,L也追伊凡.藍道的每一場比賽,她記得非常清楚,尤其是那場他跟約翰.馬克安諾爭奪法國公開賽冠軍的大對決,那是場劇力萬鈞的戰役,最後藍道獲得冠軍。畫面上,得勝的他筋疲力竭,面容憔悴,但全世界第一次見到了他的笑容。L記得伊凡.藍道的一切,他這個人,他職業生涯的點點滴滴,什麼都難不倒她,反倒是我已經忘了不少。二十多年之後,回想當時我們兩個像是被催眠似的守在電視前面,她在巴黎郊區,而我在諾曼第的小鎮上,同樣熱切地期盼這個來自東歐的男人獲得加冕,真是不可思議。L還知道伊凡.藍道現在怎麼樣了,她一直持續關注他的動態,無論是職業生涯乃至私生活。伊凡.藍道結婚了,而且有四個孩子,住在美國,專職訓練年輕的網球選手,還矯正了牙齒。L對最後這一點頗有惋惜之意,捷克式的笑容再也不復得見——參差不齊的牙齒,可以想見齒列之不正——取而代之的是美國式笑容,編貝般完美排列的假牙,白得耀眼。據她說,他從此失去所有魅力,如果我不信的話,上網一查便知。和*圖*書www.hetubook.com.com
當我回巴黎念書時,我到一家求職站登記,應徵為各種展場或活動盛事臨時招聘的女接待員。沒多久,我就發現我一點都不符合活動所需的形象,我身上就是缺少某些特質,少了點什麼。每個禮拜,其他的女孩一個個被派往國會大會堂或車展;求職站派給我的,除了我之外當然還有其他人,卻是遙遠的郊區大賣場,得搭RER快鐵才到得了。我站在商品櫃前,或長排的貨架前端,介紹各種品牌的香水、漢堡肉或洗衣粉,也請顧客試吃乾燥的可麗餅、開胃小餅乾以及我細心切成小塊的軟質起司。我穿著溜冰鞋分發商品目錄,圍上鄉村風蕾絲圍裙、套著商品促銷T恤或打上促銷領巾,不停地叫喊母親節或復活節前夕的歡樂標語,喊到連晚上作夢都夢到它。如果一連幾個月,通過求職站不定期的突擊查核,表現成績優異的話,就有希望可以獲派到離市中心比較近的郊區商店工作,甚至在巴黎市中心。
好奇妙的巧合。又一個共通點,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於是,只要我有兩個小時的空閒我就寫,寫出了這個故事。
喝完第三杯,跟L在酒吧前分手。在回家的路上,微醺,腦裡翻騰的就是這些。我們,她和我,坐在酒吧角落,笑得開懷,因為後來話題轉到了我們青少年時代的瘋狂事跡,早在研讀巴特和那幫學派之前,在那個房間裡貼滿海報的年代。
是的,那天晚上,我走出咖啡館,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遺忘多年的這一幕重現腦海,我聽見的那個聲音是L的聲音。
站在樓梯頂端,我們拘謹地互道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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