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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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懂得找出寬慰人心和穩定情緒的話。
或者,L把我的疑慮綁在她的身上,一如套上變裝行頭,等於在我面前豎起一面鏡子,好讓我認出鏡中的自己?
我真的好想了解L性格的各種面向,不管這些面向有多矛盾。
是的,那兩部片子我都看過,基於極私人的理由,這兩部片還是我個人神殿的珍藏。L竟挑了這兩部來說,這兩部片子我一直是分開私藏的,她竟將兩者連在一塊兒,這太巧了,巧得讓人不安,甚至無法置信,以至於我不得不想,她是在哪裡看到或聽到這段我深藏的珍貴回憶。可是我們之間沒有共通的朋友,我也不記得曾經對媒體披露過這段往事。
說到策略,L也有一套非常有效的策略,確保她能夠要到足夠的空間或交談時需要的隱密性。比如她在午餐時間走進咖啡館時,她永遠說有三位要用餐,實際上我們只有兩個人。這套策略能讓她享有一張大桌子,或者兩張獨腳圓桌併在一起。相對地,周圍的客人擠得手肘都快打架了。二十分鐘後,她擺出無奈的神情,對服務生說我們先點餐,不等第三個人了,但我們還是繼續保留這個位置,以防萬一。午餐接近尾聲,咖啡館裡大部分的位子都空了,L跟服務生表示歉意:她很抱歉,那個人放了我們鴿子。
L私下告訴我,她只要碰見超過三十歲的人,心裡產生的第一個疑問就是對方的年紀。這幾年來,無論是在街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或是遇見的熟人,男女都一樣,她心底萌生的第一個疑問就是他幾歲,好像年齡是衡量精力、魅力和默契的首要資料,不容迴避。就我而言,隨著年齡的累加,我注意到,年輕人在我眼裡經常比他們的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據L的說法,這就是年紀大的徵兆,無法分辨二十歲和三十歲之間的差異,相反地這個年齡層的年輕人很輕鬆就能辨識區分出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
的確,我也一樣,我常常會問自己:人們是怎麼做的?說真的,儘管這個疑問的形式變了,但疑惑從來沒有消聲匿跡:人們是怎麼做的,怎麼寫文章,怎麼愛人,怎麼能頭一沾枕就睡著,怎麼變換孩子的菜單,讓他們長大,瀟灑放手讓他們走,每年看一次牙醫,勤於運動,不劈腿不外遇,不讓菸癮再犯,看書加漫畫加雜誌加報紙,跟上當代流行音樂,學習呼吸,沒做好防護措施別暴露在太陽底下,每週採買一次而沒有遺漏?
我們和圖書靜靜地繼續走著。
我覺得在那當下一股暈眩感席捲了我,分不出是喜悅還是驚懼。
L天南地北什麼都能聊。巴黎人的粗魯、小小廚神廚藝教室、各類型的宗教法官和劊子手、各種不同的身心症以及這些病症跟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連,還有人類瞬間移動,全是她偏愛的主題。假設人是由一群彼此互相連結的原子組合而成的這個原則能夠成立的話,沒有任何一條物理基本定律能否定我們能一起和平共存,並尊重彼此的個人空間。也沒有任何一條物理基本定律能否定,在往後的數百年甚至數千年間,我們可能在瞬間從A地移動到B地,就像我們現在能夠以幾乎同步的方式把相片或一小段音樂寄送到世界的另一端。
我立刻想到L。
有好幾秒我說不出話來,我盯著她的臉,想從上面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大概這些全都算是吧,L吸引我的力量來源:我佩服她對世間和她自己的洞悉了解,也佩服她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遊戲人間的能力。
我必須說,跟L在一起,我從來不會覺得無聊。
L頓時僵住,沒辦法轉身。
同樣地,L觀察到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某些舉動,總是以一成不變的順序出現,這既非出自我們的抉擇,亦非思考後的結果。據她的說法,這個順序多少與我們意識到想要存活下去必得採取的策略有關。我們說的流行語,非但不是語出偶然,反而比任何演說講稿更能貼切地顯示出,我們在某個確切地時間點上,以自己能做得到的方式,讓自己適應——或抵抗——周邊環境產生的重大阻礙。L認為人們集體採用的流行語,比起深入分析我們的人生或行事曆,更能反映出我們心中最強烈的不安。因此在諸事看似不順,社交圈子好像全體凍結、中斷時,人們總是三句不離還好嗎。同樣地,派對、電影和人都不再是很怎麼樣了——很親切、很煩、很快、很慢——全變成超怎麼樣,超親切、超煩、超快、超慢,也許,因為我們確實已經被這種超怎麼樣的生活淹沒了。
L屬於那種在路上大家本能地會趨前找她問路或詢問資訊的人。
慢慢地,多次的間聊下來,我才知道舉凡我寫的,有出版的小說、短篇小說、共同創作的作品,L全部讀過。全部,除了那篇她沒辦法看完的短篇小說之外。
我饒富趣味地搖頭示意不是玩笑話。
L喜歡大聲問自己各式各樣的問題,或許該這麼說,她喜歡大聲說出大概很多女人,尤其是我,都想問自己的問題:幾歲開始不能穿緊身牛仔褲,還有迷你裙、低胸洋裝?當我們自己察覺出這樣穿簡直可笑時是否已經太遲了,或是該請親近的親友(趁著時間還沒到的時候)適時地提點我們?還是根本就太遲了,我們已經跨出紅色警戒線,而毫不自知?
L望著我,一臉錯愕。夜幕剛剛落下,家戶燈火通明,風陣陣捲起落葉,發出紙張被揉皺的聲音。
一天晚上,我們並肩走在李察.雷諾瓦大道中間的分隔島步道上,L跟我說,九〇年代初期,她看過一部芭絲卡.巴里的電影,《人們是怎麼做的》。單單這個電影名稱似乎已概括描述她的心神狀態,她無時無刻不在問別人們是怎麼做的,困在這個問號中走不出來:他們是怎麼做的,是啊,以什麼樣的節奏,什麼樣的精力,基於什麼樣的信念?人們是怎樣站穩腳步挺下去的?因為那個時候,她觀察大家,覺得所有的人都過得比她好很多。我看過這部片子嗎?不見我回答,她自顧自地接著說。她提起另一部長片,大概也是同一個時期出品的,導演是蘿倫絲.費里拉.巴博沙,片名叫做《正常人一點都不特出》,絲毫不輸前面那一部。主要的劇情圍繞在一所精神療養院裡,她非常喜歡這和-圖-書部片。
「假如你抓不到那人身上的那點小瘋狂,你無法去愛他;假如你抓不住他錯亂的點,你將與他失之交臂。那錯亂的點正是他魅力的泉源。」
這些問題在我內心翻騰,終究我只能對自己說,我沒有任何理由質疑我們之間的這些相似點,進而放棄這些相似點帶給我的慰藉。
在街上、公園裡、地鐵上。
我停下腳步。
L對任何東西都自有一套理論:衣著要符合年齡、媒體復興、古早蔬菜大回歸、停止打嗝的最佳方法、心電感應、腮紅、家用機器人時代來臨、語言的演化和字典的角色、交友網站對愛情關係的影響。
或許,所謂相識,就是這樣,無論是戀人或朋友關係,兩點狂亂互相印證,互相吸引。
L不吝於自嘲自諷。
我不敢相信,初相識時在我看來是如此自信,對自己的選擇如此肯定,對自己的光環如此有自覺的L竟然會說出——而且是以更幽默的方式——跟我一模一樣的煩惱。
L觀察別人。
隨後我明白了,無須L多加說明,她臉色鐵青,額頭凝結小滴汗珠。我頭一次看見她臉色這麼蒼白。
L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當作研究的對象,而且是讓我覺得好笑的放膽地玩。
還有一次,我跟她約在馬丁納多廣場見面,我看到她滿臉通紅,連珠炮地在罵一個嚷得比她還大聲的傢伙,只是相較於她,那位仁兄的字彙少得離譜。她低沉的嗓音,堅定,決絕,最終還是佔了上風。最後當她終於同意離開時,她才告訴我那個傢伙對兩名穿著短褲從他面前經過的少女表現行為粗鄙,甚至夾帶攻擊性。
L那些光怪陸離的想法,還包括她認為左撇子是很不一樣的生物,他們能夠立刻認出彼此,除了互相有感應之外,還自成一股隱形的階級,儘管長期受到排斥,他們低調沉潛的優越性已不容置疑。
這一點很快就成了我們最愛聊的主題之一:適應新環境,為了讓我們看起來就是我們原本的樣子,必須花費的努力——調整焦距。這裡說的就是攝影專業上的意思,即我們必須按時調整,找出自己所屬的年齡層,知道自己的定位。
沒多久我就發現L也怕一些東西:有一天,我們倆一起在我家附近的小餐館午餐,我看見一隻小老鼠沿著弧形吧檯跑,就在她背後。巴黎餐廳有老鼠出沒的事並不罕見,就連最高級的餐廳也未能倖免,但我必須說,和-圖-書在正午出菜的時間,的確並不是那麼常見。更何況那隻小老鼠還旁若無人地小跑步四處遊走。這幅景象值得暫時打斷我們的談話。
L不僅限於提出問題而已,她也提供答案。
後來,我發現L無法忍受任何一種的齧齒類動物,她向我坦承她沒辦法看完我寫的那篇關於白老鼠的短篇小說。
L感應他人心神狀態,並且在瞬間把自己調整到最佳適應狀態的能力讓我驚奇不已。她知道如何化解咖啡館服務生的煩躁,或麵包店女店員的疲憊感,彷彿一踏進店門,就偵測到了他們的情緒。她永遠從容自若。在公共場合,她總有辦法跟任何人談天,不到三分鐘,就能催出感嘆,引出心底話。L表現得寬容大方,感覺願意傾聽一切,且不帶任何批判。
一天早上,我正準備出門,廣播電台傳來吉爾.德勒茲的聲音。聽完這短短的語音檔之後過沒幾秒,我立刻把我記得的內容記下來:
然而,有時候,光滑無瑕的表面會突然自己裂開,暴露出讓人吃驚的另一面。有時候,當有人明顯否定她認定的規範時,L會暴怒,氣得令人咋舌,比如說,在人行道上,對向有人將與她擦身而過時,那人卻沒有側個身或偏一下路線的話——她認為兩個人迎面走過來,雙方應該各往旁走一步,或者至少有個斜身讓開的動作,以示尊重和好意——發生在地鐵上的事例更是不勝枚舉,我記得有一天,有位女乘客對著手機整整嚷了超過五分鐘,L若無其事地高聲回答她在電話中的問話,這位女士還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周圍的人已笑翻天。
她是否也有一樣的感覺,那種持續不散的疑慮,怕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行為舉止,時而過於猶豫,時而過於躁進,害怕自己沒有踩在對的節奏上,表現出對的調性?這種太過在乎的感覺,不知該如何保持屬於自己的安全距離的感覺。
這次,我決心要搞清楚。我定定地望著她的雙眼,問她為什麼會跟我聊這些電影。我曾經跟她提過嗎?她一臉驚訝。她會提到這些電影是因為這些電影讓她印象深刻。而且說真的,她仍然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如此而已。就是因為這樣和*圖*書,她才想到這些電影。
我試著讓她安心:老鼠跑掉了,沒有理由擔心,牠也沒有理由再出現。L什麼都不想聽。才剛吃幾口的沙拉,再也沒動,她要求結帳,我們隨即離開。
我想到L已經看清我的錯亂點,而我也一樣看出她的。
此外,L自認有些怪癖,對他人的怪癖也非常感興趣。對此她自有一套理論。人們如果不發展出幾套連自己或許都沒有自覺的儀式的話,沒有人能夠在這個社會上生存。舉例來說,L發現我們每個人都有所謂的食物週期。我明白她在說什麼嗎?如果我仔細想的話,難道不會發覺隨著時間轉換,我的食物也跟著演變,經歷各種不同的階段,某些食物消失,其他食物相對地順勢繼起,有些之前一直不受青睞的食物,突然變得不可或缺?例如,她請我想想我的早餐。一直都是一樣的嗎?我必須承認我換了好幾次慣常的組合。我曾經有過麵包果醬加優格時期,麥片加麵包果醬時期,麥片加優格時期,單吃奶油麵包時期……二十歲的我喝茶,三十歲改喝咖啡,四十歲單喝熱水。聽到這裡,她笑了。L跟我說,當她剛進入成人階段時,她歷經了所謂的色彩週期:橘色時期,這段時間裡只吃這個顏色的食物,柳橙、杏桃、胡蘿蔔、米莫雷特起司、南瓜、哈密瓜、煮熟的蝦,不久之後是綠色時期,菠菜、四季豆、黃瓜、青花菜……直到結婚才結束這種顏色週期的變換。
L讓我著迷的地方還有這一點,她內心的疑慮完全不會顯露在她的外在行為上。無論是表情或動作一點都看不出她對自己感到憂心或不確定。相反地,我覺得無論是她的衣著、行動、笑聲,在在都是她對自己現階段這樣的女人形象完全滿意的確鑿明證。
不同的日子裡,L時而嚴肅,規規矩矩;時而搞笑,陰晴不定。大概是因為這樣,她才如此難以捉摸,自制自信中突然失控;原本混合著威信和正經的化身,下一秒卻心血來潮情緒暴走,猛烈的程度讓我想起突然吹進屋內的穿堂風,窗戶應聲哐啷被吹開。
「真的老鼠嗎?妳在開玩笑吧?」
找到一條新皺紋,發現自己更往全面衰老邁進。無可避免的黑眼圈,這一切都可以分享,然後變成批判分析……或玩笑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