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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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妳不知道我一點都不曉得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作家嗎?難道妳不知道我已經寫不出東西,我怕得要死嗎?難道妳不知道我已經走投無路,往後什麼都沒有了,都沒有,沒有,沒有了?妳說的那本幻影書什麼的,我已經煩透了,沒有,什麼被埋藏的書,什麼鬼影都沒有,妳不懂嗎?帽子裡什麼都沒有,布幕後面也沒有,沒有禁忌,沒有寶藏,沒有忌諱!是空的,對,這個,倒是有。仔細看看我,如果運氣好的話,妳還能看穿我呢!」
兩天後,那位女記者登門拜訪。她習慣到受訪人的家裡,在他們的生活環境中錄製節目。電話中她已詳細說明,會用相對來說比較輕巧的設備,到受訪者家中,到他們的世界裡,跟他們碰面。並以訪談內容為基礎,剪輯之後在節目中播放。
「妳交了新朋友?」
我抓起大衣,走出家門。我需要新鮮空氣。
我還沒說完我的歡迎詞,L已不見人影,把自己關進房裡。女記者選在客廳架設儀器,她要求我打開窗,想hetubook.com.com要一點背景聲響,然後向我說明訪談的進行方式。我們喝了咖啡,她轉開機器。我開始講述這本書的靈感是怎麼來的。一天早上我在郊區快鐵D線的車廂內,精疲力竭,以及創作的過程。之後的一小時,我們天南地北地隨便聊,女記者很熱情,我好像記得我提到了我居住的那個區,剛好她幾年前也曾經住那裡,還有一、兩部剛上映的,描寫職場人際關係爾虞我詐的電影,最後談話主題轉移到一些瑣碎的小事。正當我們彼此笑得不可開支的時候,我彷彿聽見L的房門打開的聲音,我還以為她想了解我們進行到哪裡了。
我正想跟她說讓我看看時,L高舉起攪拌機,重重朝流理台摔。她火爆地反覆這個動作,我從沒見她這麼憤怒,用盡力氣把機器砸了又砸,直到攪拌機裂成好幾塊才罷手。刀片落在她的腳邊。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答應。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有能力獨自完成一些事情吧。在不需要L的幫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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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我不需要她來幫我回答問題,這一次,不用她插手。我注意到,隨著時間流逝,或者應該說,隨著時間逐漸拉開我和書之間的距離,我對自己的書的看法也有所轉變。就像某些東西被蓋了一層網紗,某段高潮、某樣動機,需得遠觀才能看得出來。我很好奇地想知道這本書在這個節目的規劃下能展露出什麼樣貌,同時也很高興還有人對它感興趣。再說,即便情況沒有改變,我還是沒辦法提筆的話,我也可以開口用說的。「我向妳道歉。看到妳這樣浪費時間,我真的很生氣。我沒有針對妳。妳知道我有多希望妳能重新回到創作的正軌。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終有一天,妳必須承認,妳跟那些人希望妳成為的那種作家完全是兩種人。對他們所有的人來說,這當然好啊,給妳貼上標籤,讓妳隨之起舞。但是我,我了解妳。只有我確切地知道妳是什麼樣的人,妳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
法蘭索瓦離開太久了,我好想他。我在街頭隨意亂晃。後來,我想我去了電影院,但我不敢肯定。或許最後我就待在某間咖啡館裡了。
「如果妳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為這樣就能走出死胡同,那妳就錯了。對,我聽見妳們說的話了,岱芬,還有那些想套出妳現在狀況的小把戲,『所以您要回到虛構小說的領域啊?』(同時比畫出為這句話加上引號的動作),這關她什麼事?我們有人問她嗎?她是哪門子的記者,一套兩千元的納格拉錄音機,還有,她是誰啊?有什麼資格針對這個問題發表意見?嗯,有人問她了嗎?」
一天,L出門了,我接到一通法國文化台記者的電話,希望能針對我以前出版的一本書進行訪談。她正在籌備工作辛苦知多少的專題,希望能了解我是如何寫出這本書,如何搜集資料的。
似乎連她臉上最微小的肌肉都冒著怒氣。L埋怨我在這個女人身上浪費了這麼長的時間,埋怨我跟她一起笑,埋怨我放任這種時刻在午後的恬靜中不斷延長。她指貴我讓步妥協,指責我諂媚討好。如果這些話是從一個男人的嘴裡出來的,我馬上會認為他是打翻了醋罈子,然後終止爭辯,不再多說。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態度轉趨軟化。
L看起來非常平靜。平靜得令人心驚。
蔬菜煮熟了,我望著L把菜放進和圖書攪拌機裡面。她加了一點湯進去,然後扭開機器開關。一次,兩次。沒有動靜。我看著她拔下攪拌機的插頭,又重新插上。她嘆了一口氣,確認底座是否固定好。她檢查中心軸底端的刀片,用指尖確認刀片可以轉動。然後我看著她從頭再來一遍:把機器的組件一一組合完成,插上插座,啟動開關。
晚上大約七點的時候,我回到家。公寓裡瀰漫著燉煮蔬菜和雞湯的香氣。L在廚房裡,腰間綁著圍裙。她正在熬湯。我選了靠近她的椅子坐下。默默地看著她好幾分鐘。她綰起頭髮,用髮夾固定,幾綹髮絲好像沒固定好,跑出髮髻外,L的髮型通常不會出現這種凌亂。我突然覺得她好嬌小,瘦小,接著我注意到她光腳踩著磁磚地板,我心想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沒穿高跟鞋的樣子。她對著我笑,我們沒有交談。我也對她笑了一下。烤箱熱著,我透過玻璃看到一道焗烤奶油料理。顯然L花了不少時間做菜。她買了一瓶酒,打開。一切似乎回到常軌。我覺得很舒服。下午的意外插曲只不過是一段詭異、模糊的記憶,我已經不太確定是否真的有過那段談話。香氣混合屋內的熱氣。我坐著,L替我倒了和圖書一杯酒。
「妳以為我沒聽見你們說了些什麼嗎?」
我們才剛開始吃午飯,女記者就來了,L心情很不好,她不贊成繼續拿我以前的書作文章,認為那些書不值得一再重提。
然後她抬頭望著我。那天晚上,一縷我從來沒見過的勝利、狂野的光芒在她眼裡閃爍。
沒多久,我陪女記者走到門口。她拿出行事曆,明確地指出節目播出的日期,我們互相握手,然後我關上大門,隨即感到L就在我身後,貼得很近。我轉身,L擋住我的去路。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我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連自己的家門都進不去。但是L讓開了,她讓我過去,亦步亦趨地跟著我進了客廳,像譴責的幽靈。
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或許是因為我剛剛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午後,卻被她硬生生地破壞了吧,我爆發了:
我在她的臉上搜尋笑容,想確認她只是在開玩笑,但是她的表情讓人無法懷疑她說這話的嚴厲口氣。我沒來得及反應。
L突然停手。身體靠著桌子,氣喘吁吁,盯著散落一地的機器碎片。我以為她氣消了,說時遲那時快,最後一口怒氣大爆發,她抓起趕麵棍,用力捶了兩下,把剩餘的殘骸敲得稀巴爛。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