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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會找到其他工作的,去派遣公司登記就好了。」
「妳該離開,越快越好。」
珍妮帶著一頭潮濕、暗紅色的頭髮回來。她換上牛仔褲、白色T恤,看起來興致勃勃、精神奕奕。除了頭髮的顏色之外,她又回到原來的那個她。
「今天第一天。」
珍妮站起來,從我的脊椎重重打下去,力道太重,位置太低。
「白癡,」我說,「妳差點害我一輩子坐輪椅。」
「他在資訊科技部門上班,人長得很正點喔。電腦沒事,但整個部門都當機了。」珍妮笑著說。
我拿起桌上的咖啡,看著杯子裡面,「還……」我尋找正確的字眼,「十二點半一到我很高興。」
「我想知道是誰在我家門口,還好是妳。」
「那我可能被派到遙遠的邊疆整理檔案,花一整天的時間編列清單。不用了,謝謝,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再看著辦吧,第一天永遠是最糟的,我也會注意看看其他的工作機會。對了,我完全不知道妳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我念書的第一年還住在家裡,其實那也沒有多糟,既不需要煩惱洗衣服、燙衣服,餐桌上也總有準備好包括肉類和新鮮蔬菜的晚餐,而不是其他學生裹腹的垃圾食物。最重要的是,住在家裡很舒服。直到父母親決定移民,我才開始考慮搬出去住。我十九歲時,他們告訴我移民的打算,我的反應非常激烈。他們怎麼會以為我已經長大成人了?以為我可以自立自強,不再需要他們的幫忙?沒有他們,我要怎麼過下去?週末要去哪裡?我屬於哪裡?在沙發上,我坐在父母身邊,雙手掩面哭泣。
我將草莓切對半,思緒飄向錯過的那通電話上。也許不是羅賓,而是珍妮,但她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
我把一顆大草莓塞進嘴裡,凝視著和-圖-書廚房窗外。珍妮和我一認識就很談得來,卻是在我開始請病假之前,我們之間才超越同事的情誼,成為真正的朋友。剛開始她來看了我幾次,然而,一個無精打采、躺在沙發上瞪著空氣的人不算是什麼好同伴,兩人就這樣漸漸失去聯絡。不過,我還是很期望再見到她。我並不怪她沒有更費心經營這段友情,是我自己也很難搞。
「我在一家小型律師事務所上班,」珍妮說,「工作內容一樣,但氣氛好多了。我會幫妳留意工作機會,我在那邊有機會碰到很多人。」
「我正在染頭髮,所以才穿著這件舊的居家外套,還看得到上次染頭髮的污漬。鈴聲響起的時候,我差點嚇呆了。」
珍妮把酒杯倒滿,雙腳塞在盤起的腿下。「有一次我重感冒,打電話請假,她派了一個醫生來檢查。他們通常要第二天或兩天後才會來,但我打電話幾個小時內就有人來敲門。我老闆的特別要求,那個傢伙是這麼說的。給妳一個機會猜猜是誰在華特面前搧風點火。」
但沒人警告我,薪水付完貸款和每週伙食費之後所剩不多,根本沒有足夠的錢追隨流行。進到廚房時,我要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把牆上一九七〇年代棕橘相間的磁磚敲下來。我可以買新的磁磚,但會破壞棕色櫥櫃和咖啡色樹脂地板的搭配,只好維持原狀。精疲力竭使我失去活力,我像顆榨乾的檸檬般躺在沙發上。
我好奇地按下播放鍵,只傳來一陣嘟嘟聲,來電的人懶得留言,我按下刪除鍵。如果有什麼我真正痛恨的事,那就是在嗶聲後掛斷電話的人。我可以花一整天時間思索是誰打來的。
我們從閣樓拿床單下來,鋪在沙發上讓我睡。
「妳應該拍在肩胛骨的中間!給妳嘗試哈姆立克急救法的話,誰知道會出什麼事。」我大聲吼回去。
「要不要喝咖啡?或者這個時和_圖_書間可以喝烈一點的?」她看一眼時鐘,「八點半,葡萄酒好嗎?」
「妳回去上班了嗎?」珍妮端著兩杯咖啡出來,放下杯子,從櫃子裡拿出兩個酒杯放在旁邊。
珍妮無言地瞪著我,我也回瞪她,接著兩人轟然大笑。
「我還沒遇到他。」我說。
「我打妳哪裡?」珍妮一邊大笑,一邊喘氣,「這邊嗎?應該是哪裡?喔,沒差多遠啊。」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珍妮打開門,頭上貼滿錫箔紙,「莎賓!」
「才——沒——有,」珍妮說,「我才看見兩個妳,通常應該是四個。」
「對她而言,住在加護病房或打上石膏才算生病。有一次,她說生病的程度是可以控制的,她自己不論多難過都會繼續工作。是真的,她半個小時內用掉一盒面紙,只不過第二天整個部門的人都跟著流鼻水、咳嗽。她覺得憂鬱症只是一種需要克服的事。」珍妮起身。
「那就是很糟。」
「現在頭髮濕濕的,顏色看起來比較深,乾了之後應該是紅棕色光面,我原本的髮色太單調了。」
「喝口酒。」珍妮把我的酒杯遞給我,我把她的手推開。我還是很用力地咳,覺得快吐了。
珍妮在廚房裡翻箱倒櫃時仍繼續說話,音量稍大,讓我可以聽得見——「我認識很多人都有過勞的問題,我叔叔、我爸爸,在工作場所也看過很多。是這樣對不對?過勞?」她帶著一碗洋芋片回來。
「請病假,」珍妮又笑了,「蕾芮完全會了解的。」
「真是混蛋!」我發自內心說道,拿起一把洋芋片。不知怎地,一塊洋芋片卡在我的氣管,我一連咳了好幾次,咳到直掉眼淚,但洋芋片還是卡在氣管裡。
「馬克是誰?」我一邊問,一邊穿過狹窄的玄關進到客廳裡。
後來,我覺得讓父母親這麼為難有點丟臉。哥哥羅賓告訴我,他們本來考慮打消念頭,但他說服父母親別
和-圖-書讓我這樣支配他們的生活。
他們給我一筆錢在阿姆斯特丹買了一間公寓後就離開了,我稍一有事他們就回來看我,不過也只有一開始的時候。
我們沉默地喝著咖啡。
「是我救了妳一命——」
「歐拉夫?哪一個歐拉夫?」
我點點頭。基本上,過勞、憂鬱症和精神崩潰都差不多。
我決定把這句話當成恭維。
「她真的把我抹得這麼黑嗎?」我存疑道。
我們略為不安地看著對方,正當我嘟噥著要開口為不請自來道歉時,她拉開大門說:「我還以為是馬克。快進來!」
我們親吻對方的臉頰。「很適合妳。」我看著她頭髮上的錫箔紙說。
「別傻了。」
「蕾芮很迷他,他來我們部門時,她總是目不轉睛,會忍俊不住地一直笑。」珍妮跳起來模仿蕾芮調情的模樣,的確很好笑。「妳咖啡喝完了嗎?我們開始喝酒吧。妳負責倒酒,我要去沖頭髮,不然明天會變成橘色。」
「我們幾乎沒有講到話,更精確一點來說,我根本沒有跟其他人說到話。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認識,只有一半的人還花精神來介紹自己。我很快樂地拆信、折紙箱。」
我每天花很長的時間吹整頭髮,但永遠不滿意。曾經想要剪短一些,大概到肩膀的長度就好,再染點顏色就可以完成變裝。但我從來沒有下定決心去做。
「晚安。」她惺忪地說。
「她向其他人抱怨妳的事,」珍妮警告我,「別等他們來跟妳交朋友,他們不會的。妳要自己主動去接近他們,證明妳和蕾芮所說的相反。」
「然後怎麼辦?」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離開的。」過了一會兒,珍妮說,「蕾芮只願意接近她可以操弄的人,辦公室的氣氛改變了很多,我辭職的時候有告訴華特這一點。但妳知道他這個人,對我們的獨裁者很著迷。她怎麼對待妳?」
珍妮坐在沙發上咯咯笑著,她身上的居家https://m•hetubook•com•com外套沒扣緊,露出褪色的粉紅色T恤,上面還有破洞。
「那妳不該開門的。」
「晚安……」我含糊說著鑽進棉被裡,頭靠在沙發的抱枕上,沉進一股勢不可擋的柔軟之中。
我舉起手要她別再打了,她還以為我是要她繼續,就更用力地打我。
在廚房裡,我翻開切麵包的木製砧板,打開冰箱拿出草莓,再從袋子裡拿出幾片全麥吐司做慣常的午餐。天下最美味的就是吐司夾新鮮草莓,百吃不厭。我認為這麵包甚至對我的憂鬱症有幫助。草莓加優格、草莓加鮮奶油、草莓加脆餅。每一年,超市裡賣的草莓味道越來越淡,我就越來越擔心;草莓季節的結束代表這個癖好無法得到滿足。也許草莓含有令人上癮的成分,就像巧克力一樣。令我著迷的還有另一樣東西——冬天,我喜歡在麵包上塗抹一層厚厚的巧克力醬,因而變胖。
「我先喝咖啡好了,」不過她走進廚房時,我又在她背後大叫:「葡萄酒也一起拿出來好了。」
我筋疲力盡、一臉倦容地回到家,腋下滿是汗漬。我的兩房公寓像垃圾堆一樣,看過辦公室功利主義的整潔之後,這些邋遢的家具似乎更加侷促地擠在一塊。
接下來,珍妮告訴我所有新人的內幕消息,她的結論是那些人還好,只是沒有人了解蕾芮有多麼喜歡操控人。
可能是我哥哥羅賓的來電吧。除非絕對必要,他很少打電話,即使聽到答錄機也很少留話。
我聽到廚房傳來笑聲,來探視珍妮是個好主意。幾則八卦、一瓶葡萄酒,勝過整個晚上一個人在家。我搬出父母的家時,想像的正是這樣的生活。
「當然可以!」她微笑著,「歐拉夫還在銀行上班嗎?」
我感激地看著她,「如果可以的話……」
「我該用哈姆立克急救法嗎?站起來!」就在此時,卡住氣管的洋芋片鬆掉了,我的呼吸通暢起來。我靠在沙發的抱和圖書枕上大口喘著氣,抹去眼眶的淚水,喝一點酒。
我比手勢表示沒辦法。
「顏色很漂亮,」我說,「很醒目,真不敢相信妳敢在棕色之後染這種顏色!」
「結果怎樣?還順利嗎?」
「妳覺得呢?我們喝太多了嗎?」我口齒不清地說。
珍妮在浴室沖水時,我把酒杯倒滿。我很久沒有覺得這麼高興了,主動畢竟還是好事,我應該常常這麼做,不只是被動地等待。也許,蕾芮會想和我一起去看個電影什麼的,這樣的想法讓我會心一笑。
答錄機的燈號閃爍著,有留言嗎?
不可能是媽媽打來的,她來電時會把整捲錄音帶講到滿為止。她一年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和爸爸住在西班牙,我很少見到他們。
或許她應該拍拍我的背。為了傳達這個想法,我拍拍自己的背,但拍得太低,碰不到自己肩胛骨之間的部位。
她吃吃地笑著,我也吃吃地笑回去。
「那妳該去資訊科技部門看看,」珍妮建議,「把電腦插頭拔掉,打電話給歐拉夫。」
「妳今晚最好住下來吧,」珍妮說,「我不能讓妳這樣上街。現在到底幾點了?天啊!兩點了。」
「喝一口就好!」珍妮大叫。
如果今天晚上馬克不受歡迎,也許我也一樣。我坐進一張放著白色抱枕的藤椅,比我想像的還要舒服。我們看著對方,不安地微笑著。
我已經脫掉鞋子,雙腳彎到一邊,將冰冷的腳塞在大腿下。
「妳開玩笑……」我跳起來,「我明天還要上班哩!」
我還沒有成功地把這間公寓變成真正的家,或是營造出自己的風格。少女時期的我總是夢想自己住的那一刻,也知道希望如何做家具擺設,我完全可以想像。
「可以這麼說。」
「一個我約會了幾個禮拜的性感尤物。他見過我沒化妝的樣子,見過我洗衣籃裡的髒內褲,知道我吃東西的時候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過,我還是寧願他不知道我有染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