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個鎮超嚴肅又亂安靜的;簡直要把我逼瘋。我常想會不會有人因為這種安靜而悶死。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對我們的言語施加穩定的壓力,像有一隻手對著裂開流血的傷口一直用力。鎮公所裡面有一個好大好大的檔案櫃裡面裝著死亡證明書,當事人不是被自己氣死,就是鬱悶以終。「靜默之音」;夜裡你聽得到的聲音只有半拖車疾駛過公路,車裡載著被下藥的動物,要去挨刀子;可別跟這些牛隻對看。這裡的人似乎等不及要去死,死亡是最重要的大事。我們沒在出生時全給掐死,唯一的理由是那樣就不能讓我們受一輩子的苦。我的輔導諮商老師曾建議我要改變對這裡的態度,要學著去愛這裡。可是我有做呀,我告訴她。哦,那倒新鮮了,她說。那倒新鮮了。
對我媽楚蒂.尼克爾,我那些一再出現的回憶就有個和殺雞有關。我和她站在這個農場院子裡,看著卡森和他爸砍斷一隻隻雞的頭。你看到卡森就會認得。卡森.恩斯,坐後排的「手臂屁聲王」、「變態社社長」。他說他在南邊的潘西小鎮有個私生子。卡森是個問題兒童,不過如果你知道他以前曾經是「雪衣殺手」的話,這就沒啥了不起了。當時我八歲,我媽大概是三十五歲,她穿著一件紅色毛線外套,還套了雙雪靴。她頭髮髮尾全都給凍住了,因為那天早上她找不到吹風機。你看,她這麼說。然後抓住一綹頭髮,把它像一根草一樣地折彎了。她把她那條變形蟲圖案的領巾給我綁成頭巾。我不太清楚我們到卡森家身歷那種殘殺場面要幹嘛,我很確定剛開始時並非那樣,不過我想殘殺總是有辦法偷偷逼近你。卡森跟我同年,每當他要揮斧頭,他都會對雞隻喊話,要雞快逃。快跑,你這隻笨雞!卡森,他爸就會說。他只喊他名字,頭再微微欠扁地搖了搖。他盡一切力量要把兒子培養成一個殺手。那是冬日下午四點半左右,天色逐漸暗成藍藍的,天空橫向飄著雪,我們全都站在一盞巨大的黃色街燈下。喔哦,我們當中有一些正要送命呢。卡森笨手笨腳地做著這個活兒,用毫不正確的方式砍雞脖子,還一邊小聲指示雞隻逃命。快飛走呀,白癡。別逼我這麼做,可憐的孩子。這時候他已經把雪衣上半身的拉鍊拉開,所以鬆垂的上衣像裙子般垂在腰間,延緩了他的動作。他爸看到就走過來,從卡森那戴著露指手套的小手裡把砍了一半的雞抓過來,摔放在雞隻的木頭祭壇上,再用無比快速又精準的手法把頭砍下,不到一秒鐘就在雪地上創作出一幅潑墨畫。鮮血怎能如此快速又無聲無息地灑在地上把我給嚇呆了。我媽倒抽一口氣說,你看,諾蜜,這是傑克遜.波洛克的抽象畫呢。哦,好美呀。哦,她說,這是天國的畫布呢!她經常這樣說。我和卡森站在那裡,盯著雪上的血。我媽說,就這樣?誰曉得會這麼容易。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好,說說我爸吧。你知道在那些漫長的夜晚,我們坐在那個12號公路旁的家裡,我爸說些什麼嗎?他說,嘿,諾蜜,來轉唱盤怎麼樣?沒錯,他就專愛講這種讓人受不了的話。那表示他想再聽聽安瑪利唱「雪鳥」,或是我那張泰瑞傑克斯四十五轉舊唱片的「陽光季節」——九歲那年,也就是我真正意識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年,我經常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放著這首歌,超樂的。我們很開心。近來老爸常把「胃」這個字當動詞用,還有「團結」也是。我們團結我們胃。我指出這事兒,他還否認。他說我們過得很開心,也撐下去了。也是啦,他為什麼不能否認?他告訴我說生命充滿了承諾,不過我猜他指的是保證結束的承諾,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出任何其他種類的承諾。如果我們能離開這個鎮,或許會好一點,但是我們離不開,因為我們在等我媽和我姊回來。已經三年了。我的初經在我媽離家的第二天來潮,這表示從她們走了以後,我已經流了三十六次血。
我和我爸雷伊.尼克爾住在十二號公路旁那幢低矮的磚造平房裡。藍色百葉窗、棕門、一扇破損的窗子。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不過家具卻一直不見,使得情況變得很有趣。
我媽最常出遊的地方是教堂地下室。鎮上的婦道人家都必須在那裡待很長的時間,不去就會下地獄(你要服侍誰?是波札那的傳教士還是撒但?對啦。沒問題吧?我想也是)。她們的工作是為傳教士縫衣服和被毯,並且裝箱運送到海外。我媽討厭這件事。她曾經把幾本羅曼史小說丟進要寄到尼加拉瓜的箱裡而惹了麻煩。她應該要去教會做各種事,替婚喪儀式燒菜、縫被子、教主日學,以及加入那些謙卑助人的團體。她們總是在打電話,問她能不能騰出一些時間來幫忙?其實根本不是真的在徵詢你同意。有時候她會在最後一刻才去,嘴裡說,哦,我應該去了,我馬上就去。
我不知道她是說創作藝術很容易呢,或是殺雞很容易,還是死和_圖_書亡很容易?這些事情當中的每一件,在我看來都很不容易。我想像如果此時此刻她就在這裡,我問她那時候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將會說,你問的是什麼事啊?而我會說,哦,沒事。然後到此為止。
總之,我無法想像我媽變成傳教士的模樣。我倒可以想見她做別的事情,例如深海潛水或在歐洲帶觀光團。楚蒂是葛楚德的簡稱,當她知道美國作家葛楚德.史坦和她在巴黎那些貓的故事後,她就比較不那麼討厭自己的名字了。她一直想要去看看巴黎,她會用濃濃的法國腔唱賈克布瑞爾的老歌;她誇張搞笑地大聲唱。不過泰雪告訴我說那只是「假象」,她說我媽被沒完沒了的家事操勞到已經整個昏頭了,還說她「遭受父權體制的壓迫」。
有個人竟然認為用他自己的名字來涵蓋統稱一群人是種謙卑的行為,你對這個人應該也會有點火大吧?而且還是用他的名字,還不是姓氏哦。「諾蜜教派」你覺得怎麼樣?嗯。也許我在殺雞場待段時間,也要開始來組織一群人。有時候我會想像門諾.西蒙斯是州際公路旁一家位在美麗林區的療養院裡的妄想症病患,拖著腳步走去接受團體治療,或是把他的藥偸藏幾顆起來。我怎麼會跑進這個男人夢想創造出的可怕壁畫之中呢?這個想法令我十分不安。我常猜想門諾.西蒙斯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遺世遠走?我不知道如果門諾.西蒙斯童年「典型的一天」如果重現,會是什麼樣子?我聽過托爾金和蛾蘇拉.勒.昆恩還有寫《瓦特希普高原》關於兔子有趣寓言的那個傢伙,不過我可不是什麼幻想小說迷,因為這裡每天已經有太多幻想,不停地硬塞到我們肚子裡。「獸印」?「街道是精金」?「七匹白馬」?什麼?去他的!我的夢想是逃往「真實」世界。如果強迫我再看一本「納尼亞」系列,我就去死!我還寧願看一本和我同年的女孩寫的日記哩——一個城市少女的日記之類的,或是一本都市計畫的教科書,再不然一本紐約市的電話簿也行。如果能有一本紐約市電話簿,要我殺人都可以。
她內心有某種東西翻https://m.hetubook•com•com攪著,是種狂猛無法預料的東西,好像藏在生日蛋糕裡的一把鋸子。她扮演一個心滿意足的角色,就像傑克尼可遜在電影「飛越杜鵑窩」裡假扮瘋子一樣。不過我爸倒真的心滿意足穿西裝打領帶坐在餐桌首位,和他兩個相對而言算正常的女兒和喜愛歡樂的妻子開著玩笑,這個妻子有榛子色的雙眼和性感睡衣,還有放在梳妝台最上層抽屜裡的一本護照,護照上有一張充滿魅力的黑白照片。
我的家人不見了一半,我指的是比較漂亮的那一半。我和我爸早上起床,各忙各的,直到上床睡覺。每天晚上十點左右,我爸都會告訴我說他要去睡了。回他臥室的路上,他會在玄關停下,把便利貼黏在鞋尖上,提醒自己第二天待辦的事。我們很喜歡一起觀看北極光。我把齊林老師在課堂上教的一字不漏地告訴我爸,說北極光是怎麼形成的。他認為齊林老師的見解有點意思。他對齊林老師的見解總是興趣不大,可能因為他自己也是老師的緣故吧。
我們不鼓勵門諾教徒去四十哩外的城市,但卻鼓勵他們帶著大批「基甸協會」贈送的聖經和髮網前往最最偏遠的第三世界國家。也許我媽現在就在那裡:在剛果蓋教堂,身穿漂亮的花布長裙、橡膠雨鞋,還戴頂草帽。不過我懷疑。這是「嘴巴」要那些可能是「拉子」但卻被稱做老處女的單身老女人做的事:給她們一把鏟子、每個月若干零用錢和一架相機,派她們出去,好讓她們好幾年才回來一次,然後在教堂地下室舉行幻燈片欣賞會,給所有的小門諾教徒看。幻燈片結束時,村子裡最火爆的傢伙總是會改變信仰,開始穿上普通衣服、不顧族人的威脅和不以為然,幫助這些白人女同志從事她們的善行。有時候傳教士會遇害,不過這種事也無可奈何。在這些幻燈片裡,通常都會有一個奇怪的、逐漸會爆發的次要情節,不是把巫醫趕出城鎮,就是要他對鏡頭微笑,同時拿起一本《新約聖經》,這就表示,讚美主,他得救了。幻燈片結束後,我們會吃乳酪和小圓麵包,也許還在大廳玩一下捉迷藏。
我媽的夢想是去聖城耶路撒冷。她對猶太人充滿好奇,我們鎮上一個猶太人也沒有,也沒有黑人或亞洲人。我們看起來全都很像,簡直就像置身科幻小說的世界。我和我姊早上去上學,我媽穿睡袍站在門口說再見,再見,我愛你們,祝好運,好好玩。一直到我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為止,好像我們是外國水手,共度過極不真實的奇妙一晚後,即將離開港口。等我們下午四點回到家,她還是穿著睡袍,不過這時她窩在沙發裡,一根手指頭放在書中當書籤,說哈囉,哈囉,你們這一天過得怎樣?可別告訴我現在已經過四點了。是過四點了,我們說。有什麼可以吃的?我媽就會很快坐起來,而通常接著就會說,哦,我坐起來太快了。於hetubook.com•com是我們就得等個五秒鐘,等她把頭腦弄清楚些。她穿著一雙幾乎是圓球形的豔紅羽絨拖鞋。一小時之內,她會穿好衣服去雜貨店「男人婆」(是誰給雜貨店取這種性別特例的名字)買回晚餐食材、做好晚餐、放在餐桌上,笑吟吟,開心、親切、毫無煩惱。
即使她哥是超級鎮長也沒用,這就好像你是格達費或史達林的妹妹一樣。你不跟別人同一陣線,就要完蛋。我爸喜歡她去幫忙,可是她不去幫忙,他也喜歡。似乎他永遠也弄不清自己最愛的是哪一個楚蒂,是穿著雪靴在教堂地下室幫忙的那位溫婉的女士,還是穿著性感內衣的叛逆小妞?我想這兩個極端都只是我媽擺出來的樣子,真正的楚蒂介於兩者之間。不過這個鎮就是這樣——沒有中間地帶。你不是在裡面就是在外頭。不是好就是壞——其實是非常非常好和非常非常壞。再不就是把非常壞做得非常好,而不讓人發現。
門諾教派的電話訪查可能會有這類問題:你喜歡活著或是願意慘死?如果你回答「活著」,那個訪查的門諾教徒就會掛你電話。對了,你就想像一下嘍,假設你學校裡有個最不能適應的同學,他自己去組了個社團,這個社團的宣言包括:禁止接觸媒體、跳舞、抽菸、溫和的氣候、電影、喝酒、搖滾樂、為玩樂而做|愛、游泳、化妝、首飾、撞球、進城或過九點還不睡覺……這就是百分之百的門諾教徒了。真是太多謝了,門諾.西蒙斯。
我媽總說她的眼睛是榛子般的淡褐色,不過其實和我爸的煙青色沒兩樣。我爸和我媽是遠房表親,所以我和泰雪不只是姊妹,也是遠房表姊妹。鎮上的遺傳基因沒什麼深奧之處,這聽起來像個老掉牙的笑話,但對我們來說卻一點也不好笑。不是,媽說,是淡褐色的,我的護照上都註明是淡褐色,你們再看仔細點。我和泰雪看了看,沒看到像是榛子的東西,沒有斑點、沒有線條,不過我們說,好吧,是榛子色。很好。你要護照做什麼?我姊問。我媽說用來證明身分啊。我想她認為有本護照就可以找一天搭上飛機、飛到一個有暖和天氣、居民可以跳舞的神奇地方。這讓她有種冒險的感覺吧。
她是「客里客」高手;「客里客」是種肉罐頭,那些肉看起來很像壓碎的人肉,罐頭上附個小鑰匙,可以沿著罐頭扭開罐蓋。我希望能有些關於她的更鮮明的記憶,具有高解析度色調鮮明的完整圖像,但她很難讓人簡單詳細地描述清楚。
只因為她走了,所以那些過去的瑣事才會一再重現。當天,在卡森家看殺雞之後,晚餐時她問我們,如果因為某種原因我們全都陷入昏迷,睡過了夏天,直到十一月中才醒來,我們會生氣自己錯過了夏天的溫暖和美麗呢,或是開心我們好歹還活著?不喜歡做選擇的老爸問她,我們可不可以兩者都有,她說不可以。她覺得不行。
我媽愛看書,不過多半看懸疑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說(雖然我們這裡最愛說世界上沒有懸疑神祕這種事)或是二次大戰猶太人受到的浩劫。她喜歡說「不真實」這幾個字。這太不真實了。她會這麼形容那些讓她驚異或失望的事,而似乎這樣的事情還挺多的。她也喜歡很有興味地說「呼咦」,這是針對任何能讓她興奮的小事的反應。例如全家人坐在馬達小船裡遇上大浪、全家人把車打空檔滑下山坡、全家人砍下一棵聖誕樹。我們全家。還有一個她常說的話,那是當她在看書而不想回答我們去打擾她的任何問題時,她就會說「什—麼—呀」。一個拖得好長好長的句子,聲音從低到高到持續的高;她的眼光卻都不離開書本。嘿,媽,我要到外面把汽油倒在身上然後劃根火柴。什—麼—呀?眼睛還是絕不離開書本。我還真愛死她這個樣子。
我們是門諾派教徒。據我所知,這是青少年所屬的次級教派中最讓人尷尬的一種。五百年前,歐洲有個叫門諾.西蒙斯的人創立了這個奇怪的宗教,他和追隨者在荷蘭、波蘭、俄國到處被打被殺,要不就被逼要改信當地的宗教,直到他們,至少當中一些人,終於到了我現在坐著的這個地方。諷刺的是,他們給這裡取名「東村」,那可是紐約市一個我最希望去住的地區的名字耶。還有一些其他人跑到巴拉圭,一個叫「廈谷」的巨大灰土谷地,那裡是全世界最熱的地方。我朋友麗蒂絲就是從巴拉圭搬到這裡的,她跟我講了很多因為天氣熱而引起的瘋狂故事。她有個叔叔,經常坐在村子廣場上一個倒放的飼料桶上,尖叫著要人把他的腦子還給他。要到夜裡涼爽時才能稍微跟他正常地說話。我們應該是歡歡喜喜地渴望死亡,而在那個幸運的日子(那叫做「被提」)到來以前,我們的生活就該是死亡的樣本,或者至少是死亡過程的模擬。
我媽不在這裡了。在我姊泰雪離開後不久,她也離開了。我和我爸都不知道她們任何一個的下落。只知道泰雪是跟齊林老師的姪子艾恩一起走的。艾恩會軟骨功,還有一輛福特「爬山虎」貨車。我媽似乎是自己一個人走的。
我有作業得做完。就是這個詞,「做完」。對於「把事情做完」這件事,我一直都有點問題。齊林老師跟我說,文章和故事都會有系統地走到作者無法控制的預定結尾。他說結尾發生的時候,我們就會知道了。我倒不知道這些個,我覺得結尾可以有很多,就從中挑選嘍。我已經在期盼失敗的到來,這件事我學得可多了。可是,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當我住在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一座小鎮邊緣、一家光線黯淡的爐渣磚造屠宰場裡、弄斷細細瘦瘦的脖子、再把帶著羽毛的屍身丟到輸送帶去!附近年輕人最後多半都到「快樂家庭農場」工作,這裡是本地雞隻們去見牠們造物主的好地方。我今年十六歲,馬上要從高中畢業,再過幾個月,就要在這條死亡裝配線上就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