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然後我聽到貨車發動的聲音,收音機裡有些音樂有些搖滾樂團loc。……什麼死亡的,還有按喇叭聲,我就跟薛登說我得走了。以後我們每五年就在這裡見一次面、了解彼此近況,他說。行,好呀,OK,我說。然後彼此揮手道別。
在他家人發生一連串混亂事件以前,我們是鄰居。我媽時常幫他老奶奶包紫傷口。老奶奶柯里潘斯坦太太,住在葛森路上的一幢大農莊裡。我寫過一篇關於她房子的短篇小說,齊林老師糾正我對廚房細部的描述。我反問他怎麼會知道柯里潘斯坦老太太的廚房,他說從前幫她換過保險絲,還是她家人的朋友。小鎮就是這樣。
豬哥?裝模作樣,沒差啦。他說。他說得沒錯,有什麼差?我知道他爸因為一件事被逐出教會,不過我們沒談那件事,鎮上也從來沒有人提起那件事。
你還記得你光腳爬門框嗎,我問他。我看看他的腳。他穿著葛瑞柯迪亞厚底靴。全鎮的人都穿葛瑞柯迪亞厚底靴,好像我們需要超強抓地力,永遠都可能面臨無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息就跌落地面似地。如果分裂,我們就會有禮貌而且謙卑地跌倒。
我們聊起從前愛說的話,比如「瞎鬼」、「屁鬼」,和「我才不管你掛了」……你還記得「泡泡話」嗎,我問。他說當然記得,不過他不記得要怎麼說了。我們還提到把雙氧水倒在玩抓人遊戲時磨出的水泡上。還有在那些鐵條上刻的蠢句,例如誰永遠愛誰之類的。
我們聊起從前用我們所知的各種語言說再見,有些是我們亂掰的。那真有病,他說。他又吐了口口水,還給我抽了口菸。當年,我們站在各自家門口,在黑暗中大喊「莎喲娜啦」、「擱再來」、「福氣啦,來做個雪天使啦」之類的傻話,一直喊一直喊,還用一種早期的門諾式語言當饒舌歌叫喊,直到他爸問他是不是很想討打。要我修理你嗎?給我規矩點!他爸其實不是認真的,他是個很溫和的人,頭髮老抹著髮油。我們會聽到他其實躲在家裡笑得要死。有時候我們會聽到他爸用
和*圖*書
我們民族的古老語言和他的惡魔們爭辯。你爸他怎麼會這麼狂熱?我問。薛登聳聳肩。我想到他以前會把後背的兩塊肩胛骨突出來,簡直就像一對小小的翅膀。
少來了,我說。
我和崔維斯把車停在水潭有風車的那一面,注視著水面,聽著收音機。當「汽車合唱團」的一首曲子中間吉他聲停了的時候,我們同時伸手要把音量轉大。這表示我們是天造地設的哦,我說。可後來我們卻用吵架來收尾。我問他在想什麼,他說沒什麼。跟我說嘛,我說。哦,他說,就關於漂流在一種睡覺、喝酒、做|愛的漩渦當中,永遠不會完全清醒的那些個。我就說,哦(我們還沒上過床)。他問我在想什麼。馬,我說。想弄一匹我可以騎但不會怕的小馬,我喜歡享受到樂趣,但不要摻雜害怕。我猜當他想著喝酒做|愛的時候我卻想到馬讓他很不爽,所以他說他要下車到水潭的跳水板那邊,看看「金梳子」或艾頓有沒有在那裡,過會兒再回來找我。很好,我說,因為我正想一個人坐m•hetubook.com•com在貨車裡盯著石頭看。這是實話,一點也沒有諷刺他的意思。他走了以後我也下車,漫步到水邊,看到薛登.柯里潘斯坦站在那裡,他穿著無袖的T恤和迷彩褲,他有雙四四方方掠色的手,手腕很細,上臂肌肉開始有些線條了。他彎起手掌護著菸,不讓風吹到,還不停地吐口水。
晚飯後我和崔維斯開車在鎮上亂逛,最後到了水潭。星期六晚上,這裡聚集了上百個青少年,喝酒、吸毒、抽菸、謾罵、性|交、打架、游泳、土法刺青、醉到茫,然後立刻吐出來,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一早上教堂前一小時左右。上教堂時,所有人都和自己的爸媽坐在座位上,穿著端莊(醜斃了)的洋裝和釦子全扣上的襯衫,翻著《舊約.申命記》的書頁,合音唱著「古舊十字架」。
不止,他說。我還得到個裁判用的計時器。顯然他爸亂喜歡記錄事情,除了自己以外。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凱若」外頭的雨中表演拋接醃蛋。「凱若」是在鎮界外的一間酒吧,是耶穌、門諾.西蒙斯和-圖-書加嘴巴舅舅挺瞎的三位一體管不到的地方。當時我爸說別看你別看。因為醃蛋是魔鬼的零食,可我早就看到了。
你最近都在瞎忙什麼,我問他。他說週末都在麋鹿湖的「珊地蘭」工作。是哦,我說。你幹得愉快嗎?
就這樣?我問。
好幾年前,那件事發生的時候,薛登他媽就瘋了。我媽告訴我和泰雪,她認為薛登的爸爸應該離開小鎮,不要讓他媽媽忍受假裝當他是死人的痛苦。她真的很愛他,當他沒有醉得很厲害的時候,他們在一起很快活。
夏天,我和薛登在他家院子裡的水力電線軸上跑,像兩隻巨大的兩腳老鼠。冬天,我們坐在大鏟子上從他家屋頂滑下來。上國中後,我們就有點失聯了。
騙你會死,他說。我爸說一時間他也不了自己會待在哪裡。
有點毛骨悚然,他說。因為那裡正是幾年前他媽媽自殺的地方。可是你知道,他說,那裡也有很多有趣的事,釣魚啦、健行啦、滑水啦,看你想選哪樣。我點點頭。他媽就不知道她也有別的選擇。我依稀記得他媽媽,她是我認識唯一和圖書挑染頭髮的人,她還有腳趾襪呢。她喊薛登「我的小男人」,還給我們特別多的可可粉沖泡「雀巢快可」。她教我們跳繩的童謠。當她在掃地而我們擋著她的時候,她會說給我滾開。她有一次跟我說她很喜歡我肩膀上的雀斑,說那些雀斑像天上的星星。她還讓我們在地下室的石膏板上畫滿圖畫。
他留給我一個計算機,他說。
我了,薛登說。他存了滿嘴口水,一吐就飛過水面。一陣微風擋住它,它先停留在半空中,陽光下像小小水晶吊燈般閃亮,然後輕輕落下不見了。
不過現在我和薛登都大了,我們正盯著水面,還共吸一根菸。我問他最近怎麼都沒在學校看到他。他說他在上木工課的時候睡著了,結果就被倒了滿頭滿臉整瓶的瑞典油,上了這麼一層亮油後,他就再也沒有上學的勁了。我告訴他在七年級的自然課上,我因為聊到音叉以外的話題,老師就用木尺當著所有同學的面,一下又一下地打我的手心。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問他。他說他爸到一個北達科塔來的樂團裡充當貝斯手。不會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