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實在是笑得太久了,她就跟我說我的可樂不用錢,因為經理不在。
馬文.法斯特以前會從學校一路追著我回家,還用樹枝打我,然後第二天給我五塊錢,我說。
哦,這倒是個好問題,她說。
當然認得,諾蜜,他是我兒子耶。
我走到燈前左轉,往第二街走去,過了郵局。我走到彼得斯太太家,她總會送我自製的爆玉米花球,我則送她談談死去兒子的機會。如果他還活著,該和我同樣大了。我是她的指標。雖然我是女孩,她還是用我去揣摩兒子如果沒在四歲淹死會長成什麼樣子。這種情況持續一段時間了,是從教堂裡開始的,當時我大約五六歲,有一天她靠過來,低聲說你就像我的克雷頓一樣坐不住。
「我的家族沒有疾病史,我基本上是正常的。」
我再次點點頭,笑笑,說是啊,那挺好的。我想握著她的手,但卻發生了別的事。我本想待在葛羅麗亞的店裡,跟她聊聊足球、刺青或馬文.法斯特以及我們的童年,可是我已經走到了門口,一隻手已經放在門上,也說過再見了;如果我改變心意會顯得很可悲。走在大街上讓人感到不祥,太亮了,驗屍的感覺想必就像這樣吧,我心想。我可以感覺到陽光把我的視網膜都燒出個洞來了。
你要去哪裡,她問。
是啊,我想他也不會知道的,她說。
「蝙蝠車,」我說。
哦,不會,她說。我會再變年輕的。
不是,我說,是我在笑。
「我從前住在這裡。」
我在「沃格穆斯葬儀教堂」看過克雷頓躺在棺材裡的樣子。他穿著淺藍色泡泡紗的連身短褲,圓領白襯衫,扁平鈕扣上有小小的鴨子圖案。金髮旁分,梳得光溜溜的,臉上有種無聊的表情。他左眼附近有道小小的疤。我問彼得斯太太可不可以摸克雷頓的手臂,她說可以。我問她傷不傷心,她說傷心。我看了他很久,我用我骯髒的小手來回摸著他冰涼的前臂。我覺得他動了耶,我告訴彼得斯太太。她說不會的。還有別人來看他,她擁抱他們,但沒有交談。她問我家裡會不會要找我回去。我聽不懂這個問題,就說我沒事。最後她要我回家吃晚飯,因為天很快就要黑了。
是三針還是四針呢?她在想。三針吧,我想,她說了些什麼。我把肩膀抬高,靠近耳朵幾秒鐘,再猛地垂下。
最近你都做些什麼呢?她問我。
來自虛無之地的諾蜜向各位問好。
他是這樣的嗎?我問。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哦,她說,我一直以為你是不菸不毒又吃素的「龐克」。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這就表示我該說些生活上的點點滴滴。我告訴她一些:見了葛羅麗亞、知道她和馬文.法斯特訂婚了。當我說馬文.法斯特的名字時,麗蒂絲一隻手掩住嘴吧,我說我知道我知道,然後就笑了。護士走過來說她聽到了笑聲,也許麗蒂和圖書絲沒有她自己想像的那麼嚴重吧?
在某些方面,她說。但是其他方面就不是啦。我點點頭。她告訴我說她喜歡頭髮分邊不要太對稱。
哦,她說,這不是正式的。
有,她說,就在這裡。她摸摸太陽穴。
我喜歡騎單車到邊界望著美國。我喜歡騎單車到曠野中的鐵路平交道,看著火車車身的塗鴉文字以每小時一百哩的速度飛過眼前;那真是欣賞藝術的絕佳方式。我默默感謝底特律或聖路易那些不願認命的孩子為我的生活增添了些許色彩。我時常想回寄幾句話給他們:
最後一句是我最喜歡的。我時常猜想這是不是我姊寫的,還有,如果是的話,是她離開前寫的,還是她回來過?不過也有可能根本是別人寫的。
這風是我的好朋友,可是我卻再也聞不到了,我很高興,因為它簡直要我的命。我對經過的每個人說再見,朝著兩頰紅紅的耶穌基督那雙伸出的手臂、踩著疲累的步子走去。
護士就把這些東西丟在你肚子上不管?我問。我把紙堆拿起來,放進她床頭櫃的抽屜裡。
謝啦,我說。
「不要等到發薪日。」
唔,是啊,我以前有段時間的確是啊,我回答。
可是火車並不停靠這裡,而且我也沒有噴漆。到了夜晚,我喜歡前往「紫色城市」——當你盯著郵局前那盞巨大罩燈不多不少六十秒以後,再盯著所有人家屋裡的燈,每一盞燈都會變成紫色。晚上有月亮或星星的話,它們也會變成紫色。除了我和麗蒂絲,沒人知道這件事。我們是「紫色城市」僅有的兩位市民。
呃,她說,我想這裡一定發生了很好笑的事了。我告訴護士說我找到肚子以外的地方來放麗蒂絲的紙堆。
跟誰啊,我問。
她說是的。他會喜歡的,非常喜歡。
你爸爸還好嗎?她問。常常有人問我這句話。
她說嘿,我們從前一起踢過足球耶,那時候我們五歲,對吧?她提醒我教練的規定只有兩條:不准擁抱、不准摘花。我只記得教練要我們排隊站在路旁的防雪柵欄前,然後他就把凍硬的雪球踢向我們,我們則是又叫又躲地拚命閃避。
嗨,我輕聲說。她張開眼睛笑笑,說請進。
是啊,哎,我說。帽子裡的小小煉獄。照片是在我帽子燒起來而我的頭還沒浸到水裡以前拍的。照片裝框裱起來,放在新樓的檔案區裡;新樓得付錢才能進去,我不知道為什麼。照片上的說明文字是:「年輕的先民諾蜜.尼克爾學到寶貴的教訓。」
馬文.法斯特,她說。
他頭上有縫針嗎?我問。
我不想告訴她實話。我不要她去想像克雷頓做我做過的事。哦,我說。我常四處逛。你喜歡嗎?她問我。
唔,她說。我兒子吧,我想。
你們醫院——我才剛開口,護士就宣稱我和麗蒂絲都需要好好管束。
是的,她需要。鎮上第二大罪是需要www.hetubook.com.com很多東西。
她想了想,然後說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就知道來說,我知道他的事情,永遠都會比我不知道他的事來得多。
可是我是說哪個丈夫,我問。是第一任還是第二任?還是兩個人一起?
很好的選擇,我說。這是我的招牌髮式。
我喜歡騎單車到舊市集,窩在騎術競技報幕室裡抽菸,看著牆上寫的字。
什麼事,我說。
糟了,我說。麗蒂絲在床上抖個不停,想要忍住笑。下一回,你瞄準好再丟,她低聲說。護士帶了另一個護士和我和麗蒂絲有點認識的護理人員回來。這人以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但是後來他決定寧願當個護理員就離開學校了。就是他,曾經為了跟老師抗議,花了一年的時間把整個運動包包給吃下肚去。
先是她說我和我媽一樣瘋,然後她又不理我就走出房間。我用手掩住嘴,看著麗蒂絲,在綠色的手術面罩之上,她睜大眼睛回望我。
我走過「男人婆」,櫥窗裡貼著一張新海報,寫著「請入店戳氣球」。我不確定這是什麼意思。一個戴牛仔帽的男人抱著一個嬰兒走過我身邊,我說再見,嬰兒就跟我揮手。
抱歉,我說。
我把她的溼頭髮旁分,像克雷頓一樣。我不知道,我說。(其實我知道。嘿,當然是去屠宰場耶!)
是啊,沒錯,是我,我說。葛羅麗亞仔細打量我的臉。不過幸好沒有疤,她說。我很想大叫反駁她: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再見了,我本想跟她說,短時間內我不會再來了。不過這話聽起來很蠢。我真可悲。我甚至不能貫徹我那個以一種要離家很久的姿態跟人一一道別的計畫。也許我根本沒這個心,也許我只是個差勁的演員。
嗨,我說。他也說嗨。他指指牆壁。你?他問。
你的話聽起來可是很肯定喔,護士說。她在麗蒂絲床邊東摸西弄。對自己肯定在我們鎮上可是最大的罪。
今天我決定四處走走,跟人道別,雖然我並沒有要去哪裡。
什麼?我火大了。這種人有時候真的會讓我發瘋。你知道嗎?我對護士說。我不——她舉起一隻手,告訴我她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聽我放肆胡扯。麗蒂絲已經開始發出低沉的呻|吟。
不用擔心,她說,我們會認出彼此的,上帝一定會做到這一點。
麗蒂絲,護士尖聲大喊,你沒有吃午餐!麗蒂絲連根小小的肌肉也沒動一下,甚至眼睛也不張開一下。麗蒂絲!護士又叫了一聲。
不管你說什麼都是騙人的,尼克爾小姐,你們全家都是,神經病。她用手指在自己耳朵邊畫小圈圈。
謝謝你那天的詩,我說。我希望你能一起出去玩。
是嗎?我說。
克雷頓也會喜歡這個的,她說。她指著我戴在手腕上的一條細皮繩。
可是,我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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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她笑了起來。我等不及要在天堂見到他呢,她說。
你真是個得力助手,我說(我真希望我沒說)。葛羅麗亞在靠近手腕的地方弄了個A字母圍個圈的刺青,那是無政府象徵的圖案。
我說是啊,然後低頭看著我的腳。他會認得你嗎,我問。
你知道什麼事會挺好的嗎,葛羅麗亞問。
你想把這些東西放在肚子上嗎?她搖頭,小聲說她拿不下來。
他聳聳肩。我會再拿一盒給她的,他說。
那是定情戒嗎,我問她。
我想是吧,她說,笑得很大聲。
很快了,她低聲說。
很好啊,我說,也向她微笑。他沒有很好,他靠維生系統維持生命。不過她並不想聽這些。後來她想收聽訃聞廣播,所以我就離開了。
對啦,她說,「蝙蝠車」。
泰雪十二歲時掉了一顆臼齒,她把牙齒放在浴室檯子上的玻璃杯裡,以免弄丟。過了一會兒,我玩完踢罐頭遊戲後回到家,把杯子裝滿水就喝下去,不小心吞了她的牙齒。我的醫生脾氣很暴躁,非常肯定這顆牙齒仍在我的胃裡,而且可能會永遠留在那裡。這件事與戴著皇冠的加州小女孩向我揮手道別的景象一樣,都讓我好開心。
你會先和誰打招呼,是你先生還是你兒子,我問。
是認真的嗎?我問。
他們說下次他再這麼急,他應該要開那個,那個他們是怎麼稱呼的?
是吧,我想,技術上來說,算是吧。她說。
真的啊,她問。那一定是在他被收割機撞倒、脖子被壓斷以前做的事。
齊林老師拿過來的,這樣我的課業才不會落後,她小聲說。她指指喉嚨。
可是,我是說,能變多年輕呢?我問。像你生克雷頓的那時候嗎?還是像……
我到了醫院,她正閉著眼睛躺在高床上,臉上戴著手術口罩。她一定是聞到煙味之類的異味,也許來自停車場裡的車子,或是兩百哩外有人在塗油漆。有一疊紙就擱在她肚子上面。
「什麼人會在鐵絲網圍籬上打結?」
麗蒂絲,他會再給你一盒,我告訴她。她閉著眼睛微笑。沒什麼大不了的,護理員說。
「罪惡的報應是死亡。」
不會和兩個一起住啦,她說。我也不確定,上帝會知道的,祂會有計畫的。
會啊,有時候,我說。我聳聳肩。
哦,護士說。我以為她可以自己做到的。
她的菜要軟一點,我說,不然嚼起來嘴巴會很痛。她吃的每樣東西都需要多煮幾分鐘。哦,是嗎?護士說。麗蒂絲需要的東西很多嘛,是不是啊?
如果你又結婚了,我問她。如果那個先生也死了,然後你上天堂,到時候天堂會有你兒子你第一任丈夫和你第二任丈夫,那就會很尷尬了,對不對?比方說,你要和誰住呢?
我不敢相信他都已經快要從高中畢業了,她說。畢業後你要做什麼,她問我。
我剪完頭髮,她站起來,
和*圖*書看著烤麵包機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太好啦,她說。謝謝你。她從餐櫥裡拿出掃帚,開始把零星的細白髮渣掃起來。
我拿起麗蒂絲的蘋果汁盒朝護士腦袋丟過去,沒丟中,就某方面來說,這倒是件好事。麗蒂絲睜開眼睛瞪著我,蘋果汁沿著門邊的牆壁往下流。對不起,我說。對不起,我大聲又向護士說了一遍。我很抱歉,拜託……但她已經走出房間了。
可是,我的意思是你老了很多歲了,對吧,我問。
城裡是黑暗的一面,像待在鯨魚肚子裡一樣。它在遠處閃爍不定,像隱隱約約的疼痛。那裡是最糟糕的地方,如果你去了,不管去多久,你都不會想回來,而如果你不回來,你就放棄了自己在天堂排隊的位置。
是啊,我說。
有一天我點了一根菸,我戴的那頂像菸斗般直直往前突出的軟帽不小心被火燒到。筒狀的帽緣前方燒了起來,我想解開帽子卻鬆不開,於是放聲大喊,還繞著我的陶甕拚命打轉,直到一個腦筋轉得快的遊客抓住我的後背,把我一頭按進一家老雜貨店門口用來接雨水的大桶裡。場面實在是有夠滑稽的,每個人都像黑白電影那樣快速而斷斷續續地移動。
我是很不肯定,我說。
我說——我說的,只是——
哦,這個呀,她邊說邊伸出手來。
這次彼得斯太太做了巧克力小泡芙,克雷頓很喜歡吃這個。她比大多數和我同年齡小孩的父母都要老。連她丈夫都死了,或者該說「被提」了,被召回天家了。她其他的孩子住在玻利維亞或賓州亞克隆。我替她換了燈泡,又等她在廚房水槽把頭髮弄溼後幫她剪了瀏海。她廚房裡所有器具都是白色,因為她說彩色的爐台和冰箱是「犯罪前兆」,就像「癌前兆」細胞一樣。還有按鍵式電話及軟頂敞篷汽車也都是這類東西。
呃,我說,去城裡走走。其實不是,只是我喜歡聽自己這樣說。她點點頭說,可是個大行動呃?祝你幸運嘍。
總之,恭喜了,我說。
有時候,我說。
我可以聞到她身後開著的窗吹進來風的味道,簡直像份禮物或讚譽似的。有時,殺雞事業停頓得夠久,最甜美的風就會吹到我們這些門諾教徒身上,我們才能聞得到;那風的味道真的可以讓你當場心碎。就是那陣風的某種氣味和突然而來的一陣熱氣,讓我無法招架;多半是六月的風。像,一種擁抱(我說「擁抱」嗎?屁啦)!我現在都能聞得到。
克雷頓喜歡跑步,她說。他說有一天他在人行道上跑步,結果被新鞋絆倒。為了省錢,她都是買大上幾號的鞋子。後來他頭上摔出一個像阿斯匹靈大小的洞,她說。在醫院裡他好勇敢。他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叫克雷頓。克雷頓.彼得斯,我是真正的「蝙蝠俠」。
哦,護士說,如果你同時要照顧十二個病人,恐怕你就不會那麼肯定了。
我喜歡騎單車到
https://m.hetubook.com.com公路上,抓住掛美國車牌時速七十五哩的休旅車後面。有一次我搭在一輛從加州開來的「氣流」拖車後面,一路開到「獵鷹湖」。一個小女孩從後車窗盯著我,還拿各種東西秀給我看。玩具紙風車、玩具熊、她畫的圖畫、一頂皇冠。我點頭又微笑,頭髮在風中被吹打到整張臉上,她又到四處找出別的東西來展示。她父母親一定很納悶她怎麼能夠那麼安靜地自己待在後座。等他們在加油站停車,我就騎走了,加州小女孩揮手道別,也要她的熊揮手向我道別。
另一個護士和善地請我離開。那個脾氣暴躁的護士從頭到尾一直用力瞪著我,我故作沒事地告訴她,最好去照個相,那樣子表情才能維持得比較久。麗蒂絲睜開眼一秒鐘,對我翻白眼,我聳聳肩。出去時我在護士櫃檯前停了一下,拜託那個和氣的護士——就是那個請我離開,但跟我說只要等「這陣風暴過去」請盡快回來的護士——好好照顧我朋友,把她的食物煮得稍微久一點,保持房間溫暖,不要把東西堆在她肚子上,護士點頭微笑,向我保證她會盡力。她說那個脾氣暴躁的護士也有很多壓力,下次我對什麼事情不開心,不要去找那個脾氣暴躁的護士,可以找她,我們一起努力就可以把事情解決掉。我真希望別被她的和善給弄得受不了了,為了這樣的事如此快樂,最後只會讓我更加痛苦。但是,在走出醫院的途中,沐浴在陽光下,我覺得自己的胸口簡直就要爆炸了,只好直直盯著太陽,希望來件痛苦的事好讓我專心在上頭。
她指指床頭櫃上一張小紙頭。我還寫了另一首詩要給你,她說。我把紙拿起來,念出詩的題目「快,正常起來吧!」我說謝謝,並且告訴她過段時間等我有空時會仔細讀的。
她用我們民族那怪異的語言說了些什麼,據說這種語言很像意第緒語。
你能翻譯這些話嗎,我問。
她滿懷渴望地說,如果我們的嗑藥期是同時的,那就挺好的。
再見了,葛羅麗亞,我對葛羅麗亞說。
呃,自己亂猜並不是個好主意,我說。
幾針啊?我問。她喜歡回答任何關於克雷頓的問題。
他說這些!那他們聽了怎麼說呢,我問。
這些是什麼啊?我指著紙問她。
不能說話?我問。她點點頭。
嘿,她說,新樓裡面的那張照片是你嗎?我應該說不是的,但我慢了半拍,再撒謊也不會有人相信了。她說的是我在民俗村裡擔任青年義工時的照片。當時我扮演的是攪拌奶油的女工。大太陽底下,我站在火熱的室外麵包烤爐前面,活像個機器人似地來回推動掃帚把手,不斷攪拌裝在陶甕裡的乳脂,好讓美國遊客拍下照片回家給親友看。
我決定去醫院探望麗蒂絲。我可不會向她道別。
喂,葛羅麗亞說,你現在還會去水潭那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