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長途開車的路上,當我和泰雪坐在後座,她就不得不與我分享想法。她最了不起的本事就是發現別人都沒注意到的事。比方你有沒有發現再也沒有人把小孩命名為「該隱」?還有沒有發現爸媽可以說「招待客人」、「來家裡熱鬧一下」,或「慶祝會」,卻從不說「派對」?我們擁有不會說「派對」兩個字的父母耶。我們坐在車裡,在前往某個地方的漫長無聊旅途中,想盡各種辦法要讓他倆說出「派對」這個詞。
我姊有一次送我一張情人節卡片,上面寫著:吉姆.瓊斯愛你。卡片裡面有張彩虹貼紙,我把它貼在我們家的大玻璃窗正中央。
泰雪開始和艾恩出去玩到好晚,回到家就直接進房間,還大聲摔上門。「嘴巴」常來家裡,和我爸媽談話。有時候他會帶鞏娜舅媽一起,我媽就會拿出活動小桌來泡茶,「嘴巴」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一條褲管就縮上去,露出光滑無毛的小腿,全是骨頭。我有時故意慢慢走過客廳,偷看他的腿,只為了把自己嚇一跳;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記得有天晚上我想跟泰雪講這件事,這種可笑www.hetubook.com.com的小事幾乎可以馬上讓她笑開懷。可是,當我敲她房門時,她卻說滾開,「轉頭白癡」!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媽愛她的圖書館工作,看起來似乎如此;我爸愛她;泰雪愛艾恩;我愛泰雪。但家中有種氣氛,我不是很清楚到底是什麼,我當時實在太小了,不明白思緒的轉變。每個人的眼神我都無法理解,好像他們能看到什麼我看不到的東西。好像我回到四歲大,躺在車後座假裝睡覺,而其他家人都坐在前座說些我搞不懂的事。有天晚上,我聽到爸對媽說我忍不住要想我們現在的快樂時光都會成為日後痛苦的回憶。我媽說,別這樣,親愛的。哦,大白癡,我想,現在,我爸開始連未來也要哀悼了。
我媽說,可是,親愛的,我認為「慶祝」聽起來很不錯呢,我爸說,對,的確聽起來不錯。泰雪建議用「二十年:一段漫長艱辛的旅程」,我爸倒很喜歡。後來才知道泰雪根本是在開玩笑。
有人誇讚泰雪時,她會吸氣讓兩頰凹陷,好讓自己不要笑出來,因為她喜歡看起來很火大又很兇惡的樣子。我喜歡她做這種動作時臉上出現的陰影,她看起來像蘇菲亞羅蘭。我做這個動作就會像被單獨拘禁多年以後的索忍尼辛。我爸有他的書。
我仍然待在車庫,不過身體卻從地面m.hetubook.com.com移到冷凍櫃上面,避開了螞蟻。躺在上面時我發現我的身體可以輕易躺進去。於是我想像泰雪穿著剪掉半個褲管的磨邊牛仔褲、腳趾間夾著棉球走過來跟我說,不行,不可以,冰櫃的設計是用來存放燉菜或豬排之類的東西,我們別做那種在冷凍櫃裡發現家人的家庭吧。
我笑了起來,然後發現我笑了一種我媽常笑的那種笑。那是一個人在吞下兩三瓶阿斯匹靈以前的笑法。我有另一個想法:泰雪不笑有個很好的理由——她是我們家神智最清楚的人。但這實在也不怎麼說得通。
我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是知道他很高興能講些什麼,即使是關於某種東西的分裂,我也感到很開心。
好吧,泰雪說,我們來玩「字詞聯想」的遊戲。我說「生日」,媽,你要說什麼?「蛋糕」?我媽說。泰雪說,天哪,就把車窗搖下到剛好夠她把頭伸出去的寬度。我爸說泰雪,請你不要這樣,請你把頭收進來,她卻把車窗更往上搖,把她的脖子壓得更緊,眼看就要夾斷,她的腦袋將飛上天空,像個飄走的汽球。她的頭髮亂飛,嘴角往後扯,在風中變成藍色,她慢慢用指甲掐進手臂,在手臂上刻出一個小小的流著血的新月形圖案。由此可知她多麼想聽到我爸媽說「派對」這個詞。終於,我爸在靠近「獵鷹湖」出口附近停車,和*圖*書大家一起等泰雪在後座坐好。這就整整花了五到十分鐘。我媽說,親愛的,我們是逗著你玩的。我還得下車給泰雪喝我的可口可樂,好讓她不至於在太陽底下脫水。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件事對她有那麼重要。每件事對她而言總是很重要。有時候我會猜想,如果那天他們說了「派對」這個詞,一切情況是否就會大不同。事情的改變不應該依賴這麼小的事:打個噴嚏,你就造成公路大車禍;移開一小塊石頭,於是轟然一聲,你就成為雪崩的傷亡數字。不過我想如果你可以死得不明不白,那麼你也可以活得不明不白。就某方面而言,這還頗讓人感到安心。
小時候我很怕黑;有天晚上我覺得我看到耶穌站在我床腳,擺出準備揮球棒的姿勢,打算砸爛我的腦袋,因為當天我對榮坦,漢索爾撒謊卻忘了請求上帝原諒。我跑到爸媽房間,躲在床底下,最後就睡著了。
諾蜜,他問。你有沒有在聽?要五百億年!要五百億年才能找到一點穩定。這值得一個分子這樣等待。
這些就是我媽常常隨口說出的那些簡單又欠思考的話,就像婚禮隨手撒出的五彩碎紙,一秒鐘後就忘光光。但這些話卻緊緊跟著我,像森蜱一樣,從你耳朵爬進你腦子裡產卵。她說「意外」,那是什麼意思?那上帝知道每一座砂灘上有多少砂子又怎麼說?祂在我們做之和_圖_書前就知道我們要做什麼,這又怎麼說?顯然如果我姊姊要把我從樹上丟下去,那就會有個上帝早已注定的結局。祂已經知道她會去做,祂也已經知道結果會怎樣。如果泰雪想要把我從樹上丟下去,那不就是因為上帝讓她覺得想要把我從樹上丟下去的嗎?而她如果不遵照這種感覺去做的話,不就是犯罪了嗎?我媽不讓泰雪遵照上帝旨意把我丟下樹,那不就是撒但透過我媽說話嗎?所以技術上來說,我應該被丟下那棵樹。
而釙呢?他說。要分裂成氬?
我爸看到就問我那是什麼。一道彩虹,我說。他說不行……不行,並且搖頭。然後給我一把刮鬍刀片和一塊溼布。我爸不喜歡公然表示希望的任何象徵。他的名言是:我們不要稱此為慶祝。他說當他的學校籌畫二十週年慶的活動時,學生做邀請函,要請各界人士過來吃三明治、參觀學校,並且驚嘆一切都沒什麼改變。他就建議他們用「二十年:回顧與省思」當成主題。
我嗯了聲。
他們上床時我才醒過來,聽到我媽問我爸到底每樣東西都到哪裡去了。我記得當時還在猜是不是我們家遭小偷了。我想我要失去泰雪了,我媽說,然後就哭了。接著聽到我爸用他那種無言的方式在床上移動,企圖用他的手臂提供他所能給予的安慰。我等他們睡著就回到我房間,開燈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和爸去教堂,我www.hetubook.com.com媽說她不能跟他去,因為她不舒服。我爸站在那裡,盯著關上的臥房門。我可以從客廳看到黑暗中他的身影。然後他敲泰雪的門說,泰雪,該起床啦。她對我爸說下地獄去吧。
如果我有線索推敲是什麼構成了結束,我會說那天就代表了結束的開始。我和爸手牽手一起走到教堂,之後我們再走回家。我聽他告訴我同位素的半衰期。比方氡,他說,要分裂成子核釙218需要3.82天,其他的只要幾秒。
我坐在車庫冰涼的水泥地上,用一個標有「史坦利」字樣的自動開門器把車庫門開開關關。我們剛買自動開門器時,最喜歡滾到門下面,然後在最後一秒閃開。想到我只要犯一個很小的技術錯誤就會被門切成兩半,實在是件挺好玩的事,直到我姊告訴我車庫門的設計只要稍微碰到任何東西,即使是人的身體,門都會立刻停止不動。多謝她毀了我的樂趣。我還記得當我滾到車庫門下面,她站在車道上對我說話時,她膝蓋頭的模樣。她說我們別做那種爭論下一個誰會死掉的那種家庭吧。
當泰雪四歲,我還是個胖嘟嘟的小娃娃時,有一次她從樹上掉下來,手肘摔斷了兩個地方。她認為這是上帝讓這件事發生的。我媽說是上帝救了她的命,否則她很可能跌斷脖子而送命。然後泰雪就想把我從樹上丟下去,好試試上帝的愛;可是我媽說不行,意外也是會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