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是因為他們在家裡都只用禱告和番茄汁治她,我告訴她。
我站在銀行大廳,臉貼著冰涼的花崗岩,吸收空調的冷氣。有人開門,我聽到遠處有個熟悉的聲音。「冷眼看生、看死。馬夫,經過。」只有我爸才會對著一個穿著花朵圖案印花洋裝的基本教義派銀行行員引用葉慈墳墓上的句子。我不知道他的前後語是什麼。我看到她點頭、微笑,我爸一本正經地站在櫃檯前,好像在等候對他身體的指示。沒錯,我聽到他說。我喜歡某些碳。我聽不到行員說些什麼。她一定是他從前的學生。對呀,他神色黯然地說著,我記得……碳的形態是原子以中空結構結合……哦,是的。他抬起頭,我揮了揮手。
午餐時崔維斯來接我,接著就氣呼呼地走了。因為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別告訴我你穿印地安式斗篷哦!他衝出石子地,一顆小石頭彈起、打中我的活頁夾。我在想要是打中的是我而不是活頁夾,我會不會就死了。其他學生坐在草地上吃午餐,我還得走過他們,回學校上課。該交另一個男朋友了啦,猩猩葛度對我說。那我要交你的男朋友,我說。幹,你這賤人,他大叫。你會走出傷痛的,我說。美國歷史課上我睡著了。不過那是一種不很明確的睡眠,我的記憶還可以作用,只是像個夢。我可以聽到有人提到課本相關的「瘋馬」、「傷膝溪」什麼的,可是我看到聞到摸到的卻都是我媽。
我知道,女孩說。我站得好累。
麗蒂絲是經過一番掙扎被塞進汽車後座的。她父母親本來想要帶她回家,但是麗蒂絲堅持要回醫院,護士說。
然後我媽安靜了一兩秒鐘,我聽到蟋蟀叫,心想,現在我們要回家了吧。但是她又說:不要?不要?你不要?你不肯道歉?那好,那很好。因為你知道嗎?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諾蜜也永遠不會原諒你。原諒你會讓你太開心了,不是嗎,你這個沾沾自喜的怪物,你道歉你道歉……她一直要求一直要求。算了、算了、我想要跟媽說她錯了,我會原諒他的。然後「嘴巴」跟他老婆說進屋裡去,打電話給諾蜜她爸,要他過來接他老婆,他說。他對我媽說他的心為她哭泣。然後他就進屋裡去。我坐在路邊等我爸,這時候我媽就朝他哥哥的屋子丟石https://m•hetubook.com.com頭,還喊了好些我從沒聽過的瀆神的話。
沒問題,好,我說。
哦……我說。我們都看著小屋。我猜這裡就是我們的……是啊。很好嗎?我握住他的手說,是啊,很不錯。
欸,我爸問,可以做嗎?這人用我們孤僻的民族的語言哇啦哇啦說了些事,我爸也用同樣的語言回他。然後又換回英語,對他喊了些加油打氣的話。他說要拿杯水給他。我走進屋裡,看著我爸看著那人。我很想告訴他不要這樣,因為那很尷尬。我是說,你為什麼要盯著一個正在修理你家屋頂的人一直看呢?
護士給我一片「奇巧」巧克力,還說她會跟麗蒂絲說我很快就會再來看她。
如果我有一根魔杖,我就會走到大街上,變!你現在是個憤怒的街頭小販。變!你現在是路瑞德。嘿,諾蜜你好。嘿,路你好。跟我一起巡迴演出吧!當然沒問題,老兄。
我大叫:讓我進去!現在就讓我進去!我猜他人不在。或者他在,但是太忙著譴責而沒時間理我。我再走回告示前面,把它踢下來,等我弄完了,只見黑色字母胡亂地躺在地上,旁邊是扭曲的塑膠片。我坐在路邊,重重呼吸著,並且瞪著十五分鐘裡經過的兩輛車。口|交要多少錢?其中一輛車裡的人問。一個一隻鞋上有六吋高厚底的男人十分緩慢地走過我面前,用母語問我是不是在等著看遊行。我搖搖頭笑著。他拍拍我的頭說:「她必荒涼坐在地上。」我看著他消失在大街盡頭的耶穌手臂裡。
一個大約十二歲的高個子女孩和一個約十歲的矮小男孩走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我打壞了告示。
很棒,我說。爐火很好。
我知道那種感覺,我說。
他說這話時,我幾乎感激得暈頭轉向。我覺得他好像進到我的心裡,像個武器檢查員,用一種冷靜、圓滑的專業手法徹底評估了情勢,甚至在我們說話時都擬好了對策。這也是一種了解,我認為他要來拯救我。不過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我懷疑,我說。我問他們要去哪裡。女孩說要買一盒巧克力。給他的。她指著男孩說。因為他當了我一整年忠實的扶手。女孩手肘下的男孩笑著。
我還是找得出時間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用一種我一直hetubook•com.com在練的新表情盯著東西看,這個表情混合了敵意、絕望,還摻雜哀傷的渴望及救贖的愛。
怎麼啦我問。他們說沒事,還露出笑臉,跟我說什麼事都不用擔心。學校裡的人都跟我提到我媽,不知道她是吸血鬼或發瘋還是怎樣。
你會惹上麻煩嗎?男孩問。
為什麼?他們問。女孩把手肘放到男孩頭上。我聳聳肩。
有一天晚上沒有晚餐可吃,我很火大。真是被寵壞的鬼扯淡,哼?總之我跟她說:媽,我們每天都一定要吃東西。她就對我說,你知道,你的話非常正確。然後她就走到月曆前,把「吃」這個字寫進每一個格子裡,每個月每一週每一天的格子裡。好啦,寫完了,她說。這樣應該有點幫助。我爸從學校回到家,看了看月曆,盯了五或十分鐘,靜靜翻動每個月的紙頁,然後走過去挨著我媽坐在沙發上,握住她一隻手,和她一起神經緊張地透過大玻璃窗望著天空和公路的遠方世界。
這個嘛,護士說,其實醫院這裡也沒多大差別。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說實在話。
他問我要不要脫下兜帽,我說不用,謝了,我喜歡這樣。我跟他說我認為那些化學藥物可能已經成功地騙過我的身體了。他朝我沒有受孕可能的子宮大致的方向看了一眼,點點頭。我們坐在那裡牽著手盯著小屋,一邊猜想一邊想找到收音機裡一些比較好聽的音樂。
我本來想問他是不是打算到樹林裡把我兩手綁在身上殺了算了,不過我太生氣了,懶得開口。我們一直開著車。崔維斯跟著收音機一直唱著……我就一直呼吸石頭路上掀起的灰塵,直到我們開上一條更小的泥土路。一會兒之後,他停在樹林中一片空地上,空地中央有間木屋。他把車停在小屋旁,看著我。
她為什麼要在晚上那樣子走來走去,他們問。
這很方便,我說。
「嘴巴」站在那裡,就站在那些柱子中間,兩眼閉起,頭斜仰向天空。她就一直說一直說。現在跟諾蜜說你對不起,請她原諒你。現在就說,漢斯。你不道歉就休想回屋裡。
他們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告示牌是我打壞的,我謝了他們,看著他們也走向我們那位耶穌的手臂那裡。
麗蒂絲躺在床上,看起來驚怕又無助,她臉上泛著紅光,幾乎是閃亮的。和*圖*書
我挺起身,繞到教堂旁邊「嘴巴」辦公室的地方,重重敲他的門,我還踢了他的門,然後朝他窗子丟石頭。
你說被困是什麼意思?我問。護士說麗蒂絲突然決定要起床去散個步,但是才走到巴克瑪街和朗克街路口,就倒在人行道上了。有人從廚房窗戶看到,通知警察,警察過去要幫她,可是她不肯讓他碰,因為那樣會很痛。然後她父母趕到,杭特醫師也來了,可是她不肯讓任何人碰,就只是躺在人行道上呻|吟。
我先走瑞瑪街,走過我工作過並且一直努力不要睡著的「孩童角落」,然後是陰森的走道,走到醫院。我搭電梯到大樓,走進麗蒂絲的房間。她的父母都在,還有杭特醫師和一個護士。
從我媽拿石頭丟她哥哥屋子還罵難聽話的那個晚上以後,她做的每件事似乎都變得神祕又讓人不安。現在的我就會知道那是悲傷。在一個每件事都是遵從上帝旨意而發生的鎮上,想要悲傷不是件容易的事。當你不應該空虛的時候,要知道怎麼處理你的空虛,這就是件困難的事。我媽開始夜裡長時間漫遊。白天在家裡,她仍會做些家事或煮飯燒菜之類的事,不過她幾乎完全不開口。有一天下午,我不知道從哪裡回到家,卻發現她和我爸互相擁抱站在廚房中間,兩人臉上流滿淚水。
是我,沒錯,我說。
你到底要不要把兜帽脫下來?他問。我們沉默地開出鎮上,朝安諾拉鎮開去。
這是我爸媽的雪車屋,裡面有壁爐。
那她怎麼回來這裡的?我問護士。她父母親終於把她抬起來,放到汽車後座,她說。
還有一張床之類的,崔維斯說。
第二天上學。數學課我睡著了,地理課也是。校長請我到他辦公室一趟。
你是那種做一件單純搶案都會驚慌失措、不小心扣下扳機、最後殺死一狗票人、包括你自己的人,我告訴他。
哦,諾奧蜜。麗蒂絲的媽媽說。我們在討論一些事,你可不可以下次再來?
我們慢慢開車回鎮上。我靠著他的肩膀,把兩隻腳伸到車窗外,我們還一起抽我的最後一支菸。他叫我「寶貝」。拿去,寶貝,他把菸遞到我頭上方時說。如果我們就這樣一直開下去,不是很棒嗎?我問。他吻我的頭髮。他說是啊,將來有一天我們就可以這樣做。收音機裡放著「汽車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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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在教堂前方貼了一張新的告示。「你以為這裡很熱……上帝」。我停下腳步,盯著告示。我不敢相信。這是一種全新的手法,它甚至不是聖經裡的句子。它的本意是為了搞笑,這是「嘴巴」想恐嚇眾人,卻利用上帝當傀儡。這傢伙瘋了。我的新表情完全不見了,我張口結舌站在那裡,一隻手撫著胸口。可能是炎熱或大麻菸或和崔維斯在一起的興奮或疲累過度或我身體以為懷孕其實並沒有的影響,總之我放聲大哭,一發不可收拾。這個告示為什麼不寫「你必像水流不絕的泉源」?為什麼不給人一些該死的鼓勵呢?
她現在有沒有感覺好一點?我問護士。哦,有,某種程度上吧,護士說。我們給了她鎮定劑和一些烤麵包。
放學時,崔維斯回來了,這回他沒穿印地安式斗篷,也向我道歉了。我跟他說有時候他真是混蛋得可以了,他說是啊,他知道,可是我也可以試著和氣一點啊。
我走出鎮上,經過運動外套工廠,朝著潟湖走去。我沒去過那裡,我必須爬過一道鐵網圍籬才能進到裡面。裡面有四座奧運規格的泳池,裝了鎮上的未處理廢棄物。看起來還不賴,聞起來也不糟,如果你能不去想它的意義的話,其實這裡還算挺漂一売的。太陽因為位置的關係照得每樣東西都呈現溫柔的橘色,像哈密瓜的果肉。這裡就是這整件事開始的地方,我心想。如果沒有這麼一個詭異美麗、未經過濾的化糞池,我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只坐了一會兒。突然想到,泰雪說這裡是我爸向我媽求婚的地方說不定也只是唬我的。沒有人會來這裡吧?我想用通靈的方式不讓海鷗飛降在池子裡。最後我站起來,爬過鐵網圍籬離開。
我記得夜裡,光腳穿睡衣,牽著我媽的手走過街上。泰雪已經走了,我尖叫著,再次醒來,於是我媽說她再也受不了了。我爸站在我房間門口,求她不要。我可不可以請你給我車鑰匙,她問我爸。可不可以?請你?他說不行,楚蒂,別去那裡。請你不要去那裡。然後我記得的下一件事就是穿著睡衣走在安靜的街上,以及走上我舅舅家前面的和*圖*書小徑,我媽在門上拚命敲,直到我舅媽終於出來開了門,問我媽是不是不正常,就像她的女兒——指的是泰雪,不是我——而我媽說不准你再這樣說我女兒。然後「嘴巴」也出來了,我媽要我坐在草地上,可是草地很溼,我說不要。楚蒂,「嘴巴」說,你有什麼事啊?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媽要「嘴巴」跟我道歉。她說,跟諾蜜說對不起。她一直指著我,我就只是盯著「嘴巴」家前面的白色柱子,一直到視線都模糊了。請她原諒你,我媽說。你把她嚇得半死,漢斯,跟她說對不起。跟她說!跟她說那不是真的。跟她說那些都只是故事。你對愛一無所知、一無所知。你什麼都不知道,我討厭死你了。
我決定一句話也不說。我在牆上挑個點盯著看,就像當你生產陣痛時人家教你的那樣。顯然這幾年不是你生命中最好的幾年,校長對我說。
我想念麗蒂絲。當你和朋友啥事也沒得做的時候,「漫無目的」就不是那麼漫無目的了。我穿過「安養之家」旁邊的一個小公園,看到一棵樹下立著一個小帳篷。我走過去,說「哈囉」,一個女人把頭伸出門蓋。哦,對不起,我說。我只是對這個帳篷很好奇。我們在等一個家,她說。哦,好,我說。對不起。昨天我們撿到一張二十元紙鈔,我們就用來買食物和肥皂。好哇,我說。我們知道會有人給我們東西的,她說。我笑笑,點點頭。你們從哪裡來的?巴拉圭,女人說。大廈谷。哇,我說。你認識朵夫特嗎?我問。我們知道會有人給我們東西的,女人又說了一遍。我點點頭。呃,那就好好玩吧,我說。她謝謝我,然後拉上門蓋。
怎樣?我問。
我和麗蒂絲快速交換一個眼神,沒有笑。我走進大廳,問櫃檯後面那個好心的護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搖搖頭說她不知道。某種會議吧,也許。可能和麗蒂絲當天下午被困有關。
我就會聳聳肩。我哪知道,我說。
我們一起走回家。他告訴我說,這天下午他站在停車場時有一秒鐘他聞到馬糞肥的味道,於是就想到了我。是嗎?我問他。是啊,他說,不過是因為你以前常常騎馬的緣故。之後我們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我們回到家時,有一個人正在修理塌下來的車庫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