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然後有一天,也許是在我媽離開後一兩個月吧,我正在市區裡走著,忽然看到柯里潘斯坦太太坐在輪椅上,在「安養之家」前面,兩腿上蓋了條毯子,頭上是紅色無邊毛帽。我問她是不是來這裡找人,她說不是,現在她住在這裡了,她的孩子們終於吵贏了。
帶我走吧,主啊,讓我重生吧,她說。我又問了一次,她還是同樣的反應。帶我走吧,主啊,讓我重生吧。帶我走吧,主啊,讓我重生吧。最後我只好離開她。
是啊,我爸說。他還能說些什麼?我真的不認為他會恨「嘴巴」。齊林老師說,世界上大部分的問題都要怪意識形態,而不是個人。「嘴巴」除了把自己妹妹丟出去以外,還能做什麼?這是多麼荒謬的大混亂!
「嘴巴」和其他長老、執事及教友開了足足七八分鐘的會,就決定我媽已經是過去式了。
我只是想要說點話,他說。
終於,嗯,我猜他指的是我不再相信有地獄,也不再做噩夢了。也許吧。很難說。我確信我媽是為了我爸才離開這個鎮。若是要我爸在她和教會之間做選擇,那會要了他的命。他唯一不用她幫忙而做的決定,就是一輩子每天都穿西裝打領帶。他要怎麼樣挺身而出、公開指責全世界他最愛的女人?而他又怎麼能背離一個有一天會原諒他妻子、確保他倆未來會在天堂永遠相聚的教會?他身陷在一個沒有圓滿結局的故事中間,進退不得。他和我有同樣的毛病。
我說好,我會的。我問他為什麼把家具弄走,他說他喜歡空曠的地方,因為你可以想像有一天可能會有什麼東西可以放進裡面。
一個人孔蓋把「達內爾麵包店」的展示櫥窗砸了個洞,形成一條由果凍和麵粉造成的小小粉紅色河流。靠近路邊倒著一個結婚蛋糕,全泡水了。風車被閃電打到,一扇大葉片著火燒了起來,飛到夜空https://m.hetubook.com.com中。博物館裡的動物都嚇瘋了。這些我爸全都看到了。大約凌晨三點,他在草坪椅上醒來,身上全被雨水淋溼了,然後他站起來,開車在鎮上逛,看東西被砸爛、燃燒,看了一整晚。我是說,這是很有趣還是怎樣?我問他。他看著我,好像他在哪裡見過我,但是,是哪裡呢?
輪到我打擊時,我跑到本壘,然後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球棒就搭在我的肩膀上,投手投了四個壞球,我就開始走。齊林老師不停地對打者說:等人走開。當裁判說:快到壘上!我丟下球棒就飛奔一壘,到了一壘,我又以準備好的姿勢僵在那裡,這姿勢代表我預備跑向二壘。我猜想我能不能一輩子都用兩個檔來過,一個是空檔,一個是四檔。我已經厭倦了拖著步子走路。馬丁是一壘手,他問我你是不是智障啊。
泰雪:諾蜜,世界。世界啊,諾蜜。
那就說吧,我說,於是他告訴我大雷雨的事。我邊聽邊點頭,然後他說,如果你起來以後發現事情有些不一樣,可不要太驚訝。然後他就走了。我等了一分鐘,然後起床,走進客廳,發現沙發和鴛鴦椅和咖啡桌都不見了。我走到門廳,看到我爸的星期四鞋子,鞋子上有張便利貼,上頭寫些提醒他第二天要做些什麼的註記。我拿起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發展新的生活策略。顯然星期五都是他的大日子。電話鈴響,我接起來,是他打來的,他說我真的應該努力試試去上學。他說他知道那對我不具任何意義,他不怪我,但是十二年級卻是我未來或許會需要的。
像香檳酒瓶塞哦?我說。他說那真是瘋狂。他說他放學後有一個圖書館的會要開,我說他回家後我會準備好一頓真正棒的晚餐等他,我們可以晚上一起看電視,過一會兒再去外頭吃冰淇hetubook.com.com淋。我們互道再見。
我們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我跟他說我哪裡也不會去,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他。他說哦……然後就沒了。
我低頭看桌子,看到他的紙條。他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她沒有帶你一起走,因為她走的時候你還在睡。
多麼好笑的字眼,我心想,「未來」。
泰雪:你知道「勃起」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她作何感想,我一直沒有機會問她。我腦中有個模糊的影像,是我媽坐在我的床上看著我。我想她一隻手是放在我的手臂上,她穿著一件黑色高領毛衣,就只是注視著我。我覺得她的笑和泰雪臨走前的笑很像,是種挺嚇人的笑容。這種笑代表這個人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按照歌手珍妮絲喬普林的看法是,這人已經自由了。我直直盯著她幾秒鐘,但是光線很暗,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她的手來來回回摸著我的手臂,非常非常慢,然後我聽到她開始輕聲啜泣,我把臉深埋在枕頭裡,因為我不想聽到她哭。然後我感覺到她手放在我頭上,下一件我知道的事就是她已經輕輕關上房門走了。
哦,你醒了,他說。
我抽了一根「甜伍長」,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順流而下」,一邊準備上學去。我想過所有我爸喜歡吃的東西。我聽到我媽說,諾蜜,永遠都有原諒的可能,要記住這一點。我還聽到泰雪說,哦,我的天。她走了以後,我在鎮上的托兒所「孩童角落」找了份工作。第一次做的事情是跟一些三四歲的小孩廝混、玩耍,但是所長葛恩寧太太逮到我們在臉上和額頭貼著大大的粉紅色心形貼紙,隨著披頭四的音樂跳舞,我就被調去照顧嬰兒了。然後我就坐在暗黑的幼兒室裡陪著四五個搖籃裡的嬰兒睡午覺。房裡太暗,我不能看書。客觀來說,要不睡著也不太可能,尤其我已經飽受失眠之www.hetubook.com.com苦很久了。我試過所有的方法,想要保持清醒。想事情、哼歌、安非他命。沒一件成。最後我被抓到在搖椅上熟睡,所以就被炒魷魚了。大孩子們送我一張歡送卡,上面說謝謝你教我們玩「馬桶捉迷藏」。都沒提到我還費心教他們怎麼去搖晃他們的門諾小屁股。我想念小傢伙們,他們對一切事物的反應方式就像他們是活著的。
這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呼呼大睡,夢到我長了一噸重的胸毛。
半夜裡好大的雷雨,把大街上的人孔蓋像香檳酒瓶塞那樣蹦開了。我爸說。你剛剛說「香檳酒瓶塞」?我問。我以為「香檳」是我爸不會說的名詞之一,因為它有歡慶的意味。
我:當然。
早上是兩班十二年級的棒球賽。我沒有棒球手套,所以他們把我排在中外野,距離比賽四百哩的地方。繞著一個小圈走來走去大約二十分鐘後,我決定直直站定,兩手放在屁股上,兩腿張開,整個賽程裡一動也不動。我可以聽到遠處傳來模糊的比賽歡呼和扼腕的嘆息聲,看到偶爾有小小的人影在壘與壘之間跑來跑去。等輪到我們打擊時,齊林老師大喊:諾蜜!進來!於是我就盡快奔回球員休息區。我決定一整天都這樣做:不是狂奔就是根本不。
我想到我媽在房裡跑來跑去,準備要去柯里潘斯坦太太家。幾乎每隔一天,晚餐過後,她就會把紗布、繃帶和藥膏丟進她的護理包,雙手一拍說,好啦,我走了!待會兒見!如果柯里潘斯坦太太一直住在「安養之家」而非獨居、需要人照顧,那麼,我媽她都到哪裡去了?
從民俗村回家的路上,我盯著人家的屋裡瞧,我跑過灑水器,狗兒吠叫。我坐在「文妮披薩店」前的路邊,在柏特每次開車通過時都跟他揮手,好像都是頭一次看到他、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卻有兩年沒見到他一樣。回到家,我發現和圖書我爸已經在他的草坪椅上睡著了,大腿上放著一本相簿。我走進車庫,發動一下車子,查看里程錶。從放學我把門摔上後,他開了幾乎三百哩的路。我回到草坪椅旁,把相簿拿起來,放回他房間,收進他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然後拿一張毯子出來,蓋住他兩條腿,又摘下他的眼鏡,把它拿回屋裡,放在廚房餐桌上。桌上有張紙條,上頭寫著:你知道山繆爾.查普蘭是誰?還有一個問題,我又寫回去。為什麼她不帶我一起走?我把他的眼鏡舉起來對著廚房燈,朝上面吹了一口氣,再用我的小可愛下襬擦了擦,把眼鏡放回桌上。我倒了些洗碗精到洗碗機裡,開動機器,然後上床睡覺。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問。
我媽走了。我和我爸形單影隻。我們盡我們的力活下去——你知道的,我們吃、睡;他上班、我上學。我開始洗所有的衣服,按照顏色分類、分批、洗衣、烘乾、摺好、收起。我決定用我媽的抽屜放一些我爸的東西、他的襪子、內衣褲和手帕。所以首先,我把我媽的東西清掉,包括有她相片的那本護照,就是她認為自己眼睛是榛子色的那張照片,以及齊林老師的那些信。
泰雪:你只要知道這個就行了。
啊,我說。我點點頭。我聽說過這種事。
就差不多是那樣,他說。鎮上的人會在教堂集結,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和她斷絕關係。方法有很多,最常見的是保持沉默。
他們把我媽丟出去、放棄了她。正確的說法是「逐出教會」。她被逐出教會了,我爸說。
當時我不知道她這一去就不再回來。第二天早晨,我爸站在客廳中央看著大玻璃窗外的公路,一整天都沒動,一整天都沒說話,也沒吃東西。就只是站在那裡,一身黑西裝、打著領帶,穿得整整齊齊,兩隻手放在褲袋裡,把零錢弄得叮叮噹噹響。這是一天當中唯一聽到的聲音,硬幣互相www.hetubook.com.com碰撞的聲音。
我:少來了。
我醒來時,我爸半個屁股坐在我床尾,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眼睛盯著地板。
下午我們到「聖馬羅」游泳,那地方在已經關閉的露天電影院和垃圾場再過去一點。那裡有個水壩,漂滿了綠色黏答答的東西,頭下腳上滑進水裡最棒了。我們班一群女孩坐在砂地上又哭又摟,當我衝過去問她們出了什麼事時,她們卻說沒事了結束了。抱歉哦,我說。我文風不動地坐著,除了點根「甜伍長」。汀娜問我要不要參加秋天的「走入人群」節目甄選。然後我們吃熱狗、冰棒、薯條;充滿自信的男孩則用大毛巾甩向漂亮的女孩,其他人不是盯著他們看就是玩飛盤。連恩開車送我回家,他問我想不想坐在後車廂裡感覺一下,我說想。他打開後車廂,可是裡面全是些他懶得拿出去的亂七八糟東西,所以我就動也不動地坐在前座,他送我到家的時候我就飛快衝進屋裡。才進屋電話鈴就響了,是畢業紀念冊編輯委員會的雪莉,她想知道可不可以在我的照片下面寫上「嘟嘟嘟嘟嘟嘟嘟」。我問那是不是「陰陽魔界」主題曲的那一段,她說對。我問她看到的人怎麼會知道,她說他們會知道的。
你住在這裡多久啦?我問柯里潘斯坦太太。她搖搖頭,然後緊緊抓住輪椅的金屬把手,目光凝視遠方。
然後我走進空蕩蕩的客廳,坐在離破玻璃窗比較遠的地板上,我閉起眼睛,什麼也沒看到,不過我卻聽到她的聲音,好像挺嚴肅又不是真的很嚴肅。
我知道我媽走了以後,外婆喝酒的毛病變得更嚴重。她會自己編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聽我爸說,有一次她說她被埋在水泥裡好幾天,想盡辦法才活了過來。她跟他說當「嘴巴」出生時她好開心。他是最漂亮的寶寶,她說,不過他每件事都看得太認真了。我永遠沒有辦法跟他談些奇思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