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沒錯,「嘴巴」說。風車對於遊客真正了解我們曾經如何生活是很有幫助的。
已經決定了,「嘴巴」說。
是啊,「嘴巴」說,我們很興奮。
那是核果口味的嗎?我問。
可是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你不是來跟我說過再見了嗎?
要水嗎?我問。
我們要不要……我晚上會做些好吃的菜。我有一套新的系統了。
我躺在地板上閉起眼睛,想像我媽在夢想城裡音樂劇的感覺。我看到她從我表哥的摩托車上飛出去,飛過半空,我和泰雪在草地上大叫。
呃,他說,你看吧。我猜我爸或許是在給我一個「觸發點」,不過我沒把握。
我坐在雪車小屋裡,把打火機立在椅子上,旁邊是樂譜,所以我幾乎可以看到音符,接著吹起「通宵達旦」。我喜歡火焰照得法國號金屬號身金光閃亮的樣子。我眺望城市燈火。然後我一直看著它,直到它變得不漂亮,但卻幾乎可以忍受為止。
我把桌布拉下來蓋住臉,走到我房間,一樣東西都沒撞到,因為也沒什麼東西可以撞上了,除了我房間中央某個又大又硬的東西以外。我扯下桌布,看到我的法國號。我坐在床上,把它從盒子裡拿出來,吹了幾下。我轉身面對著「克麗絲汀娜的世界」,拚命吹。「幹!」她說。我睜開眼,凝視梳妝台鏡中的自己。我爸沒說錯,我的臉是灰色的。我的頭現在怒髮衝冠。我把法國號拿近嘴邊。這樣好多了,我想。黃銅擦過我的臉。我打開我的盒子,發現一些舊的樂譜。然後我把這些全都裝回去,一起帶到「亞伯丘」。
沒錯,她說,到你床上躺下,閉上眼睛。
之前,我說,你說「不期待明天」這件事有另一面。
根據哪條規定?我爸問。
我一直走到外婆的房子前面,敲敲門。我不知道我要對來開門的人說什麼。我想過:哈囉,很抱歉打擾你。但是如果我這話說完後並沒有準備什麼要說的,恐怕之後就會是一段尷尬而且曖昧的沉默。但沒有人來應門,所以我就開了門走進屋裡,上了樓梯,走到有斜斜天花板的小臥室,那是我媽小時候的房間。房裡有張凌亂的床、一個大木頭箱子、一個黃色梳妝台,和一個看起來有一千本「哈帝男孩」系列的書櫃。地上是一小堆一小堆的衣服。幾張曲棍球員的海報,還有一張是耶穌的海報。
「嘴巴」和他那個安靜的老婆來我們家喝咖啡,他說話的聲音很大,還有回音,不過這也許只是因為我們家很空曠,除了輕聲細語外,什麼聲音都不會被吸收。他們站在門口、在我爸的鞋子和便利貼的旁邊,我和我爸坐在廚房流理台前,各據水槽一邊聽著。
這是一
hetubook•com•com首詩嗎?我問。還是你只是……我把兩手在空中揮動。
我走公路後面玉米田的小路去「金梳子」那裡,因為我想這樣走我也許可以迷路。我經過一個木頭標誌,上面寫著:「慢:馬匹通過」,有一秒鐘的時間我想:嘿,崔維斯會喜歡他房裡有這麼一個標誌。然後我想到,哦,對哦。突然間似乎全世界能給我的最好的事就是趴在崔維斯的房間裡,臉貼著冰涼的水泥地,聽他彈「火與雨」或任何他的吉他能彈出的東西,也許還微微抬起頭,笑著說,哇,真瘋狂。或者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把他的手貼在我心上,他就會知道他想知道所有關於我的事了。
我坐在車蓋前大約一個鐘頭後,就走到醫院去找麗蒂絲,但是她不在她的房間裡,她的東西也不見了,我猜想是不是「被提」發生了。我在大廳來回走著,想找個護士或什麼人可以告訴我她到底在哪裡。然後我看到我們校友的那個清潔人員,就是擦掉我丟過去的蘋果汁的那人,我走到他面前問他知不知道麗蒂絲在哪裡,他說她被轉到「伊甸」。
這種感覺和下面這種感覺是一樣的:你和一個朋友或親人或某個人待在一起太久,有點厭煩他們,想要獨自一人,可是他們要離開了,於是突然間你真的很捨不得他們走,於是你又對他們很親切,還會替他們做這做那的,可是你知道時間愈來愈少,然後他們就離開了,你有點鬆了一口氣,卻也很難過自己沒有做個更好的朋友,於是你告訴自己,下次我一定會做個更好的朋友。而你有點想打電話給他們,為自己表現很爛而道歉,但同時你又不想惹出一些蠢事,所以你希望這種感覺會過去,沒有人會因此討厭你。
她搖搖頭,開始打起字來。
哦,那個啊,他說。你的臉現在是灰色的了,他說。因為擦掉妝的緣故。我用家中唯一剩下的刀子照著自己的倒影,然後找到桌布乾淨的一角又擦去一些。
電擊治療,他說。好讓她能有比較好的判斷力,比方……就是,更有判斷力啦。我也不知道啦,他加上一句。我只知道她去了「伊甸」,是在……這裡西邊某個地方的精神病院。他得去拖地了。
你是為了夏天剪頭髮的嗎?她問。
還要洗衣服,我說。我們要說什麼啊?我今天晚上會洗……別擔心。我想到洗衣服,於是跑下樓檢查,確定我們的洗衣機和烘衣機還在。回到上面時,我爸正在穿鞋。
我們今天清理鼠河沿岸,他說。
決定什麼?我爸問。
不會,不……我說。
嗨,我說。你也喜歡坐著?他說是啊,然後非常輕柔地吻了我的肩頭和_圖_書,我把頭往後仰,閉上眼睛。別哭,他說。別這樣,別哭。他又吻了我,在吻的時候他從口袋裡掏了個東西,放在我口袋,然後他站起來伸出一隻手,我握著他的手,他把手上的菸放到一棵植物裡,我們就走進他的臥室,關上門。
小心,他說。你的頭髮會……我把菸拿離我的頭,點點頭。
可是我常常這樣做,卻不……好吧,我會的,我說。如果我還有一張床的話。家具可以留住的話。我可以……我指指她腦袋後頭的一些檔案。你有沒有樣品或你知道的……樣品……沒有?好,你不是說茶嗎?還說要躺下來,閉上眼睛。對不起,不過你剛剛是不是說世界是我的牡蠣?她點點頭。好,謝謝你。很抱歉這麼晚還打攪你,你身上有火柴嗎?我的火柴總是……我想……外面現在風很大,不是嗎?我是說,你知道「伊甸」在哪裡嗎?
他點點頭。系統是好事,他說。人都需要某種系統。
我往回向醫院門口走去,櫃檯後面一個護士問我有什麼事她可以幫忙。我走向櫃檯,小聲說我想我要死了,她問我幾歲,我說十六,她說開什麼玩笑,你健康得像頭牛吧。
昨天晚上我去了四個地方。「凱若汽車旅館」、醫院、「銀子彈」、垃圾場後面的藍色田野。在藍色田野就像置身大海,因為太陽才剛升起,把地上的露珠照得閃閃發亮,垃圾場的海鷗盤旋飛翔,發出一些聲音,因此當我坐在車前蓋上,就像在一艘遊輪的甲板上,我可以看到延伸好幾哩好幾哩的海水。我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我們正在整理房子,我說。我爸點頭。
垃圾場看起來像座島,不是嗎?我說。一座乾淨的島。我是說,超整潔的。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垃圾場清潔員。
我盯著馬芬糕。
另一面是什麼,爸?我問他。
什麼的另一面?他問。
對不起,我說。
我想像泰雪躺在床上,窗子開著,心裡想,嘿,那是諾蜜在吹她的法國號,吹奏得好的話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樂器呢。事後我想抽根「甜伍長」,可是我的嘴唇卻沒了知覺,叼不住菸,於是我就用手指夾著,看著菸燒完。
還挺徹底的,他說。很抱歉,諾蜜。
什麼?我說。什麼?
哦,我爸說,很快嘛。
今天是「M夜」,對吧?他說。
你才十六歲,她說,這是女孩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回家去吧,泡杯茶,試著放輕鬆。
哦,「嘴巴」說。他同情地笑了笑。
哦,他說。信念。
忘了什麼事嗎?我問。他的眼鏡非常乾淨。我們目光相接,似乎要融合了,短暫的融合,然後他就走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說。
不用,謝謝你和_圖_書,「嘴巴」說。
我們……我爸說。他看著我。
我彎下身,就著水龍頭喝水,然後就一直待在那裡,最後索性整個頭放到水龍頭下面沖,直到我聽到前門打開又關上為止。
這是無意識的動作,他說。
你什麼事也不能做嗎?我問。我記得想在醫院裡捲一根大麻菸,想把我那些討厭的笨捲菸紙從紙盒拿出來都辦不到。我不停撕著,一張一張地撕,嘴裡喊著:狗屎、狗屎、狗屎。
我和我學生。
不准擁抱、不准摘花,她說。是啊,我說。我本想陪她待到她的班結束,然後回到她的娛樂室,餵餵魚、聽些唱片,交換衣服,看看電視。但是另外有客人走進來,我慢慢轉過身盯著他,好像他沒理由走進這家店,然後葛羅麗亞必須幫他找些美乃滋,所以我最後還是把頭伸直了走出店去。
還要咖啡嗎?我問。「嘴巴」說不用了,他們必須去參加民俗村那架風車新葉片的剪綵。
你知道,「嘴巴」說。他清清喉嚨。你們有些鄰居在猜想到底出了什麼事,單單你家後院就有一個十字架,你們的前窗還……破了,是不是?
信念是另一面?我問。
我不太清楚,他說,不過我猜她父母親准許杭特醫師去……他用十根指頭按著頭皮,說:滋滋滋滋滋滋滋。
我的手不小心碰觸到一條睡褲的小小法蘭絨褲管。我到底有什麼問題,我低聲喃喃。我起身要離開,注意到書架上一張小小的班級合照。我不知道哪個人是他,而我能不能在他的臥室裡找到符合照片中的外套。然後我看到我爸了,他驕傲、高挺地站在後排最邊邊,露出微笑。尼克爾先生,六年級老師。他旁邊的學生斜眼往上笑著看他。我爸保證是在快門按下前幾秒說了要大家笑的那種俏皮話。我盯著照片一會兒,考慮要不要把它帶走。
我看看他。是嗎?我說。他噘起嘴,慢慢點頭,像那隻我買給他的低頭喝水塑膠鳥。你知道恐懼真的可以聞得到嗎?我問。陽光從他腦袋後面發散出來。他摘下眼鏡,對著鏡片哈氣,再用一條手帕擦拭,這條手帕他掙扎了大概五分鐘才從口袋裡掏出來,因為他坐著的緣故。他把眼鏡舉起來,瞇著眼看,再戴回去,注視著我。是一個比較清楚的我。
哦,沒關係,我說。我……其實……不,不。我揮著手。還對鞏娜舅媽微笑。她嘴角微微抽動一下,好像自動醒過來了。
「伊甸」是什麼鬼東西?我低聲說。因為某種原因,我開始小聲說話。就是那裡,你知道,在河的另一邊,離這裡幾哩路……他在搞神祕嗎?
完全正確,我爸說。我點頭。
這是核果馬芬,他同意。我可不期待明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說。
「伊甸,」我說。她去「伊甸」了?他點點頭。
這樣比較好嗎?我問。幾根手指?我伸出三根指頭。
可以給我嗎?他問。他伸出一隻手,我把車鑰匙從口袋拿出來給他。我以為他還會說些別的事,因為他在門口停下來,回過身看著我。
誰?我問。
是啊,我說。我是說,不是啦。不過我很喜歡,她說。我說謝謝,然後就站在那裡,頭倒向一邊,幾乎貼在肩上,彷彿我的肩膀是另一個人的肩膀,或者本來應該是另一個人的肩膀。
累嗎?「金梳子」問。
我們靜靜坐著,傾聽。
從前那些日子啊,我說。我打開水龍頭。
你可以做任何事,他說。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我知道他其實是在說,他覺得好像再也不能為我做什麼了。不過這也不是真的。
他把杯子放在車蓋上,脫下外套,披在我肩上。光滑的西裝內裡罩著我裸著的皮膚,感覺很舒服。然後他彎身從裡面口袋拿出兩個馬芬糕,他總是用裡面口袋裝他的教堂通告,通告都被他摺四摺,好像打算之後用它來打蒼蠅。
不對,我說,是N。其實那是明天。
我醒來是在一片藍色田野中間的汽車前蓋上。「金梳子」說我表現得非常甜蜜,我說哦,我的天,車子,我把車忘在「麥克」那裡了。於是他載我到我車子那裡,說看看你的口袋。鑰匙仍插著,我上了車,四處開了很久,想要找到收音機裡好聽的東西和一個可以很爽的地方,所以我猜我才會到這裡。那罐「山果露」還在我這裡,可是已經空了。很明顯地我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家。我可以住在車上,走到鎮上買日用品。我可以收聽美國電台的節目,有時候深夜他們會播放真正的音樂。我可以白天睡覺,晚上找個……什麼零工做做。我可以請我爸過來吃晚飯,我們可以坐在車蓋上吃東西、看夕陽西下,再把剩菜剩飯丟給外面的海鷗吃。正想著這些,穿西裝打領帶的耶穌基督就從水面走過來,拿著兩紙杯的外帶咖啡。
聚會參與不力,「嘴巴」說。還有其他各種……我們教會成員不能放火……還有……他迅速瞟了我一眼。我還沒換掉身上的短褲和小可愛,也還穿著警用靴,腿上是一道道泥漬。我笑笑,點點頭。
我一毛錢也沒有,我說。「金梳子」慢慢點頭,問我為什麼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但在這之前,在醫院和田野之前的某個時候,我把一輛匆忙停在「凱洛汽車旅館」停車場六號房外的貨車放火燒了。他們一定給「包心菜娃娃」找了臨時保姆。雖然只是突出在貨車尾的一小角地毯,不過它著火還真快。
而我們所有的自以為是就像骯髒的抹和_圖_書布,我們都會像一片樹葉般枯萎,而我們的劣行就像風一般,將我們吹走。我爸正在吟誦,實在讓人厭煩。
我想是的,他說。也就是明天會更好。你會覺得這話太簡單了,對不對?他問。
對啊,我爸說。我點點頭。還有……「嘴巴」四下看了看,搖搖頭。你們沒有家具?
諾蜜被逐出教會,「嘴巴」說。
我還以為你已經往城裡去了呢!她說。
沒事兒,他說。我給了他把眼鏡擦乾淨的機會。
我是,我說。我是說我實在還不行。
所以後來我就到藍色田野,坐在黑暗中,看著車內點菸器彈跳出來一百次,還把它拿近我雙手取暖。我睡了……睡了那個很長很長的覺……醒來後就在遊輪上了。
我把車開走,到「麥克」店裡拿了一罐「山果露」和捲菸紙,葛羅麗亞問我還留在鎮上做什麼?我……我不知道,我說。
拿去,我爸說。他給我一條桌布,擦乾頭髮還有把妝擦掉。
謝謝你,我說。我最喜歡的歌開始了,可是艾頓卻換上「海軍准將合唱團」的音樂,開始和自己跳起慢舞。「金梳子」坐在我旁邊的地上。
是啊,他再次同意。我們看著遠方一會兒。
「伊甸,」他說。
諾蜜,我難道會……他模仿我,揮動他的手臂。當然是一首詩。我搖搖頭,把幾滴水甩到他眼鏡上。
但是,諾蜜,他說。這還有另一面。
我不知道,我說。他給我一根菸,我把我那罐「山果露」給他。他說沒關係,你可以自己留著。我坐在他前門旁邊的地上,把汽水罐貼著臉。
「金梳子」打開他的紗門。艾頓在客廳用「奇想樂團」的音樂假裝彈著吉他,我笑笑,伸出兩手。
可我沒有任何開頭是N的東西,他說。
我可以想像,我爸說。希望閃電不要打中同一個地方兩次,他說。
好你的……肺活量是怎麼回事?我問。
有什麼問題嗎?她問我,我說我的臉有問題,我的臉會痛。我會很……啊……我想,你知道,我想把我的頭扭斷,或只是,狗屎、狗屎、狗屎,我想要他媽的消滅掉……一切。我不知道。我是說,不是消滅,可是……這些捲紙簡直要把我……哦。我是說可不可以有什麼止痛藥,比方阿斯匹靈,或嗎啡,或……開刀。我不知道。照X光。可是我想我要死了,你知道嗎?你有沒有聽到?我感覺是這樣,我感覺我已經死了一半了。
我們了解,我爸說。
是啊,可是……我只是……我要這個,我說,邊指著汽水罐。那就……謝謝。很抱歉我說了再見卻沒有離開。她說不要緊。
我看著他,小聲說唉呀,狗屎。
你再說說那些規則是什麼?我問她。
是啊,我說。的確是有一點。
是嗎?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