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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賊

作者:漢娜.汀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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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1

第一部

11

班傑明從毯子裡爬出來說,「感謝老天,一切終於結束了。」
那天下午班傑明出門找吃的,湯姆和仁恩開始換標籤,把「美夢藥鹽,喝了就會做好夢。浮士德醫生特調」換成「瓊斯媽媽專治頑皮小孩的萬能通寧水」。仁恩把舊瓶浸溼,用小刀把舊的標籤刮掉。湯姆則坐在桌前用筆寫下新的標語,每寫完一瓶不忘灌一口威士忌。
那人往地上吐了口痰,「你是說我在撒謊?」
「他自己也想加入,對不對,仁恩?」
「然後,」湯姆說:「你必須裝出很乖的樣子。」
「感謝老天,他們沒追上我們。」湯姆說。
先前班傑明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改變心意,接受了牙醫包爾斯的提議。仁恩聽見班傑明和湯姆兩個男人在夜裡低語,湯姆催促班傑明接下這檔工作,但班傑明只說,北蔭鎮這個地方,他這輩子永遠不會再踏足一步。然後有一天,湯姆的水痘快痊癒時,皮膚上的最後一片疥癬開始脫落,便開了一瓶威士忌慶祝,又問仁恩長大想做什麼。
「強生。」班傑明答,並且伸出手;但那男人並不領情。
「我們愛上同一個女孩,所以我們要她在我們兩個當中選一人。我是個窮教員,克利斯欽有地有財產,所以她和他訂了婚。但是她繼續和我在林中半夜私會,老天啊,我願意為她赴湯蹈火。」湯姆把酒一飲而盡,杯子停留在唇邊,他咬住下唇。
「不好意思給大家惹麻煩。」湯姆粗魯地拉著仁恩的手臂。「我實在是管不動他。」
「從那天之後,我就不教書了。」
湯姆駕車上路,讓馬緩步而行。身後那些母親的吆喝聲漸漸遠離,只有偶爾一兩響槍聲穿過原野。行約半哩路後,湯姆恢復正常馬速。仁恩望著雲朵飄過他們的頭頂,形聚形散,每當他正要認出某朵雲的形狀時,它就消散不見。
「失去好友是件最該死的憾事,」湯姆喝口酒,他的手臂上有些水痘留下的小疤痕,他把袖子拉下遮住那些疤痕,又用袖口擦擦鼻子。「我以前有個朋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像亞里斯多德所說的『一個靈魂兩個身體』那種最親密最親密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人一輩子不可能有太多那樣的摯友。」
「你老這麼說,」湯姆說,摳下一點疥廯。「但我們要幹一票大的,可以讓我們安居樂業好幾年的。不要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此刻仁恩注視他緊緊地握住韁繩,掌控馬車繞過面前的車轍凹痕。他的兩眼直視前方,嘴巴緊咬著煙斗,縷縷輕煙飄隨在他們身後。
「這藥水如果真的能讓小犬不再惹是生非,我願意付五塊錢跟你買。」湯姆說。
「胡說。」班傑明說。
男孩立刻倒地,喘著氣痛苦呼吸著。其他小孩紛紛從樹上跳下來,把仁恩圍在中間。仁恩感到手指陣陣發麻,可是心裡卻有一股出乎意料之外的暢快。
「別逞英雄,」他說:「一見苗頭不對,你立刻拔腿就跑。」
他對於從農夫那兒把那馬偷來感到過意不去;農夫愛牠至深,農夫會親吻牠的鼻子。突然,仁恩心想:那我也要親吻牠的鼻子,還伸手企圖拉住馬勒。湯姆出口咒罵,命令他快上車,但是仁恩下定決心一定要親吻那匹馬。無奈的是,那馬也下定決心不讓他親。牠的頭左右搖擺,鼻子抬得半天高,仁恩緊抓住馬具不放,把身體的全部重量往前傾,努力想把馬拉近。這時湯姆已走下馬車,揚起馬鞭往仁恩腿上抽打,但是仁恩不為所動,依然固執著不放手。馬兒極力抗拒,弓背跳躍起來,開始以蹄子踢著馬車,直到車裡冒出一個人形。
仁恩的嘴破唇裂,全身筋骨酸痛。「我不喝。」www.hetubook.com.com
「噯唷。」仁恩喊著,但還是沒有動彈。
「那您一定是認錯人了。」
有好一會兒他們對坐無語,仁恩靜待湯姆的下一個反應——咒罵或啜泣,但是那前任教員只是搓搓指尖,開始在桌面劃線,留下一行行拇指指紋。
仁恩很不情願地離開,加入那群小孩子一起玩耍。孩子們有的攀爬在樹枝上,有些圍繞著樹幹彼此追逐。仁恩才剛走到樹旁,立刻就有好幾雙好奇的眼睛盯著他看。湯姆在會場遠處對仁恩比手劃腳,做出揮拳打鬥的動作。仁恩舔舔嘴唇,握緊了拳頭,深深吸一口氣,走到一個滿頭蓬鬆金髮的男孩子旁,使盡全力朝他的脖子上狠揍了一拳。
有時候班傑明會再說一遍他們的母親和印第安人的故事。有時候他說仁恩的手是被獅子吃掉的,有時則說他的手指在溪裡時晃盪時,被烏龜咬掉。那些漁夫好像不在乎他編的故事內容,只是一面大笑一面把仁恩推來推去,讓酒吧浬每個人都看過。其中有幾個也是殘廢的——有個耳朵被凍掉,有個被鯊魚吃掉一條腿。飽經風霜的船長有隻木手,就跟包爾斯先生所描述的一樣,他讓仁恩試戴,幫他把帶子穿過肩膀繫緊。那隻木手比他的小手足足大了三倍,掛在仁恩的手臂上只覺得沉重無比,又有很奇特的感覺,木質手指張開彎曲,隨時準備跟人握手。
隔天早上,湯姆和仁恩抵達剪羊毛大會時,現場已經一片熱鬧。原野上晨露未散,近百名男女和孩童聊著天,驅趕著羊群,察看彼此的牲畜。草地上設有擺滿各種食物和飲料的桌子。樹枝與籬笆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緞帶。
不久後他們來到兩座山之間的一個山谷,牧場上全是綿羊,白色、褐色還有黑臉的羊兒遍佈原野。馬車經過一群在溪裡清洗綿羊,準備等下剪羊毛的農人,那些農人指點了他們前往鎮上的路。他們在鎮裡找到一個小旅館,以最後的一點錢付了房租。房間地板上蓋滿灰塵,床上有煙蒂燒過的痕跡。湯姆在桌旁坐下,班傑明打開行李。
仁恩安靜地坐在一角讀著故事書的最後幾頁。殺鹿人拒絕了茱蒂.哈特的求婚,她極盡所能想得到他的愛,卻徒勞無功。故事結局仁恩已經讀過好幾遍,但每回讀到這裡還是覺得不舒服:整本書裡面,鷹眼都在與印第安人作戰和伸張正義,但是最終卻拋棄茱蒂,任她面對自己的孤獨命運。仁恩總覺得他的英雄氣概因此而失色不少。
「我總是對的。」湯姆說。
「不知道。」仁恩說:「我高興。」
「純天然配方。」班傑明說。整箱藥水幾乎都快賣完了。群眾離開了剪羊毛的人,改而圍聚到他身旁。
「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所有人?」班傑明小聲地說。他蜷伏在駕駛座後面,從頭到肩膀全用一塊羊毛蓋住。仁恩被他怪異的模樣嚇了一跳,終於鬆手放開那匹馬。湯姆拖著仁恩走過草地,走到馬車後面,把他丟進車裡。
「沒錯。」班傑明說。
「不,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班傑明轉向聚集的人群,試圖展現他的善意。然而很明顯地,大家認識那個男人,不認識他。
酒吧裡的男人聽得口瞪目呆,椅子越拉越靠近。他們大多是當地的漁夫,各有自己的故事,有的說起他們曾經見過的水中怪物,有的說曾經看過漁夫被船上的索具切成兩半,有的會展示被釣鉤刺穿過的傷疤。也總是在那樣的夜裡,班傑明會把仁恩喚來,讓大家看他消失的手掌。
「大名怎麼稱呼?」
「拿去。」他把橘子丟向車後,正好落在仁恩頭上。
「我已經告訴過他了,」湯姆說,「對不對?我是不是早跟他說過?」
「他會死掉和圖書嗎?」有個小女孩問道。
剪羊毛競賽開始了,穿背心長統靴的男人和臉上帶著疤痕的男人展開計時比賽。他們的剪刀在空中飛舞,手下的羊隻掙扎反抗,一旁的群眾則歡呼助陣。剪完後兩人全身都是汗水與毛絮。裁判檢驗剪下的羊毛後,宣佈有疤痕的男人獲勝。眾人群起喝彩。接下來的兩名參賽者上場。不遠處,有群孩童正爬上一棵樹以取得較佳的視野。
班傑明喜歡說些捏造的水手生涯和旅行經驗,他說他跨過大河與沙漠,火山和高峰,在那裡看過蜥蜴、猴子、乳|房長毛的母牛和三隻眼的魚。有一回他在摩洛哥被人賣為奴隸,還差一點兒就被南海的食人族吃掉。還有一次他參觀了一座土耳其後宮,見過上千名穿金戴銀的宮女。
「保證滿意。」班傑明說。那些字眼彷彿具有神奇性,它們一從班傑明的口中迸出,蓬髮男孩的母親馬上買下第一瓶。
「你不該把他牽扯進去。」
他照做,班傑明餵他吃了一片橘子。那香味在他鼻前如鮮花綻開,咬嚼時他感到舌頭腫了起來,橘汁溜下喉嚨,他覺得嘴裡有個硬硬的東西,咬下去,是籽。仁恩想,一定是顆籽。班傑明繼續剝橘子餵他,他一片接著一片地剝,一直剝到天空變得跟橘子的顏色一樣艷麗。仁恩的雙頰酸痛,但心情卻是愉快的。
「我想我們安全了。」湯姆說。
仁恩環視人群,想尋找班傑明的蹤影。這天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班傑明就帶著木箱先出門去了。
湯姆打開瓶子往仁恩的嘴裡塞,仁恩不得不把藥水吞下去。那濃黏的液體滑入喉底時,差點把他噎著,藥水的味道既甜又酸。等他喝到再也灌不去了,便用袖子抹抹嘴,走到剛才被他打倒的男孩面前,整個人跪下,乞求男孩的原諒。
「不會。」另一個小孩說。「不過如果他死了,我們都知道是誰幹的。」
「想。」這話一出口,仁恩就知道自己是真心的,他想念雙胞胎的一切,從他們在禮拜堂的搞笑到晚餐時的密語。他甚至想念他們那些曾經讓他痛恨的行為,像是布拉姆會死勁揍他,不管他是不是已經投降求饒;像是易奇喜歡拿還沒做過的事向神父做告解。
仁恩抱著肚子,假裝中了假藥的毒。事實上他感覺很舒服,而且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足下的草是那麼的茂密翠綠,他覺得自己彷彿可以跌進草裡,永無止盡地跌落下去。
「記著,」班傑明關上門前交代:「你和我互不相識。」
「他那隻手被打穀機碾斷了,」湯姆說著湊過來。「從那之後,他就老愛找人打架。」
幾個星期之後,一場東北風暴襲擊葛蘭斯頓鎮,海港裡結了幾呎厚、難以跨足的冰雪。漁夫們每天清晨出門用鶴嘴锄把船上的結冰敲碎,在風雪中張帆出海,拋網拉回他們的捕龍蝦籠。
「我怕有人會認出我們。」湯姆說。
湯姆面露憂容,「他還不行。」
「你得裝得更像一點。」
「好啦,」班傑明說:「張開眼睛。」
仁恩拿起杯子,那藥像糖漿般緩慢地沿杯緣滑下,只有一滴掉進他的嘴裡,難喝極了,但是他還是硬著頭皮嚥下。「然後呢?」
仁恩大多的時間待在地下室讀《殺鹿人》。湯姆和班傑明或玩牌或去附近的酒吧。一月中旬時湯姆長了水痘,仁恩幾年前在聖安東尼時得過,班傑明則說他小時候長過。湯姆一個人在床上又痛又癢,哀叫地躺了一個月。仁恩倒是蠻高興的,因為班傑明改帶他上酒吧,教他抽煙斗,給他麥芽啤酒喝,一起舒服地吃晚餐,餐後班傑明會開始對酒吧裡的人說故事。
仁恩闔上書:「我想參加。」
仁恩彎下去hetubook.com.com欣賞他的字體,「你後來為什麼不再教書了?」
仁恩又繼續刮除舊標籤,湯姆嘆著氣繼續調製「瓊斯媽媽專治頑皮小孩的萬能通寧水」,他用漏斗把楓糖漿裝進瓶子,又將鴉片、蓖麻油和一點酸牛奶調淡,直到濃度呈現淡淡的濃稠狀,帶點微褐色。他倒了一點在杯子裡,遞給仁恩。
湯姆皺皺眉,用手抹了一把臉,在前額留下一道墨痕。「你有交過好朋友嗎?」
「別擔心,」班傑明說:「你要親可以親我。」
「不喝你看我怎麼修理你!」
第二天他們沿著流向鎮外的河走。母馬走起來很吃力,他們在住處附近找了個馬棚讓牠過冬,但牠的運動量顯然不夠。仁恩每周都去看牠,確定牠得到最好的照顧。他勇敢地把頭躺在牠的腹部,聽牠巨大的心跳聲。溫暖的早春裡,牠在馬車前方步履維艱,拖著三個人上坡。除了停在原野上用餐,躺在樹下午睡片刻,他們趕了一個下午的路。還要再走一天才能到北蔭鎮。
故事說完後,吧台會贈送所有人一杯酒,大家舉杯敬仁恩的斷掌,他舉起殘手致意,漁夫們群起歡呼。人群的另一頭,班傑明舉杯微笑著,露出的笑容跟他用來應付約翰神父和農夫的不一樣,嘴型比較放鬆,眼神帶著為他高興的笑意。若非知道他的真正為人,仁恩很可能會相信班傑明是真心的。
班傑明把肩上的羊毛拿開丟在一旁,有點擔心地看著平躺不動、呆呆望著天空的仁恩一眼。湯姆搖搖頭,「他恍惚得跟高飛的風箏一樣。」
「你是說,認出我。」
周圍的農夫們並不相信。直等到藥水裡所含的鴉片使得仁恩肋骨的疼痛暫時消失,他開始滿臉真誠感激地開始禱告,幾名農婦才靠過來。
一個穿吊帶褲的男孩站出來:「你幹嘛打他?」
仁恩覺得眼睛不由自主地張開又閉起,滿口的唾液沿著嘴角淌流。他轉過頭,看到遠遠草原的邊緣,站著一個男人。一轉身,仁恩以為看到了約翰神父,而且非常肯定那就是他;不過他又想到自己一定是在做夢——那個男人正抽著煙,但神父是從不抽煙的。那個男人緊緊盯著班傑明,煙還沒抽完就把它擰熄在靴子上,穿越人群走了過來。
「張開嘴巴。」
「你想念他們嗎?」
「一塊錢,」湯姆說:「真便宜。」
「去吧。」湯姆說。
其他羊群等在旁邊的栅欄區內,眼見著同伴一一被剪掉了羊毛,於是發出了咩咩的抱怨聲。羊兒一隻一隻被帶走、推倒,長長的羊毛在專業的刀工下整片脫落。羊兒全身的毛被剃光後,看起來光禿禿的,而且還有一臉錯愕的表情。一旦被釋放,羊兒就搖甩著頭,在草地上蹣跚而行,不時彼此碰撞。牠們的步履踉蹌,有如重獲新生似的。
仁恩看得出來他的字寫得很好,字母的尾端捲成漂亮的花體圖樣,點和線拉出不同厚度的波浪造型。新標籤貼好後看起來很正式。湯姆又給自己倒一杯酒,把沾滿墨汁的手指伸縮活動了一下。
「你從來沒想過?一次都沒有?」湯姆問:「當漁夫怎麼樣,像你在酒吧見到的那些人?」班傑明刷著放在桌上的靴子,在靴子尖端處抹上一道黑蠟油,用力擦拭。「你別煩他。」
仁恩點點頭,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湯姆在說些什麼。馬車仍在原位,也就是兩棵樹的中間。當那匹母馬從草裡抬起頭時,仁恩很確定在牠眼中看到失望的神情。
「明天的剪羊毛大賽會很熱鬧。」班傑明打開木箱子,取出褐色瓶裝的「佛斯特醫生特調美夢藥鹽」。
「乾杯。」
班傑明往床上重重一躺,把毯子拉上蓋住臉,閉上眼吐了口氣:「不會的。」
「我不知道。」仁恩從書上抬起頭說。
仁恩緊抓著一m.hetubook.com.com個「美夢藥鹽,喝了就會做好夢。浮士德醫生特調」空瓶子,瞪著標籤而不敢看湯姆。他想起約瑟夫神父曾說過,自殺的人不得葬入墓園永享安息,只能草草埋在路旁或不聖潔的土地上,就跟布拉姆和易奇的母親一樣。自殺者的靈魂會下地獄,鬼魂投胎變成小白兔,在無名墓塚四周晃蕩,把馬匹和旅人嚇得迷路。
湯姆拉緊仁恩的手,疾步離開人群,向馬車走去。「別停,」他說:「一直走。」
孩童們服下藥水後立刻停止打架、追逐和爬樹。他們也不再吵鬧、吐痰和偷吃桌上的食物。事實上,他們所有的動作都停了,只是坐在草地上,發呆,安靜。
「太神奇了。」一名母親喊道,嗅聞著那瓶子。
「我們沒錢了。我有個點子,這男孩可以派上用場。」
有一名母親突然尖叫出聲,接著所有的農婦快速穿過人群,跑到她們的小孩前,不斷搖晃、摑打、哭喊著那些已呈呆滯狀的男孩女孩。幾個男人挺身向前,向班傑明逼進。班傑明丟下木箱,撞過那排男人,跳過籬笆,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羊群中。農夫們高聲大叫其他剪羊毛的男人,提著長槍的男人俨開始朝不同的方向追來,搜尋班傑明的蹤跡。當他們衝過羊群時,羊隻發出了驚恐的嚎叫。
離開葛蘭斯頓鎮之前湯姆把鬍鬚剪短,還買了件新襯衫。現在他把餐巾塞進衣領中,小心把袖子推高,以免寫字的時候弄髒衣服。蠟燭燈火在他的臉上忽隱忽現,他看起來很平靜,簡直像沒沾過酒。
仁恩從書裡抬起頭,他看得出班傑明蠢蠢欲動,很想嘗試新的勾當。一個冬天下來他跟仁恩說過他曾經做過的各種事情:假扮船長、醫生和神父,假造目錄販賣子虛烏有的產品,偽造遺囑和契約。這些事情全部有些相似的特質:以不當手法獲取最大利潤,盡快將貨物脫手,迅速閃人離開現場。如果需要在某處長住,班傑明和湯姆就把目標轉向墓園,那兒的目標比較容易下手,麻煩也比較少。
「你在哪兒見過他,賈斯伯?」有人問。
「難道你不認為這個小鬼需要一技之長,某種專業之類的?」湯姆喝了一口威士忌:「或許他不想一輩子待在地下室裡。」
「這真是太神奇了!」湯姆說。
「嗯,這回他可是被修理個夠,是吧。」農夫說。
穿吊帶褲的男孩這時出拳把仁恩打倒在地上,並說:「那這樣感覺如何呀?」還朝仁恩身上猛踹了幾腳。仁恩想反擊,但其他小孩跟著加入戰局,連女孩也出手打他,最後他寡不敵眾,只好無能也無助地躺在那裡,等待整個事件結束。他心裡難免覺得不公平,他本來可以解決那個被他揍倒、躺在不遠處的男孩。但那個孩子此時已經恢復了力氣,正用爬的往這裡而來,打算對他吐口水。
仁恩點點頭。他們走進人群,經過好多張堆滿司康和馬芬烤餅的野餐桌,上面還有一大塊烤火腿、一桶蘋果酒,以及各式覆糖的蛋糕。越走近剪毛區,食物的味道逐漸被新排出的糞肥和濃烈的羊毛氣味所取代。
第二天仁恩醒來時,班傑明已經出門了,稍晚他回來時,身上帶著煙草的味道。他改變心意,同意前去北蔭鎮。兩個男人開始著手計畫。班傑明不再去酒吧,改而把大多的時間花在計算數字、訪視墓園,在那本藏在口袋裡的黑色小本子上做筆記。他會消失個好幾天,仁恩問他去哪兒了,他只簡單地回答,「去做訪查。」仁恩跟蹤過他一次,看著他穿過市場,經過好幾條街後鑽進一間律師樓。班傑明出來時咬著指甲,然後站在人行道中央笑了起來,好像剛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住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個農人出聲。「查理,你馬上給我起來。」
「他在教堂裡跟我握手致意,滿臉笑容地牽著她步下禮堂。然而她依舊與我交往,像個香濃的奶油包子。有天晚上我多喝了兩杯,不小心把真相向他全盤托出。我說:『你可知道她的肌膚是什麼滋味?』我說:『你有沒有在她的手指上聞出我的味道?』他從抽屜裡拿一把手槍,要我別再說了。我說『你可知我們如何嘲笑你?』他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尖叫要我閉嘴。我說:『開槍啊。』碰,他真的扣了扳機。」
仁恩把殘廢的手腕縮進衣袖裡。其它小孩全都噤聲不語。仁恩面紅耳赤地怒瞪著他們。
「這男孩需要的只是一點通寧水。」班傑明現身了。他從人群中溜鑽出來,手上搖晃著木箱,臉上堆著笑。他放下箱子,解開皮帶,拔出一個瓶子。「而我今天正好帶了一些『瓊斯媽媽為頑皮小孩專製的萬能通寧水』。」
「我不管誰先動手。」孩童們全部往後退。男人提起仁恩的衣領把他拉到腳邊,拍掉他大衣上的一些泥土,男人的動作突然停住:「耶穌上帝!」
「蓋爾斯堡的一張海報上。」那男人說。「他因為持械偷竊而被通緝。沒錯,我很確定。」
「他先動手的。」身穿吊帶褲的男孩說。
「我以前見過你,但你用的不是這個名字。」
「有差嗎?」湯姆脫下大衣往床上丟。
農人一次一隻抓起綿羊,扛上肩,背到剪羊毛工人的面前。剪毛工人從羊的頭部開始剪,一路剪到牠的背脊和腹部,直到全身的羊毛像蓆子一樣整片脫落。之後這片羊毛就會拿到一旁,秤重、檢驗、定價。
仁恩的靴子因為穿過草地而浸透,潮濕的皮革摩擦著他光裸的腳踝。湯姆在人群外圍駐足,牽起仁恩的手。那種感覺——假扮父子的感覺,很怪。他們的穿著和角色完全不搭調。仁恩滿頭亂髮,而那前任教員則渾身威士忌酒味。湯姆掐緊拳頭,仁恩抬頭望著他。
「反正我們也不會永遠做這行。」
冬天的積雪才剛融化,氣候開始變得沉悶而潮濕,葛蘭斯頓的街道上全是泥濘,小小的、白色的「雪花蓮」花朵從土裡冒出,櫻花也盛開了。用珠寶換來的錢已經花光,班傑明說,該是再度上路的時候了。
湯姆遞給他皺巴巴的一元紙鈔,接過一瓶藥水。
仁恩以為他的眼睛已經張開了,他用手指摸摸眼皮。
他們之前也有過類似的對話,但這次班傑明停下手中的動作,凝視著擦好一半的靴子。那雙靴子很舊,鞋底都裂開了。他看了仁恩一眼,再看看靴子,然後只穿著襪子走到湯姆床前,跟湯姆一起喝了一整個下午的威士忌。他每隔一會兒就轉身看著角落的仁恩,仁恩一回望,班傑明的臉色就更愁苦了一些。
「以前有,」仁恩說:「布拉姆和易奇,他們是雙胞胎。」
大夥兒看著那個還在喘氣的男孩,幾個小孩子怕得倒退了幾步,還有幾個則往前進了幾步。
空中飄浮著一片片細白的毛絲。剪毛工人的手指被羊脂染得閃亮,皮革圍裙也沾上羊脂的斑跡。隨著時間飛逝,日頭漸高,有幾個工人脫去上衣,光著胸膛工作。他們的吊帶垂在腰際,手巾繫在頸上。
「我必須親牠。」仁恩說。
班傑明開始搜摸大衣口袋,把錢掏出來在湯姆面前晃了晃。然後他拿出三個橘子,已經有點被壓扁,表皮看起來拙厚,但顏色跟太陽一樣明亮完美。他給了湯姆一顆,「被你說對了,但還是值得。」
男孩聞一聞,用舌頭舔了一下,味道甜中帶苦。
「他只是個小孩。我們會被拖累逮捕的。」
湯姆緊閉雙眼,手掌在額頭上搓來搓去,墨痕被他塗得更深了。
「您太慷慨了,朋友。」班傑明說:「這一瓶只要一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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