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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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確定你是同一個孩子。」埃格尼斯修女似乎有點緊張,又開始搖起椅子,向前向後,向前向後。「多年前有個女人半夜來到醫院,她說她是個基督徒,讚美上帝,但是她的衣裙上全是血,而且發著高燒,神智半昏半醒。她告訴我,她把自己的孩子殺了。」埃格尼斯修女不斷地疊握雙手。「這種情形很少見,我這一生只發生過一次或兩次,像這樣有女人被指引到我面前。我要她帶我去見那嬰兒,如此我們才能舉辦適當的葬禮。她把小孩藏在離大門口不遠處,在路邊的樹叢下。小孩好好地包在毛毯裡,我一拉開,發現那孩子還活著,還不到幾個星期大。」埃格尼斯修女用手掩住口,幾秒後才繼續,「他的一隻手被砍斷了。」
她真的安靜了。
「妳為什麼給他寫信?」仁恩問。
「你要離開了。」
「你會再回來嗎?」
女房東重重地向後躺回枕頭上,挫折地咬著下唇。「我答應過他的。」她說。
「在那之前我已經把小孩送進那道小門很多次了:我不喜歡做這種事,但沒有抱怨。我總期待著回醫院的路,卸下包袱,有自己思考的時間,但那孩子吸吮手腕的樣子,好像正躺在母親的胸膛,讓我難以釋懷。我抱著那孩子在小門前駐足良久,腦海裡不斷回想起那母親剛來醫院時啜泣喊著: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帶我回家。」山德斯太太大喊。
「我跟米爾頓醫生達成協議,」仁恩說。
hetubook•com.com埃格尼斯修女坐在床邊的搖椅裡,低頭編織著什麼。仁恩帶上身後的門時,她抬頭瞥了一眼,好像他只不過剛離開了一會兒。「她還好嗎?」仁恩問。
「聖安東尼是『迷失靈魂的守護者』,」埃格尼斯修女說:「我一向認為那個名字很適合那個地方。」她拿出一張摺起來的紙,交給仁恩。仁恩慢慢打開,認出上面是約瑟夫神父的筆跡。
主內平安
約瑟夫.渥夫神父
約瑟夫.渥夫神父
「好多了。」埃格尼斯修女說:「讚美上帝。」
「胡說——」山德斯太太試著起身,但是埃格尼斯修女堅定又小心地把她推回被子裡。「我被照顧夠了。」
「但你是聖安東尼出來的,我相信你是在那兒長大的。」
親愛的修女,
「我知道,」山德斯太太說:「我沒有資格請你幫這個忙,」她緊抓著他的肩膀,把他拉近,用她以為算是「小聲」的音量:「院子裡埋了些錢,在雞蘢附近。你拿去市場,給他留一些食物,其餘的你拿去。」
「讚美主,」埃格尼斯修女說:「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然後她好像回神了,嘆口氣,「天就快亮了。」
我興趣盎然地讀完您的信,您提到的那個男孩的確住過這裡,直到八個月前才被他的親戚領走。我對那個人的動機有些懷疑,但我沒有立場追問,況且如您所知,我們的空間有限,我們必須接受上帝一切形式的幫助。www.hetubook.com.com
埃格尼斯修女看著自己的雙手,交叉在一起,前前後後扭轉著,「多年來我反覆地想著,把你留在那樣的雨夜是不對的。」
修女看起來有些擔憂,又嘆了口氣,她說她會照顧一切。仁恩把約瑟夫神父的信還給她,但是她又推回來,「他寄上給你的祝福。」她說:「你應該把信帶在身邊。」
「我答應妳,」他說:「我會照顧他,」他說:「妳先安靜下來。」他說。
埃格尼斯修女從椅子裡起身,「什麼樣的協議?」
「我盡量。」仁恩說。
「不是。」仁恩說。剎那間他浮現一個念頭:說不定陶利曾經來找過他。
埃格尼斯修女開口:「我不知道。」她停下搖椅,望著窗外,她的手摸著修女袍的衣角,最後放在腿上。「你上次帶來的那個男人,他不是聖安東尼的人。」
「妳還很虛弱,」埃格尼斯修女說:「至少還要再躺個幾天。」
仁恩已經有三天沒有替侏儒準備飯食了,若等到山德斯太太出院,那將會更久。仁恩想像小矮人爬下煙囪,發現廚房空空的,儲藏室也被洗劫一空,除了那些捕鼠器女孩之外什麼也不剩。「你是個好孩子。」
「帶我回家。」
我很欣慰那男孩找到通往您門前的路,如果您再見到他,請給他我們的祝福。告訴他我希望他善用了《聖徒的一生》,還有我每晚都為他棒告,祈禱三個厄運不會跟著他的好運(他會知道我在說什麼的)。https://m.hetubook•com.com
「他說那道協議足以支付病房和看護,直到她復原,不管多久。」
「雨水已經浸濕了我的衣服,我狠下心,再看了那孩子一眼後,把他包好推進那道門,但是一鬆手我就後悔了,我想我至少應該等到天亮,確定有人會發現他;但他們可能會懷疑那小孩是某個修女、甚至是我的,那將使整個女修道院蒙羞。不過我還是把手伸進那小門,想看看能否抓住那毯子,把那孩子拉回來,只是他已經滾遠了,我摸不到。我站在那兒,伸長手臂往各個方向摸尋,然而天色漸亮,我必須趕回醫院。」
仁恩彎腰撿起帽子,一頂簡單白棉布做的帽子,他把它放在鼻前,聞著那新鮮好聞的肥皂味。班傑明說走就走那麼容易,但山德斯太太卻不是,她打理那間母親留下的房子,縫補弟弟的襪子,依舊每天跪在地面,把耳朵貼在地上,希望聽到土裡丈夫的聲音。
女房東的一綹捲髮散落在額頭上,仁恩上前把髮絲塞在她耳後。他把手圍繞著她的肩膀,臉靠在她的頸裡,山德斯太太咳了一聲,舉起手摸摸他的頭,然後她張開雙眼,掐住他的耳朵直到它發痛。
「拜託,」她說:「我留下他孤單一個人,但我答應過他永遠不會這樣的。」她哭了起來,然後開始咳嗽,肺部費力地吸取空氣。埃格尼斯修女過來用力地拍著她的背,她的手勁很大,把山德hetubook.com.com斯太太的睡帽打得飛落在地。
仁恩注意到黎明已過,新的一天來臨了。枕頭上山德斯太太的臉看起來年輕了一點,好像這場睡眠趕走了她多年的憂慮。仁恩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膚細柔如紙,手指冰涼如水。仁恩一直握到她的雙手溫暖起來,才放開。
「過了十四天,毫無母親的音訊,我把那孩子抱到聖安東尼。我們把所有被拋棄的小孩,不管是被遺棄或者父母雙亡,全抱到那裡。馬車夫把我送到十字路口後,我走向孤兒院,剛剛開始下雨,嬰兒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擔心是不是不小心把他悶死了,我打開包巾,他用一種很特別的眼光注視著我,然後把被砍斷的手腕塞進嘴裡。」
樓上私人病房有扇窗戶破了,走向山德斯太太的房間時,仁恩可以感到冷風陣陣襲來。窗簾外是清晨粉紅混著灰色的天空,暴風雨將至的味道。掛在山德斯太太頭上和肩膀的紗帳捉住清晨的微光,好像正在閃動著。
仁恩伸手撥開床上的簾幕,一道水蒸氣迎面而來,濕空氣黏住他的皮膚。山德斯太太進醫院一個星期了,她的面容安詳,頭髮整齊地編成兩條辮子,身上穿著一件乾淨的白睡衣,釦子扣到脖子上。一旁桌子上有壺正在燒著的熱水,壺嘴噴出小小的白霧,圍繞著她飛舞。
仁恩想到正在四處搜尋他的帽男,還有在捕鼠器工廠踱步的麥金迪,「我不能回去。」
山德斯太太又咳了起來,緊拉住他的手不放,「仁恩。」
「沒有人會死掉。」埃格hetubook.com.com尼斯修女說。
仁恩注視著山德斯太太,從頭到尾只注視著山德斯太太,他希望她能醒來,開始喊叫;但她只是躺著,完全不動。
「妳想她會原諒我離開她嗎?」仁恩問。
埃格尼斯修女看著仁恩,然後回到她的針線活,然後又回到仁恩身上,好像試著要把兩者對在一起,「你是來道別的?」
水壺的水蒸氣從帳篷裡滾滾而來,像霧一般籠罩仁恩,深深沉澱進入他的肺裡。他呼氣吐氣,感覺著空氣的變動,然後用衣袖擦去鼻子下的濕氣。
「是的。」仁恩說。
仁恩想到地下室那個屍體,那隻刻進死者皮膚的藍鳥刺青,「有一天。」
「我沒事,」仁恩說:「他們發現了我。」
仁恩不知道她是怎麼發現的,不過修女神父和教會弟兄們知道的總是比別人多。
「我必須走,」仁恩說:「對不起。」
「我弟弟要吃飯,不然他會死掉的。」
埃格尼斯修女把針線放進一個袋子裡,前後搖起她的椅子,地上發出規律的搖擺聲,跟捕鼠器工廠那隻搖馬同出一轍。
「我不能。」仁恩說。
「山德斯太太!」
「我把小孩抱在懷裡,匆忙跑回醫院,醫生救了他的命,讚美主。小孩脫離危險後,我把他放回那女人懷裡,她抱著他直流淚,但是不願意承認那孩子還活著。她把孩子脫得只剩裡面的睡衣,在孩子的衣服裡面裝滿從院子裡撿來的石頭,然後抱著縫著石頭的假娃娃,交代我照顧那孩子,就離開了。她不願告訴我她的名字,或者孩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