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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的遺言

作者:傑伊.艾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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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帶6 A面

錄音帶6

A面

「老天。」
「沒問題。」

那片號誌鐵牌還卡在妳車子底下,但妳根本不管。妳還是一直倒車,任由那片鐵牌在地面上吱吱摩擦。過了一會兒,鐵牌終於從車底鬆開了,掉到我腳邊,整個扭曲變形,上面滿是銀色的刮痕。

而我呢,我同樣也要負責任,因為我本來應該制止妳的……應該想辦法制止妳。
呃,珍妮,我並沒有說妳喝醉。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妳怎麼沒辦法讓車子保持在車道上。
「那天,我很早就回到家。」他說。「然後,我開始裝病。不過,老實說,我難過了好幾天,心裡才慢慢恢復平靜。後來,等我又回到學校去,我發現賈斯丁.傅萊整個人看起來像鬼一樣。然後是艾利克斯。我心裡想,也罷,這些人多半都是活該,所以,我決定去做她要求我做的事。我要確保每個人都聽到她想說的話。」
我的意思是,妳已經不在了。我們感覺得到。妳的座位是空的。而且我們知道,妳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大家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沒有人知道要怎麼開口談這件事。
「其實,本來我也有機會救她的。」我告訴他。我把頭上的耳機拿下來,擺在膝蓋上。「那天去參加派對,我吻她的時候,她忽然無緣無故情緒失控。當時我就應該看出來了。」
難道,那就是第十二個故事嗎?還是第十三個?還是說,那件事毫無關聯,錄音帶裡根本就沒有提到?當初漢娜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堆名字,那麼,她也有寫到那個人嗎?她不肯告訴我們那個人是誰嗎?
接著,妳忽然猛踩油門。這時候,我忽然明白妳想幹什麼了,於是立刻跳到人行道上。接著,妳車子猛然往前一竄,藉由那股衝力關上車門,然後繼續猛踩油門,車子呼嘯而去……妳逃走了。
我可以想像得到,一個沒有我的世界,大家還是一樣過日子——不管是在學校裡,還是其他任何地方。然而,我卻無法想像自己的喪禮會是什麼模樣。完全無法想像。最主要是因為,我不知道誰會來參加我的喪禮,而他們又會說些什麼。


後來……車子撞到東西了。發生意外的時候,那種強烈的衝擊感,再怎麼恍神的人都會立刻清醒過來,立刻回到真實的世界。
有一面停止號誌被車子的大燈撞到,往後一倒,被捲到車子底下。珍妮尖叫了一聲,立刻猛踩煞車。車子慢慢減速的時候,我從後視鏡裡看到路上噴出火花。最後,車子停住了。


「那你說什麼?」
她問我是不是在喝酒。
那位老先生。
湯尼點點頭。「她說,她一直在想誰會需要這輛腳踏車,想了半天,好像只有我有需要。她說,我開的車是全校最破爛的,所以,萬一哪天車子拋錨了,我可能就需要備用的交通工具。」



我低下頭,額頭靠在膝蓋上。


於是,我伸手搭住她的肩膀,讓她扶我站起來。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有人對你伸出援手,那種感覺真好。我們走出大門,從門廊上那群人中間擠過去,從在庭院裡抽菸那群人中間擠過去。
「結果你送了她什麼?」

只可惜,妳恐怕是永遠忘不了了。
「所以,你就把這台隨身聽拿給她了?」
我不肯。


他笑了起來。「不然我還會幹什麼?不過,她倒是從來沒有來過我家,所以,我有點意外。你也知道,平常我們在學校裡處得還不錯,所以,她來找我,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不過,我納悶的是,她為什麼要來找我。」
珍妮問我要不要搭她的便車回家,那一剎那,我差一點就笑出來。有這麼明顯嗎?我的模樣看起來有那麼糟糕嗎?

「可是其他幾個人追蹤起來就比較麻煩了。」他說。「每天最後一堂課下課鐘一響,我就必須立刻衝到車上去,開到學校大門口,盡量靠近草坪。每當我發現某個人聽過錄音帶之後,大概隔個幾天,我就會開始盯上下一個人。只要在校門口看到那個人,我就會大聲叫他的名字,朝他揮揮手。或是她。我會揮手叫他們過來。」

「比如說隨身攜帶的錄音機之類的。那種不需要插電,可以帶著到處走的東西。我沒有問她要拿來做什麼。我只是叫她等我一下,我去拿一台給她。」
妳逃掉了。可是珍妮,妳那天闖的禍並不光是撞倒一根號誌而已。
我抓住車門把手,朝那棟房子點點頭。「錄音帶裡提到的就是這個地方。我要待在這裡。」我說。「不過,還是謝啦。」
我把背包甩到前面,把地圖抽出來。
不會。她去找湯尼的時候,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假如她希望有人能夠阻止她,挽救她生命,那她找我就好了。她心裡明白,那天在派對上,她原本可以告訴我的。
「把車子停到路邊。」我說。「拜託妳。」
所以,當時我就走了。不過,我並沒有回到派對現場。我腦海中一片混釓,根本沒辦法思考。我甚至連走路都走不穩。
可是妳還是不死心。「漢娜,妳聽我說。」
我們再回頭來談那場派對吧。不過,可別太放鬆了,因為我們馬上就要講到別的地方了。hetubook.com.com

這下子,我整個人完全清醒過來。
「然後你就直接問他們有沒有收到錄音帶?」

「克萊?」
我把那團地圖塞進矮樹叢裡,然後就轉身走開了。
我忽然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了。不需要看地圖了。我很清楚下一個紅星號的地點在哪裡。於是,我站起來,開始往那邊走過去。
「所以,我回到家,聽到那些錄音帶之後,我就開始用最快的速度聽。我一直按快轉,看看裡面有沒有我。聽了半天,發現我並沒有在裡面,那時我才明白,她給我的是第二套錄音帶。於是,我立刻找出她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到她家,可是沒有人接。接著,我打電話到她爸媽的店裡。我問他們漢娜有沒有在那邊。他們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因為他們覺得我好像很急很緊張。」


接著,我用力把地圖揉成一團,揉成拳頭大小。
他眼睛愣愣地看著前面。
「我知道。不過現在已經很晚了。我爸可能已經開始胡思亂想,不知道我車子是不是在哪裡拋錨了。」
呃……其實也不能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嘗試過想把這件事告訴一個人。我試過一次,可是他根本不想聽。

我也沒有去參加喪禮。是的,也許我應該去,可是我終究還是沒去。我沒有勇氣去。而現在,我當然更明白自己不可能會有勇氣去。

接著,我忽然聽到一陣尖銳的吱吱聲。那是車子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我轉頭一看,看到兩部車撞在一起。
只可惜,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嚇一跳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打電話報警的人根本就不是妳。
走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我還是聽得到那音樂聲。聽起來有點遙遠,有點悶悶的。那種感覺,彷彿我還走得不夠遠。
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卻很想回頭。我很想回頭看看那根停止號誌。號誌上的字很大,而且會反光。我看著那個停止標誌,心中暗暗吶喊著,漢娜!多希望當初還來得及阻止妳。
我很想走,可是,我又能到哪裡去呢?我不能回家。現在還不行。

那麼,我做了什麼呢?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想到自己的喪禮。
當時,我站在走廊上和賈斯丁互相對望,交換著痛苦而可怕的眼神。我沿著走廊走回客廳的派對現場。事實上,應該說是搖搖晃晃的走到客廳。不過,那並不是因為我喝醉了,而是有別的原因。
這時候,忽然有人搭上我的肩膀,輕輕揉了一下。
他轉動鑰匙,發動引擎,然後打開大燈。「你有需要我載你到哪裡嗎?」
接著,妳打開車門。我看著妳走到車子前面,然後蹲在兩盞大燈中間,仔細檢查了一下。妳伸手摸了一下凹痕,然後低下頭。我看得出來妳不太高興。或者,妳是在哭嗎?
沒有人知道原因是什麼。我們都不知道。警察也不知道。
兩位警察扶著她丈夫走進來。他全身發抖。他太太站起來朝他走過去,抱住他,兩個人相擁而泣。

妳說,妳不知道在別人眼裡,妳是什麼樣的人,然而,那是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妳。漢娜,也許妳沒有給我們機會多了解妳。
「她問我錄音帶要怎麼錄,像我車上放的那種錄音帶。」說著,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就教她怎麼用我老爸那台老音響。」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然後,她問我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錄音。」

我們在那邊坐了一會兒,愣愣的盯著擋風破璃,但兩個人都沒出聲,也沒有看對方。雨刷還在擺來擺去,劃開雨水。我的手緊緊抓著安全帶。謝天謝地,還好只是撞到一根停止號誌。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說著,他轉過頭來看我。「克萊,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眼神。她一直看著我,視線始終沒有移開。她就這麼看著我,盯著我的眼睛,然後,她開始哭泣。她就這麼看著我,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們都難辭其咎。」他說。「至少都要負點責任。」
車禍?另一場車禍?同一天晚上連續兩場車禍?我怎麼沒聽說那天還有另一場車禍?
那個凹痕並不嚴重。我的意思是,也許凹得很厲害,不過妳還是鬆了一大口氣。因為,本來可能會更嚴重。本來可能會非常非常嚴重。比如說……妳可能會撞上別的東西。
我懂了。通常停止號誌是固定在鐵柱上,反光字體遠遠就看得到。可是出車禍那天晚上,那面停止號誌有點不太一樣。上面的字不會反光,而且固定用的桿子是木頭,不是鐵柱。
「說真的,謝謝你。」我說。其實,我跟他說謝謝的時候,不光只是感謝他開車載我。我感謝他為我所做的一切。剛剛我崩潰哭泣的時候,他表現得若無其事,我很感謝。在我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夜,他想盡辦法逗我笑。我很感激。
後來,我終於走到一座加油站。就是地圖上C-7的紅星號。我打公共電話報警。結果,一聽到對方的電話鈴響,我忽然不由自主的緊緊抓住話筒。我心裡有另一個聲音在說,希望不會有人接電話。
「那麼,她為什麼要找你?」我問。「她為什麼要和-圖-書把錄音帶交給你?」
我按下播放鍵。

我關上車門,忽然覺得胃舒服一點了。

不過,你們當中有些人去了。你們有人去參加他的喪禮。
「沒有啦,媽,我發誓。」
「騎腳踏車來的。她每天都騎那輛腳踏車去上學。」
我嚇了一跳。珍妮,我真不敢相信妳竟然打電話報警了。
那位老先生開車出去是為了把牙刷送回去。那是他太太告訴我的。當時,我到他家裡去,陪他太太坐在沙發上等警察過來。她告訴我,他開車是要到我們城裡的另一頭去,把他們孫女的牙刷送回去。孩子的爸媽到外地去度假的時候,他們把小孫女接回家來照顧,後孫女回去的時候牙刷忘了帶走。小女孩的爸媽說,他實在犯不著為了一把牙刷大老遠開車送過去。他們家裡牙刷還多得很。「可是這就是他的作風。」他太太告訴我。「他就是這樣的人。」
後來,警察到她家裡來了。
「才怪,這玩意兒一天到晚拋錨。」他說。「你沒看我老是在修理這台車嗎?所以,我跟她說,我確實需要一輛腳踏車,可是我不能平白無故接受。我必須回送她一點東西。」



然而,那天晚上掛了電話之後,我又在街上繼續遊蕩。因為我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再哭了。在我回家之前,我必須讓自己平靜下來。萬一我偷偷溜進屋子的時候,被爸媽發現我在哭,他們一定會問一堆問題。一堆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沒錯,確實在下雨,不過雨並不大。
也說不定妳是有點哭笑不得,覺得今天晚上怎麼這麼倒楣。
回想起來,當時我正在街上晃蕩著,從一個路口走到下一個路口,心裡納悶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離開派對現場。我絞盡腦汁,想把事情搞清楚,剛剛我和漢娜之間究竟怎麼回事。
老天。我顫抖著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結束。
此刻,距離派對那天,已經過了好幾個禮拜了。珍妮,到目前為止,妳一直躲我躲得遠遠的。妳確實很會躲,因為我幾乎看不到妳。我想,我可以了解為什麼。妳想忘掉那天我們做過的事——妳的車,還有那根停止號誌。還有,那件事所導致的後果。


要是我能夠預先知道,有兩部車會在那個路口的轉角對撞,我一定會立刻跑回派對現場打電話報警。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那種事。從來沒有。

學生會辦公室裡那位啦啦隊女生。
這時候,妳又大吼一聲:「滾出去。」
湯尼那輛福特野馬已經開到下一個路口。我看到他向左轉,然後車子就消失了。
「對不起,媽。不過,我可能還要再晚一點,今天晚上我可能就在湯尼家過夜了。」
喪禮那一天,去參加喪禮的學生不用擔心沒有上到課,因為沒有去參加喪禮的學生也沒有上課。老師讓大家自由活動。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
「因為,克萊,那種徵兆已經出現了。」他說。
於是,我終於下車了。我打開車門走下去,不過,我沒有關上車門。我回頭看看妳,發現妳眼睛直視著前方擋風玻璃——看著雨刷——兩手緊緊抓住方向盤。
而且,就算我想去哪個地方,我要怎麼去?我已經虛弱得沒辦法走路了,或者說,我覺得自己很虛弱。但事實上,我是虛弱得連試試看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過,有一件事是百分之百確定的,那就是,我很希望能夠離開這棟房子,把腦海中的思緒全部拋到腦後,什麼都不再去想。

那個人是因為看到車禍才向警方報案。而那場車禍的發生,肇因於那根被撞倒的號誌。我一直都不知道出了那場車禍……後來才知道。

妳立刻猛眨了一下眼睛,然後說:「漢娜,我沒有喝醉。」
還有妳。我們本來還有機會可以救妳。
「克萊,你在哪裡?」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擔憂。

我終於來到那根停止號誌前面。我伸出手指頭,撫摸著那根冷冰冰的鐵柱。

過去這幾個星期來,有好幾次上學的時候故意繞遠路,刻意避開那棟房子。看到那棟房子,我就想起太多事情,想起那天晚上和漢娜.貝克在一起,想起那種痛苦。我無法忍受在同一天晚上看到那棟房子兩次。
「不是。有些人一看到我手上拿著錄音帶,馬上就跑掉了。如果有人沒跑掉,那我就必須採取某種行動。所以,我會放一首歌給他們聽。」他說。「隨便找一首歌。他們會坐在我車上,就在你坐的這個位置。他們會覺得很奇怪,幹嘛我要放這首歌給他們聽。不過,如果他們收到錄音帶了,他們的眼神就會顯得失魂落魄,眼睛看著前面,卻不知道在看什麼。」
好一會兒,那句話彷彿懸在半空中,車子靜得令人有點不自在。
所以,現在我還不能回家。
「為什麼?」

我跟她說,上學之前我就會回家拿東西。然後,我們就掛了電話。

人行道上很潮濕,我兩條腿麻麻的,感覺好沉重。我拖著腳步走過馬路,鞋子踩在碎石子和落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種聲音聽起來好悅耳,令我沉醉其中。這種悅耳的聲音彷彿把音樂聲和嘈雜的人聲漸漸隔開。m.hetubook.com.com
「克萊,我相信你。」


我伸手扶住客廳的鋼琴,然後慢慢走到凳子前面,坐下來。
「我沒有吐在你車子裡,你應該有注意到吧?」

妳還記得當妳回到車上,妳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妳說:「真倒楣。」然後妳伸手要去轉動鑰匙……那一剎那,我拉住妳,不讓妳發動車子。妳不能就這樣開走。
珍妮,這卷錄音帶要講的就是妳的故事了。
他轉過頭來看我,表情很嚴肅。「克萊,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她要隨身聽做什麼。」
「什麼?」
可是珍妮知道。還有漢娜。說不定珍妮的爸媽也知道,因為她車上的保險桿很快就修好了。
「我跟他們說,事情好像有點不太對勁,我叫他們趕快去找她。可是,我不能告訴他們為什麼。」說著,他顫抖著吸了一口氣。「然後,第二天我到學校的時候,發現她沒來上學。」
於是,我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看到路口就轉彎,不知道要去哪裡。而那種感覺卻很舒服。夜晚的風涼颼颼的,街道上瀰漫著裊裊薄霧。雨停了之後,很快就起了霧。飄渺的薄霧。
「漢娜!滾……出……去!」

「過了幾天。」他說。「那天我放學回到家,看到門廊上有一個包裹。我拿到房間去,然後就開始聽那些錄音帶。可是,我實在搞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你就放其中一卷錄音帶給他們聽嗎?」
如果你有去參加喪禮,那麼,我要告訴你,喪禮那天學校裡是什麼情形。用一句話來形容……學校裡靜悄悄的。全校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學生那天早上都請假了。當然,多半是高三學生。不過,大多數的學生那天還是到學校去了,結果老師向大家宣佈,要是有人了忘了帶家長同意書來請假也沒關係,我們還是可以去參加喪禮,學校不會記我們曠課。

「怎麼說?」
可是她突然打斷我的話。她叫我冷靜一點。那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哭得有多厲害,不停地抽噎。

第二天到了學校,發現大家都在談前一天晚上發生的意外。那時候,我才知道是誰打電話報警的。而且,那個人向警方報案,並不是因為停止號誌被撞倒了。

我很想告訴他,我很遺憾。我很想告訴他,我很難想像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不過,我想,明天到了學校,我就會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了。明天,我就會親眼看到出現在錄音帶裡的那些人了。
假如時間像一條線,把你們每個人的故事串連起來,那麼,那條線到了派對就纏成了一個結。那個結越纏越大,越纏越大,到最後糾纏成一團亂,把每個人的故事全都扯了進去。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走了好幾個鐘頭,心中暗暗渴望霧會越來越濃,徹底將我呑沒。我忽然想到,我的生命或許會像這樣消失無蹤——說走就走。想到這裡,我忽然好開心。
「我知道。」他笑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鑰匙。「謝謝你的體貼。」
不知道剛剛妳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我只知道,妳站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片茫然。妳就這麼愣愣地站在那裡,愣愣地盯著那道凹痕,搖搖頭。
我打開隨身聽的蓋子,將帶子翻面。已結束了。
事實上,妳的手機才是最重要的。因為,珍妮,妳開車回家是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那根號誌。號誌被撞倒了,這才是問題。
老天,不會吧。

珍妮,一路上妳一直都沒有說話,沒有問我任何問題。我好感激妳。說不定妳也曾經有過什麼遭遇,或是看到派對上出了什麼事,而妳不敢告訴別人。應該說,不敢馬上告訴任何人。感覺上還滿有道理的,因為那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現在。
「嗨,媽。」
「不過,你的寶貝車好像從來沒有拋錨過吧?」我問。
但我終究沒有回頭。我一直往前走。我告訴自己,那只是一根停止號誌。只是一根號誌。只是路口轉角的一根號誌。如此而已,沒有別的意義。
我坐在路邊石上。剛剛我從湯尼的車上衝下來,跑到路邊嘔吐,而現在我坐的地方距離剛剛嘔吐的位置大概隔著幾公尺。當初我不知道派對是誰主辦的,所以我也就不知道誰住在這棟房子裡。此刻,如果住在這棟屋子裡的人跑出來叫我離開,我一定很樂意。我暗暗祈禱,不管住在這裡的人是誰,請你出來吧。
我轉了身,慢慢從那根停止號誌前面走開了。


那個轉角的停止號誌不見了。那天晚上正好號誌不見了。因此,那兩個駕駛人,其中有一個死了。
「漢娜,別緊張嘛。」說著,妳笑了起來。「反正停止號誌本來就沒人理會。看到號誌大家一樣衝過去,根本不會停。那現在呢,反正號誌也沒了,就算衝過去也不會違規,妳懂嗎?大家反而會感謝我。」
接著,我走到了剛剛湯尼轉彎的那個路口。剛剛他向左轉,不過,我向右轉。還要再過兩個路口才會到,不過,我知道就在那裡。那個停止號誌。
「那輛藍色的腳踏車。」我說。m.hetubook.com.com「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你當時一定是在搞你的車子,對吧?」


那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躲在外面不回家。派對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哭,可是現在,我再也忍不住了。

「難道她沒有寫張紙條之類的給你嗎?」

「她有請你幫什麼忙嗎?」

接著,妳忽然發現我在看妳。那一剎那,我注意到妳忽然皺起眉頭,不過,那種表情剎那間就消失了。接著,妳露出笑容,然後聳聳肩。
我也搞不懂當初為什麼要跟妳說實話。早知道我就隨便編個藉口。「我們至少要通報一下,說那根號誌被撞斷了。」我說。
我們兩個都笑起來。那種感覺很好,彷彿心上的大石頭落了地。那種感覺,彷彿在參加喪禮的時候抽身出來。或許很沒有禮貌,可是卻很有幫助。
另外一場車禍,那位老先生撞到一個我們學校的學生。漢娜知道那場車禍嗎?她知道那是珍妮造成的嗎?
我問妳手機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看到妳的手機就插在汽車音響下面。
「就算我問了,你認為她會告訴我嗎?」
這時候,他抬起手揉眼睛,擦掉眼淚,然後又抹了一下鼻頭。「我當初怎麼沒有想到該幫她做點什麼。」
「我不是說我可能會晚一點回家嗎?」
接電話的小姐告訴我,剛剛已經有人打電話來報警,警察已經在路上了。
接著,我下了車,關上車門。然後他就開車走了。
是珍妮.克玆。
看看地圖上B-6的紅星號。沿著派對現場那條路過去,第二個路口有一根停止號誌。可是那天晚上,有一段時間,那根號誌不見了。當時在下雨。有一個人開車趕著要送彼薩,急著想準時送達。另一個人開著車從相反的方向過來,準備要轉弩。
妳眼睛還是一直看著前面。「他們會追蹤到這支手機。漢娜,他們會追蹤到手機。」接著,妳發動引擎,叫我關上車門。
「沒有。裡面只有錄音帶。我搞不懂的是,那天第三堂課,漢娜也有來上。那天漢娜有到學校去啊。」
我寧願等。我希望電話鈴聲就這樣一直響下去。我好希望生命就這樣靜止在那裡……就像按暫停。
然而,你們應該知道,生命是不可能會這樣消失的。
「你剛剛說,她跑到你家去找你?」我問他。
這時候,湯尼立刻接著喊了一聲。「嗨,詹森太太。」

於是,妳立刻倒車,我連忙跳開,差一點就被車門掃到。
「雖然你沒有被列在名單上,不過,你也牽扯進來了,是不是?」
其實,我們每個人本來都有機會預防悲劇發生。我們本來都還有機會挽救。我們本來還有機會消滅那些流言,制止一場強|暴。
「幹嘛?」妳問。
我把地圖攤開,看了最後一眼。

到現在,我甚至還記得當時他們播放的每一首歌。
可是,我還是又叫妳把車子停到路邊。我說,我們回派對去找人送我們回家。明天一大早我會先開車過去載妳,送妳過來車子這邊。

要不是那天去參加派對,也許我根本就沒有機會認識真正的妳。基於某種原因,我非常感激妳,因為妳給了我機會認識妳。不管那次機會是如何的短暫,最起碼,妳給了我機會。而且,我喜歡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漢娜。說不定,我甚至會愛上她。
「怎麼了,你是怕他又要把你的引擎搞得亂七八糟嗎?」說著,我抓住車門的把手,準備要下車,但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於是立刻把手放開,掏出手機。「對了,可以幫我一個忙嗎?等一下跟我媽打聲招呼,可以嗎?」
漢娜,當時我們都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的路線不同,不過,大約都是在那個時間。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在街道上走著走著,目的就是為了想逃避。我想躲開妳;而妳,想逃離那場派對。然而,妳並不只是逃離派對,妳也在逃避自己。
可是,漢娜,妳卻決定不給我機會,不讓我有機會愛妳。是妳剝奪了我的機會。
「漢娜。她跑到我家來找我。」湯尼說。「那天,我本來有機會救她的。」
「她希望我能夠留著那輛腳踏車。」他說。「她說她已經用不著了。我問她為什麼,她只是聳聳肩,沒說為什麼。那就是徵兆了。可是我當時沒有看出來。」
不過,另一方面,我也只剩下一天可以再去想這個問題了。

我不知道在你們眼裡……我是什麼樣的人。從前不知道,現在也還是不知道。
下一個路口就到了。夜裡一片漆黑,遠遠的看得到的就只有那個停止號誌。
我不認識那位死去的駕駛人。聽說他是高三學生。後來,我在報上看到他的照片,不過,我認不出他是誰。感覺上,他就像我每天在學校碰到的大多數學生一樣,沒機會認識……以後,也永遠不會有機會認識了。
「那你今天晚上打算睡哪裡?」湯尼問。

我沒辦法再跟著她的地圖走下去了。我不想去那座加油站了。
知道有個人明白我聽的是什麼東西,明白那是什麼滋味,那種感覺真好。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聽這些錄音帶不再那麼可怕了。
原來她並不完全知情。和圖書她不知道另外那輛車上那位老先生。她不知道那位老先生就住在她從前的老家。她從前住的那棟房子。她不知道那位老先生的事,我替她感到慶幸,因為稍早之前,她就親眼看著那位老先生倒車出車庫,親眼看著他開車走了,而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
「等一下,湯尼,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沒有說她要隨身聽做什麼?」
「我知道,你是說過。可是,我只是在想,現在你是不是也該打電話回來了。」
「我不知道。可能會回家吧。不過,我還是先打個電話給她讓她安心,萬一我沒有回家的話。」
他忽然轉過頭去看著擋風玻璃,雙手用力抓住方向盤。「我該走了。」

或者,愛想什麼就想什麼。


後來,終於有人接了電話。這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淚水流到我的嘴唇上。我用力把淚水吸進去,然後告訴接電話的人,譚格塢路和南街的轉角……
我愣了一下。她很希望能夠相信我編的藉口。每次我騙她,她都寧可選擇相信我。
車子一片昏暗,靜悄悄的。車窗都關著,外面的世界彷彿還在沉睡。
他轉頭看看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說,她要把腳踏車送給我。」

我走到馬路對面,離派對現場越來越遠了。
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當時我沒有去留意,因為,坐在妳車子裡,我很安心。車子裡暖烘烘的,感覺很舒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緩緩擺來擺去,速度很慢。我看著那兩片雨刷,慢慢回過神來,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坐在車子裡。我又回到真實世界了。
我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每到一個路口就轉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我從手機上的電話簿裡找出老媽的號碼,然後按撥號。她立刻就接了電話。
「可是你要怎麼追蹤呢?」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有沒有收到錄音帶?」

雨下得不大,不過擋風玻璃還是一樣雨水漫渙,一片模糊,眼前所有的景物看起來如夢似幻。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感覺。這樣,眼前的世界就不會感覺太真實,太快速。
我搖搖頭。「她一定不會告訴你。」
這陣子,我越來越常想到死亡這件事。只是死亡這件事。可是那一天,大家去參加喪禮的時候,我開始有死的念頭了。
其實,當時我應該還是可以想辦法勸阻妳,或者,我最起碼應該把妳的鑰匙搶走。或者,最起碼,最起碼,我應該偷走妳的手機,打電話報警。
我閉上眼睛,在車上坐了好一會兒,聽著外頭的雨聲和雨刷的沙沙聲。
「不是。如果我這樣做,他們一定會矢口否認的,不是嗎?所以,我把一卷錄音帶拿在手上,等他們一靠近,我就叫他們上車,說我要讓他們聽首歌。只要觀察一下他們的反應,就明白了。屢試不爽。」
比如說,活生生的人。


「那還不簡單。」他說。「克萊,你偷了我的隨身聽。」
我忽然想到那天布萊德莉老師發的預防自殺的傳單,上面就有提到這種徵兆。「把私人物品送給別人。」
她知道那場車禍。

「我剛剛那些話沒有別的意思。」我說。「真的。」
後來,珍妮,妳把我扶到妳車上去。雖然當時我心思飄得好遠,兩眼茫然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然而,我卻感覺得到妳的撫觸。妳扶著我的手臂,讓我慢慢坐到右前座上。那種感覺好溫柔。妳幫我扣上安全帶,然後自己坐上車,開車走了。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唯一想得出來的理由,可能是因為錄音機是我給她的。也許她認為,既然我已經牽涉進來了,那我應該會配合她。」
妳叫我不要小題大作。妳說,我們兩個住得都不遠,很快就到家了,而且,等一下妳會盡量開住宅區的馬路——妳的口氣,彷彿這樣就不會有事了。
漢娜,我也不知道在別人眼裡妳是什麼樣的人。後來,妳走了之後,妳爸媽就在城裡為妳舉行了喪禮。喪禮那天,我幾乎沒有再聽到任何人談到妳的事。
波特老師說,參加喪禮是一種撫平傷痛的方式。可是我很懷疑。對我來說,參加他的喪禮是不可能撫平傷痛的,因為那天晚上,路口轉角的停止號誌不見了。號誌被某個人撞倒了,而另一個人……也就是我……卻沒有及時制止她闖出更大的禍。
車子右前輪撞上路邊石,整個彈起來。車子的保險桿撞上一根木頭柱子,柱子像牙籤似的應聲折斷。
湯尼把電門上的鑰匙拔|出|來,抓在手裡。那種感覺,彷彿跟我講話的時候,手裡需要抓點什麼東西。「剛剛開車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夠把這件事情說得清楚。後來,我坐在這裡等你聽錄音帶的時候,我還在想。甚至你剛剛吐得天翻地覆的時候,我也還在想。」

我叫妳把車子停在路邊。
這時候,妳忽然叫我下車,叫我滾出去。可是我不肯。我拚命想跟妳講道理。我說妳運氣很好,幸好那只是一根號誌。要是我現在讓妳一路開回家,我實在不敢想像可能會出什麼事。
「下雨嘛。」妳說。
「好吧,呃,你說你們是在做歷史作業,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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