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
芮瑪在二樓使用電腦,這裡的無線網路自動連接。她決定看看維基百科上與聖城相關的條目,卻忽然發現自己在看的是「聖城動物園」的條目。顯然有人把動物園的招牌掛在七〇年代舊金山的一家喜劇俱樂部上,然後這個俱樂部沿用了同樣的名字。一群有名的喜劇演員——羅賓.威廉斯和瑪格麗特.曹——都曾在這家俱樂部表演過。
「我想玩娃娃屋。」愛狄森說。
椅子上有蜘蛛,所以愛狄森坐在陽臺階梯上。她撿了樹葉和松果,做成桌子和小床,但效果不是很好。
大海也會在沙灘上留下訊息——裡面生物早就不復存在的貝殼、遺船上的木頭或樹枝,如今也已經磨亮得像石頭。愛狄森記下海鳥的叫聲和一般陸地上的鳥啁啾聲不同,海鳥是聲嘶力竭地喊叫。她寫下:「鯨尾的葉……」然後是「海獅等於美人魚」,此處她則畫上一個問號。
芮瑪想起這個血幕的意象曾出現在《水分子》和《除罪之途》二書中。這是愛狄森喜歡用的意象。
全部攪和成一團。愛狄森想要論及一些透徹的事物,也就是生活在未知與無法接觸的世界邊緣的那些東西。那是任何作家都無法想像的奇異世界,深不見底,只能看到表面。但她無法釐出條理。
「我要跟你談談。」女子開口。兩人把愛狄森留在椅子上。育兒室裡有張小床和一只波浪鼓。梳妝台前有面鏡子,上面放了一塊粉撲。書房裡有好多書架,只不過書本是畫在書架上。
「那不是拿來玩的。」女子對她說,「那是用來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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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訪談也回應了我們身處於科學的年代。她說:「若想像只是你想不起來的回憶呢?」然後她提出妥協之道,「或者想像全部都是化學?都是神經放電的結果?」
在這次訪談前後,愛狄森已經提過好多遍生平第一個娃娃屋和不幸已故的小小伯朗先生的故事。因為太常說了,所以這故事取代了她的記憶,至今已沒有伯朗先生的回憶,她只記得自己說的故事。
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五九年解散法人團體期間,聖城是一宗教社區,由威廉.E.里克一手創建,此人從商人變成手相師,又搖身一變,成為宗教領袖。在他九十六年豐富的人生中,被控多起罪行:重婚、逃稅、謀殺。一九四二年,他再次寫了多封景仰信函給希特勒,又被控煽動群眾,但從未遭到定罪。聖城的哲學是根據完美基督徒神聖法則,他定義出獨身生活、節慾、白人至上以及種族和性別隔離的原則。信徒的物品全數由里克所有,信徒稱和*圖*書他為「聖靈」。免受自己立下的獨身規定,里克和其中一任妻子莉莉安一起住在聖城一間私人住宅中。
此時,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家門前,一名男子下車,走進院子。他沒熄火。車裡的收音機正播放著平克勞斯貝(Bing Crosby,譯註:一九〇三~一九七七年,美國流行歌手、演手,曾獲第十七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所唱的聖誕歌曲。男子在她身邊蹲了下來,他身穿灰色毛褲,膝蓋沾到草、泥土和機油,髒髒的。「我帶妳去看聖誕老人。」他說。
「她只是個小傢伙。」女子的語氣很熱情。她站到一邊,讓愛狄森進去。「哈囉,小傢伙。」女人穿著一雙長襪,膝蓋那邊鬆垮,腳上踏著一雙繡花中國拖鞋,她的腳小得像小孩子。
「喀碰!」愛狄森發出爆炸聲,又是一個逃避問題的妙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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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嘆了口氣,說了聲好,然後要愛狄森把鞋子脫了,這樣椅子才不會弄髒,她也不准愛狄森碰娃娃屋。結果愛狄森脫了鞋子,她溼溼的襪子在椅子上留下印子。女子看到後,硬是把愛狄森的腳塞回鞋子裡。「妳的腳怎麼會弄溼?」她問。「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現在已經中午了,聖誕老人還不出現。他們叫愛狄森來到餐桌前,給了她一杯檸檬水和一個鮪魚三明治。男子快快吃完便離開了。愛狄森喝了檸檬水,然後在盤子上把三明治移來移去。「我不知道妳住的地方有什麼規矩,」女人說。「在這裡,我們要吃完才能走。」
愛狄森在早餐桌上撰寫一篇要在圖書館演講的稿子,工作室則留給她的正職——她的書。她在一本黃色筆記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又劃掉幾個,再多寫幾個字。芮瑪原本下樓要詢問她關於維基百科裡的聖城條目上與麥斯威爾.連相關資料,結果卻變成聆聽愛狄森說故事。內容是關於愛狄森的舅舅,也就是當時還是她父親的那人,如何在漁船上工作。他有時會向朋友借船,帶小愛狄森出海釣魚或賞鯨。
第二天她拿到一個哨子,掛在脖子上。如果下次有人再要她坐進車裡,她一定要用力吹哨子,吹到父母過來為止。他們逼她練習吹哨子,直到哨音聽起來宏亮又清晰。
屋裡有髮膠和香菸的味道。所有的椅背上都有布巾,椅子底下卡了一團一團的灰塵和狗毛。一名身穿藍色長褲和綁鞋帶的黑色鞋子的男子進來。嘴裡嚼著口香糖。「嘿,伙伴。」他對著狗說,接著對愛狄森說:「小姐,歡迎來到寒舍。」
飯廳裡有小小的瓷盤,上面畫著藍色的花,還有更精小的刀具。「妳可以開茶會。」男子說。「開始吧,把餐具擺一擺。」他打開冰箱,讓她看裡hetubook•com.com面的火腿和蛋糕。
男子開車時沒和她講話,但他既微笑又眨眼,還跟著收音機一起唱歌。開上斜坡路後開始有風,樹枝冒出來,就在頭上。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愛狄森已經睡著了。
「她只是個小傢伙。」女子說,恢復友善的態度。
許多人相信,推理小說家A.B.艾莉筆下的人氣偵探麥斯威爾.連,就是在此地長大。
最後,父親來了。他開著那輛綠色老迪索托(DeSoto),一把從陽臺上抱起她。「妳沒事吧?」父親問。「有人傷害妳嗎?」然後把她抱進車裡,她坐在百威啤酒的箱子上,看見父親和那女子說了好久的話。接著父親要她爬到前座,如此一來,他才能時時刻刻看到她。
晚餐時,她惹得大家大驚小怪,她知道如果這時她說她想要一個娃娃屋,她很可能真的能得到,雖然家裡不是很有錢,而且大人也告訴她好幾次,聖誕老人已經送過禮物給她了。
愛狄森的哨子一直戴到六歲。開始上學後,她就不再戴哨子了,因為別人也都沒有戴。只是那時,她早已忘記自己為什麼要戴哨子,只隱約記得聖誕老人很古怪(所以她擺這麼多聖誕老人在閣樓顯得更古怪),以及太平洋的後院裡那一座蝸牛之墓。
她忘了水桶裡的蝸牛,結果全死了。愛狄森通常會收集空的蝸牛殼,這次卻讓她很內疚。她將蝸牛和蝸牛殼一起埋進後院的玫瑰叢下。她一直整理蝸牛墓,但不到一個月,他們舉家搬到加州。
終於芮瑪想起自己究竟要找些什麼了!她要找的東西和舊金山喜劇表演、男人期待請女人飲酒都無關。她找到以下資料:
「那我想要看。」
經過長期勇敢與病魔奮戰,朱立安.麥克勒博士於星期二因癌症病逝。莫里森天文台最耀眼的星子殞落。
那晚父母坐在床邊叮嚀她,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再搭陌生人的車。聖誕老人絕對不希望她做這種事,如果有人說類似的話,一定是在騙人。
事實上,她的第一間娃娃屋有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這間娃娃屋早在伯朗先生之前就已登場,那時愛狄森三歲。這故事要回溯到他們還住在太平洋邊的時候。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因為她根本不記得這件事。沒有印象,沒有故事,沒有說故事的印象。
愛狄森的母親因為頭痛而要愛狄森到屋外玩。她將撿到的蝸牛放進到海邊玩的塑膠水桶裡。她對這些蝸牛大致上有安排。有點悲慘,她要牠們演一齣親情倫理劇。她沿著常春藤上的光滑黏液找到五隻蝸牛。當蝸牛開始逃跑,這整個遊戲就變成捏著蝸牛到處玩。
芮瑪花了半小時在Google上查詢聖城動物園,她讀到幾篇關於閉幕夜的文章,其中有個主持人回憶起自己如何請一名美女喝酒。他藉由一些滑稽的舉hetubook•com.com動,才請她喝了第二杯酒,於是他要一個不認識的人賠償他已經付出去的酒水費,俱樂部老闆還力挺他。但那名女子趁著接下來的混亂場面,留下六塊美金後便離開了,所以最後沒有人花錢買到有價值的東西。實在很慘。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三日,里克於州立艾格紐醫院過世,死前三年他曾改信天主教。他過世時,只剩下三名信徒住在聖城裡。
在那篇《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的訪談中,當愛狄森回答關於聖城的問題時,也試著說一說「想像」這回事。她說,小說裡總是結合了某些真實和虛構的元素。「我們活在八卦的年代。」她說,「有一種評論家只探討作者在作品裡所隱藏的私我。對他們來說,故事和作者是同一事物,並不考慮想像的部分。但這點很有趣,你無法解釋也無從了解,沒得教也說不出來,這就是咒語所在。」
在愛狄森的故事裡,她的父親/舅舅,會在天還沒亮就將她喚醒。他們駛進碼頭解纜,在黑暗中,那裡有上百雙發亮的橘色眼睛繞著他們打轉。那是惡魔的眼睛。他試著逼她少愛海獅。因為海獅太多了。牠們會把大海吃得一乾二淨,只要餓了,就會變得凶猛。牠們會跟著漁船,游入魚網,吃光魚貨,逃脫的時候還會把網子弄壞。「有時妳必須選邊站,」她的父親/舅舅這麼說,「魚或海獅。」
「來啊,小傢伙,」男子把愛狄森抱起來,穿過房間,讓她看隔板上的娃娃屋。他聞起來有甘草精的味道。愛狄森從沒見過娃娃屋,而這個有三層樓、十二個房間的娃娃屋做得很精巧,後面有鉸鏈,可以像書本一樣打開也可以闔起來。男人拖來一把椅子,讓愛狄森站在上面,他讓她看那個老爺鐘,老爺鐘還跟著實際的時間在走呢!她拿起鐘,將鐘靠到耳朵上,聽著滴答聲。
「我沒辦法整天看顧妳。」她告訴愛狄森。「妳去外面玩吧!」
她又逼著愛狄森上廁所,這次愛狄森真的尿尿了。「房子裡住了什麼人?」愛狄森問,此時女子正在幫她洗手。
愛狄森知道自己不該獨自到處亂跑,但和另一個大人一起上車去看聖誕老人又是另一回事。男子幫她把水桶蓋了起來,還壓了一塊石頭在上面,免得蝸牛逃跑。他讓她坐在副駕駛座——和父母出門時,她都是坐在後座的。她有一個百威啤酒的木頭箱子,裡面有幾支蠟筆和幾本書,她會坐在那個盒子上,就能看到窗外的風景。坐在前座的新鮮感一下就消磨殆盡,因為她能看到的東西也不多。
聖城,加州,位於37°09′25″N,121°58′44″W(37.1568904,-121.9788476)GR3,在盧斯加托斯上方的山丘上,舊聖克魯茲的十七號公路下。目前的郵遞區號是950和_圖_書260
愛狄森根本不用上廁所。爬下馬桶時,她滑了一下,一隻鞋子沾到馬桶裡的水,水花濺溼了她的機子。她用衛生紙擦乾鞋子,努力地把內褲穿好。「我好了,」她說。但女人在過了好久之後才回來,她把愛狄森抱到洗臉台上洗手。
聖城應許眾人一個完美的治理結構。路標寫著來者不拒:「若你考慮結婚、想過自殺、打算犯罪,請來看看我們的生活。」
整個聖城在一九六二年合併為法人組織,所有的土地財產全部歸於里克名下。二〇年代到三〇年間為聖城的全盛時期,那裡是開車往返海邊的熱門休息站。聖城提供旅客加油、用餐、喝汽水(威廉.里克聲稱自己發明了夏威夷綜合果汁氣泡飲料)、欣賞西洋鏡表演、用望遠鏡遠眺、拜訪動物園。這些額外收入每年預估可高達十萬美金。
這句話讓愛狄森覺得這個娃娃屋也許是可以出錢買下來。女子用上面印有臉紅小天使圖案的毛巾將愛狄森的手擦乾。「去外面玩。」她告訴愛狄森,伙伴也想和她一起去,但女子不讓牠出去,還說牠會弄髒自己。
一九二四年七月至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聖城開始了自己的廣播電台,電台代號為KFQU。雖然電台代號聽來不雅,但這只是其次。主打音樂節目播放各種曲風,包括當時火紅的瑞士約德爾歌手(yodeler)。該電台執照後來因「不合規定」而吊銷。
愛狄森試著用大海作為想像的象徵。她小時候曾被S.S.帕羅奧多和梅肯號的故事嚇過。帕羅奧多是一艘混凝土做成的船,擱淺在阿普托斯的州立海灘。而梅肯號,這艘飛船則在惡劣的天候中撞毀,這事發生在愛狄森出生前。九〇年代,她熱切地跟隨先進的紅外線科技,在南岬角定位出梅肯號的碎片。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殘骸,無論是像S.S.帕羅奧多,用肉眼就看得見;亦或是像梅肯號,隱約能感覺得到底下藏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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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發生什麼意外。」女子說,口氣變得不那麼友善了。她牽著愛狄森,來到浴室,脫下她的內褲,將她抱上馬桶。愛狄森的臉朝後,因為她太小了,一般人坐馬桶的姿勢可能會讓她摔進去。「妳是個大女孩了。」女子的語氣有種警告意味。「妳自己擦乾淨,好了叫我。」然後她關上門,那隻狗從另一邊用爪子抓門。
「如果有人問起,」女子說,「妳要記得,帶妳來這裡不是我的主意。如果有人問妳就這樣說。」
她去圖書館演講的題目應該是「寫作走下坡的衝擊」。她告訴芮瑪,講稿裡不
和圖書會提到這個故事,對圖書館來說,這個故事太黑暗了。(雖然芮瑪的父親總是告訴她不要小看圖書館員。他說,愛國者法案就是因為低估了圖書館員,如今圖書館員捍衛人民免受《一九八四》一書裡的極權之苦,而且不是每個人都像國會議員一樣沒骨氣。他們會讀書。父親押圖書館員贏。)
「全死了。」女子回答。
男子離開前瀟灑地向愛狄森行禮。沒有聖誕老人的跡象,但一隻興奮的梗犬繞著愛狄森跳上跳下,還舔她的臉。
在這個故事裡,他射殺了一隻海獅。由於海獅的表情既聰明,卻又高深莫測,如此地像狗,愛狄森如孩童般地對海獅充滿好感。再看看柏克萊和史丹佛,雖然現在沒人在吃東西,牠們卻蹲在她腳邊,期待著麵包屑。愛狄森說狗並不高深莫測,牠們的期盼和希望全寫在臉上,但海獅的眼裡卻是大海啊!所以對她來說,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隻生物被她敬愛的男人射殺,實在是很恐怖的事。但對他而言,卻稀鬆平常,而且根本也沒想過愛狄森會怎麼看待這種事。她告訴芮瑪,直到今天,她都還能看到那身軀,那血幕飄盪在水面上。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一九四〇年,十七號公路開通,舊聖克魯茲公路被取代,聖城迅速沒落。一九五九年,里克輸了一場錯綜複雜的地產官司後,聖城解散法人組織。後來發生一連串縱火案,多棟建築都神祕起火。
你大可爭辯漁夫一定會選擇魚,但這個故事有點不一樣。「這整件事讓我知道,」愛狄森說,「就算是你最愛的人,也是有能力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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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規定其實和家中的規定一樣。但愛狄森的母親製作鮪魚三明治時,會先把麵包烤一烤,這樣才不會溼溼的。母親也會切掉麵包邊,不加醃黃瓜。她也不會抹這麼多美乃滋,抹太多會全部都黏在一起。儘管如此,愛狄森還是有充裕的時間坐在餐桌上,直到母親投降。結果眼前這女子的耐力不敵愛狄森的母親。
一九三八年,里克首次參選加州州長。一九四二年不受煽動群眾之指控,再度參選。他的辯護律師是舊金山鼎鼎大名的馬文.貝利,曾贏過當事人精神異常而無罪釋放的案子。里克以替貝利在天堂爭取一席之地作為報酬。貝利卻索求現金,里克控告其人格毀謗,因為貝利曾說里克是「神經病中的神經病」,但里克敗訴。里克分別於一九四六年和一九五〇年繼續參選州長。
男子甩上車門繞過來,抱起愛狄森時卻將她吵醒了。他抱著她,走過一個有樹蔭的院子,再走三步便來到陽臺。他敲了敲門,把愛狄森放在一只搖椅旁,搖椅的把手和座位上有蜘蛛網,油漆已經剝落。屋子裡傳出狗叫聲。
一名女子開了門。「我把她帶來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