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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罪惡啊。這種事情，要怎麼原諒、遺忘呢？」

「知道，跟我媽媽一樣。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懷了他的孩子。」

這時大衛先生端著食物回來了，坐在我們旁邊說：「唉呀，我忘了戴手錶，不曉得現在幾點鐘了？」

每個人都在跳舞，但我覺得身上有點痛，很想站起來好好伸展四肢。這時天已經黑了，蟋蟀也開始叫了，鞦韆那邊傳來鐵鍊的吱吱聲響。我真的很懷念鞦韆鍊條的聲音，雖然每次聽見都會有種淒涼的寂寞感覺。我走到坎菲爾家的門口時，我還能聽見德露的笑聲，娜娜．法齊歐用義大利文在喊叫，聽見每個人都跟著音樂打拍子，但我看向坎菲爾家前廊的時候，卻看見他巨大的身影在那裡，我還以為魔鬼又要來抓我了，正想轉身要跑回人群裡，卻聽見坎菲爾先生在黑暗中叫我：「過來這裡，莎莉。」

強尼．法齊歐唱起今晚的最後一首歌〈這就是愛〉，每個人都找到伴跳起舞來。娜娜．法齊歐跟我說，這首歌名的「愛」這個字就是義大利文，很適合今晚的氣氛，因為群眾裡有好多人正跳著愛情之舞，例如我和亨利．費茲派屈克。我和亨利跳完一首華爾滋之後，他吻了我的唇。這是我的初吻。他的嘴唇有甘草的味道，我不太喜歡，至於其他部分還不錯就是了。

我把那個可以伸縮的銀色錶帶拉開，戴到手上，舉起手，把手錶放在耳畔，想起以前我喜歡把臉貼近爸爸的手，聽著手錶滴答的聲音，心裡就覺得好安全。

當晚，我再度被一種莫名的外力控制，不由自主地跳上舞台，把麥克風從芭芭拉手上搶過來，逕自宣布：「年度運動場女王的當選人是……溫蒂．拉杜爾！」

「你知道嗎，」我把手放在他那雙久被https://m.hetubook.com.com忽略、應該擦點乳液的手上：「我媽常說，忘記過去，原諒人家，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們坐著吃東西，看著參加舞會的人瘋狂跳舞，伊瑟兒和雷巴克很投入，跳得真好看，比電視上的人跳得還好。伊瑟兒把賈勒基太太放在輪椅上，推她出來走了一會兒，雖然大家都在背後指指點點，說蓋瑞先生和吉姆神父私奔到加州了，以後一定會下地獄，不過這些閒言閒語完全沒有影響到賈勒基太太。她臉上的笑容好燦爛，可能是吃了新藥的關係吧。

他雙手掩面，我看不見他的臉，但那個聲音是不會錯的。高德曼太太猜錯了。妲蒂房間裡傳出來的哭聲，不是坎菲爾太太的，而是妲蒂的爸爸坎菲爾先生的。其實，內心脆弱的人是坎菲爾先生。

「戴上吧，」她說：「我找人把錶帶調整了一下。它以後會陪妳一起長大。」

他把香菸扔進草叢裡說：「沒什麼心情慶祝。」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好多東西，多到德露已經朝著「胖小姐」的職場生涯跨出一大步。我也差不多。我們吃了娜娜．法齊歐的義大利麵和肉丸，又吞掉不少歐海拉太太做的牛肉（她馬上要和利歐丹警官結婚了），還有拉杜爾太太做的雜燴。連奈兒也仿效媽媽的絕活，做了鮪魚焗麵加洋芋片。（還是燒黑了，可是比起她上一次做的要好多了。）當然，伊瑟兒也烤了她最拿手的密西西比布朗尼蛋糕。以前的房東高德曼太太從她的花園裡採下不少新鮮番茄，放在草籃裡拿給我們。坎菲爾太太則是空手前來。

舞會結束後，維利特街上的每個孩子都互說「明天學校見了」。我獨自走回家，望著灰色的天際，心裡思索著「愛是永不止息」。世界上永遠有愛，愛會照耀出一道發亮的小徑，通往另一個美好的地方，如果你想忘了在你最沒有防備時所碰到的事情，那麼可以去這個地方躲避、休息。有時候你會碰到一hetubook.com.com些事，會永遠改變你人生的事。但無論遇到多麼可怕的事，你一定要以無比的堅韌不拔，繼續過生活。這不是爸爸告訴我的，是我那天晚上自己一個人想通的。

德露抓起我的手，用力捏著。我知道，后冠非我莫屬。但當芭芭說道：「年度運動場的女王是……」她的眼光轉到我身上……我卻轉頭看著溫蒂．拉杜爾。溫蒂牽著亞堤的手，露出非常純真的笑容。她身上穿著一襲粉紅色的晚宴裝，臉上塗了腮紅，嘴唇擦了閃閃發亮的東西。

他家前廊的燈光照映著他的面孔，那張臉顯出非常憤怒的表情，似乎馬上要大吼大叫出來，但馬上又回復平靜。

芭芭拉繼續說：「現在，年度運動場女王的當選人就要揭曉……」她轉身嚴肅地對著強尼說：「請放鼓聲。」接著又轉身回來看著台下的群眾，在舞台燈光下高舉手上的那頂假鑽后冠，它漂亮極了，簡直無法形容。

就這樣，螢火蟲在閃爍，空氣中充滿巧克力脆片餅乾的香味，兩條街外有狗在吠叫，我坐在歐海拉家前廊的階梯上，抬頭仰望星空，用我最堅定的聲音說：「湛藍的西方天空啊，是我呀，你的莎莉小女孩。請你轉告我的天空之王，我最偉大的天空之王：知道了，遵命，通話完畢。」

我站起來離開。那個聲音，那種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哭聲，我太熟悉了。我也明白，自己也講不出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話。世上最沉痛的事情，大概莫過於因為想念某人而哭吧。

轉眼之間，樹葉就變色了，我們也不再喝冰的阿華田，改喝熱的阿華田了。那天早上，伊瑟兒帶我們去蘇氏鞋店買了便鞋，又到坎菲爾店裡的「開學用品區」買了鉛筆、橡皮擦、蠟筆。接著我們三人買了可口可樂去外婆家，外婆把幾個閃亮的金黃色一分錢硬幣收進咖啡色的鞋子裡，嘴裡喃喃唸著：「存一點是一點啊。」

他指著照片問我：「妳知道這是誰吧？」

坎菲爾先生把手伸進褲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來。原來是妲蒂的照片。他可hｅtｕｂoｏｋ.ｃoｍ.ｃｏｍ能常常拿出這張照片來看，因為照片都有點磨損褪色。其實坎菲爾先生本人也給人這種感覺。照片中的妲蒂就坐在我們現在坐著的鞦韆上，兩手枕在頭後面，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一，二，三，麥克風測試……」芭芭拉站在舞台上，拿著麥克風喊道：「大家注意！大家期待很久的時刻終於來了……一，二，三，麥克風測試……」麥克風發出尖銳的高音，每個人都用手摀住耳朵，芭芭拉看了笑出來。在舞台上，強尼．法齊歐就站在她旁邊，很明顯，強尼整個人都被她迷住了。

「知道。」我看著他，他眼裡有一抹陰影。「妳知道她做了什麼事嗎？」

「嗯……今晚要選年度運動場女王，妳們認為會頒給誰？」芭芭拉有點開玩笑地問我們。

我把手舉起來，讓他看時間，想起了手錶的廣告：輕晃一下，滴滴答答。

「你錯了，坎菲爾先生。你應該讓妲蒂帶著小寶寶回來，因為你好想念他們。上帝應該不介意吧。」

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沒聽見，正打算再問一次，才聽見她回答：「開心？我原本還以為我來不及看到妳和德露長大……」說到這裡，她臉上並沒有出現以前常見的哀傷表情，可是聲音聽起來依舊很難過：「妳有沒有原諒我啊？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我和媽媽一起坐在長條椅子上，大衛先生去買東西吃了。我問媽媽：「妳現在開心嗎？」

維利特街的兩頭都用黃色路障封起來了，街上擺滿了折疊桌，桌上擺滿了食物。蓋瑞先生遠從加州打電話給伊瑟兒，託她去請強尼．法齊歐的樂團來舞會表演，錢由蓋瑞先生出。他出得起這筆錢，因為伊瑟兒說：「他雖然是個同性戀，但手頭相當寬裕。」然後還特地彎腰小聲跟我說：「告訴妳，蓋瑞那孩子有些點子真的很棒。」

事後回想起來，我在想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舉動，應該是因為溫蒂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零食附贈塑膠戒指。她比我更需要這個后冠。我知道我的生活會繼續下去，我以後會結婚，會生小孩，說不hｅtｕboｏk•cｏm•coｍ定結婚的對象就是某個藥劑師……可是溫蒂呢？嗯，至少，她這輩子都可以珍藏著那頂假鑽后冠。

亞堤牽著她往台上走，準備去領獎，但溫蒂先給了我一個超級大擁抱，接著不斷給周圍的人送上飛吻。她的儀態舉止，就跟真的女王一樣！芭芭拉又宣布，今年的年度運動場國王是泰迪．馬伯格。溫蒂一聽，也送給他一個正宗皇室擁抱，他也大方接受了。整個群眾陷入瘋狂，又唱又叫的，因為每個人（或說大部分人）都醉了。我發現喝醉了之後，人的心情會變好。

我走上他家的前廊階梯。有那麼一會兒的時間，我很想拔腿就跑，但這時他拍拍鞦韆旁邊的空位，我只好走過去，因為我不想沒禮貌。但這時我的心臟砰砰跳得好厲害，撞擊著我的肋骨。其實，我很怕坎菲爾先生，而且他以前好像沒跟我說過話。我猜他可能是想好好訓我一頓，因為我和德露常在他店裡偷東西，說不定他還會把大衛先生從舞會叫過來，告訴大衛先生應該把我關到少年監獄裡去。

我坐在他旁邊，眼睛看著他的手。他的指甲是用咬的，咬到很短。「坎菲爾先生，你為什麼沒有去參加舞會？」

他幾乎是有點暴躁地回答：「妳是妳媽的好女兒，母女全都是一個樣。」

樂團在棒球場的內野搭起舞台，演奏搖滾樂開山祖恰克．貝瑞的作品〈強尼要乖〉，每個女孩子都被強尼．法齊歐迷得暈頭轉向。連媽媽也來了，但她沒辦法跳舞。大衛先生把媽媽照顧得很好，還帶媽媽到蘇氏鞋店，跟紅鼻子售貨員吉姆買了一雙粉紅色的露趾鞋，媽媽好喜歡。吉姆現在是蘇氏鞋店最厲害的售貨員，因為霍爾已經被關了。還有，我以前在地下室那個放照片的鞋盒裡，看過一個包在裝餅乾縐紋紙裡的戒指，現在那個戒指就戴在媽媽手指上。當年大衛先生和媽媽訂婚的時候，把這個戒指送給了媽媽，而這麼多年來，媽媽一直保存著。

「蓋瑞先生吧。」德露回答。

午餐後，我和德露、芭芭拉三人坐在運動場的長椅上，享受暑假的最後一天。芭芭和圖書拉問我們：

德露這時正用上下唇夾著舌頭，讓舌尖露在外面，但她還是有辦法說話：「搞定了。」她把她脖子上那條繩子做成的鍊子尾端打了個結，然後舉高仔細察看。她那條繩子項鍊是白色和金色相間的，我和她都在為媽媽編新的鍊子，這樣以後媽媽就可以在鍊子上繫個哨子，只要她需要我們幫她拿東西，就可以吹哨子叫我們。媽媽現在還不太能走路，因為她的腿萎縮得太厲害了。

「今晚要封街辦舞會，妳們準備好了嗎？」

當天晚上，每家前廊上都掛著閃亮的聖誕燈，大家都很高興，因為終於恢復到以前沒有發生殺人案的日子了，人人都可以鬆一口氣。大衛先生形容這種氣氛，很像以前大戰結束時那樣，帶點喜悅，又帶著悲傷。

我看著大家在這裡，不禁想起我那個好有吸引力的爸爸，他一定會很喜歡這場舞會。我多希望他現在也在這裡。如果他在的話，一定會對我比出兩個大拇指，而我會跟他說：「對不起，我說了那些話。」他聽了應該只會用他那滿是棕色汗毛的雙臂抱著我，然後告訴我，雖然我在他車禍那天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他相信那些話不是出自我的真心。他還會說，他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做到了，他覺得好驕傲。我有幫忙照顧花園，而且有說到做到。

媽媽把手錶放進我掌心裡。奇怪，這隻錶看起來好像比以前小了。

「對了，我替妳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生日禮物，想要提早送給妳。」媽媽在洋裝的口袋裡翻了一下，拿出爸爸的天美時手錶。「他會希望妳擁有這隻手錶。」

「是因為妲蒂的關係嗎？」

「好，」我回答，但我心裡知道，我這個答案並不是誠心誠意的。我雖然已經原諒了她，也原諒了大衛先生，但我還有一件事要做，做完了之後，才能讓過去的事都過去。

芭芭拉大笑個不停，笑到最後德露用她註冊商標的惡毒眼神，瞪了芭芭拉一眼後說：「莎莉一定會當選年度女王。要是她落選的話，場面會很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