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後這段話裡帶了絲脆弱,她似乎也聽出來了,端起茶,又喝了一小口。我閉上嘴巴,全副注意力放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她把自己打包成性|愛的行動廣告,而我現在可以確認她度過了將近二十七年麻木的生活。
她提議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我的肚子已經叫得震天價響,所以我沒有反對。
我聳聳肩。「她以前只當過家庭主婦,之後也只能當家庭主婦吧。」
「安娜貝爾,別騙我。我見過他。整整兩次。真的,你應該要說他在FBI工作。」
「謝啦,不過老實說我沒有那麼多資產……」
「我要去上個廁所。」我低喃。
已經過了傍晚六點,諾斯特姆的咖啡廳人潮漸漸湧現。我排隊等待炙烤雞腿排以及香蒜麵包。凱薩琳點了杯茶。
鄉愁從喉中湧出,淚水灼燒我的眼珠子。我知道為什麼我永遠無法往前走。因為我只想回到過去。回到那一年的夏末。回到我以為世界是如此安穩的那幾個星期。
「真的?那你母親呢?」
「你們兩個好像不太喜歡對方耶。」
「他馬上帶著我們搬家。我們在某天下午打包好行李,搭上車,就此消失無蹤。」
這時,我終於瞭解凱薩琳.葛濃的想法。她說得很對。她從未逃出那個地底洞穴,就像我從來沒有脫離過狙擊目標一般的生活。
我父親掛在嘴邊的話是什麼?我夠強壯,速度夠快,我擁有戰士的直覺。
「沒錯!」
「不可能。」凱薩琳答得很快,「或許他們上過床,不過交往?她的野心太大,跟他合不來。我不認為她會看上職位低於檢察官的男人,說不定她的目標是黑手黨老大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一定很有趣。」
「你知道的,他們開始散布耳語,在操場上竊竊私語,在更衣室擠眉弄眼。我從來沒有反駁他們,因為他們說的都是真話。安娜貝爾,成為受害者就等於是拿到一張單程車票。你已經成了受害者,沒有人會讓你抹去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身分。」
「你對道奇警探有什麼想法呢?」她問。她大概是認為我沉溺在糖分之中,沒有注意到她嗓音中濃濃的渴求。
我點點頭。不過她的話馬上讓我洩了氣。早一步出手?搶在誰面前?像我這種人的未來有什麼需要思考的地方嗎?我已經接受二十五年的訓練,絕對不會涉入任何法律事務。撒謊。猜疑。不對任何人說真話。即使是在波士頓,我跟星巴克的同事們也只是點頭之交,替人打掃屋子時,我跟那些富有的客戶也不會產生更進一步的交情。我會上教堂,但總是坐在最後排。我不喜歡讓人問太多問題;我不想在神的面前撒謊。
我點點頭,感覺到她突然一僵。「你不是說你父親是數學系教授?」她尖聲發問。「是啊。」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邀巴比搬來亞利桑那陪我。我願意給他一切,我的身體、我的房子、無憂無慮的優渥生活。他拒絕了我。你知道這件事嗎?」
凱薩琳往後靠住椅背。她端起茶杯,手指開始顫抖,濺出幾滴杯中的液體。她放下瓷杯。「我父母從未談過那件事。」她突然說道:「某天我消失了。隔了幾天,我又回到家。我們沒有說起在我失蹤期間的事情。那二十八天彷彿就這樣一筆帶過,最好再也別想起。我們住在原來的屋子裡。我繼續上同一間學校。我父母繼續過著原本的生活。
「她沒有抗議嗎?她沒有阻止過你父親嗎?你雙親做了這些都是為了你?」
「很少人會這麼想。」凱薩琳放下茶杯,豔紅的指甲在桌上隨意刻劃。等她再度開口,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嗓音再次充滿了脆弱。
「就是這樣。」
她挑眉看著我巨大的三明治,還有一大包番薯薄片,然後繼續啜飲她的綠茶。我將三明治還有番薯薄片吃得一乾二淨,接著又回去拿了一塊紅蘿蔔麵包,這只是我的小小報和_圖_書復。
我緊緊閉上雙眼,把思緖切換到母親身上。想起她撫摸我頭髮的方式。想起阿靈頓的那個秋日午後。想起她說她愛我的那一刻,她說她會永遠愛我。
輪到凱薩琳聳肩,「其他女人都不太喜歡我,或許是因為我跟她們的丈夫睡過吧。哎,即使她們的丈夫沒跟我睡過,他們也會跟自己的祕書上床。如果你的丈夫想搞外遇,你會情願他搞上像我這種人,還是頭髮用雙氧水染成金色、挑鞋子品味很差的女人?」
「怎麼可能!」
我聳聳肩。「需求是發明之母。這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
「再說你活下來了。」
她笑了。「其他方面。」
我從口袋裡掏出派翠瑟利太太給我的照片,那是在他們家後院舉行的烤肉會。我跟朵莉並肩坐在野餐桌上,我們對著鏡頭咧嘴歡笑,手中各拿一枝冰棒。媽媽站在我們旁邊,舉起手中的瑪格莉特雞尾酒,朝鏡頭做出乾杯的動作,寵溺地對我們微笑。父親在後頭跟烤肉串奮戰,他也注意到相機的存在,說不定是聽到派翠瑟利太太高喊「笑一個」,他轉過頭,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沒辦法。他拿不到相關履歷。很少有偽造的駕照會附贈這類資料。他跑去開計程車。」
「沒錯。」
她對我露出真正的笑容。「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父親懂什麼?他籌措了那麼久的計畫,卻連一輛失控的計程車都擋不住。
「對。」
「我設立了一間空殼公司。」她的語氣完全沒變,「一切都掛在那間公司的名下,像是變魔術一般抹去所有的紙本紀錄。這是保命的唯一途徑。我可以叫卡爾森幫你想個辦法。」
「然後換了那些假名什麼的?」
我聳聳肩。「你是指他的工作態度還是其他方面?」
我的腦袋開始混亂了。「嗯,當然囉,要不然做這些要幹嘛?」
「不是這樣的。」我抗議道:「看看你自己一你一點也不軟弱無助。安布李歐出獄後,你沒有縮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發抖。你開槍宰了他,你比他還要強大。你接受了挑戰。凱薩琳,你贏了。
我抹抹眼睛,按下沖水把手,打起精神。要不然我還能做什麼呢?
「哪像我。我不斷接受訓練,沒有留下任何蹤跡。我這一生都在逃離某個我未知的對象。『誰都不能信。』這是我父親最喜歡的座右銘。『把所有的人當成敵人提防,並不代表他們不會襲擊你。』我不懂。或許我父親說得有道理。殘殺妻子的似乎都是英俊瀟灑的丈夫,許多溫文有禮的男童軍隊長私底下是連續殺人魔,沉默寡言的同事某天會掄起AK-47衝鋒槍瘋狂掃射。天啊,我甚至懷疑附近的郵差是不是不懷好意。」
「如果我發現他光著屁股躺在我床上,我不會把他踢出去。」
說到我的小生意,要是訂單接得太多,要是我想雇用幫手呢?我的假身分證件能通過開業執照部門跟人力派遣公司的檢視嗎?我一直告訴自己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告訴自己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中,我有我的夢想。我不要當我父親的棋子!但事實上我只是在虛度人生,隱姓埋名,陷入生活的泥淖。我的窗飾生意沒有任何成長。我沒有認真跟任何人交朋友,甚至是談情說愛。
「少來了。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關係到你的安全。相信我。我晚點就叫卡爾森處理相關事宜。安娜貝爾,你得好好思考自己的未來。真正的安全就是比別人早一步出手。」
凱薩琳彷彿讀出了我的心思,她抬起頭,直視我的雙眼:「安娜貝爾,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走到洗手臺邊,將照片小心地放在檯面上,不讓濺起的水花沾溼。凱薩琳晃了過來,打量我映在鏡中的影像。她重新塗了口紅,梳好那頭長長的黑髮。
凱薩琳愣愣地盯著我。「等等,別急。」她看出我的煩躁,「我不是在開你玩笑,我只是想搞清楚,在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你父親……」
「我也喝完了。和-圖-書」
她跟我走進豪華的化妝室,在鑲金邊的鏡子前挑了個位置。我鑽進廁間,額頭貼著金屬門板,努力恢復冷靜,把注意力找回來。
「理查不是跟蹤你的人。你七歲那年,他已經入獄了。而且理查的幻想中只有肉體接觸與支配。他還沒有聰明到會跟蹤自己的獵物。」
我絕對不會談戀愛。我不會擁有任何家人。逃了二十五年,我的父母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而我依然恐懼。
「沒錯。沒有別的方法能保住我們的性命。對了,你應該要叫我譚雅。」
我搖搖頭。
「嗯,簡單來說就是吉米把我揍得七葷八素,那晚巴比做出了正確的決定,現在我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你懂了吧?」
「你父親教你的?」她再度揚起眉毛。
「那你父親怎麼會知道那些犯罪學跟自衛的知識?」
我們站在一塊的模樣真像是一對姊妹。只是她一身奢華,生來註定就要被人捧在雲端上,而我只能當個住在暗巷間的瘋狂貓女。
「他不是在麻省理工學院教書?」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
「安娜貝爾,我好恨那棟房子。我恨我父母沒有拯救我。我恨我住的社區。我恨學校裡每一個在十月二十二日安全回家,沒有幫陌生人找狗的孩子。
「那年你才十二歲。那件事不是你的錯。」
「他有跑去你家裸睡嗎?」
「那是在他射殺你丈夫之前還是之後?」
她笑出聲來,從喉中竄出的性感笑聲惹得周圍幾名用餐的客人轉頭偷看。「你以為我活下來了?喔,安娜貝爾,你真是個寶。現在輪到我來訪問七歲時曾經是跟蹤狂目標的你啦,你一定學到了什麼東西吧。」
「我從來沒有原諒過他們。在我痛苦到只想把房子拆成碎片的時候,他們竟然還能繼續生活,維持正常的運作,繼續呼吸。我無法原諒他們。我想要挖掉我的眼球,我好想大吼大叫,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拜託,我只是想獨處一下。」
她的視線往下飄,落在那張照和圖書片上。「你的家人?」
「我們不是這種關係。」不過巴比全|裸的畫面在我腦海中停留的時間長得超乎我的預期。「嗯,我想知道他跟D.D.是不是……」
她微微一笑,聽到我說出那個小小的事件,她似乎有些開心。「在那之後。你一定是聽D.D.提到這件事,對吧?她一口咬定我設計巴比殺了我丈夫,我認為她看太多懸疑小說了。你聽過奧坎剃刀原則嗎——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
「以前我是專業的踢拳擊手,」我聽到自己發出僵硬的聲音,「我父親把我的人身安全看得很重——他親自教我自衛技巧和犯罪學方面的知識。他教我什麼時候要跑,什麼時候要奮戰,如何分辨各種不同的情勢。我成長的過程中換了十多個假名,住過十多個不同的城市。相信我,我知道狀況有多危急。」
這就是與我擦肩而過的命運嗎?我父親決心帶我逃離的就是這樣的人生嗎?若真是如此,為什麼我心底沒有絲毫慶幸呢?因為我只覺得悲哀。深沉痛苦的悲哀。這個世界是如此殘酷。成年男子獵捕小孩子。人們背叛他們的愛人。做過的事情再也無法挽回。世間萬物便是依循這些原則運作。
她揮手掃開我的假名,顯然毫不在意我的抗議。「你父親後來在佛羅里達州的大學有找到新的職位嗎?」
「喔,我也是啊。」凱薩琳接得很快,「還有水電工、工友、客服代表之類的人,他們手邊擁有的資訊情報多到嚇死人。」
她聳聳肩。「我要補個粉。」
凱薩琳選擇諾斯特姆百貨作為解放身心壓力的地點。她的司機讓我們在百貨公司前門下車,她輕快地向司機交代,說需要他的時候會打電話聯絡。他把車子開去某個私人司機等待女主人召喚的休息處。我跟隨凱薩琳走進店裡。
「不知道。」
我聞到熱呼呼的漢堡肉、剛除過草的庭院、還有切塊玉米經過燒烤的甜香。我聽到隔壁庭院的撒水器,還有別家小孩子玩耍喧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