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整理好他的圍巾。
「謝謝你的可樂,」他終於說。
「巴比,你在做什麼?」
「什麼時候的事?」
他終於抬起頭說,「我不想再談下去了。」
「我不知道。」他回過神來。她說得對,其實他知道。「我想她會被嚇壞。在蘇珊的世界裡警察都是好人,維持治安。在她的世界裡,警察不會在小孩子面前打爆別人的頭。」
「代理孟喬森症候群不是很常見,但我看過每年有一千兩百個新案例的預估值。」
「那你怎麼成為狙擊手的?」
「有人告訴過你嗎?葛濃夫婦控告我謀殺。他們用一些花俏的法律程序控告我殺了他們的兒子。老實說,醫生,我不認為『好』的概念還適用於我現在的生活。」
蓮恩醫師舉起手。「法官來詢問我的專業意見。我見了他三十分鐘,然後我介紹他去找我認為最能幫他的一位同行。」
他離開閃爍的答錄機,走進小廚房,打開冰箱門看著空盪盪的內部。
「那你怎麼說?」
「我想你在這方面有些經驗?」
「就我所知,將近十年來我們都遵守諾言。直到昨晚。」
「我確定她沒辦法面對。」
「我的女友,」他更正,「我的前女友。」
她興趣盎然地看著他。「所以你受過注意一切的專業訓練。你在現實生活中會反常嗎?不管到哪裡都注意所有瑣碎的小細節?」
「我進了警隊之後,開始在下班後上酒吧。跟同事打混,說說笑,喝幾杯啤酒。你知道的,因為能幫我放鬆。或許某些時候,我不只喝幾杯啤酒,或許我喝多了,多到隔天我上班遲到。然後某一晚我接到電話,有個同事剛抵達一處車禍現場。是我父親撞到樹。壞消息是,我父親開著GM卡車以時速四十哩撞上那棵櫸樹,車身都變形了。好消息是,我父親只有頭皮擦傷。卡車毀了,但他還活著。」
「嗯,」她附和。
她期待地看著他。
他聳肩道,「我喜歡穿制服。」
「請解釋。」
對,就這麼辦。管他的好心上司,管他的完美蘇珊,管他的陰暗危險的凱薩琳.葛濃,她的指甲抓過他胸口就讓他喘得像隻蠢蠢欲動的賽狗。全都去死吧,他不需要別人。
他想打電話給蘇珊,但是該說什麼呢?我是白癡。我是混蛋。更糟的,我是殺人凶手。沒一句聽起來有幫助,也不能改變任何事。
「你有向令尊問過關於令堂的事嗎?」
「我也不喜歡跟父親談我的問題。」
他平靜地說,「我可以說是因為有人請我喝酒。我可以說是因為多年來第一次,我沒在值班,所以可以喝酒。我可以說是忍了十年,喝一杯啤酒能有多少害處?我可以說很多理由。」
今晚,她在週末被叫來拯救一個陷入危機的員警,完全沒穿正式服裝。因為天氣嚴寒,她穿了深褐色緊身褲跟包住脖子保暖的愛爾蘭針織毛衣,放下了栗色長髮,看起來應該要拿本和_圖_書好書或陪個好男人躺在石砌大壁爐前休息。
「有什麼徵兆?」
他穿上外套、圍上圍巾後說,「你想葛濃法官有可能是對的嗎?」
「對,KIMS。我不記得是哪些字的簡寫了,那好像是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小說標題之類的。重點在於觀察。你到野外去,教官給你六十秒去找出十件東西並且描述它們。你抓了望遠鏡就出發。」他指著可樂罐。「我看到類似壓扁汽水罐的東西,外表很新,紅白兩色,可能是可口可樂。」——他把罐子推倒——「可能是空的。或者,我看到像是一段電線的東西,約十八吋長,綠色外皮。看來一端被切斷,我看得見銅芯,很髒。諸如此類。」
他做個鬼臉聳聳肩。「蘇珊或許會說我什麼都不注意。上次她剪了頭髮,我花了兩天才發現。」
「他會這麼做嗎?」
他向前傾身攤開雙手。「OK,我每個月要上一次射擊場,確認我的技巧符合水準。但是在現場實際任務中,我奉命開槍的機率大概是百萬分之一,我受訓就是為了要做好準備。但是日復一日,我做的多半是觀察,狙擊手就是偵察兵,我們用我們的瞄準鏡或望遠鏡看別人看不到的狀況。我們辨識有多少人在場,他們穿什麼,在做什麼,我們是整個團隊的耳目。」
「幫吉列刮鬍刀開堆高機。」
「我原本想去苗圃買個榕樹盆栽。」
「是啊。」他捏扁可樂罐,「真是個爛差事。」
「那就坐下。」
「你就直接走了?讓我弄清楚。你完全沒跟女朋友提起開槍的事?」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巴比看她一眼。「我都已經去了,不管恰不恰當,已經不重要了。」
「你媽呢?」
「你不認為她有辦法面對這種事。」
「從沒斷過。像是KIMS遊戲。」
「我不喜歡跟陌生人談我的問題。」
「喔,」他說。
「巴比,你會酗酒嗎?」
他嘆氣。「申請加入戰術小組時,必須接受各種武器裝備的考試,我選了步槍而且非常拿手,隨便練習一下我就成了專家,所以我的隊長問我想不想當狙擊手。」
「結果我喝酒了。」
「你星期五有提到她。你不是說一切順利嗎?」
「為什麼?」
「更重要的,巴比,你仍然如此認為嗎?」
「蘇珊是誰?」
「結果有效嗎?」
「我一直看到他的臉,」巴比耳語說,「每當我閉上眼睛,就看到他的臉。媽的,我只是盡我的職責。」他低下頭,「天啊,我不知道會這麼痛苦。」
「幹,」巴比說。
「其實沒有。」
「我不知道。」
「似乎很難想像,女人為了爭取關心傷害自己的小孩。」
「你想要成為狙擊手?你一向喜歡玩槍嗎?」
「今天我跟納森.葛濃的醫師談過,」巴比突然說,「他對那孩子也沒有確定的診斷。」
和_圖_書「KIMS遊戲?」
「我父親怎樣?他同意了。」
在他腦中最後仍有正常功能的一塊忽然想到,現在如果不立刻做點什麼,他一定會淪落到酒吧去。一旦進去,就會喝酒。
「因為我剛認識你。因為我感覺不自在。因為……該死,隨便你說。我是男人,有時候我們就是會說謊。」
「圍上我的圍巾啊。」
「我爸也愛喝酒,」他說,「喝很多,每晚。下班回家就直接到冰箱拿酒喝。他說能夠幫他放鬆。畢竟不過是幾瓶啤酒嘛?沒什麼大不了。當時我哥跟我都還小。我們相信他的話。只是過了一陣子,我們都知道他不再只喝幾瓶啤酒而已。
「為什麼是昨晚,巴比?」
「夠多了。」他又吸口氣,「我不該喝酒的。」
「巴比,」她低聲說,「我不知道那一家人是怎麼回事。更重要的是,你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
「沒錯。好吧,你因為當太空人似乎沒指望才當了警察。為什麼加入戰術小組?」
「是。告訴你吧,你錯了。」
「很久沒有了,」他放下捏扁的可樂罐,眼神銳利地望著她。「現在你又問到我家人了。」
「你想跟你父親談談會有幫助嗎?」
「我不知道。他記下了我給的人名,然後道謝。」
「葛濃法官從同事那裡問到我的名字,他來尋求某種心理現象的特定資訊,或許你聽說過,代理孟喬森症候群。」
「有人死了,說因為我不瞭解內情真的是個好藉口嗎?」
「快說!」
「對。我爸收集槍械,做些改裝工作。但那些都是手槍,老實說,我爸也不是很愛射擊,只是喜歡玩手槍。機械的部分,欣賞高級產品的美感。」
「不曉得。」
他終於令她吃了一驚。「你從來沒用過步槍?在加入特種戰術行動小組之前?」
巴比從地毯抬起頭看。「我爸醉了,酒測值超標了一兩度,他根本不應該開車,他很他媽的幸運只是撞到一棵樹。那晚嚇得他屁滾尿流,我也是。就像電視廣告說的:這是你的人生。這是你喝太多酒之後的人生。
「六個月前?那個人為了孫兒的安全尋求專家建議,卻拖了六個月懶得行動?」
「於是我們發誓,我告訴他如果他戒酒我就戒酒,我想我是在幫他,我猜他也認為那是在幫我。」
「可以這麼說,」他轉動手裡的可樂罐。遠遠看來,她的地毯是濃郁的深綠色,但現在他看得出那不是單一顏色,而是許多線條的混合。不只綠色,但是看起來是綠的。
「那白天和_圖_書呢?」他像個白癡繼續追問,「有做什麼事嗎?」
巴比回到了家,答錄機裡大約有三十則留言,其中二十九則來自嗜血的記者,每個人都保證刊登他的說法以換取獨家——我有提到獨家嗎?——專訪。第三十則是他的隊長,邀他過去吃晚餐。
「有其他家人是執法人員嗎?朋友、同僚、親戚?」
「法官告訴我一些關於他媳婦凱薩琳的事,他想知道像她這種背景的人是否可能符合代理孟喬森症候群的描述,基本上他想要我告訴他,在未經檢查的情況下,凱薩琳是否捏造他孫子的疾病或故意讓孩子生病,以便爭取自己受到關注。」
蓮恩叫他直接上來她的辦公室。上次看到她時,她穿著套裝,褐色長褲、正式的外套、象牙色上衣。他猜想是昂貴的衣服,但他不在乎穿著,那身衣服看起來太陽剛了,像是肩膀上裝了晶片的企業女強人在董事會的打扮,跟她的笑容不協調。
「巴比?」她催促他。
「你說謊?」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我們繼續討論之前,」稍後她說,「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我自己也有牽涉到本案。我見過葛濃法官。」
「她就一聲不響走了?」
「不要。」
「沒錯,我是叛逆的小孩。」他仍然感覺敵意。
巴比拿起手機撥號,趁他還來不及後悔時,走出門外。
「被控謀殺一定很不好過。」
「你真是目中無人。」
「所以你是第一個?開創新的家族傳統?」
「你擅長?」
她的表情維持平靜。又過了片刻,巴比不甘願地離開她的辦公桌。他坐回去,拿起可樂罐在手上轉動。他感覺胸中有點動搖、喘不過氣、驚慌。可惡,他真痛恨這種感覺,彷彿全世界旋轉著離他而去,再也無法控制局面。
「先前我從來沒用過步槍。」
「他是做哪一行的?」
「醫師,我會逮到她,」他低聲說,「如果她傷害那孩子,如果她設計我殺死她丈夫……凱薩琳.葛濃或許自認懂得怎麼玩弄男人,但她從來沒對上我這種人。」
「很抱歉,我打亂了你的計畫。」
「為什麼?他為什麼來找你?他想知道什麼?」巴比靠到她桌上,咬牙切齒,肌肉賁張地問。他氣壞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顯露無遺。
伊莉莎白坐在她的接待櫃檯邊緣,看著她的病人洩氣地穿上衣物。「我不知道。」
「呃,你不是第一個。你做了什麼?」
「對。」
「喝很多嗎?」
他選了可樂,婉拒她給的玻璃杯。她坐到辦公桌後面,他回到星期五晚上坐過的高背椅上,端坐在椅面外緣。
吃披薩吧,他想。他走到附近披薩店,點了個派。但是一想到披薩就想到啤酒,想到啤酒又讓突然他心跳加快,口水直流。
「我不知道。」
他的目光落到地毯上,一個字也沒說。
「我不確定,」他被迫仔細考慮她的問題,他不確定自己喜歡實話。「和*圖*書我不喝酒的時候日子比較好過,」他終於說。
伊莉莎白沉默片刻。然後她說,「你覺得這麼做好嗎?」
「挑戰性,」他立刻說。
「你天生擅長用槍?」
伊莉莎白仍然平靜地看著他。「昨晚我跟葛濃法官說,如果他同意,我會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告訴你。但是我得警告你,我不認為會有幫助。」
「道奇警員,請坐下。」
「我說那不是我的專長領域。就我所知,代理孟喬森症候群沒有具體的描述,我說如果他真的認為他孫子有危險,應該立刻尋求專業協助並且採取法律行動把孩子跟母親分開。」
「你又想喝酒了嗎?」伊莉莎白低聲問。
巴比直接盯著她的眼睛。灰白的目光中有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讓她有點呼吸困難,讓她寒意入骨。
「告訴我!」
布魯尼是個好人。他會照顧他的隊員,凝聚大家團結。他很誠心地邀請,巴比應該去的。這對他會有幫助,讓他離開家裡,遠離進一步的麻煩。但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會去。
「那是因為?」
「我整天都在忽視你的勸告。」
「你父親呢?」
「呃,那麼,談談槍擊事件吧?」
她當下沒有說什麼。話留在嘴邊,感覺越來越沉重。他終於拿起可樂喝了一口,然後抬頭看天花板,在紅木框的陰暗天花板上方,吉米.葛濃的臉孔像白天一樣清晰。白人目標持槍指著妻兒。白人目標似乎真的很驚訝巴比的一百六十五喱子彈射進了他的頭顱。你知道死人是什麼表情嗎?驚訝。你知道大家怎麼看殺死他的人嗎?崇拜、同情跟恐懼。
他覺得還是說重點好了。「昨晚我上了酒吧。」
「六個月前。」
「他不是我的病人。」
「我猜只有你了。」
「小孩子有長期異常的病史,而病理學無法解釋。小孩的健康狀態陷入大起大落的長期循環,或者有過嬰兒粹死症的家族。」
「我說謊。」
她拒絕被吸入他的諷刺話題。「巴比,星期四晚上是個可怕的悲劇。對你,對葛濃家族,對小納森都是。你真的認為現在查出什麼事能讓你對殺人感覺好過一點嗎?」
「嘿,是你問的,我照實回答而已。」
伊莉莎白長嘆一聲搖搖頭。伊莉莎白想對他說點什麼,但是心知不會有任何幫助。他並不打算聽進去。或許巴比還沒完全理解,但她很清楚槍擊那一晚他認同的是誰,而且不是那個拿槍的父親。
「我猜是吧,」但是這個想法令他不安,他立刻修正,「當狙擊手不只是開槍而已,正式名稱是狙擊觀測手。」
「好吧,談談你的工作。為什麼當警察?」
「我不知道。小時候我就認為我會當太空人或是警察,但太空人這檔事比較難實現,所以我成了警察。」
「因為我擅長。」
她看著他似乎被他逗樂了。他抱怨完上次的療程之後,利用閒聊當作拖延戰術,雙方都心知肚明。有一瞬間他以為她會拆穿他和*圖*書,逼他講正題,但是她回答了他的問題。「老實說,我今天沒做什麼有趣的事。想過去跑步,但是覺得太冷了。想要下廚,但是我太懶了。想過看書,但是我太睏了。所以我今天大半時間都在計劃生活,然後推翻它。整體來說,我會認為是完美的一天。你呢?」
伊莉莎白整理桌上的一些文件。沉默持續著。「我們談談你的家庭吧?」伊莉莎白終於問。
「你想加入戒酒團體會有幫助嗎?」
「巴比,我要問你一件事,但你不用立刻回答,我要你認真想清楚再說話。警察都是好人是在蘇珊的世界,還是巴比的世界?『警察不會打爆別人的頭』是在蘇珊的世界,還是巴比的世界?你說過你很生氣。但是巴比,你不也受到了驚嚇?」
「巴比,還有誰能幫你?」
「你在開玩笑吧,」巴比從椅子上跳起來,激動地盯著她,不敢置信。「這樣不算利益衝突嗎?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一面聽別人的心理問題,一面聽控告他的人的說法?」
「你原本有事嗎?」他忍不住問。
「胡說,」她說。他眨眨眼。「你是聰明人,巴比.道奇。你比你表現出來的更聰明,你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你為什麼不跟蘇珊老實說?你只是不在乎嗎?」
這個影像讓巴比暫時愣了一下,他解開圍巾掛好外套時不敢跟她目光接觸。「你要喝點什麼嗎?」她在辦公室門口問,「水、咖啡、汽水、熱巧克力……」
「什麼?」
「你以為呢?」
「對。」
「但那樣是在說謊?」
「快過來吧,」布魯尼對答錄機大吹法螺,「瑞秋烤了半隻牛,還有十磅的馬鈴薯泥上桌。我們可以大吃一頓,猛放屁,然後聊天。一定很好玩的。」
「不盡然。」他嘆息,又深吸一口氣。「走的是我。」
「死都不要。」
「沒關係。」
「你提到了好幾次你在吉米.葛濃的兒子面前射殺他,你似乎真的很困擾。在這個情境中你,真正認同的是誰?你不安的是強大的父親死在孩子面前,還是無助的小孩看著他愛的人死掉?」
醫師似乎對這句話不太高興。「你跟蘇珊發生了什麼事?」
他繼續望著地毯。
「那不是藉口,巴比,那是人生的現實。」
「你受了這種訓練?」
伊莉莎白俯身,表情慈祥。「巴比,昨晚你做了非常機靈的觀察,你說戰術小組沒有資訊這種奢侈品。你記得嗎,巴比?」
「沒有。」
他坐直身子。「你這算是什麼醫師?」
伊莉莎白嘆口氣,用指甲輕敲桌面。「巴比,你為什麼來當警察?世界上有這麼多種職業,你怎麼踏入這一行?」
「你對納森.葛濃沒有任何責任,」伊莉莎白低聲咕噥說,但是巴比已經走出門外了。
他需要一杯啤酒。
「是啊。」
「不客氣。」
「不,」他沮喪地說,「我就像法官跟陪審團一樣出現,射殺了一個人。糟糕,真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