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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門邊時，他還是熱得要命，不過稍微沒那麼瘋狂了。母親剛扣好外套。他靜靜地跟著她走下三層樓，踏入寒氣中。

他還聽得見：

傑西臉頰泛紅。「我媽。」他低喃：「她在做研究。」

就算是被請出去也比直接轉身離開的好。他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他突然想到圖書館裡還有好幾個電腦使用站。甚至有人幫你檢查筆電的狀況，要是他們的老筆電需要急救，他媽媽就會來這裡。粉紅貴賓狗沒說她會用哪臺電腦，或是待在哪個地方。說不定她會像傑西一樣到處亂跑，直到找到空位為止。

介於啪和砰之間的聲響。一次。兩次。

巴利已經站起來，推開椅子。「那就後天啦。」

巴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想玩嗎？來吧，搬一張椅子過來。我們用你的熊登入，我給你看一些好玩的東西。」

傑西抬起頭，這裡已經不是圖書館門外。這裡已經不是波約斯頓街。「什麼？」他握著手機的手垂在身旁。他開始覺得不太對勁。傑西不能自己在城市裡亂跑。傑西不想自己在城市裡亂跑。

「喔，對啊。」巴利已經登出遊戲，抓起粉紅貴賓狗，塞進寬大滑雪外套的口袋。「嗯，跟你說，明天再來吧。到時候再跟你說。」

傑西很了解圖書館的結構。在某些下著雨的日子，母親會帶他來這裡「探險」，她把圖書館當作免費的設施，小孩子可以在裡頭跑來跑去，沒有花老太太大叫抱怨樓上有隻大象在跺腳。

「好啦、好啦。」巴利終於說道：「跟我來可以嗎？我要去抽根菸。就在圖書館門外。讓你看看要怎麼用我的手機登入，然後我們一起打曲球。但我真的得走了。」

傑西咬住下脣。他也想明天再來一趟，但光是今天他就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出得了家門。剛才跟媽媽說一聲之後已經過很久了，她絕對氣炸了，明天不可能會放他來圖書館。「我……放學後……」傑西喃喃解釋：「有事。」

「嗯。」巴利不怎麼在意的樣子。他跟傑西問了密碼，登入疆屍熊，然後他們開始在遊戲的世界裡閒晃。巴利先用鍵盤教傑西要做什麼。然後傑西用滑鼠努力模仿他的動作。有時候動作太快，巴利會一手按住傑西的手，教他如何運用滑鼠遊標——也就是上、下、左、右——來打得更快。比如說左、左、左、下、右之類的順序。

傑西瞄了手錶一眼，發現已經過了十五分鐘。「我馬上回來。」巴利還來不及回應，他就衝向母親看書的那一區，發現她正拱著背閱讀一本厚厚的書，一邊翻頁一邊皺眉。傑西匆忙大叫：「抱歉我遲到了跟圖書館員一起找到一套新的故事書我可以再去十五分鐘嗎？」

傑西現在全身發熱，汗水從他的後頸滑落，他尿急得直跳腳，可是他不想離開門邊ｈttｐs://ｍ.heｔuｂooｋ.cｏm.com，因為母親隨時都可能講完電話，那時候就要出門了，他們一定要出門。

槍口舉起。巴利連連後退。

「我想回家。」傑西輕聲哀求。

「真是遺憾。」

快啊、快啊、快啊、快啊！

不過那個男孩笑了。「嗯。我知道。」他咧開嘴，神情有點尷尬。他蓬亂的棕色頭髮有點長，貼在額頭的瀏海被他撥開。「跟你說，這隻貴賓狗不是我的。是我妹的。她去年生日收到這隻狗，又想要我幫她玩遊戲，所以我開始在那個網站上閒晃，後來……」男孩聳聳肩。「我妹妹再也沒有正眼看過這隻狗，不過我還是留下來了。棒球，每個星期玩三次。」

然後她面向年長的男孩。

「什麼？」母親抬眼盯著他。

傑西舉起他纏滿繃帶的熊，有些臉紅。「喔，呃……他現在是殭屍。死而復生的全壘打打者。」這些字句真是不清不楚，不過那個男孩，巴利再次笑出聲來。

「我要尿尿。你知道的，掏出小雞雞，噓噓、拉尿。」比傑西年長的男孩取回他的手機，開始解開牛仔褲拉鍊。

「傑西？準備好了嗎？」

房裡人很多。青少年、筆電、對著城市燈火的大窗戶、紅色的椅子、瘋狂的地毯，傑西亢奮到忘記呼吸，房間裡的景色在他眼前漂移。

「怎麼了？這裡只有我們兩個男生。有什麼問題嗎？」

她直視傑西，豎起一根手指。「噓。」

「你在玩遊戲嗎？」傑西靠得更近。

傑西想不出來該說什麼。只是抬頭盯著比他年長的男孩。

傑西轉身，發現有個女人站在他背後。她的棕色長髮綁成馬尾，那雙藍眼睛裡頭帶著他這輩子見過最嚇人的神情。傑西同時體會到兩件事：她對他露出的微笑，就跟巴利一樣讓他不安：她手中握著一把槍。

然後是一片寂靜。

只要傑西打中球，巴利會為他歡呼，壓低聲音，不讓其他人趕他們出去。要是傑西揮棒落空，巴利就會以更小的聲音喃喃說出像是「混帳」、「媽的」、「滿球棒狗屎」之類的話，傑西聽得笑個不停，因為他從來沒有聽過「滿球棒狗屎」這句話，越想越覺得好笑。

萬事具備，只是他母親還抓著話筒不放。

他發現傑西抬頭盯著他。「絕對不要抽菸。」他告誡道：「這個鬼東西會害死你。」

他掏出殭屍熊，雙手緊緊握住。圖書館裡面有的地方熱，有的地方冷。中間的樓層太熱了，所以傑西拉下外套的拉鍊，帽子塞進口袋，走得越來越慢，努力往陰影中尋找那個能夠打出全壘打的女孩，說不定對方完全不像是他心中預設的模樣。

然後他看到了。

他在門邊繞圈圈，在一雙雙鞋子間跳來跳去，打發時間。跳、跳、跳，這是全世界最迷你的障礙賽跑。

巴利停在和*圖*書圖書館階梯下，掏出一盒香菸，點燃一根菸。

「超酷的。說不定我也可以把粉紅貴賓狗變成殭屍。至少會比較酷一點。我都十六歲啦。」

她看起來好開心，興奮地規劃傍晚的兩人冒險，傑西覺得有些難受，因為他撒了謊。可是他沒有騙得太過頭。他真的會寫出三個句子，他們可以去購物中心吃晚餐，不過他真的真的真的想見粉紅貴賓狗一面，跟她學怎麼打曲球。

「要勇敢。」

突然間聽到巴利口中冒出粗話，傑西愣楞地張開嘴巴，過了幾秒鐘，他又閉起嘴，逼自己再次放鬆心情。巴利已經十六歲了。十六歲的男孩當然可以說髒話。傑西也可以說髒話。他東張西望。只要別讓他母親聽到就好。

「聽好，小鬼，我得走了。」

「嗯。頭盔河馬剛好在線上。跟你說，他是我的宿敵。他的分數比我高一千五百分耶。不過我一直在進步，所以我想下個月就可以拉近差距。打倒那個混帳。」

這裡的電腦不多。之前傑西沒有想到這點。仔細想想，粉紅貴賓狗一定比他大，說不定她在樓上的青少年區。他沒有去過那裡，不過那是圖書館引以為傲的區域，他曾在宣傳海報上看過照片，那間專供青少年逗留的閱覽室放了鮮紅色的電腦椅，還有紅色紫色相間的大地毯，看來青少年喜歡這種風格，但這些顏色刺痛了傑西的眼睛。

「頭盔河馬。我一直盯著你。你真是個調皮的孩子。」

傑西點點頭，稍微放鬆一些，往前跨了一步。「你應該要換成全壘打熊的。」他認真地說道。男孩又笑了。「是有想過啦，不過粉紅貴賓狗已經賺到很多點數啦，我不想要放棄。」男孩伸出手。「我叫巴利。你呢？」

「搞什麼鬼。」巴利說。

「對啊。狀況不太好。得要有奇蹟發生才能打到下一局。」

他不斷哀求，挫敗得差點哭出來，她終於鬆口答應四點工作結束後帶他出門，因為她也要找一些上學要用的資料。傑西說他們學校正好教到圖書館，他要寫三個句子介紹他最喜歡的圖書館，這是他想去那裡的原因。他們要一起搭地鐵到波士頓圖書館的中央分館，接著說不定可以在普天壽購物中心的美食街吃晚餐。媽媽說今晚是大日子。

車程大概有一輩子那麼久，他們終於抵達位於波約斯頓街的波士頓公立圖書館中央分館。這間圖書館分為歷史悠久的麥克金館和比較年輕的強生館。傑西喜歡高齡一百六十歲的麥克金館，他喜歡巨大的石頭拱門、華麗的浮雕、彷彿有鬼魂妖怪躲藏的陰暗長廊。不過呢，麥克金館裡頭放的大多是研究資料——政府檔、具有歷史價值的紙本。傑西跟媽媽走向強生館。這幢大樓建於七〇年代，媽媽說它的風格與年份相符。傑西對它的外型沒有特別的興趣，但裡面和_圖_書真的超酷的。有一塊專屬於兒童的區域，甚至也有給青少年使用的閱覽室。

「等等、慢著，搞什麼。我只是個小孩——」

「呃……傑西。傑西．葛麥恩。」

但傑西現在不是探險家。他走向兒童閱覽區的電腦座位。那些電腦放在小方桌上，每臺都有人在使用。他看到一個女孩，可是她看起來比他還小，正在玩朵拉的探險遊戲，她父親則是坐在旁邊，盯著手機螢幕。

傑西喜歡晚間的城市。他喜歡四周的燈光，不同的顏色與形狀在低垂的雲層下方跳躍，使得這座城市看起來有趣極了。他特別喜歡這樣的夜晚，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一伸舌頭就可以接住，讓它融成一小滴一小滴帶著鐵鏽味的水。

「等等！我不會再做了，我會改，真的！我只是個小孩！等等——」

傑西抬起頭，直視這個危險的陌生人的雙眼，他突然想通了母親曾經教過他的每一件事，他犯下了每一個錯誤，因此每一件恐怖的事情都會發生在他身上。

巴利在口袋裡翻了一會，掏出手機。「該走了。」

巴利的口袋傳出鈴聲。「去他的老天爺。」他說。傑西瞪大雙眼。

母親在圖書館大廳跟他說好了，她要寫一些護理課程的作業，陪他走到她會待著的區域，讓他知道她的位置。他可以挑幾本書，然後回到這個地方，一邊看書一邊等她完成作業。他也可以把作業寫好。然後他們就去吃晚餐。

她說啊說啊說啊。（「傑西！再一分鐘！」「傑西！噓！」「年輕人，再打擾我一次，你就別想出門了！」）

三點五十五分，他套上厚重的冬天外套，然後是一雙乾淨的襪子、靴子、帽子、手套。三點五十九分，他就站在門邊，看起來膨脹了三倍，手中抓著殭屍熊，準備好要出門了。

傑西六歲那年，他們第一次在圖書館裡各逛各的。因為她要去上學、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也因為傑西注意到其他孩子身邊沒有媽媽跟著到處跑，他決定不要繼續這種尷尬的狀態。起先，母親會在兒童區外頭等待。之後，他們漸漸遠離對方。

傑西數到五。然後慢慢睜開眼睛。他看見巴利的雙腳從垃圾子母車後頭伸出來。他看見那個女人對著那雙腳彎下腰。

傑西停下腳步，看著電腦的使用者，那個十多歲的男孩抬起頭，看到他。

等到他即將尿出來的那一刻，母親的腦袋探出來。

就這樣。他不該進來的。他做不到。

「對。第七局，輪到我們上場，兩人出局。我隊裡有隻黏答答的鼻涕蟲。」

在最後一秒，傑西閉上眼睛。在最後一秒，傑西掩住耳朵。

殭屍熊包上繃帶的腦袋探出他的口袋，擁有不死之身的全壘hｔtps://ｗwｗ•hｅtuｂoｏk•coｍ•ｃoｍ打球員要跟他們一塊出門。

他求母親讓他去波士頓公立圖書館，大概磨了一整個下午。他想在放學後搭公車過去，可是母親說不行。她不會讓他在這種天氣搭公車。只不過是幾片雪花落在人行道上，整個世界就要停擺了。

「人總是會死。」

「好吧。不過別去太久。拿第一集來這裡看就好。」

「好。」

「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喔。」傑西來不及阻止自己，後面這句話便脫口而出：「曲球，我們還沒練到曲球。」

他拚命東張西望。傑西轉了一圈、兩圈，看到女孩，看到男孩，就是沒有看到貴賓狗，連忙退出房間。

外頭的空氣冷到快結冰了。傑西看到冰晶在街燈的光線中跳舞，寒氣像一根根小刺戳上他的臉頰。巴利大步跑下階梯，走得很快。這個少年長得又高又瘦。走路、說話的方式都好酷。傑西敢說學校裡其他的學生都喜歡巴利，都想變得跟他一樣。而他就在這裡，跟傑西在一起。

「耶呼！」他差點尖叫，在膀胱爆炸之前一溜煙衝進廁所。

「我得去說一聲。」傑西想也沒想就開口解釋。「說一聲？」

傑西走到門口，遇上了第一道障礙：一張告示，宣佈只有十二歲到十八歲之間的孩子才能進入。不在這個年齡範圍內的使用者會被請出去。

「我沒有。從來沒有。我沒打算——」

但她只是對他微笑，像是打招呼般伸出手。「哈囉。」她說：「我們還沒見過面嗎？別擔心。我叫艾比嘉兒。」

傑西認真地點點頭。從他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他們就拜訪圖書館。他知道該怎麼做。

傑西搖搖頭，依然不敢抬頭。他開始冒汗。感覺到汗水突然流過他的臉頰、頸子、後腰。胃部扭成一團。他覺得不舒服。說不上是為什麼，但他就是不舒服。

巴利讓傑西登入遊戲，他們找到一場進行到一半的棒球賽，傑西在場邊等待他上場揮棒。巴利不斷移動，傑西小跑步地跟在他後面。他專注在手機上頭、在運動動物的遊戲裡，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在何處。

巴利脫下內褲，握著他的下體。「來吧，傑西，噓。這只是小雞雞啊，你不是也有？」

傑西連忙找來一張空椅子，拖到巴利身邊，跟他肩並肩坐著，這樣兩人都看得到螢幕。他把殭屍熊小心地放在粉紅貴賓狗旁邊。它們放在一起感覺真不錯，他想。

「我想你就是粉紅貴賓狗？」

「喔。」傑西覺得好失望。他想學怎麼打曲球。

「我要尿尿。」巴利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說不定他得去青少年那區看看。說不定粉紅貴賓狗就在那裡。傑西先前完全沒有想到這點。

一隻粉紅色貴賓狗坐在某個電腦使用站的角落。

他親親媽媽，擁抱她的力道比平常還大。然後他走向一樓的兒童閱覽室。

可是該怎麼辦？hetubook.com.com要怎麼找到粉紅貴賓？

男孩已經往外走去，傑西匆忙起身。

傑西點點頭。

兒童閱覽室的規定很嚴格，不會讓「無人陪伴的成年人」自行進入。也就是說沒貧帶小孩的大人沒辦法在這個區域閒晃。傑西的媽媽說這個規定是為了阻止遊民，也降低陌生人帶來的危險。這似乎讓她安心不少，願意放傑西獨自在閱覽室裡活動。

「可是……可是……」

兒童區總會有一位圖書館員值班，如果傑西有任何問題，或是哪個陌生人讓他覺得不舒服，他都可以請館員幫忙。不過傑西從未有過問題。他好愛圖書館。寬廣的空間裡，擺了一座座高聳的書架、一堆又一堆的書本，大家坐在各處看書，沒有人管你，所以你可以假裝自己是剛果密林的探險家，隨時都會有巨大的人猿在走道間盪過，或者是鱷魚從看書椅下頭張嘴猛咬，或者是毒蛇自吊燈垂落。

傑西決定試試看。他望著圖書館的另一端，一步一步往前走。

然後他乖乖跟著她走，雖然遭到斥責，他依然很高興，因為他們終於要去圖書館，這座城市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人，也就是說粉紅貴賓狗一定還窩在波士頓公立圖書館的電腦前，因為這樣的夜晚就該做這種事。又冷又忙碌又熱鬧。

那個男孩率先開口：「全壘打熊？」

他輕聲嗚咽，往後退去。

「粉紅貴賓？」傑西覺得自己的聲音好蠢。他閉上嘴巴，希望自己沒有開口過。

他摸摸殭屍熊。告訴自己他一點都不緊張。握住媽媽的手，兩人大步走上臺階。

巴利遞出他的手機。「給你看怎麼弄。」

傑西深吸一口氣，又瞄了手錶一眼，衝下樓，發現巴利已經登出粉紅貴賓狗的帳號，顯然正在等他。

下午四點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雪花懶洋洋地在公寓窗外紛飛，傑西快要瘋了。

「你在打棒球嗎？」傑西站在巴利背後，偷看他的螢幕。

接著女人挺起上身，槍收進掛在臀邊的皮製包包裡，轉身面向傑西。

傑西的母親輕快地走向離他們家三條街遠的地鐵站。傑西繞著她跑來跑去，假裝自己是冰雪怪獸，在下雪天格外有勁，衝向每一片雪花，張嘴咬住，最後母親尖聲阻止他：在你跌倒前給我停下來。

「你的熊真特別。他怎麼了？」

他找到樓梯，往上爬。他一定做得到。只要打開門，跟其他孩子一樣走進去就好。他當然可以進青少年區。他當然屬於那裡。

傑西別開臉，他越來越緊張了。他們似乎是到了某間餐廳後頭，旁邊有幾個大型垃圾子母車。臭味與恐懼一起打中他，他往後退了一步。

「圖書館員。幫我。找到一套新書。」

巴利開口，傑西從未聽過有人用這種語氣說話。「喔，你三十分鐘前就該這麼想了。在你跟著陌生人離開之前。」

另一個聲音傳來：「小鬼，你們在這裡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