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第六章
他需要早產兒保溫箱來維持溫暖,氧氣混合器上接著一條通風管幫助他呼吸,還有一條餵養管遞送必要的營養物質。他需要血壓器、心肺監視器、排水器和靜脈注射器,以及許多不同的管線來來去去的,幫助伊凡擊退感染,同時其他器官也能正常地成長運作。
那天,我終於能進到新生兒加護病房探望伊凡幾分鐘,我高興得想要大叫。然後我回到自己的病房,側身躺著,叛逆的胃部讓我很不舒服,護士拿藥來給我。接著,母乳哺育指導員來教我如何使用擠奶器。我應該要睡覺,專心復原,但大部分的時候,我躺在暗夜裡,頭腦裡一再回想過去的三十週。是因為我在新年那天喝下的一小口香檳酒嗎?還是我替嬰兒房選油漆時吸進去的氣體?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如果我知道原因,如果我能回到過去……
「我今天想交新朋友。」
「我們能看雀爾西亞嗎?」他又問了一次。
後來我先是能碰碰他的雙頰,接著有天我終於能把他抱在胸前輕輕搖晃,麥可站在我身邊,緊抓著我的肩膀,抓得我好痛。
「寶貝,早上再去吧。」
他住在封閉的保溫箱裡,就像放在展示櫃中的陶瓷娃娃一般,我們可以觀看,但無法觸摸。我們肩並著肩站在那裡半晌,內心充滿可怕的感覺,就像你知道事情不只出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你等待著這種局面結束,甚至醫院的專業人員對著我們大吼也沒用。
伊凡是早產兒,提前十週出生,我原本認為這種事情誰也控制不了,但我的醫生說,會那樣都是我的錯。
我輕撫著他的雙頰。「我也愛你。」
過去那些日子,我和麥可過著膚淺的生活,很不可思議。我們在劍橋有幢碩大的殖民風格老房子,我們費了很大的工夫改建,讓它融入周圍歷史建築的風格。那時,麥可在波士頓一家主要金融公司擔任副總裁。我和和*圖*書一些高消費力的鄰居們合作,是一位受歡迎的室內設計師,替醫生設計廚房,替律師裝潢窗戶,並替各種職業運動員們訂做沙發。
我拖著腳步離開廚房。大片陰影籠罩著廚房,只有櫥櫃下一盞小燈照亮室內。我越來越享受黎明前黑暗的獨處時刻,兒子終於入睡之後,我可以有三十、四十或五十分鐘珍貴的獨處時光。
「還沒,寶貝,現在還是晚上呢。親愛的,您晨背後藏著什麼?」
我們愛著彼此,真真正正地愛著彼此,我們像許多年輕夫婦一樣,相信我們能處理一切的問題,面對一切的挑戰,一起跨越所有障礙,只要我們擁有彼此就一切OK。
「媽咪,現在早上了嗎?」
有次伊凡在看電視,那個節目介紹海軍海豹部隊的地獄週訓練,他們必須在九十六個小時不睡覺的情況下還能存活。我想對著電視大吼,九十六個小時,去死吧,去試試看八年不睡覺!
他眼裡的陰影又在晃動了,一股寒意直竄過我的脊椎,我奮力抵抗。伊凡並不是這個家裡唯一害怕鬼魂的人。
有把刀不見了,現在是凌晨四點,我已經下床清點過了。晚上十一點、午夜十二點、凌晨兩點、三點,伊凡都有起床,他可能打算五點再動手吧,至少我希望如此。
然後我的子宮開始有細菌感染的問題,表面上我看起來很健康,容光煥發,但其實,我已經開始毒害自己未出世的小孩。
麥可送我一條鑽石項鍊,兩克拉的永恆環型款,為我這個懷孕的妻子貼上了優雅的標籤。此外,他也開始在每週六帶我去波士頓不同的熱門景點,我們在那裡享用四道式料理,並開玩笑地說,這些事情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他喝琴湯尼,我就小口啜飮蔓越莓汁。我們會在外面待到凌晨兩點,不為什麼,只因為我們可以,也因為我們內心深處並沒有那麼哀傷人生即https://m.hetubook.com.com將有所改變。
我們許下一切承諾:我們那美輪美奐的房屋、充滿設計感的服飾、用心經營的事業,生命中的一切;我們願意放棄生活的所有,做任何事情。
「媽咪。」
麥可的臉色僵凝,沒有答話,然後心理輔導人員總算接收到他的暗示,離開了我們。我們沒有家人朋友(至少沒有她說的那種),這不是她的錯。我母親永遠無法原諒我生來比她美麗,至於麥可,他的手足大部分時間都在坐牢,我們好幾年前就放棄他們了。我們時常提醒自己,我們只有彼此,這樣就夠了。
我愛我的兒子。我還記得終於能親手抱著他的那一刻,也還記得數不盡的日日夜夜我搖著他入睡,感覺他那貪婪的嘴巴吸吮著我的乳|房,感受著他那不可思議地輕巧身形與重量,等待他終於感到滿足,漸漸離開。我記得爽身粉的氣味,他如絲綢般的細髮,他靠在我身上嘆息的樣子。
在醫院時,我已經失去意識。救護車抵達醫院後不久,麥可也到了醫院,鄰居告訴我,他緊緊握著我的手,醫生得從我手上扳開他的手指,才能推我去進行緊急剖腹生產。
「我想去公園。」他說。
「我想看雀爾西亞。」
伊凡突然伸出手,把手心朝上,讓我看看他手上什麼也沒有,他沒拿什麼東西。他臉上流露著誠實的表情,但我看著,我可以看見,一道陰影掠過他的雙眼,隱隱微笑勾起他一邊嘴角。
「現在不行。」
我以為伊凡會整天都在睡覺,養精蓄銳,努力長大,但是當護士不可避免地要替他調整靜脈注射器和餵養管時候,他會醒來,瞪大雙眼看著我們,彷彿想了解這個奇怪的新世界。
維多利亞
「現在不行,」我堅定地回答道,眼睛仍然看著他的手,等著看要做什麼。
他知道他有刀子,
hetubook.com.com也知道我什麼都沒辦法做。
然後他會踢著瘦瘦小小的腳,彷彿贊同她們說的話。
「伊凡,你的手給我看看。」
然後我可能會開始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總是這樣。
我們就像其他在新生兒加護病房的父母一樣。
他有刀子,我知道他有。
麥可和我都是在窮困的環境下成長,但很高興兩人已經提升生活水準。我們會選購設計師品牌的服飾,也認識波士頓地區的重要權貴人士。我偶爾會花兩百美元去美容或是購買古董家具,就像麥可的行程總排滿商業午餐,或運動賽事的包廂聚會。夏季的週末我們去鱈魚角度假,冬季的週未我們就住懷特山。
「我愛你直到星星月亮再次回來。」他喃喃說道,那是我們最喜歡的書裡的一句話。
伊凡剛出生的時候只有一千四百八十五公克,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就像隻小貓,躺在保溫箱正中央,六條管線纏著他那皺巴巴的小身體,他的身上覆蓋著細髮,有一點透明的樣子,看起來藍藍的,但那真的是他血管的顏色.他的血管像精緻的蕾絲在肌膚表面下延展開來。
我找不到刀子。那棵榕樹周圍、家裡地板上或是破舊的簾幕之間,我全都找過了。我把沙發座墊拿起來,仔細窺看每個角落,連家庭劇院設備之間的細縫也不放過,用手電筒照亮家具或櫥櫃的下方。我知道伊凡最喜歡的地方,但刀子都不在那些地方。
每當他揮動小手,就算他的動作礙手礙腳,護士也會笑著說:「他是個鬥士呢,甜心,這是個好現象,他很堅強。」
我的呼吸太大聲了。我手裡拿著手電筒,照著他蒼白的臉龐,不想讓他知道我被他嚇得多緊張。
現在我試著理出有限的應對技巧。假設伊凡從曬物架上拿了刀子,從那之後到我在廚房發現他的這段時間,大約是三到五分鐘,這段時間他是一個人,一定會把它藏起來,他和*圖*書在這方面很聰明。但某些地方鎖起來了,他沒時間下樓再回來廚房,也沒有到走廊上,因為那樣我肯定會聽見,所以刀子肯定在這附近,絕對是藏在廚房、餐廳、門口或是起居室這些地方。我應該找得到——只是得想想看。
我轉過身去,伊凡站在我身後,穿著他最愛的《星際大戰》的睡衣,雙手在背後緊緊扣著。
「伊凡,轉過身去,現在該睡覺嘍。」
我深呼吸一口氣,關掉手電筒,把手放在兒子的肩膀上。在我的碰觸之下,他的肩膀開始放鬆,讓我領著他到玄關處,走上樓梯。我們循著燈光走到他房間,我把他放在床上,蓋好棉被,這時他已經快睡著了。我的手輕拂過他額頭前的幾綹金髮,他的眼皮重重往下垂。
只要我們的兒子能活著就好。
麥可往返於新生兒加護病房和我的病房,這個面色蒼白的男人,他不知道誰比較需要他,是他才剛經歷手術的妻子,或是那還無法自行呼吸的兒子。他不睡覺,也不流淚,只是走來走去,這個房間待十分鐘,再去另一個房間待十分鐘,好似只要不停地動,情況就能在掌控之中。他的深色頭髮一夜灰白,強壯的肩膀開始下垂,但他不停地走,在不同的病房間走著,像在值勤的男人。
伊凡再度睜開雙眼,凝視我們倆。在他那小小的皺皺的頭額上,眼睛顯得如此渾圓。
天就快亮了,我可以看見天際已經微微發亮,一瞬間,我感覺好疲累,泫然欲泣。
心理輔導人員很好心地問我們需不需要打電話給父母親。「你們不應該獨自承受這些的,去向社區求助,依靠家人和朋友。」
我沒有時間掙扎,所以夜裡我總給自己安排些瑣碎的事情,有時候一個星期好幾次,包括清點廚房用具。
不管有沒有準備好,伊凡.麥可.奧利佛都得來到這個世上。
救護車https://m.hetubook•com.com上的事我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我先是流血,很多的血,然後我的鄰居崔西反應靈敏地撥了九一一。和我一起坐上救護車後,她握著我的手,緊急救護人員邊剪開絨布產檢褲,邊大聲說出嚇人的命令,除此之外,他們也不停地安撫我,向我保證這只不過是個小災難,妳的寶寶很好,不用太擔心。
他肯定是從曬物架上拿到刀子的。我勤奮又努力,卻還是很少把事情做到百分之百完美。我的運動神經很好,但這變成一種缺點,因為我每天都會漏掉好幾樣小東西。有時候人們跟我說話,我看得見他們嘴唇在動,卻無法處理語言訊息。
有時候,那些鬼魂會跟他說話。比方說,那些鬼魂會叫他殺了我。
他知道我在找什麼。
他比我聰明。
我沒睡,但這已經不稀奇了,剛開始不能睡的那幾個禮拜才是最痛苦的。上一次連續睡超過三個小時已經是很久以前了,畢竟真正入睡的那些夜晚,事情總會變得更糟。那種時候,我總覺得模模糊糊,想做什麼都使不上力,好像我的身體終於入睡,找回了失去的睡眠時間,拒絕醒來。
後來我懷孕了,那時炫耀性的消費更加變本加厲。我在小寶貝孕婦服飾訂了喀什米爾羊毛衫,在Burberry買了新生兒四件組衣物,當然也少不了英式嬰兒推車。我全面翻修嬰兒房,去上瑜伽課,每天早晨的咖啡也改成無咖啡因綠茶。為了我們的孩子!無論是多好的東西,永遠都不嫌多。
我找到一支手電筒,然後悄悄進入玄關,停在原地聽樓上傳來的聲音。我看得見樓上走廊映著伊凡房間的光亮;夜裡,他總要打開天花板的日光燈,收音機也維持與白天相同的音量。他無法忍受黑暗,他相信黑暗裡住著鬼魂,這令他膽戰心驚。
「我不想傷害妳,」他說蓍夢話,思緒已經不知道漂流到何處了,然後倏地睜開藍色的雙眼,說道:「但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