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昆西跟著桑德斯四處走動。薛普也跟在後頭,他的下巴縮進外套領口,抵禦夜裡的寒冷。路克說的沒錯,薛普看起來簡直要生病了,他就像個越獄後情況不如預期的犯人。
「我盡快趕來了。」他喃喃自語地說。「我告訴過妳我會盡快趕來的。」
然後她整個人使盡全力撞上曼恩。
桑德斯接著他的話說:「一旦他感到失望……」
五月十九日星期六,晚上十點五分
理查在她身後用力一踹,她幾乎不知道要滾到哪了,接著他突然往後退。
「你覺得他想要她一起逃跑?成為他的夥伴?」桑德斯不可置信地問。
「好啦。」她說。她往前傾,吐在他的鞋子上。
「混帳東西!」他又發出了笑聲。
「我無法驟下結論。我想剛開始,他就像往常那樣策劃。後來他找到一名問題兒童,又發現一個可以用來騙人的身分。一切從容不迫。他在十年間犯下三起複雜的案子,他慢慢行動,謹慎小心。想想看我們之前說的:他總會保留臨時意外發生時的備案,所以就算你滲透第一道牆,接下來也只會碰到第二層防備。
丹尼簡短地說:「我很聰明。」
理查.曼恩倒在地上,此時另外三名警察也開了槍。芮妮滾到一邊,距離理查.曼恩的屍體大約一公尺,她看著他眼中的恨意逐漸黯淡、消逝。
「鄰近的道路,」昆西趕緊說。「運木道路、農村道路、泥巴路,任何通道都別放過,因為他不是徒步來到這裡的。」
「我操!」曼恩往後跳了半公尺,對著樹叢和針葉猛力踢腳,試圖把嘔吐物從鞋子上弄掉,不過也只是枉然。他揮動手臂,臉色發紫,芮妮毫不遲疑,也許這個計畫不是很漂亮,但也夠好了,只要能達成目的。
「他的行為給了我們一些啟發。」
她又開始在地上打滾。她看不見,只能感覺到他在她身後,而且可以知道他接下來要把什麼樣的痛苦加在她身上。她希望自己能凶狠一點,勇敢面對,但是真的好痛苦,現在她只能在泥巴上滾逃。不停滾動、滾動、滾動,只想找到一條生路。
曼恩不平順的呼吸聲,來到她的上頭。她看不見他,瞄準他的機會和-圖-書很低。只要試著找到扳機。扣下扳機。困獸鬥也行,就算只有傷到他的腳趾也好。可惜手槍再次滑落。她死定了。
「我想我要吐了。」芮妮含糊不清地說。
丹尼還和他們在一起,正靜悄悄地坐在芮妮的身旁。他還沒說過任何話,只是向前走,低著頭,雙手插|進藍色醫院袍服褲子的口袋裡。今晚很冷,他不停玩弄裡面那件白色內衣,好像試圖讓自己暖和起來。芮妮希望自己能為他做更多。
樹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在這裡,在這裡,」一名鑑識人員大聲喊。「我找到了!」
「曼恩還在附近。」昆西說。
芮妮扣下扳機。
他甚至沒到過芮妮家,這裡應該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喚起他心裡與芮妮的連結。但當他看見被聳立的樹林圍繞的後院露臺時,她的影像還是在他心裡清楚浮現,痛苦的感覺朝他的腹部重擊。她脆弱的眼神,她堅毅的下巴。還有好多未完成的事。
「起來!」
「夠了嗎,蘿芮?妳還想再嘗嘗看嗎?」
「留在這附近的話真是太蠢了,這裡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他是過度興奮的上癮者,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他就會全程觀看整件事。」
「你怎麼找到我們的?」她問。
他必須伸出手,才能穩住自己的腳步,才能繼續眼前的工作。「他們發現了什麼?」他問桑德斯。「在露臺底下。」
於是,她知道就是這裡了。她滾到那把九釐米手槍之上,用滿是鮮血的指頭抓住槍。「妳想幹嘛,芮妮?」曼恩笑得喘不過氣。「妳打算用膝蓋開槍嗎?」
芮妮的臉龐轉向昆西的懷抱。他的手臂好溫暖,心跳用力,感覺好好。
腳步聲越來越靠近。
「他們跑進樹林裡了,」桑德斯帶著勝利、興奮的語氣說。「快,你們哪個趕快帶幾隻警犬過來。」
她假裝無視他的敵意,輕手輕腳地放低身子,然後跌倒在地;由於她的雙手被反綁在後頭,這個動作對她而言可一點都不簡單。她的頭受了點傷。她很快就恢復清醒,但這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當理查.曼恩拿獵槍砸她時,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她發覺下巴陣陣抽痛,可能是骨頭碎了。她的雙眼
和圖書腫脹以致睜不開,她想眼窩骨可能碎裂了。她現在用僅存的視力能看見的影像,也都是兩層的。痛的感覺不那麼持久,卻更劇烈。可能是出血了?結血塊?都有可能。
「該死的!」
或者他還是理查.曼恩的共犯?她想起昨晚昆西說的話。一旦主要犯罪者還有其他人要殺害,較弱勢的犯罪者就很難離開。而丹尼已經殺了人,他今天才告訴她,用一種纖細高冗的聲音,像牧笛般脆弱的聲音告訴她的。
丹尼是怎麼離開看守所的?為什麼他會到她家後院露臺?難道他察覺理查.曼恩可能會出現在那嗎?他是想要幫助她嗎?
然後她開始哭泣。她為丹尼哭泣,因為他讓這麼多人死去;她為自己以及自己接下來的事哭泣。
她背對著他,用嘶啞的聲音說:「站住,警察。」
理查試著再次站起來。她看見他的視線緊盯著那把手槍,應該是他從丹尼手上搶來的,就在一公尺遠的泥地。他咬牙撲過去,她用最快的速度往右翻滾,及時給他頭部側邊猛力的一腳。「該死的賤女人。」他咒罵,臉上突然浮現一抹詭異的微笑。
兩人雙雙跌落,身體糾結成團,槍從他的手中掉落,她聽見曼恩猛力晃動身體並且咒罵的聲音。他的雙腿彷若施展無影腳,芮妮本能地盡力保護頭部。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哦,天哪,她的兩頰好像要爆炸了,但她無法舉起手,她的手被綁在背後,所以她只能在地上奮力扭動,像隻無助的小昆蟲。
昆西注意到一群男人正奮力挖掘露臺下的泥土,彷彿那是個令人期待的考古遺址。他們撒上粉末、沾上螢光劑、分門別類,最後送走一小堆泥土。
艾柏.桑德斯一抵達芮妮家,便趕緊與昆西會合。犯罪鑑識小組正在拆開地板,仔細拆卸露臺,尋找細微的證據,大型照明燈點亮這整個地方,這時,穿著深藍色防風外套的男子們,揮著手裡的手電筒,掃視整塊區域,不放過任何一角。至今,昆西已經見過這種場面數百次了,但仍然令他覺得很超現實。
她又溼又滑的手指,瘋狂地在那把沉甸甸的手槍上尋找扳機位置,調整槍口對準的方向。
「我想他真的太厲害了,犯下兩起引人注和-圖-書目的案子,卻完全沒讓人看出他的手腳。這樣有什麼樂趣呢?這樣有什麼刺|激的呢?所以這次他提高風險,槍擊案發生後還徘徊不去,給我們更多暗示,但是我完全沒看出來。他利用這整件事來譴責何謂好父親,當然,他指的是自己和父親的問題。然後在葬禮弔唁的小小演說上,他說他認為丹尼不可能是凶手,丹尼太聰明了,心思太細膩,不可能會用這麼粗糙的手法。這不是在說丹尼,他在說他自己。
艾柏精神一振,開始狂打電話,然後他們潛入樹叢,急著找出他們的蹤跡,急著想找到芮妮。
「蘿芮,妳想去哪裡啊?」
該死!他要去拿槍。她滾回去,用盡力氣,死命踢他膝窩,他的腿跪了下來,她倒在地上繼續用雙腳攻擊他臀部受傷的地方。
他們立刻跑過去。地上有一小塊白色棉布,像是從T恤上撕下來的。
「你覺得他在做什麼?」
一會兒過後,昆西過來了。芮妮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身上的氣味。他彎下身來,把她抱在胸前。
昆西搖搖頭。「不,我認為他犯了和這小鎮的人一樣的錯。她並沒有開槍殺了她媽媽。這一點令他深深感到失望。」
她再次滾向理查.曼恩,同時發出有如神風特攻隊出擊般的狂吼,而他只是冷靜地朝她臉部受傷的那邊踢出一腳。
敢惹我,打得你屁股開花,芮妮心想。這黒色幽默令她不自覺微笑,不過這個笑很快就轉成臉部痛苦的一陣抽搐。
曼恩步履蹣跚地走著,劇烈搖晃手電筒,照亮灰泥小徑上的兩個黑暗處,並發出咒罵聲。那男人還在持續流血,很好很好。他踢起一些泥土,覆蓋血跡,抓起樹枝破壞掉一路走來的足跡,滿臉殺氣地瞪著芮妮。
現在她也看見其他人了。艾柏.桑德斯、路克.海恩斯、薛普.歐格拉迪。還有丹尼,他父親就在旁邊,手臂環抱著丹尼瘦弱的肩膀,丹尼的兩頰上有淚水。
「如果我們不趕緊找到他們,」昆西低聲說,「我懷疑她能不能活過今晚。」
「丹尼在這條路上留下他的T恤碎片。他不停撕碎T恤,然後丟在他的褲管下。」
他伸出手,捧起一大堆松針和泥土。芮妮低下頭。她閉上雙眼保護自己
https://m.hetubook.com.com,但是當他用力一揮,把一堆泥土和松針揮向她時,她沒有手能保護滿是鮮血的臉。
「接著是芮妮的部分。他把她的獵槍帶來了,就是那把整個小鎮都認為是她用來殺害母親的獵槍,這點肯定非常吸引他。這裡有個女人,傳聞她做了他童年時期朝思暮想的事情。在他眼裡,她看起來肯定耀眼無比。」
她什麼都不知道了。她試著把腦中所有的想法都集中起來,分析各種可能性,看看能否想出可行的計畫。但她的臉好像著火似的,那股痛楚越來越劇烈。
「站起來,」他大吼。
她準備繼續施展雙腳攻擊理查,此時才發現他已經站起來,甚至沒有要去撿槍的意思。他就站在那,看著她在泥土地上扭動掙扎,好像覺得很好玩。
她沒看見丹尼的人影,拜託讓他跑遠一點,如果她努力爭取時間,請給他機會,跑遠一點……
她的膝蓋骨撞到樹幹上。她發出狂吼。曼恩又笑了。腳步聲越來越靠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然後她突然轉向,只憑著記憶來行動,然後她快速滾過地面。槍,那把槍在哪,那把槍在哪,那把槍一定就在她的附近。
該死的,在這個節骨眼上,樹木還在她的雙眼前搖來搖去,煩死人了,她希望能為自己多做些什麼。
「這看起來像座新墳,」桑德斯說。「就在露臺下方。但我們目前只找到一些舊棉線和礫石。他們還在繼續挖。」
「去你們的,」理查.曼恩咆哮。他往後退,想重擊她的頭部——
我終於被抱著了,她心想。
她試著把跑到口中的東西吐出來,不停眨著眼睛,然後幾根小小的松針埋進她一邊原本完好的眼睛。
手電筒的燈光突然籠罩這塊區域,芮妮試圖用滿是泥巴的雙眼集中視線,光線太亮了,聲音太遠了。她的手指再次抓緊手槍。她轉過頭,看見理查.曼恩正朝著光線來源看過去。他重重地喘著呼吸,她也是。他的臉因為憤怒顯得醜陋,一片斑駁。那她的臉又是如何?
「我們找到一把老舊的獵槍,」桑德斯說。「薛普已經指認那把槍就是十四年前用來殺害莫莉.康納的凶槍。理論上來說,這是一樁公開審理的案件,因此所有的證物都存放在波特蘭州警局和-圖-書的儲物鎖櫃裡。兩天前,一名聲稱來自貝克維爾鎮警局的男子,說要取出證物。他報上芮妮的警察編號,負責此事的蠢蛋警官也沒有接著查證。嘖嘖,然後貝克維爾的年輕警官正好和理查.曼恩長的一模一樣。」
好痛。這痛楚是她從未想見的。這痛楚甚至比那些年的痛還過分,她年紀尚小、徬徨無助的那些年。去你媽的。她已經不小了,她不會再乖乖忍受了。
但至少她還能擠出最後的笑容。她先前放手一搏開的那一槍,就在理查.曼恩轉身揮擊獵槍時,射中他臀部右側。他並不在意,覺得那只是皮肉傷。但是爬了一會兒陡峭的山坡路之後,他只能儘量用左腿施力,腳步已經不那麼穩當,表情也越來越焦躁不安。他們停下來的頻率增加,休息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黑暗中很難看得清楚,但是她猜測他已流了不少血。他把風衣塞進褲子裡藉以包覆傷口,但他一定開始懷疑這個方法的正確性,因為現在他時常停頓,檢查地上的血跡。
曼恩彎身對著她,一隻腳往後拉高,準備好好往她臉上一踹——「站住!警察!」
「芮妮,把槍給我,妳最好乖乖聽話,我保證很快就會把妳斃了。」
昆西看著薛普,這位警長正咬緊他的嘴唇。昆西明白了,他們在挖掘的地方正是殺死芮妮母親的那名男子長眠之地,昆西也曉得是誰把他安置在那的。
「一點也沒錯。我們從他的住家採集到一大堆指紋,但是得花些時間比對系統資料。過去,我們一直叫他曼恩,不過顯然真正的曼恩正在阿拉斯加某個偏遠小鎮教書,並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分被盜用,等他回到文明世界時,他會大吃一驚。」
「靠!」理查.曼恩在這段時間裡共說了五次。他步履蹣跚地停下腳步,擦拭眉宇之間流下的大量汗水。他的體力正在迅速消耗,芮妮把這狀況看在眼裡。
「還有什麼東西嗎?」昆西問。
「快跑,」她對著丹尼大喊。「快跑!」
一道光線突然爆發,她看見鮮明而不真實的色彩,接著是白熱的模糊,接著她的嘴裡發出的慘叫,彷彿呼應那撕裂身體的痛楚。
「不!」理查.曼恩忽然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