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愛你,」就在那道光芒逃逸之前,我悄悄對我丈夫說道:「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愛你……」
「抱歉,」布萊安喘了一口氣,他的身體裡有三發子彈。「泰莎……我更……愛……你。」
每樣東西都被脫掉,然後裝進袋子裡貼上標籤,成為波士頓警方將來用以成案對付我的證據。
最後是畫龍點睛的重點,我的制式州警帽。
所以我照做了。
在救護車後座,那位女急救員替我做了靜脈注射。她拿出一個淺盆,剛好讓我來得及吐在裡面。
所以我猜我有個小弟弟喬伊,但是他死掉了,從此之後我爸爸埋頭工作,我媽媽埋頭哭泣。
「有幽閉恐懼症嗎?」
護士交給我一件病患用睡袍,然後匆忙地帶著她的證物袋跟我的個人財物離開。我沒有移動。我就躺在那裡,感覺失去那件制服的失落感,還有自己赤身裸體的羞恥感。
我在八歲大的時候墜入愛河。並不是你想像的那種狀況。我爬到我家前院的樹上,在比較矮的樹枝上找個位置坐下,然後低頭盯著在我下方一小塊被烤乾的草坪。我爸爸可能在工作,他有自己的修車廠,大多數早晨在六點開店,大多數晚上要到五點之後才會回來。我媽可能在睡覺。她在我父母臥房裡的噤聲黑暗中度日。有時候她會叫我,我則拿一些小東西給她——一杯水,幾片餅乾。但大多數時候,她是在等我爸爸回家。
二十磅重的黑色皮革勤務腰帶,我把它纏在我的褲腰帶上,然後黏上四個魔鬼粘帶子。下一步是把我的Sig Sauer半自動手槍從臥房衣櫃裡的手槍保險櫃中拿出,然後把槍插|進我右臀上的槍套裡,再把我的手機塞進勤務腰帶前方,然後把警用呼叫器固定在我右肩的夾子上。我檢查左臀上的無線電,察看兩個備用彈匣、鐵製警棍、胡椒噴霧、一副手銬跟電擊槍,然後把三隻中性筆塞進我襯衫左邊袖子上縫好的插口裡。
救護車停了下來。三十秒後,後車門猛然打開,我被推到陽光下。
我獨自躺在桌子上,納悶地猜想掃描儀能夠看到多深的地方。我懷疑這機器是不是能夠看見我每次閉上雙眼www•hetubook•com•com就看到的所有事情。血,出現在我丈夫背後的牆壁上,然後一條條流到廚房地板上。我丈夫往下看的時候,他的眼睛驚愕地瞪大,似乎真正注意到那些紅色汙痕在他肌肉結實的胸膛上開花了。
文書作業完成,護士轉而處理手邊的下一件事。
她已經超過十年沒跟我講話了。
兩個技|師來了。他們迅速把我送去做電腦斷層掃瞄,我的凝視鎖定在從我頭上呼呼掠過,形狀模糊的天花板磚塊。
我沒回答。
茱莉安娜.蘇菲亞.何奧就是那種朋友。你可以靠在她肩膀上哭泣,並且信任她會守住祕密。你可以在她家院子裡玩耍,然後相信她會把她最好的玩具給你玩。你可以住在她家,然後信賴她會跟你分享她的家人。
晚餐吃完之後,她就會回到走廊底部的陰影裡去,她一天的精力全都用盡了。我會洗碗盤,我父親會看電視,晚上九點熄燈。李歐妮一家的另一天結束了。
「三月十三日。」我終於低聲說道。
布萊安往下滑,滑,滑。我,現在站著俯視他,望著他眼中逐漸黯淡的光芒。
我總是會停下來細看我在鏡中的樣子。一個州警的制服不只是一種外觀打扮,而是一種感覺。那條勤務腰帶的重量在我臀部拉扯著。那件防彈衣的巨大體積壓平了我的胸部,讓我的肩膀變寬了。那頂帽子緊繃的邊緣往下拉低到我的前額上,在我兩眼上方投下一道無法穿透的陰影。
「沒有。」
她給我一口水,幫我清乾淨我破裂的嘴脣。
我沒有表親、叔叔阿姨或住在南濱的祖母。我倒是告訴茱莉安娜,我父母在我四歲大的時候造出了一個嬰兒,只是那個嬰兒一出生就是藍色的,醫生必須把他埋到土裡去,我媽媽則必須從醫院搬回家裡臥房。有時候她會在中午哭泣;有時候她會在夜半哭泣。
到最後,護士拿掉我的金色針式耳環,我的手錶,然後是我的結婚戒指。她把我剝光的時候告訴我,做電腦斷層掃描的時候不能配戴珠寶。
我被推進另一個消毒過的房間,這個房間被一個巨大的甜甜圈型機器佔據。技|師不讓我站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他們從輪床上抬起我,直接放到桌上。
護士從我身上剝下我的制服。她脫掉我的淡藍色襯衫,我的高領衫,防彈背心,內衣,胸罩。她脫掉我的靴子,把我的襪子往下捲,解開我的腰帶,然後把長褲從我腿上拉下來,然後照樣處理了我的內褲。
茱莉安娜得到這個榮譽。她以前在她祖父的葬禮上聽過一次。她感謝上帝照顧嬰兒喬伊;她說他沒有受苦,真是一件好事。她說她確定他在天堂玩撲克牌會玩得很開心,還會低頭照看我們全部的人。
「有懷孕嗎?」一個人問道。
機器開始移動。我閉上我的雙眼,然後容許自己最後一次回憶我丈夫,回憶他的最後遺言,就在他死在我們家廚房地板上的時候。
「幾乎跟蓋住你半邊屁股的瘀青一樣漂亮了。你丈夫喜歡鐵頭鞋?」
某處總是有個法律漏洞。找個警察問問就曉得了。
瑪拉又多看了我一秒。「我不懂,」她突然說道:「你是警察,你受過特殊訓練,你自己就處理過這種電話。在所有人之中,你當然應該最清楚……」她似乎克制住自己了。「唔,我猜事情就是這樣,對吧?家暴在所有社會族群裡都會發生。就連那些應該更明白道理的人也一樣。」
「沒有。」
一陣痛楚出現了,然後又消失了。
另一次停頓:「四。」
茱莉安娜思索過這件事,她決定我們應該替嬰兒喬伊舉行一個象樣的彌撒,所以她拿出了她的誦經念珠。她對我示範要怎麼把暗綠色的念珠纏在手指上,還教我念了一些祈禱文。接下來,我們必須唱一首歌。我們唱了〈馬槽聖嬰〉,因為這首歌跟嬰兒有關,而我們又多少知道歌詞。然後就是念追悼詞的時候了。
我可以聽到走廊那頭有一架電視正在播報我女兒的名字。接下來會是她去年十月才在學校照的照片影像。蘇菲穿著她最喜歡的黃色折邊上衣,微微地轉向側面,用她大大的藍眼睛回顧攝影機。她臉上有個興奮的笑容,她熱愛照相,又特別想要這張照片,因為這是她掉了上門牙之後和圖書第一次拍照,先前牙仙帶給她整整一塊錢,她等不及要花這筆錢了。
要有指揮若定的風度。寶貝,絕對別讓他們看出你在流汗。
茱莉安娜.蘇菲亞.何奧也是八歲大。她父母才剛從麻州的哈佛搬到佛萊明漢。她父親是個會計師,她媽媽待在家裡,做些像是打理房子、還有切掉花生果醬三明治硬邊之類的事情。
「你有懷孕嗎?」
「我的名字是茱莉安娜.蘇菲亞.何奧,」她說:「我剛搬到這個小區來。你應該下來跟我一起玩。」
「今天是幾月幾號,泰莎?」
在三十分鐘內,醫生會得到一張我大腦跟骨頭的電腦繪圖影像,包括其中的任何腫脹、瘀傷或出血。
我得到指示,要完全不動地躺著,這時候甜甜圈型的X光會在我的頭部周圍移動,擷取我頭骨的截面影像。接著一臺電腦會結合二維的X光影像,構成一個三維的模型。
我父親說我不能講起這件事,可是有一天我發現一個鞋盒,塞在我爸放在走廊底儲藏室的保齡球后面。在盒子裡有一頂小小的藍色帽子,一條小小的藍色毯子,一雙小小的藍色鞋子,還有一張照片,上面有個皮膚白皙、亮紅嘴脣的新生男嬰。在那張照片底部,有人寫上喬瑟夫.安德魯.李歐妮。
我早早就學會不要邀請同學來家裡。我也學會保持沉默的重要性。
我雙眼灼痛。一陣痛楚出現了,然後又消失了。我不能說的所有話語。我無法拋諸腦後的所有影像。
雖然茱莉安娜.蘇菲亞.何奧是我這輩子碰過最好的事情,到頭來我卻是她遇過最糟的事情。
在醫院裡,立刻出現大量活動。一個急診室護士衝向前跟我們會合,領著我們進入檢驗室。有文件等著被填滿,包括無所不在的醫療保險流通與責任法案表格,對我的隱私權提出建議。就像護士向我保證的,我的醫生不會跟任何人討論我的案子,就算是執法人員也一樣,因為那會違反醫病守密原則。有件事情她沒說,但我已經曉得了:我的醫療記錄表被視為中性的文件,地方檢察官可以發出傳票,也就是說,我向醫生說的任何陳述,那些被記錄在量表裡的陳述……
當時天氣m•hetubook.com.com很熱。那是七月分,我眼前又有長得無窮無盡的一天要打發。其他小孩可能在夏令營裡過得很痛快,或者在某處小區游泳池裡玩水。說不定還有些真正的幸運兒,由幸福快樂的父母帶他們去海灘。
然後,她用她的手握住我的雙手,然後告訴我,她為我的喪親之痛感到非常遺憾。
我一個人臨盆的時候,我在心裡想像茱莉安娜握著我的手。在我終於第一次抱到我女兒的時候,我替她取的名字是在向我的童年好友致敬。
昨天晚上,我花了十五分鐘穿我的制服。首先是基本的黑色內褲,然後是黑色的運動胸罩,接著是一件絲質內衣,免得下一層衣服——沉重的防彈背心——擦傷我的皮膚。我拉起黑色中統襪,接著是海軍藍的長褲。上面有靛藍色的搶眼條紋。接下來我係緊靴子的鞋帶,因為透過慘痛教訓,我已經學到,在我穿上防彈衣之後,就不可能彎腰摸到腳了。所以順序是襪子、長褲、靴子,然後再回到上半身,穿上我笨重的防彈背心;考慮到天氣狀況,我在防彈背心外面套了一件州警發的高領衫,然後再穿上我的制式淺藍色襯衫。我必須調整高領衫下面的背心,然後設法把三層衣服——絲質內衣、高領衫和顯衫——都塞進褲子裡。再來,我用黑色寬皮帶捆起長褲,以便固定這些衣服。一切就緒之後,我去拿我的行頭。
「泰莎.李歐妮。」我最後設法說出口。
我不再看瑪拉了。我的雙眼盯著迅速越過頭頂的三月灰色天空。
我的臉頰灼熱。我的鼻腔充血。我必須撐住。大半時候,我想要閉上雙眼,讓這個世界消失。光線刺痛了我的雙眼,記憶燒焦了我的腦袋。
我還是沒回答,只是想像著我女兒微笑的臉。
那些技|師讓這件事聽起來非常容易。
他會替我們所有人做晚餐,我媽最後會拖著腳步走出她的黑暗深淵,在小圓桌旁邊跟我們會合。在他把馬鈴薯遞過來的時候,她會對他微笑;在他粗著嗓子說他今天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她會機械化地咀嚼食物。
有時候,愛就是那樣。
護士回來了。她把我的手臂塞進連身睡袍裡,然後讓我側躺,這樣她才能在我https://m.hetubook.com.com背後幫袍子打結。
在雙方協議下,我們總是在茱莉安娜家玩。她家庭院比較大,還有真正的草。她有小美人魚灑水器跟小美人魚滑水道,我們可以一玩好幾個小時,然後她媽媽會給我們插著粉紅色彎曲吸管的檸檬水,還有切成厚片的紅肉西瓜。
一個女孩出現了。她踩著一輛桃紅色的滑板車,當她沿著街道飛馳的時候,金色的辮子在深紫色的安全帽下翻飛。在最後一刻,她往上一瞥,發現我瘦瘦的腿。她嘎吱一聲在我下方停住,朝上凝視著我。
我開始哭泣,抽泣聲大得嚇到我自己。可是茱莉安娜只是拍拍我的背。好啦好啦,她說。然後她跟著我一起哭,哭到她媽媽上來看我們的狀況,因為我們製造了好大的騷動。我還以為茱莉安娜會把一切都告訴她媽媽,但茱莉安娜宣稱我們只是急需巧克力碎片餅乾,所以她媽媽下樓去替我們烤了一整盤。
茱莉安娜有個十一歲大的哥哥托馬斯,他是個真正的「肉中刺」。她還有十五個表親和一大堆叔叔阿姨。在非常炎熱的日子裡,她全部的家人會聚集在她祖母位於南濱的家,然後他們會到海灘去。有時候茱莉安娜會去騎旋轉木馬,她自認為是摘銅鈴的專家,雖然她實際上還沒抓到過——但已經很接近了。
不幸的是,這些事情茱莉安娜完全不知道。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救護人員指示我,逼我回神。
「什麼?」
「那麼這件事會輕鬆得像一陣微風。」
瑪拉咕噥了一聲,調整了那條把清澈液體送到我手背的管子。「真不得了的黑眼圈。」她這麼說。
我張開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救護車慢了下來,也許準備好轉進急診室。我只能這麼希望。
有那麼一秒鐘,我答不出來。我腦袋裡沒有出現任何數字,我開始驚慌。我腦中所見的就只有蘇菲空蕩蕩的床。
「二加二等於?」
我則坐在一棵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