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就是我需要的。我要重新奪回控制權,因為波士頓警方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我可能就完蛋了。
布萊安讓蘇菲對齊一直線。腳踏車稍微有點顫抖。因為她的緊張。也許是他在緊張。他們兩個人都像通了電,專心一意。我繼續作壁上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蘇菲來到一座山丘頂端。她等著我們追上來,她希望有觀眾。然後隨著一聲尖嘯,她往路面一踢,讓她的腳踏車從那個小斜坡上翩然而下,她狂踩著踏板,以求達到最高速度。
「再來一次!」我的孩子要求。
「她是個小瘋子。」他回答。
更多的噪音穿透我的意識。遙遠的嗶嗶聲,迅速的腳步聲,有人喊著要某樣東西。這是醫院裡的噪音。大聲,持續,緊急,讓我一舉回到現在。沒有丈夫,沒有蘇菲,只有我,一個人在醫院病房裡,從我沒瘀傷的那半邊臉上擦掉眼淚。
蘇菲往前猛衝,用力地踩著踏板。三呎,四呎,六呎,八呎。然後,在她低頭往下瞥的最後一秒鐘,她似乎理解到布萊安已經不在她旁邊了,她真的就靠她自己了。在下一刻把手歪了,她掉了下去。一聲震驚的叫喊,一次不得了的摔車。
我逼自己躺下,平穩地吸口氣。終於,天花板恢復正常位置,我也可以吞嚥而不至於哽住。我文風不動地躺著,痛切地察覺到自己如此脆弱,這是我承擔不起的弱點。
「你的身體狀況很好。」
而且,我還獨自一人生下一個很棒的女兒。
「請找肯恩.卡吉爾,我是他的客戶泰莎.李歐妮。請告訴他,我要替我丈夫的遺體安排後續處理。現在就要。」
「要命,我的心臟還在我胸膛裡狂跳呢。」
「需要工具。」他這樣聲明,而且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好了。布萊安小跑步回家去拿一組扳手,蘇菲在公園旁邊跳來跳去,向所有陌生人和至少半打的松鼠宣佈她就要靠兩個輪子騎車了。每個人都很欽佩,特別是那些松鼠,牠們在跳到樹上之前,對她吱吱喳喳了一陣和*圖*書。
「我想拆掉我的輔助輪。」
「我想要騎得更快一點!」她在坡道底部宣佈。
「你開玩笑嗎?那破天荒的摔車。」他搖搖頭,「沒有人告訴過你當家長這麼可怕,而且我們才剛開始呢。你知道,下次她就會想要一輛花式腳踏車。她會騎車跳下樓梯,站在把手上。我會需要那種男性頭髮專用的東西,叫什麼來著?那種把灰髮染黑的東西?」
再過幾秒鐘,我就會在整棟屋裡狂奔,把整棟屋子扯開來,瘋狂地尋找我到現在還沒找到的女兒。
「對。我們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訂個一箱。」
他不知道他有個叫做蘇菲的外孫女。他不知道他唯一的孩子變成一位州警。他兒子死了。他女兒,則被他丟掉了。
「找個更大的山坡。」布萊安說。
布萊安放手了。
我靠著他的肩膀點點頭,沒看著他就接受了這番話。
那天下午結束的時候,她沿著公園遨遊,輔助輪只是個遙遠的回憶。布萊安跟我沒辦法再跟在她後面漫步了;對我們來說,她太快了。我們倒是爬上一張野餐桌,我們可以坐在那裡,看著她的腳踏車生氣蓬勃地繞圈圈。
我大笑。他用他的手臂環抱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繼續:「我猜我被一時的想法卡住了。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但我只想到一片空白。我媽媽死了。而我爸爸在十年前講明白了,他不想再見到我。
現在是四點還是五點?
蘇菲沒有大哭,她反而在我急忙沿著腳踏車道奔向她的時候,轉頭望著我。「你看到了嗎?」我的野孩子尖聲喊道:「媽咪,你看到了嗎?」
很快就會天黑。夜幕降臨。
我們再度手握著手,肩靠著肩,抵禦著傍晚的寒氣。在蘇菲迅速地騎過時,我把我的頭放在他肩膀上。
布萊安已經在蘇菲的腳踏車旁邊檢視車子的組裝方式了。
我發現那是個鈕釦。直徑半吋。磨斷的海軍藍縫線仍然呈環狀穿過鈕釦上的m.hetubook.com.com兩個洞。這可能是從褲子上或女性襯衫上扯下的,甚至有可能來自州警制服。
做策略性的思考。
布萊安已經到了那裡,在我能跨出三步之前就跪在她旁邊了。他讓蘇菲從她的腳踏車上脫身,讓她站好,檢查她的四肢。
那句話足以讓我吃驚到坐直身體凝視他。「她嚇到你了?」
蘇菲……
布萊安在跟她說話。他喁喁細說某些指示,我聽不見:因為要是我退到一旁,讓自己跟即將發生的事情保持距離,事情會比較容易。媽媽抓緊,爸爸放手。也許世界就是這樣運作。
「對。」蘇菲很堅決。「我想要像個大女孩一樣騎車。靠兩個輪子,然後我就會變得更快。」
我再度憶起布萊安,那個秋季下午的美,還有你能夠怎麼樣在同一瞬間對一個男人又愛又恨。我知道我必須做什麼。
我屏住呼吸,兩隻手都握成拳頭。有安全帽,謝天謝地。我只想得到這個。謝天謝地有安全帽,還有為什麼我不能把我的孩子整個包在泡泡紙裡,再讓她爬上車?
「我愛你。」
「只給男性用的嗎?」
布萊安已經踏上前去了。他指導蘇菲爬到她的腳踏車上。他一隻手扶著手把,讓手把保持筆直,另一隻手則託在座椅後面,扶穩腳踏車。
結果要把輔助輪拿掉相當容易。沒幾分鐘,布萊安就把輔助輪扔到草地上,蘇菲則回到腳踏車上,她綁緊她那頂紅色安全帽的繫帶時,雙腳平踩著地面,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們。
我頓了一下,然後再度確定。「你想拆掉你的輔助輪?」
該死該死該死。
那天下午布萊安跟我帶著一個精疲力竭的小朋友回家。我們提早讓她上床睡覺。然後,在一頓悠閒的晚餐之後,我們纏綿了一番,而且我入睡時想著我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女人。
在我的夢境/記憶之中,蘇菲五歲大,她騎著她那臺有著白色大輔助輪的粉紅色腳踏車穿越小區公園時,深色頭髮在安全帽下綁成一條短短的馬尾。布萊安跟我和圖書手牽著手,跟在她後面。布萊安的表情放鬆,垂著肩膀。這是波士頓的一個美麗秋日,太陽出來了,樹葉是明亮的紅銅色,生活很美好。
「這個周末的事我很抱歉。」布萊安在一兩分鐘後說道。
「是沒錯。可是我想回頭練舉重。我大學畢業之後就沒做過了,而且咱們面對現實吧。」蘇菲從我們的野餐桌旁呼嘯而過,「按照她的成長速度,我會需要全部的力氣才能跟得上。」
做策略性的思考。好的。評估時間。
我對他們兩個翻了翻白眼。「那樣已經很快了,多謝你們兩個。」
忘記那條他媽的勤務腰帶,我們的講師在警察學院訓練的第一天就告訴過我們。一位警官最有價值的兩大工具,就是她的腦袋跟她的嘴巴。做策略性的思考,小心講話,那麼你就能夠控制任何人、任何狀況。
我試著再次回想自己第一次不用輔助輪的經驗。爸爸有幫忙我嗎?媽媽有出來見證這件事嗎?我記不起來了。我希望我記得。希望記起我爸爸提供建議,我父母付出注意力的任何一種回憶。
我的雙手顫抖著。我抑制住這種軟弱。
我找到床邊的電話,然後撥了號碼。
在我的夢境/記憶裡,我微笑了,我彎著雙臂環抱我丈夫的腰。「嘿,布萊安。我也愛你。」
「我準備好了。」她宣佈。
當然,這就是為什麼男人會打女人。為了證明他們在體能上的優勢。為了展現他們比我們更大、更壯,而且永遠沒有任何特殊訓練能夠改變這一點。他們是居於支配地位的性別。我們不如現在就臣服投降。
我試著坐起身,專心一意要拿回鈕釦。我頭骨後方的傷立刻咆哮著回魂,我的臉頰傳來陣陣新鮮的尖銳疼痛。房間搖搖晃晃,歪斜到讓人想吐,而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心跳速度因為突如其來的錐心之痛而一飛沖天。
「你想怎麼做都可以。」我告訴他。「嘿,泰莎。」
「有有有。」我終於抵達現場,一邊察看我的孩子傷勢如何,一邊匆忙地向她保證。
和*圖*書
她很安全,我則當場折壽二十年。我又哭了。淚水讓我覺得羞恥。我又抹乾我完好的那邊臉頰,小心不要碰到那隻瘀血的眼睛。
「我覺得我做不到那種事。」
有那麼一秒,我生氣得要命,滿腔怒火,憤怒到我的指關節都變白了,但我沒辦法講話。
只是我不需要被啤酒瓶砸頭也知道我的體能限制。我不需要一個指關節長毛的拳頭在我臉上炸開,就明白某些戰役是贏不了的。我已經耗掉我整個人生勉強接受我塊頭比別人小、比別人易受傷害的事實。我還是活著熬過警察學院。我還花了四年,以州內少數女巡警之一的身分巡邏。
我會屈服才怪。我會投降才有鬼。
隨後還要再過一年,我才會再度告訴我丈夫我愛他。那時他就快要死在我們剛擦洗過的廚房地板上,他的胸膛上嵌著從我槍裡射出的子彈,他的臉是一面哀傷的鏡子,反映出我自己的後悔。
我很費勁地醒過來,有個噪音把我從金黃色的過去猛拉回貧瘠的現在。那天下午,我丈夫雙臂的牢靠感覺,蘇菲精力充沛的活潑笑聲。那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只是當時我不知道。
「謝謝你。」我說。
明智地做出犧牲。
我對女兒的魯莽舉動搖頭,更別提我的胃在她起跑的時候都扭緊了。我知道最好不要憂形於色,我的緊張只會鼓勵她,「嚇壞媽咪」是她跟布萊安兩人最愛玩的遊戲。
我被困在醫院裡。不能跑,不能躲,不能出擊,不能防禦。所以我必須搶先一步。做策略性的思考。小心講話。
「她真的很驚人。」他這麼說,而我只能點頭,因為他說的完全正確。她是蘇菲,而且她是我們兩人碰過最美好的事情。
蘇菲坐在座椅上,兩隻腳都踩在踏板上。她同時顯得既清醒又勇猛。她要做這件事,唯一的問題在於她得摔個幾回才能抓對方法。
布萊安在十五分鐘內回來了:他一定是一路跑回我們家再跑回來,我突然覺得一陣感激。感激他這麼愛蘇菲,感激他這麼了解一個五歲小和圖書孩的衝動。
但這並不是。我一看見這顆鈕釦就認出來了。我甚至可以想像縫在旁邊的第二顆鈕釦是什麼樣子,一模一樣的圓形鈕釦,在我女兒最愛的洋娃娃上構成了藍色的眼睛。
「沒關係。」我這麼說,而且我是誠心的。在婚姻的這個階段,我還接受他的道歉。在婚姻的這個階段,我還相信他。
我在做夢。我依稀明白這一點,卻沒辦法把自己弄醒。我認得出那個秋季午後,記憶中的一縷縷金色,而且我不願離開這個夢境。我跟我的丈夫女兒同在。我們在一起,而且我們很快樂。
我把那顆鈕釦用力扔到房間另一頭,它猛然撞在分隔簾上。然後,我以同樣快的速度,後悔自己做了這樣衝動的事情。我想拿回那顆鈕釦。我必須拿回來。這是跟蘇菲之間的連結,我跟她僅存的連結之一。
她是我的全世界。要是她倒下我要怎麼辦?
「我正在考慮加入一間健身房,」布萊安簡短地說道:「我手上有夠多的時間,我猜我可以用這段時間來鍛鍊身體。」
「什麼?」
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左手心有個東西。我舉起手,好讓我可以用完好的那隻眼睛察看我的發現。
我不太確定我的看法。我是什麼時候拿掉輔助輪的?五歲或六歲吧,我不記得。可能更早而不是更晚。我一直都是個野丫頭,我怎麼能怪蘇菲也有同樣的特質?
而我有那麼一刻用手壓著胃,心裡想著,可是我還沒有。我真的還沒準備好。昨天她還只是個小不點寶寶,剛好可以靠在我的肩窩不是嗎?或者還是個歪歪倒倒的十個月大幼兒,才剛踏出大膽的第一步?她是怎麼長到這麼高的?那些年到哪去了?我要怎麼把那些日子弄回來?
蘇菲只是眉開眼笑。
蘇菲開始踩踏板。在她旁邊,布萊安開始小跑,手擺在腳踏車上,在蘇菲增加動能的時候幫忙維持平衡。她騎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布萊安大笑著整頓好她的腳踏車,然後幫忙她爬上去。「你真是瘋了。」他搖著頭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