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停下來！」巴比突然大喊。
「警官遇襲！」她大喊，然後他們一整群人往回衝出樹林。
「D.D.、D.D.、D.D.。」還有別人在大喊，可能是巴比。
哈囉，受傷的搜索隊。拜拜，波士頓警方。
「那只是一瞬間，」巴比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啞。他頓了一下，清清喉嚨，又說了一遍：「一瞬間。可是我有安娜貝爾，你有艾利克斯。你跟我都很清楚，別去破壞成功的關係。」
法醫把他的人馬帶到現場，全副武裝、小心翼翼地把身體部位放進有紅色標示的消毒袋裡。蒐證技術人員跟在他們後面進場，收集其他的碎屑，希望其中包括引爆裝置的碎片。這年頭要臨時湊出一顆土製炸彈沒那麼難。只要在網絡上花個十分鐘，然後迅速跑一趟地方上的五金行就成。泰莎是個聰明的女人。組裝兩個對壓力變化敏感的裝置，然後再把這些裝置跟屍體一起放在堆著雪的洞穴裡，蓋起來，然後等著瞧。
「費斯克警官。」她急切地大叫著，同時抓住巴比的手臂。「我們必須警告費斯克警官。用無線電聯絡他，馬上！」
他們走到車子旁。巴比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她滑進去，覺得混亂、不平靜、幾乎拼命想從自己的皮囊裡跳出去。她不想再幹警探了。D.D.華倫警長沒逮到她的人。D.D.華倫警長沒救出小孩。D.D.華倫警長自己就快要當媽媽了。看看泰莎．李歐妮，這位了不起的巡警，殺害、掩埋，然後炸碎了自己的小孩，這個案例對於女警變身人母的狀況有什麼樣的說明？D.D.是被什麼鬼迷心竅了？
事後看來一切都這麼明顯，D.D.真不敢相信她居然沒料到。泰莎．李歐妮冷凍她丈夫的屍體至少二十四小時。為什麼這麼久？為什麼要用這麼縝密的計劃來處置她女兒的遺體？
隨著搜尋犬大隊離開，D.D.打電話給班，這個州的法醫。有屍塊，絕對需要支持。
「你還好嗎你還好嗎你還好嗎？」他的嘴脣在動。又過了一秒鐘，他的話語才穿透她腦袋裡的嗡嗡聲。
他們會把工作做好，帶隊警官這樣答應D.D.。沒有一個兒童殺手能從他眼皮底下逃走。
D.D.再度點頭，眼睛仍然看著肋骨。
救護車第一個抵達，緊急救護人員想要治療費斯克警官，但他把他們揮開。他又窘又羞、還沒準備好跟任何人好好合作，所以他們轉而照顧吉索。這條可憐的狗兒最靠近爆炸地點，因而鼓膜撕裂、口鼻灼傷。急救人員向尼爾森保證，鼓膜會自然痊癒，就像wｗｗ.ｈｅtuｂｏok•ｃｏm•ｃom人類一樣。
「D.D.——」
領隊卡桑卓拉．莫瑞已經把她的手機拿出來，用迅速簡潔的語氣召來一名獸醫。其他波士頓警官都聚集在現場，手擺在槍套上，捜尋實時威脅的蛛絲馬跡。
「吉索，吉索。」有人在叫喊，可能是尼爾森。
「找到一塊衣服上的標籤，尺寸是6T，」班繼續說道：「殘留纖維大多數是粉紅色的。這也跟女童的特徵一致。」
突然之間，D.D.的大腦驟然活過來，她看懂這個拼圖的下一塊了：
一片雪花飄落下來，另一片接踵而至，然後又是一片。
她拿了他的手機，可是沒拿走他的配槍，對於逃犯追緝小組來說是個好消息，對費斯克來說可能是千鈞一髮逃過死劫（第二品脫的威士忌，可能留待明晚）。泰莎最後被看見時，穿著拉鍊沒拉的波士頓警局黑色外套，還有薄薄的橘色連身衣。她徒步前進，沒有補給，沒有帽子或手套，而且人在荒野中，沒有人預期這女人能遠走高飛。
她實時睜開眼睛，看到巴比衝過空地，兩腿直接踩進雪地裡，驚慌得臉色灰白。「你沒問題吧？跟我說話，D．D.，跟我說話，可惡！」
你怎麼能在這一刻替你的孩子蓋好棉被，下一刻就出門找埋葬她的完美地點？你怎麼能夠擁抱你的六歲女兒祝她晚安，然後又在她身體上裝炸彈？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警官撤出，蒐證技術人員進場。
班把那根骨頭移到他手掌的一側，露出一個更小的顆粒，跟玉米差不多大。「牙齒。也跟青春期前的女孩一致。只是……沒有牙根。」法醫聽起來很困惑，「通常你從遺體上找回一顆牙齒的時候，牙根還會在上面。除非這顆牙已經鬆掉了。」法醫似乎比較像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對D.D.跟巴比報告。「我想對小一學生來說沒有錯。鬆動的牙齒，再加上爆炸的力道……對，我看得出來。」
而D.D.正中她的陷阱。
她親自把泰莎．李歐妮從沙福克郡立監獄帶出來。她親自把一個雙重謀殺案嫌犯載到麻州中部的空曠地區。然後，她還親自把一支捜尋犬隊護送到綁著爆裂物的屍體旁邊，容許泰莎．李歐妮遁入一望無際的狂野藍天中。
然後，她發現自己想起了泰莎．李歐妮，而她忍不住再度感覺到那股連結。她們這兩個女人，在專業生涯中都這麼能幹，在私生活中卻搞砸得這麼徹底。
他在雪地上環顧周遭。還張著嘴對抗耳鳴的D.D.跟著這麼做。
根據費斯克的說法，他忘記重新
和_圖_書銬上她腳踝的腳繚（又一個滿面羞慚的坦白供詞，無疑會害他在今晚稍後喝掉一品脫威士忌）。泰莎也拿走他的鑰匙，這表示她很有機會解放她的手腕。「所以牙齒很可能來自蘇菲．李歐妮？」D.D.逼問。
狗跟警察到場，泰莎撤退，炸彈爆炸。看守她的人會問，這是怎麼回事？泰莎就抓住機會撂倒一位警界同僚，然後上路。
時間暫停了，在這一兩拍的心跳之間，她不必思考，只要感覺。
D.D.說不出話。她現在才開始明白，她剛才做的事情有多嚴重。她環顧著這輛小車，拼命想逃跑。
「牙齒很可能來自一個青春期前的女孩，」班糾正，「我現在頂多只能這樣說。我必須把遺體帶回我的實驗室。牙科X光片最有助於判斷，雖然我們還要找回顱骨或下顎骨，還有一些工作要完成。」D.D.想著，換句話說，泰莎．李歐妮先前組裝了一個爆裂物，威力大到足以炸掉她女兒頭骨上的一顆牙。
什麼樣的母親能夠做出這種事？
因為泰莎．李歐妮不只要丟棄一具屍體，她還要預備她的監獄脫逃計劃。
然後是另一波天搖地動的爆炸，夾雜著幾聲哭喊，同時D.D.被撞得坐倒在地，她把頭埋在兩隻手臂後面，以便保護自己。
現在輪到D.D.滿面羞慚了，但是今晚稍後不會有一品脫威士忌等著她，只有另一個待處理的犯罪現場，一個等待簡報的項目小組，還有一個等著消息更新的老闆，他可能會對她非常不滿，這不要緊，因為就現在來說，她也對自己非常不滿。
所以她做了她總是會做的事：重回犯罪現場，巴比跟在她身邊。
「是蘇菲．李歐妮嗎？」
蘇菲．李歐妮。
我愛我女兒，泰莎曾經站在這裡說道，我愛我女兒。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她眨眨眼，從頭髮上抖落冰雪，然後再度眨眨眼。她的耳朵嗡嗡作響，感覺充滿壓力。她打開下巴，試著釋出那股壓力。
同時他們也很樂意把這條狗載去看牠的獸醫。尼爾森接受他們的建議，他顯然驚魂未定。搜救犬隊的其他成員打包好他的卡車，包括意志消沉的凱莉和史凱勒。領隊卡桑卓拉向D.D.保證，他們會在早上向她做簡報。但就現在來說，他們需要重新編組，排除一些壓力。他們習慣以實質發現為搜尋行動收場，而不是土製炸彈。
只是她面對巴比．道奇總是沒輒。她已經放他走了，卻從來沒忘懷他。要是她現在開口，她會開始哭，那樣就蠢透了。巴比值得比較好的對待。艾利克斯也值得比較和-圖-書好的對待。他們全都值得。
第一聲爆炸震動天際的時候，D.D.正在穿越空地，她大步走向一個雪丘，吉索正在那裡興奮又專注地吠叫著。接下來，世界變成一片雪白。
巴比到她身邊，抓住她的肩膀。
一個女人怎麼可能……一個母親怎麼可能……
「我真他媽的白痴！」兩小時之後D.D.大叫。他們還在這個荒郊野外，波士頓警方與當地郡警的車輛擠成一堆，排了足足三百碼長。
班抬頭看著走近的巴比跟D.D.。他把他的袋子交給一位助理，然後走向他們。
她微弱地點點頭，把他往後推，這樣她才能檢查她的手臂，雙腿，還有最重要的，她的軀幹。大體上，她似乎很完整。她距離夠遠，雪地也緩衝了她跌倒的力道。她並不痛，只是暈眩又迷惑。
吉索倒在一旁，口鼻都埋在雪地裡，牠在嗚咽喘氣。尼爾森站在他的狗旁邊，雙手溫柔地握著牠的耳朵，同時他對著他痛苦的寵兒耳語，發出低沉的安撫聲。
他們應該前往總部，在這條鄉間道路還沒變得無法通行之前離開。她必須為無可避免的媒體記者會做準備。好消息，我們可能找到蘇菲．李歐妮的屍體了。壞消息，我們弄丟了她媽媽，一位很有可能謀殺了全家的傑出州巡警。
「來吧，」他平靜地說：「咱們扶你回車上去。現在該休息一會了，D.D.。狀況會好轉的。真的會。」他握著她的手，拉著她穿過樹林。她踩著氣餒的腳步跟在他後面，想著他是個騙子。一旦你看過一個小女孩的屍體在你面前炸開，這個世界就沒辦法再變好了。
這位四十五歲左右，身材結實，留著鐵灰色平頭的法醫遲疑了。他把他的手臂交叉在強壯的胸膛前面。「我們找回一具符合屍體的有機物質和骨頭。」他承認這點。
被吉索敏銳的鼻子視為目標的雪丘已經四分五裂了。那個位置有個棕色的土坑，覆蓋著被撕裂成碎片的樹木、樹葉，還有——願上天幫助他們——粉紅色的布料。
D.D.點頭。
其他的捜救犬停在牠們站的位置，對著天空嚎叫。
最佳猜測：泰莎．李歐妮不再是一個人，也不再步行。
然後巴比的雙手再度繃緊了。他扶起她，然後輕柔地把她推回去，直到她端坐在副駕駛座上，他則坐在駕駛座，他們之間至少隔了兩呎遠。
這位法醫伸出他戴著手套的手，露出一條纖細的白骨碎片，作為回答，骨頭碎片差不多兩吋長，黏著泥土跟樹葉碎片。「肋骨的一部分，」他說：「全長跟一個六歲小孩一致。」
逃犯追緝小組卯足和_圖_書勁勇往直前。還剩下一小時日照。他們預期這樣就夠了，不過還是帶了探照燈以防萬一。二十位警官，對抗一個狗急跳牆的亡命之徒。
她有個同謀跟一輛車。
腎上腺素會帶著她跨越剛開始的一兩哩路，但是柔軟的降雪有種效果，會讓人跑步時精疲力竭，還會留下瞎子也能追蹤的足跡。
她不該懷孕的。她不夠堅強。她強悍的外表正在破裂，底下只有一口悲傷化成的大井。這些年來她仔細研究過的所有屍體。其他永遠回不了家的孩子。父母、叔伯、祖父母、甚至是幹出這種事的隔壁鄰居，他們懊悔的面孔。
他們全都抬頭望著天空，步步逼近的灰色雪雲終於到達了。
親愛的上帝啊，D.D.模糊地想著，她還在耳鳴，手臂仍然刺痛。那些狗一直哀嚎、哀嚎、哀嚎。
班匆匆離開。D.D.從空地上撤退，躲在某個特別濃密的灌木叢後，她在那裡彎下腰，突然乾嘔起來。
這世界是個可怕的地方。她解決每一件謀殺案，就只是為了繼續辦下一件。把一個虐童犯關起來，第二天又看著一個毆妻犯離開。事情不斷繼續下去。D.D.被判刑了，註定要耗盡她剩下的職業生涯在荒地漫遊，尋找毫無生氣的小小屍體，他們一開始就沒有被愛過、被渴望過。
她本來只想帶蘇菲回家。拯救這一個孩子。在這個宇宙間製造那麼一點不同，但現在……現在……
D.D.現在的想法是，找回的每一塊證物都在泰莎．李歐妮的棺材上釘下又一根釘子，而她要全部的證物。她要全部。
警官遇襲，D.D.想著。這些狗正在告訴全世界。她想跟牠們一起哀嚎，直到她胸口那股可怕的憤怒與無助緩和下來為止。
藍德利警嘉報來搜查隊伍的消息。他們追縱李歐妮的足跡追了兩哩半，她奔過積雪的鄉間道路，到了比較大的十字路口。然後她的足跡到此為止，取而代之的是新鮮的車胎痕。
她立刻搖頭。她不想再聽任何話了。她已經弄得夠糟了。一瞬間。就像他說的一樣，只是一瞬間，生命中充滿了一瞬間。
我愛我女兒，泰莎說，我愛我女兒。
就在這一秒鐘，整片空地變成屍體尋獲的現場。這就表示每個人都必須撤出，以防交叉汙染。他們必須約束，必須控制。然後他們必須立刻聯絡法醫部門，更不用說是大批的犯罪現場鑑識員了。他們有人類遺體碎塊，他們有頭髮跟纖維，他們有……有一大堆工作要做。
D.D.再度乾嘔。巴比在她身邊。她感覺到他把和-圖-書她的頭髮從臉頰旁邊往後拉。他交給她一瓶水。她用水漱口，然後把她泛紅的臉頰轉向天空，試著感覺落到臉頰上的雪。
儀表板上的無線電喀喀響著活了過來，D.D.搶著接起來，希望是好消息。
然後對前任州巡警，現在正式成為司法單位逃犯的泰莎．李歐妮，展開如火如荼的捜捕行動。
她看到桃紅色的布料碎片，來自藍色牛仔褲的破布條，還有一隻可能屬於孩子的網球鞋。她看到紅色，棕色和綠色。她看到……碎片。只有這個字眼可以形容。曾經埋過屍體殘骸的地方，現在只有碎片，散落在四面八方。
「不哭不哭。」巴比現在在輕撫她的頭髮。
隨著一陣帶來巨大震盪的爆炸聲，積雪朝著外側和上方噴濺。D.D.及時舉起她的手臂，卻還是覺得像被一千根針刺中。吉索低沉的吠叫立刻變成哀號。有人在尖叫。
「防水布，」班立刻說道，同時迅速奔向他的助理。「保護遺體，就是現在、立刻、馬上！」
D.D.吞下口水，逼自己俐落地點頭。骨頭比她想像中來得小，細緻得不可思議。
「不行。」他說道。
真他媽的賤貨。
巴比已經拿出他的無線電了，他按下發話鈕。「費斯克警官請回報，費斯克警官，費斯克警官。」但是沒有回應。當然沒有回應。要不是為了這個，泰莎．李歐妮為什麼要求親自陪同他們來找屍體？要不是這樣，她何必用炸藥扯碎她自己的孩子？D.D.轉向她的調查員同僚。
有藍色大眼和心形臉孔的蘇菲．李歐妮。有著深棕色頭髮和缺牙微笑，喜歡爬樹，討厭在黑暗中睡覺的蘇菲．李歐妮。
「怎麼樣？」D.D.立刻問道。
她在哭嗎？也許，不過這樣還不夠。她把滿是淚痕的臉頰貼到他肩膀的弧線上，感覺到他讓人顫抖的熱度。她的嘴脣找到他的頸項，嚐到鹹味。接下來往後一仰，用她的脣找到他的脣，似乎成了全世界最自然的事情。他沒往後退。她反而感覺到他的雙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所以她又吻了他一下，這個男人一度是她的情人，也是她視為心靈支柱的少數人之一。
她不可能……這不可能……
她低頭一看，發現一片粉紅色現在黏在她的鞋子上。可能是外套的一部分，或是這女孩最喜歡的毯子。
她讓巴比幫助她起身，然後清點其他的損傷。
泰莎說過什麼？D.D.現在對她未出生的孩子感覺到的愛，根本比不上她一年後感覺到的，或是再一年、又一年後感覺到的。六年那樣程度的愛。六年……
她消失了。
警官們停了下來。訓練師也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