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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我自哈佛椅上起身,有種受人驅逐的感覺。
「只有早上不能喝,妳看看喝了酒就變這樣。」
「肯定沒有。」她掙開他的手臂,又來問我:「你想怎樣?沒什麼好查的,我成天待在這太平間似的房子裡,沒人說話,沒事可做。我真希望我還在芝加哥,至少芝加哥的人喜歡我。」
「去哪裡?」
賽博聽我說得輕浮,皺起了眉頭。他專打不動產官司,錢這種東西在那圈子裡多得是,但沒人放在嘴上說。
賽博對她說話很謹慎,話出口前好像都先在腦中編輯過。「愛麗絲,先別這樣好嗎?現在不是時候。妳想我今天早上為什麼會待在家裡?」
原因顯而易見。「也沒告訴我。」我說。「去他家要怎麼走?」
我說:「聽說你結婚了。」
「你最好還是找大公司合作吧。」
「那太好了。」賽博緊貼桌子坐,要講秘密似地對我說:「我想委託你的這件事需要小心處理,不能公開,原因日後自會明白。總之,假如你真能查得出什麼,那麼查出來的一切都只能向我報告,口頭報告,我不要留下任何書面紀錄。這樣講你懂嗎?」
他出去之後,我說:
「她的醫生。霍爾醫師說隨時都有可能。」
「我非常在乎妳,所以才不願意見妳在外頭遊蕩。來,親愛的,我們進去吧。」
「那可真是很久以前呀。」對我來說,簡直是上個世紀的事。
「我和賽博先生有約。」
「午餐前你不該給她送馬丁尼,別的時候也一樣。」
我們拿地圖上課。「快到分岔口的時候下高速公路,然後在旱谷鄉村學校這邊轉彎,繞湖開個半哩路,就能看見賽博家的信箱了。」
「他還住那間海邊小屋?」
我就自行出去了。
賽博說:「你還真慢。」
「你講得很清楚。這是你個人的事,還是客戶的事?」
「哪種公事?誰的事?」
「帶路https://m.hetubook.com.com的人是賽博先生,是公事。」
「你就是那個偵探,對吧?」
「什麼事?」
「這裡的人也喜歡妳呀。」賽博耐心看著她,等她情緒發作夠了、累了,自己平息下來。
「有內情?」
「那我也一樣。」
電梯對面有個紅髮染得極仔細的女人,正用電動打字機打字,態度像在玩耍。她桌上放了個盛了水的碗形花器,裡頭滿滿浮著秋海棠,花與葉的顏色和橡木牆上奧杜邦(譯註John Jams Audubon(1785-1851),美國鳥類學家、畫家、博物學家與作家,手繪圖鑑《美國鳥類》被視為國寶之作。)的畫相互輝映。一把哈佛椅悠閒站在牆角。
「我會跟她說,但現在我是跟『你』說。」
「我知道這樣子挺討厭的啦。」她同情地說。「你曉得他家怎麼去嗎?」
她問我:「你要帶我丈夫去哪裡?」
「可惜不太可能找到。我跟客戶說了,但她要我盡力找找,我也沒辦法拒絕。她又老又病,而且任性。」
那男僕走近我,笑了笑,笑得很誇張,像齜牙咧嘴的狗,一副要找麻煩的樣子。從他臉上的傷痕看得出來,這是個愛惹麻煩的人,有些人容易招來友誼,而他容易招來暴力。
「他有名字,還是我們得叫他X先生?」
賽博曬黑的臉漲得泛紅。「這麼說並不好笑。」
「噢,我當然有資格。」
賽博的聲音激動得發抖,但我不太柜信他對蓋爾頓家有什麼深厚的感情。他的眼光老是望向我身後,十分焦慮,彷彿真正關切的東西在別的地方。
「你一點都不愛我。」她的憤怒融化之後轉成了自憐,內在有股壓力把眼淚逼了出來。「你一點也不在乎我。」
「當然是盡你所能。」
「什麼願望?」
「我想是吧。來,喝酒。」他語氣和-圖-書愉悅,站著喝下一大口酒。「帶你去見她之前,我希望你能保證全力投入調查,在我們需要你的這段時間裡不接別的案子。」
二十分鐘後,我找到了那個信箱。它站在一條私人道路起始處的橡樹下。那條路穿過樹林爬上山丘,終點是一間有很多窗戶的平頂房屋,屋頂上鋪著綠色碎石。
「我沒叫你調馬丁尼。」
「賽博先生找你是私事嗎?我之所以要問,是因為他什麼都沒告訴我。」
「是啊,我也跳進去了。」那幸福的表情似乎有一點點勉強。他對站在一旁聽我們說話的男僕說:「先去看看賽博太太有沒有什麼吩咐,然後到我書房伺候,亞徹先生開了很遠的車,要喝點東西。」
「就好像地球張嘴把他們呑了進去。」賽博講得好誇張。「有沒有遇害的跡象?」
「去跟她說啊。」
漢斯太太的聲音有點貓科動物的味道,讓人懷疑她的婚姻關係到底還存不存在,雖然自稱漢斯太太,可是有種因為死亡或離婚失去了丈夫,正在找繼任者的味道。她突然對我親熱起來,傾身向前跟我說話。
在什麼地方呢?往外走的時候,我得到了一些線索。有個漂亮的金髮女子從中庭的香蕉樹後走出來,年紀看來只有他的一半大,穿著牛仔褲和白色開領上衣,舉止笨拙又鬼祟,好像剛剛躲過人家的埋伏。
「是亞徹先生?」
「你確實有僕人問題啊。」我表態支持賽博。
衛斯里與賽博法律事務所位於聖塔泰瑞莎鎮的主街,樓下是一家儲蓄銀行。坐私人電梯從陽春的小門廳直上簡潔優雅的另一個空間,會讓人有種感覺,彷彿在艱苦奮鬥多年之後,忽然毫不費力就升到了應有的位置,一個絕佳的位置。
「誰說她會死?」
「老太太的丈夫留下了豐厚的遺產。」他又說:「無論調查結果如何,你都能拿到很高的報酬。」
我說我是。
和-圖-書「是,主人。」
「我也有一樣的問題,老派的人想要安定,時髦的人想要高薪,兩樣我都給不了,所以大部分的工作都還是自己來。」
「哈囉,賽博。」她說得有點冷淡,不太友善。「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當然是客戶的事。我電話裡沒跟你說嗎?這艱難的任務是她硬要我接的。說真的,依我看,她這個願望要想實現,機會不大啊。」
賽博假裝沒注意他的口氣,帶我走進屋內,走過有黑白磨石子地板的走廊,穿過滿是熱帶植物的中庭。那些熱帶植物色彩繽紛,碎碎映在中庭中央的橢圓型水池裡。我們的目的地是偏處一角充滿陽光的房間,滿牆數百本的書將它和其他房間隔得更遠。
賽博讓我坐面對書桌和窗戶的皮椅,調整窗簾,擋掉些許日光。
「我想,他和家人彼此都對對方不滿意吧。他們不贊成他娶那個太太,『不贊成』算是溫和的說法,真要說起爭論的焦點,就不好聽了。你光看犧牲有多大,就知道裂痕有多大,他為此放棄了鉅額財產的繼承權呢。」
「我說了,這事沒什麼希望,但蓋爾頓夫人就是要找她兒子,大概是因為隨時都可能會死,覺得有需要和過去達成某種和解吧。」
「是的。」
「不,結婚的時候就搬了,去鄉間蓋了棟新房子。」
「為什麼?」
戈登.賽博站在門口喊:「沒事啦,彼得,我跟他約好的。」他快步走鋪石路過來,握住我的手。「真高興見到你,盧,我們好幾年沒見了吧?」
「賽博先生結婚都快兩年了。」
「你在家對我還真有好處。那你現在想上哪兒去?」
「沒錯。他太太就是問題的導火線,當時正在懷孕,快生了。」
賽博抬眼望向天花板上漂白過的橫梁。「恐怕是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失蹤二十年以上的人,我們不得不假定他已經死了,或者,就算沒死,大概也https://m.hetubook.com.com不想讓人找著。」
「我目前沒接別的案子。她要我花多大力氣?」
男僕退了出去。
男僕沒答腔,那雙放肆的綠眼睛靜都靜不下來,他低頭看我,彷彿等著我鼓掌。
「妳沒有資格盤問我,妳知道的。」
「出去。」
「賽博先生請我來的。」
「安東尼.蓋爾頓離家時已經結婚了?」
他伸手去扶她的腰,這一回她沒抗拒。他摟著她繞過池子走向中庭旁一扇開著的門,進門關門之際,她整個人完全靠在他身上。
賽博看上去一點也沒老。黝黑的臉和白色鬈髮對比,不知怎的反倒造成一種年輕的幻覺。他穿了件棉布格紋襯衫,紮在合身的英國法蘭絨長褲裡,突顯出常打網球練出來的腰身。
「我不知道他結婚了。」
男僕半走半跳進來,手上的托盤叮叮作響,為我們上琴湯尼的時候誇張得像在表演。我注意到他手背上有藍色刺青,是錯的圖案,不知道從前是不是當過水手。沒人會誤以為他是訓練有素的僕人,他遞給我的玻璃杯上還有半月形的口紅印。
「也許『消失』不是正確的字眼,我客戶的兒子蓄意離家,家人也沒去打聽他的消息或帶他回來,至少很多年都沒那麼做。」
「這裡的人討厭我,我連在自己家裡點個東西喝都不行。」
「在旱谷公園那邊。我還是拿地圖跟你講好了。」
「據我所知沒有。但當年我和蓋爾頓家還沒有關係。我會請蓋爾頓夫人親自向你說明她兒子離開時的情形。不知道她願意透露多少。」
「四年。」
她放鬆了,不必拘謹了,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我是漢斯太太,賽博先生今天沒進辦公室,他要我傳個口信,問你願不願意去家裡見他。」
「一家三口全都不見了?」
「是太太要的。」
「是,主人。」男僕裝出腔調說話,態度很粗鄙。
「所以這案子要做的是尋人?」
「我住在這兒啊hetubook.com.com,不是嗎?」
我說:「如果他沒告訴你,可能就是不想讓你知道。」
賽博露出痛苦狀,要他洩露資訊真令他難受。「那個家族姓蓋爾頓,兒子叫安東尼.蓋爾頓,在一九三六年離家的時候二十二歲,剛剛離開史丹佛大學。」
她故意擺出很醜的姿勢,擋在他面前,屁股翹向一邊,白衫裡的胸部向前挺,既尖銳又溫柔。她應該沒喝醉,但眼中閃著淚光,那雙大眼睛是紫羅蘭色的,原本應該很美麗,現在卻有黑眼圈,就好像上下眼皮各有一道瘀青。
還沒走到門口,門就開了。一名有灰色瀏海的男子越過草坪向我走來,他穿著家僕穿的白外套,但是即便有這層保護色,依然和昂貴的郊區格格不入。他肩膀厚實,走起路大搖大擺,像在蹓狗似地蹓自己的身體。「先生,找人嗎?」
「噢,彼得倒也沒有惡意,對吧,老夥計?」賽博並不想聽回答,望著我,笑得露出了牙,好掩飾尷尬。「盧,你喝什麼?我要來杯琴湯尼。」
「那人怎麼消失的?」我問。
「彼得應該馬上就會過來。我該為他的禮貌道歉,不,他根本沒有禮貌。現在要找到像樣的僕人真難。」
「當然不是妳的事,親愛的。」賽博摟住她。「回房去吧。亞徹先生是私家偵探,正在幫我辦案子……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你是我認識的人,我也相信你能把這事辦得有格調。我不能讓蓋爾頓夫人最後的日子活在醜聞的陰影中,在這件事上,我的首要考量是保護家族的名譽。」
為求自我提升,我拿起一份全新的《華爾街日報》,在哈佛椅上坐下來。這麼做顯然是對的,那紅髮秘書停下手,降貴紆尊留意到了我的存在。「您找哪位?」
「而且很有錢?」
「調馬丁尼要花時間。」
光影移動,我察覺那男僕從我身後的房門進了房間,腳上穿的是舊帆船鞋,走路無聲無息。
「理論上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