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她沉默片刻,突然說:「他從他們那裡偷來的。」
「我爸媽回來了。史蒂爾先生,我去跟他們說你在這裡。」
「因為我希望妳留得住現有的一切。」
「那很好。」
「壯漢後來怎麼樣了?」
「梅莉安?怎麼了?有什麼麻煩,寶貝?」
「一分鐘早就過了。誰謀殺了布朗?」
小男孩衝進門來,朗諾.馬瑟森緊跟在後,雙手捧著一盒蛋糕。
「那些紅寶石後來怎樣了?」
「這是個好問題,馬瑟森太太,我想聽答案。」
那個名字彷彿一拳打在她嘴上,她震撼得一分鐘說不出話來。之後才振作起來說道:
「為什麼說很好?」想到過去令她噁心,令她眼睛黯淡無光。
「大約八十五公斤。」
他聽出了些許她真正的感受,目光朝我一刺,又回到她臉上,試圖看出她在想什麼。
「我只是拿著球而已,他丟過來,我就拿著了。」
「我覺得你的個頭算挺不錯的。」
「妳缺東西,要他去買。」
「別跟我說,累死我了。」
「我不記得了。」
「現在去?」他很不樂意。
她依然低著頭,眼睛低得都讓黑色眉毛擋住了。「錢的事是我告訴彼得的,布朗先生把錢放在他房間的鐵盒子裡,我在他付我的錢的時候看見了,有好幾千美金。我把這事告訴了我丈……告訴了彼得。要是當時直接把舌頭割掉多好。」她抬起頭,很慢很慢,彷彿頭是重物,要維持平衡。「現在你懂了吧。」
「拜託。」她快速朝我的方向移動,動作重得像要跌倒,抓住我手臂說:「朗諾隨時會進來,你不會逼我在他面前說吧?」
「那讓她等啊。」
「我不知道妳有客人。」
「我也想啊。」
她說:「他是從聖昆丁監獄逃出來的,以前跟彼得混同一個幫派。」
「梅莉安,妳在哪裡?」
她的丈夫在門邊出現,朗諾.馬瑟森是個瘦瘦的小個子,穿著灰西裝,看起來比妻子年輕五歲,隔著眼鏡瞪著我,小個子通常都好鬥。他對太太說:
她張大了嘴,手趕緊伸過去摀住,接著又強逼自己把手放回身側,挺身站好,像個堅守爐邊的哨兵,要保衛這個家。
「好啊。」
「再也沒回去。我們回舊金山了。」
「他是哪種型的?」
她搖搖頭。「我一直努力不去想。他們怎麼樣了呢?」
「兩塊美金那種就可以,巧克力口味。購物中心裡那家麵包店你知道吧?」
「我不能,我丈夫……他不知道。」
「晚點我還有別的事要做,我們還是早點做個了斷吧。」
「怎麼會在這麼多年之後關係重大?」
「你這話什麼意思?」
「誰殺的?」
「妳說的是哪一起謀殺?」
「我不確定,但我想他們往東走了。目前跡象m.hetubook.com.com顯示他們至少平安離開了。」
我接住球,說:「休.麥克漢尼。」
「我怕的不是他。」她想繼續說,話卻卡在喉間,她拉扯脖子的皮膚,像要把話順出來。「我怕的是聽見實情,我怕他告訴我。我想我那時候不願意相信發生了那種事,努力想把屋外傳來的爭吵當成一場夢。那時候我愛彼得,無法面對我在這件事裡面的角色。」
「你想怎樣?你拿我兒子的足球幹嘛?」
男孩也往那邊走了兩步,回頭問我:「媽媽為什麼哭?」
「也許吧,我沒興趣在妳頭上安罪名。只要妳把知道的事情全部老實告訴我,我就會盡我所能讓妳置身事外。但妳得原原本本說給我聽,而且現在就說,這事關係重大。」
「可是沒別的了,全部就這些。」
「今晚就要用的,莎莉還等著呢。」
「他曾經是妳的雇主,對不對?」
「沒有,真的。」
「妳認得出這是誰嗎?」
「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是被謀殺的,並不確定。那一夜之後彼得不讓我再回那棟房子。他說布朗家搬走了,所有行李全搬光了。他甚至還想給我錢,說是他們留下來的。」
「妳指的是沒把疑心的事告訴警方?」
「那就再想個別的藉口。」
「壯漢。我想他叫壯漢。」
「妳沒問原因?」
「那得跑到城的另一頭。」
「那警察就會再度上門,事情會從這裡開始,到法庭結束,洛磯山脈以西的每一個人都會有機會在報上讀到所有相關報導。趕快說吧。」
「不是生前砍的,就是死後砍的,不確定。妳說妳再也沒回過那房子?」
「我在這裡。」她的聲音很緊繃。
我抵達紅木市的時候已經過了五點,往南開的通勤火車每幾分鐘就有一班。通勤的人穿著制服,戴著帽子,拿著公事包,挾著報紙,疲倦地向等待他們的列車前進。在車站外轉角處負責指揮交通的警察告訴我舍伍德路要怎麼去。
「彼得從沒提起他?」
他說完就算,沒放在心上,我卻有點在意。這表示他信賴我,但我卻不知道接下來會對他的母親做出什麼事。
他衝出客廳,然後立刻抱了顆足球回來,站在門口丟給我。
難堪像一股煙,擴散到客廳所有角落,汙染了窗上的光,進入那女人的身體,染黑了她的眼睛。她動了動嘴唇,試圖找出能夠驅散難堪的字句。
「布朗有沒有跟妳說錢是哪兒來的?」
「我從來不會累。」他hetubook.com•com吹牛吹得精疲力竭。「等我做完伏地挺身以後,還要去繞街區跑步。」
她認命了,點點頭。「認得出,這是布朗先生。」
「彼得.卡利根案?」我說。「還是約翰.布朗謀殺案?」
「我怎麼知道,幫派在我嫁給彼得之前很久就散了。他從來不提那段混幫派的日子,我也沒興趣聽。」
「不,天啊,我辦不到。」
「妳把他訓練得很好。」
「好了,我把這該死的東西買回來了。」他把蛋糕往我手上一塞。「可以搞定教會晚宴。」
「你有沒有踢過美式足球?」
她雙手用力抓住自己胸部。「我?你認為是我幹的?」
「叫什麼名字?」
她的眼睛瞇成了兩條黑亮的縫。「可惡,你跑來搗亂我的生活,我是做了什麼?竟惹來這種麻煩!」
「當然。」
「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定是他。」
她壓低聲音,免得屋子聽見:「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們吵架,是午夜的時候,他們在外面,坐在我車上吵錢的事。另外那個人……就是壯漢,說彼得若再囉唆他就要把彼得也打死。我聽見了。我們住的那間破木屋牆板跟紙一樣薄,那個壯漢的聲音很尖,像刀一樣透過牆來。他要全部的錢,還有大部分的珠寶。
「才不會呢,我很壯。史蒂爾先生說,以我的年紀而言,我算很壯的,協調性很好。來,摸摸看我的肌肉。」
她沉默不語。我從安東尼.蓋爾頓的照片裡拿出一張,往她面前一送。
「不會是彼得殺的,他沒那個膽。」
「我抓到訣竅了,可以愛做多久就做多久,想伏地挺身一整個晚上都沒問題了。」
「我不配當你太太。」
「十一分鐘?」
「咱們回頭說說那個從聖昆丁逃出來的人,他總有個名字吧,彼得一定喊過他,他叫他什麼?」
「請別把我丈夫扯進來,這不關他的事。」
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拉長了她的臉,扯寬了她的嘴,在她雙目之間畫出深深的紋路。突然之間她眼裡滿是淚水,沿著臉上的溝槽流了下來。她坐在爐邊抽泣,像小孩坐在路邊哭。
「我們現在說的是謀殺罪。梅莉安,誰殺了他?是不是彼得?」
「讓他走開。」
她對我說:「別惹我兒子,聽到沒有?」又對孩子說:「詹姆士,你爸在車庫,你可以去幫忙他把雜貨拿進來足球帶著。」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
「妳知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了,他的妻子和兒子?」
「記不得了,我只見過他一次,而且是晚上。」
「一百八十公分左右。」
「感謝主。」她想擠出笑容,但笑不出來。她的眼睛依然困在罪惡感裡,望著客廳的牆,彷彿牆是透明的。「我想,你一定在想,怎麼會有這種女人,m•hetubook.com•com居然棄病人於不顧。別以為我不難受,那年冬天有一陣子我難過得快瘋掉,常常半夜醒來,聽著彼得呼吸,希望他停止呼吸。後來我就和他離婚了。」
我跟著他走進一間客廳,主牆上有磚砌的壁爐,爐前地面加高的那種。客廳裡所有東西都很新很乾淨,家具圍著壁爐精心擺設,太過刻意,反倒讓人很有壓力。那孩子往寬幅的綠色地毯上一倒,說:
「再努力一點。」
「別做了,我看著都累。」
「他是我在小聯盟的教練,我叫錯了。」
「不行,她全靠我耶。朗諾,你能不能進城去買個蛋糕回來,讓亞徹先生帶給莎莉?拜託了。」
朗諾走到客廳那頭,坐到她身邊,摟住她。她把臉埋進他懷裡。
「不行啦,話傳出去多難聽,你也不想讓人家說我不負責任吧。」
「你不能先離開,晚點再回來嗎?」
「你現在多高?」
「這很麻煩,所以你要酬勞,是嗎?」
「大個子,黑頭髮,我沒好好看過他,沒在亮處看過。」
「謝謝。」
「可別把自己累壞了。」
「別再混了。」我尖銳地說。「我們只有幾分鐘時間,如果妳不願意單獨跟我說,那就在妳丈夫面前說好了。」
「為什麼是妳的錯?」
「妳說妳討厭謊話,但這就是謊話。妳一九三六年受雇於他,照顧他的妻子和嬰兒。」
「拿出證明。」
「長什麼樣子?」
「沒,我害怕。」
「真硬。」
她倒抽一口氣,那話中的景象太可怕,嚇到她了。「天啊!他們砍掉了他的頭?」這不是問我,是問那從她生命的地下室淹上來的黑暗記憶。
男孩說:「我們假裝是舊金山四九人隊。」但他不笑了。
「說得好像你在乎似的。幹嘛跑來這裡糾纏我,我今天早上已經跟警察談過了,不用跟你談。」
「坐下。」她說。「你坐下吧。」
「彼得說這不公平,人是他找到的,應該分一半。他也缺錢。天曉得,這話真不假,他老是缺錢。他說幾顆紅寶石對他沒有用處,我從這話聽出來的,布朗太太有些大大的紅色珠寶,我一直以為是玻璃,其實是紅寶石。」
「怕彼得?」
「進來,我做給你看。」
「誰說有人殺他了?他只是搬家而已,全家都走了。」
她越說越模糊,我起了疑心。「妳確定另一個人真的存在?」
「那就別說。」
「那錢是從哪兒來的?」
「不知道,但是鄰居一定會告訴他。到時候我又得說更多謊,我討厭這些謊話。」
「布朗沒走多遠,就在一、兩呎深的地底下,去年春天給挖了出來,獨缺腦袋,頭不見了。梅莉安,那顆頭是誰砍掉的?」
她站在客廳另一頭,兩人中間隔著一股難堪。「我沒做晚飯。和-圖-書」
「他知不知道警察來過?」
「現在他停止呼吸了。」
他可開心了,笑得倒在地上。既然已經就位,他便又做了幾個伏地挺身。
「那是我的志願,我想當足球員。」
後門開了,她從我身邊退開,臉上的表情全收了起來,像一張垂死的臉。
「多重?」
「對,但我不要錢,我要妳保密,還有,把知道的事全告訴我。」
有輛車開進車道,她嚇了一跳,跑到窗邊。外面天色已變灰暗,對街院子裡的紅玫瑰開得像燒紅的煤。她用手背揉揉眼睛,像要擦掉過去所有的經歷,在清白的世界裡清清白白地活。
那條路所在的區域住的多是初階主管,比瑪爾維斯塔那一區高級。房屋間距較大,每棟房子都有些不同的建築細節,院子裡百花爭豔。
有輛車開進車道,男孩掙扎起身。
馬瑟森家門前的草地上有輛腳踏車,應門的是個小男孩,黑色的眼睛像媽媽,滿頭棕色的衝天短髮就像具體形象化的興奮。
「當然沒事。」她擠出一個笑容。「乖,快去幫我把蛋糕帶回來,你可以帶詹姆士一起去,我會在你們回來之前做好晚飯。」
「看我。」
「然後讓他知道我扯進了謀殺案?那還真是太棒了。」
「一定得是好蛋糕,朗諾,你不想讓我在朋友面前丟臉吧?」
「可是我們剛剛才買完東西回來。」
「我會幫妳。我不會讓彼得的案子扯上妳,妳給我的消息也只會用作私人參考,雖然這樣會有點麻煩……」
「接著。」我把球傳給他。他接球的樣子彷彿球是鐵做的,出去時關上了門。「這孩子有前途。」
她望向窗外,在昏喑的暮色中拉長了臉。
「我不知道。」
「朗諾,這位是莎莉的先生,我跟你提過莎莉.亞徹。」他有點困惑,但她不管,繼續說:「我答應她要送一個蛋糕過去給教會的晚宴,卻忘了烤,這可怎麼辦才好?」
「沒做晚飯?這是怎樣?妳不是說等我回家晚飯就做好了?」
「要是我根本拒絕說呢?」
「沒辦法,他該吃晚飯了。」
「至少我不記得。彼得應該沒跟我說過他姓什麼。」
「差不多。」
「他長什麼樣子?」
「十一歲啦。我上星期剛過生日。你要不要看我做伏地挺身?」
「媽媽在家嗎?」
「不。」她用力搖頭。「我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又怎樣?受雇於人又不犯法。」
「說不定妳花錢雇人殺了他。他恐嚇過妳,如果他給妳惹麻煩,妳會損失慘重。」我並不相信這是事實,只是想看看她的反應。
他不客氣地說:「不客氣。」然後問太太:「晚飯好了吧?我快餓死了。」
他連續做了一串伏地挺身,做到手臂再也撐不住為止,然後起身,喘得像熱天的狗。
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姓?」
「踢過一點,高中的時候。」
「你覺得,我以後能不能當得了足球員?」他說得充滿渴望。
「是伏地挺身練出來的。你覺得我在同年齡的人之中算高大嗎,還是普通?」
「我認為妳其實很想跟我談。」
「那也只好算了。」
「提托。」他說。
我坐在軟軟厚厚又鋪著閃亮綠色織錦緞的古典釘釦真皮沙發上。腳步聲穿過廚房,然後是紙類的窸窣聲。有個男人高聲問:
「她去車站接他,應該再過十一分鐘就回來了,跟我的年紀一樣。」
「他謀殺了布朗?」
「不算有。他開過玩笑……說是他偷來的,但他不是那種型的人。」
「我姓亞徹。史蒂爾先生是誰?」
「聽我說,梅莉安,妳遇上什麼麻煩了嗎?妳沒事吧?」
「妳也沒再提那件事?」
「那就已經夠糟了,但我所做的更糟糕。整件事都是我的錯,二十年來我的良心一直不安。會出那種事,全怪我這張大嘴巴。」她低頭抬眼看我,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痛苦。「也許我現在也應該把嘴閉好。」
「不知道什麼?」
他拉起袖子,收縮二頭肌,鼓出一個雞蛋大小的突起。我像醫生觸診似地摸了一下,說:
「沒有,我是膽小鬼。」
「哪一個幫派?」
她內在沒教養的那一面浮上了表面。「你以為我是什麼?水晶球?」
朗諾走時用力甩門以示抗議。我聽見他發動引擎,就坐回原位,說:
「布朗先生是位紳士。至少原本是位紳士,在他娶那個老婆之前。我不知道除了那張漂亮臉蛋之外他還在她身上看見了什麼。如果你問我,那我得說,她什麼都不懂。但他懂的可就多了,說起話滔滔不絕,能把你頭都說掉。」
「跟你十一歲的時候差不多嗎?」
她一個人進來,一見我就板起臉孔。
他說:「我不哭。」
「彼得為什麼在這麼多年之後死於非命?我認為這兩件命案有關係,而且妳能告訴我有什麼關係。」
「我在做伏地挺身。」他喘得很厲害。「你要找我爸?他不在,還在城裡,還沒回來。」
我說:「打個商量吧,對妳有利,而且我會盡力守約。我不想讓妳兒子受到傷害,跟妳和妳丈夫也沒仇。我猜妳是一起謀殺案的重要證人,也許法律上稱之為從犯……」
「我需要一分鐘來思考。」
「我不認識叫約翰.布朗的人。」
「不用幫我。」
「妳為什麼認為布朗是他殺的?」
「為了留住丈夫和兒子,妳做得出來,不是嗎?」
「另外那個人拿走了,一定是。彼得認命拿了些現金,我猜的啦,因為他闊了一陣子。」
「人都會哭啊。」
「我不知道,想必是離開了,我沒再聽過他的消息。」
他雙手一攤,認了。「要多大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