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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戲

作者:羅斯.麥唐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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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山丘街一〇二八號。」男孩的語氣略帶嘲諷。「我在他那裡住了幾年,他的全名是加百利.R.林賽,在高中當教師兼輔導老師。」
賽博說:「我想私下和你聊聊,去哪裡好?」
他在桌邊主位坐下,讓我們分坐兩邊。這兩天的事把賽博的脾氣都磨得尖銳了,他傾身向前問道:
「可是我父親的名字叫做約翰.布朗。」
「不是突然,你隨便去問任何一個孤兒,他都會告訴你這對他有多重要。要說突然,就是我突然靈機一動,想到可以寫信去沙加緬度,之前一直沒想到要這麼做。」
「好了。」老人說。「你們滿意了嗎?我不想顯得不懂待客之道,但我是早起的人,而上床的時間到了。」
「我沒有自己的車,但我會開車。」
「我房間吧,要講什麼?」
「真的?怎麼辦到的?」
「我想如果你是騙子或壞蛋的話,是可以這麼做。但你汙衊這孩子我絕對不能接受。」
「你確定他就是你當年接生的那個孩子?」
他說酸話只顯出自己的年輕和脆弱,掩蓋不了感情。我想,如果他的感情是裝出來的,那他不需要蓋爾頓家的錢,自己當演員去賺就有了。
「你當他是朋友?」
我說:「要是能見到他本人就好了。」
「那倒不是。約翰,別太介意,剛才賽博先生也說了,我們就只是公事公辦,不是針對你,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找出事實。」
「我想我們確認你那組骸骨的身分了。」
「但這份出生證明是我的。」
「你怎麼拿到的?」
房間裡只有一張鋪著軍毯的鐵床、一個站不穩的衣櫥、一把餐椅和一張桌子。有面霧霧的鏡子放在松木櫃上。雖然桌上有書,但這房間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了死去的彼得。也許是氣味,混合了看不見的灰塵與潮濕,還有長期積累的雄性臭味。
「你來露娜灣的動機是什麼?」賽博問。「這不可能只是巧合。」
「孤兒院的院長?」
「不會吧,我在報紙的社交版上見過她,她當年很迷人呢。」
「怎麼了,約翰,你有麻煩嗎?」
「就可以查證我的事情?」
「如果有必要的話。」
「那應該沒有問題,我認為你沒有必要對他如此嚴苛,實在犯不著。他一點也不像冒充的,而且他有出生證明,我的名字就在上面,我是主治醫師,這也就是他一開始會來找我的原因。」
「我注意到它簽發的日期是三月,三月你人在哪裡?」
「好奇怪,這似乎沒有任何意義,我從來就不認識我父親,『父親』只是個簡單的詞,說的是個陌生人。」
「他怎麼死的?」
賽博也忍不住笑了。他伸手在自己面前揮了揮,彷彿要和-圖-書揮去屋裡的緊張氣氛。「亞徹,你滿意了嗎?」
「你怎麼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
「靠手臂骨折的痕跡。迪寧醫師,這位是死者家人的律師,賽博先生。」
「當然記得,尤其是她的臉,很蒼白很瘦,藍眼睛。我想她一定生病了,咳得很厲害,聲音很啞,低沉溫柔。我記得她最後對我說的話是:『你爸爸也叫約翰.布朗,你是在加州出生的。』當時我不知道加州在哪裡,但牢牢記住了這句話。所以最後才會來到這裡,這樣你們明白了吧。」說著過往,他的語調也悲涼了起來。
老人笑了,或是皺眉,很難分辨。「原諒我沒有太過大驚小怪,錢畢竟就只是錢,我不相信約翰對錢有多大的欲望。事實上,整件事如此發展對他來說是很大的打擊,他懷抱著希望來到這裡,是想找到父親,活著的父親。」
「看起來是這樣。」賽博伸手按住我胳臂。「我希望你能讓我來處理,這牽涉到一些法律問題。」
他帶我們走進一間餐室,裡頭擺設著漂亮的老紅木家具,發黃的水晶吊燈把光線照在深色的木頭和井然有序排放的純銀茶具上,這空間讓我再次感受到今早的那種感覺,醫生家很像是過往在現今的一塊飛地
「小約翰.布朗在你這裡?」
「是的。我不會招待一般的陌生人。到了我這把年紀,沒時間可浪費在次等的人身上。」
「什麼事?」
「對,就是馬利魏勒先生。」
「為什麼不說?」
男孩僵硬地說:「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約翰沒主張任何權利。」
「出生證明很容易拿得到。」我說。「你可以自己寫,愛怎麼寫就怎麼寫,付錢就好。」
「為什麼突然對出生地有興趣?」
男孩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書名是《現代主義戲劇》。他翻開扉頁,給我們看上頭用墨水寫的「約翰.林賽」。
「我們都會變老,不是嗎?進來吧,兩位。」
賽博說:「如果他合於繼承那筆財產的資格,那麼應該也算是種安慰。他的父母有沒有合法結婚,你知道嗎?」
「那自然最好。」
「可能真有此必要。確認他的身分是非常重要的事,關係到鉅額金錢。」
「我用的就是這個名字,約翰.林賽。教名當然還是我自己的,姓氏屬於帶我回家的那個人,林賽先生。」hetubook.com.com
「在當時的情況下我不覺得。當時的情況很怪……『怪』已經是委婉的說法了……況且林賽先生是唯一真正對我的個案有興趣的人。」
「但是老闆得靠我幫忙顧加油站。」
「還在安亞伯市。我在那裡住了五年多。」
醫生看賽博的眼光微帶厭惡。「律師先生,我的動機與你無關。一個月前,這年輕人來敲我的門,尋求線索,想找到家人。我自然盡力幫忙。他理應得到家人的保護和支持。」
「我小時候比同年齡的人聰明。」他淡淡地說。「我聰明,而且勇於表現出來,我在安亞伯想進高中時這一點很有幫助。」
他退到一旁,讓路給我們過。我進門就先問他:
賽博上前一步,簡單俐落和他握了握手。「幸會。」
「單憑這份文件證明不了什麼,你知道吧?任何人都可以申請出生證明,要怎樣的出生證明都可以。」
「現在的我,沒有資格說我從來沒有父親,加百利.林賽對我來說就是父親。」
「快點。」賽博說。「打起精神動作快。」
賽博坐在那裡沉默了一分鐘,看著迪寧醫師,就好像檢察官在評估證人是否可信。
我說:「聽起來他是個好人。」
「他的家人是誰?」
「大部分時間在上大學。我先進高中讀了一年半,才改念大學,今年春天畢業。」他頓了一下,咬住豐|滿的下唇。「我想你們一定會查,還是先說一下好了,我上學用的不是自己的姓。」
我的念頭跳到蓋爾頓夫人的豪宅,從這裡到那裡還真是大躍進,不知道這孩子辦得辦不到。他站在窗邊看著我們,樣子有點叛逆。彷彿在說,這是他的房間,我們要不就接受,要不就離開。他把餐椅拉出來說:「想坐的話,請坐,你們有一位可以坐床上。」
我不知道我們這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蓋爾頓家的財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是錢這種東西,和其他有價值的東西一樣,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定是我媽告訴過孤兒院的人,每年十二月二日他們都會給我生日禮物。」他冷冷一笑。「冬天的衛生衣。」
「哪裡的話,這是我的工作,公事公辦而已。如今我知道你有出生證明了,可否讓我看看?」
「你付了房租,那就是你的房間啊。我今天才打掃過,很乾淨,兩位快進來吧。」她說這話的口氣像位淑女。
賽博答道:「他的真實姓名是安東尼.蓋爾頓。他的母親是聖塔泰瑞莎的蓋爾頓夫人,丈夫是亨利.蓋爾頓。」
「我很怕他們會把我拖回俄亥俄,逼我hetubook.com.com進職業訓練學校。他們這樣處理過某些從孤兒院逃走的男孩,而且院長不喜歡我。」
「似乎如此。」醫生緩緩笑了,但臉上皺紋太多,幾乎看不出那是笑容。「至少他有那種潛力。才二十二歲,能這樣就很不錯了。」
迪寧醫師穿著老舊寬鬆的居家外套來應門,外套的料子是紅絲絨,讓我想到老火車上的豪華座墊。他滿臉皺紋,又因專注而皺起了眉,急躁地問我:
「我很遺憾,約翰,我知道這對你意義重大。」
「是啊。晚上稍早的時候他想找你,現在在我辦公室研究棋局,不過掙扎也沒用了,我會在六步之內贏他。」
「兩千美金,我沒用完,還有一點。」
他走出去,然後帶著男孩回來。約翰穿著法蘭絨長褲,開領襯衫外面套著灰色毛衣,看起來就像剛畢業的大學生該有的樣子,但態度顯得不太自在,眼神在我和賽博的臉上游移。迪寧醫師站在他身旁,簡直像在保護他。
「你剛剛才看過我的出生證明。」
「為什麼?」
「當然可以。」
我問:「你說是你媽媽把你放在那裡的?」
「那間孤兒院叫什麼?」
「如果他能證明自己是家中成員的話。」
「還記得媽媽的樣子嗎?」
「肺炎,死在安亞伯大學的醫院裡,我陪在身邊,你可以去查。下一題。」
「清泉,在靠近克里夫蘭的地方,他們不叫它孤兒院,叫清泉之『家』。但即使名字裡有『家』這個字,也沒法讓它有家的感覺。」
「謝謝,我寧可站著。」賽博說。「我開長途車過來,待會兒還得連夜開回去。」
「幸會。」他的灰眼睛和賽博一樣充滿警戒性。「據說你知道我父親是誰。」我說:「是的,約翰,我們確定了警局那些骸骨的身分,相當確定,那些骨頭屬於一個叫做安東尼.蓋爾頓的人,種種跡象都顯示他是你父親。」
「還有一、兩件事,請容我再問一問。醫生,我很好奇,你為何對這孩子的事如此用心?」
「他再找別人就是了。」我說。「約翰,你最好還是去吧,你的人生要起大變化了,這就是開端。」
「我請他來家裡玩,這應該回答了你的問題吧。」迪寧醫師說。
「你的個案?」
「當然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如果你們要聽詳情,我也可以說給你們聽。」
「是嗎?」
「要不要開車載我回聖塔泰瑞莎?現在。」
「醫生,你願意對此發誓嗎?」
「這位是賽博先生。」他說得不帶感情。「他是從聖塔泰瑞莎來的律師,對你很感興趣。」
「沒有理由懷疑。」
「目前為止都滿意。今天大家都累了,你今晚不如別回去吧?」
他的住處在城鎮另hetubook.com.com一頭,是工人階級住的廉價旅館,那一帶全是些快要傾頹的木造老房子。房東太太在大門口將我們攔下。她是個大胸脯的葡萄牙人,耳朵上穿著大耳環,吐氣帶著香料味。男孩臉上的某種神情令她開口問道:
「應該是吧。」賽博說。「現在已經是個老女人了。」
我問:「一直都在上大學?」
「如果要緊當然可以,我想這應該是要緊事。」
「不是那樣的,苟潔羅太太。」他故作輕鬆。「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帶他們去房間嗎?」
「能不能給我們一分鐘的時間獨處?」
「為什麼挑上安亞伯?」
「院長辦公室。她把我留在那裡,說會回來接我,但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
「為什麼?你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他的房間位在二樓後面,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小方間。我想,這棟房子還是私人住宅的時候,那間應該是佣人房。從玫瑰壁紙上的破損和髒汙可以看出,這裡歷經了長時間的衰敗。
「我寫信去沙加緬度,有何不對嗎?我提供出生日期,他們就有辦法把出生地告訴我。」
賽博說:「我給你十分鐘收拾行李。」
賽博看他情緒起伏,不為所動。「這話她是在哪裡跟你說的?」
「我想不會的。你問我的意見,我說了。但人的狀況是很難預料的,對吧?」老人準備起身,吊燈的光把他的禿頂照得像光滑的石頭。「你應該想跟約翰聊聊,我去告訴他你們來了。」
「能不能跟我們說說,你認為這孩子人品如何?」
「我聽說那裡是受教育的好地方。『家』裡的老師都不學無術又愛欺負人,我想好好上學,想得不得了。林賽先生給我做了性向測驗,認為我值得受教育,就算沒有之前的成績單也沒有關係。他極力為我爭取,讓我進了高中;又和社福機構對抗,不讓他們送我進少年之家或寄養家庭。林賽先生說服了他們,讓他們相信我住他家就行,雖然他沒有妻子,是個鰥夫。」
「正巧我還真能回答這問題。約翰調查過這事,上星期才發現有個約翰.布朗和席歐朵拉.蓋文在加州貝尼莎市結過婚,是公證結婚,時間在一九三六年九月,這樣子他應該就勉強算是合法的婚生子了吧。」
「他最好了,沒人比我更清楚,我跟他住在一起將近四年。我冬天照顧火爐,夏天修剪草坪,做家裡的雜事來換取食宿。但他給我的不只食宿,我住進去的時候只是個沒用的流浪兒,是他把我教成了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賽博抬起頭來,像政客似的摘掉眼鏡說:
「請別生氣。」賽博語氣和緩了些。「身為蓋爾頓夫人的律師,職責所在,對他所主m.hetubook.com.com張的權利我必須存疑。」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想會順利的。你祖母會非常想見到你。」
約翰強打起精神,從衣櫥裡拉出一個舊皮箱。我們站在那裡看他打包少之又少的行李:一套西裝、幾件襯衫、幾雙襪子、刮鬍刀、幾本書,還有他的寶貝出生證明。
「不行。我明早十點有個重要的遺囑認證庭,在那之前還得和法官在他的辦公室談話。」他突然對那男孩說:「你開車嗎?」
男孩冷冷笑了笑。「是的,我是個案。多虧林賽先生,我在那五年改變很大。剛到那所高中的時候,我狀況非常糟糕,各方面都很糟糕。我在路上跋涉了兩天,沒有件像樣的衣服,什麼都沒有。他們當然不願讓我進去。我沒有學籍,又不肯把名字告訴他們。」
他拉開櫃子最上層的抽屜,拿出一張摺好的文件。賽博戴上角質鏡框的眼鏡來看,我站在他身後看。上頭說,小約翰.布朗於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日出生於聖馬特奧的峭壁路。父親:約翰.布朗;母親:席歐朵拉.蓋文.布朗。主治醫師:喬治.T.迪寧。
「你認識他多久?」
「誰說是巧合了?」在交叉質詢的壓力下,這孩子再也維持不住鎮靜的姿態。「我有權來這裡,我是在這裡出生的,不是嗎?」
「然後留在那邊?」
賽博問:「他留給你多少錢?」
「算起來有他的一輩子那麼久。亞徹先生也許告訴過你,他是我接生到世上的。」
他停了一下,目光越過我們望向遠方,幾千哩之遙。之後又回到我們身上。
「你。」
但接下來就不太淑女了,她在男孩經過身邊時撞了他一下。「別把臉拖那麼長,約翰,你今天怎麼一副要遭天譴的樣子。」
賽博問:「當時他住在安亞伯市?」
「意思是說他算第一等的人?」
「你用他的姓不會有點奇怪嗎?」
「他用過那個名字,起初只是用作筆名。」我看看身旁的律師。「我們可以這樣認定了,對吧?蓋爾頓和布朗是同一個人,在一九三六年遭到謀殺。」
他轉頭面對約翰,約翰似乎一時無法接受父親已死的事實,醫生伸手摟住他說:
「卻記得四歲那年她說的話?」
「現在也許還沒有,但以後會有的。這牽涉的不只是錢,還有人。蓋爾頓夫人的健康狀況不太穩定,我不想讓她空歡喜一場,受太大的打擊。」
「我當時四歲。」
「可惜來不及問林賽先生,他前年冬天過世了。他一直到最後都對我很好,就連去世之後,還留了足夠的錢讓我完成學業。」
迪寧不客氣地說:「我高興。」
那男孩茫然了一分鐘,環顧這簡陋的小房間,好像不想離開。也許他害怕這一跳會跳得太高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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