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浴室裡，他用力刷牙，用漱口水咕嚕咕嚕的漱口。他聞了腋下，還不錯；為了預防萬一，他還是抹上了除臭劑。他手指沾水，攏順頭髮，再套上一件乾淨的白色T恤。這件T恤遮掩了他大半個胸部的刺青，只露出一小部分。他把袖子捲到右肩上，露出前臂。他的頭髮再度豎立起來，他只好乾脆戴上棒球帽硬壓下去。

他沒有打算讓其他任何人贏得比賽。但話說回來，他並不在乎獎金。他心裡要的是另一個目標。或許她知道這一點，或是不知怎的感覺到了這一點。

經過了這些年，他們之間的相似處愈來愈少，尤其是在去年的時候，黛娜的臉變得圓胖，胸部和肩膀也粗壯不少。儘管他們有各自的父親，而她的膚色又比道奇淺很多，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兩人都有深棕色的頭髮、分得很開的淡褐色眼珠、稜角分明的下顎；甚至是鼻子也一樣，都稍微往左邊彎曲。

「但只要我們之中有一個贏了，就等於是我們都贏了。」小娜滿臉笑容的看著他。

道奇嘆口氣，把黛娜的腿從自己的大腿上移下來，站起來。隔著窗戶，他可以看見「圓點快餐店」後面靠近廚房門的牆面擺了三個大垃圾筒，而小凱利站在一個油膩膩的鋼鼓上面，努力保持平衡，有順序的翻找著垃圾。這已經是他這個月第三次被人看見在垃圾筒裡撿垃圾了。

親愛的，還需要咖啡嗎？

他本來想要保留著比賽細節不告訴黛娜，吊她的胃口，但他還是說出來了。他必須跟某個人分享這一切。他放下盤子，走進客廳，坐到沙發上，他和黛娜戲稱這裡是「屁股保留區」。

不過幾個小時之後，一封電子郵件也發給了所有人。標題列：空白。郵件透過一個加密的網址寄出來：[email protected]

「嘿。」她再度微笑，笑容開朗溫暖，令道奇感覺自己體內奇怪的翻騰了一下。他希望黛娜沒在窗戶邊注視著這一幕。「抱歉，這樣直接來打擾你。」

她仔細看著他。「道奇，你確定想要這麼做嗎？」她輕聲說道。

「不。不，不是這樣。我只是……」道奇試著不要說得太急切，或是呼吸得太用力，以免發出難聞的氣味。「聽著，妳可以給我幾分鐘嗎？先在這裡等著？」

此外，清晨五點以後垃圾車會一路嘎啦嘎啦的響過梅斯洛街，自然不可能再熟睡了。他在白天也沒辦法睡午覺，因為中午的人潮會湧進「圓點快餐店」吃午餐，服務生拿著垃圾袋進進出出、清除濾油脂器，再一路拖著垃圾桶吭噹吭噹的經過道奇的房間窗戶，拿到梅斯洛街放著，等垃圾車來收取。總有人三不五時打和-圖-書開快餐店的後門，嘈雜的說話聲中夾雜了道奇母親的聲音。

「沒關係。」

黛娜坐在客廳裡，在那裡她可以看電視，也能從窗戶看見快餐店的後門。灰濛濛的光線從窗戶照進來，塵埃在她身後懸浮著。在那當下，道奇對這狹小的房間生起了一種愛憐的感覺：有裂縫的電視櫃、充滿補釘的薄地毯，以及那張凹凸不平的沙發，不知什麼原因，坐墊套上了單寧布料。

撇開每天的按摩不說，黛娜的兩條腿瘦巴巴的，顏色慘白、關節突出，像是某種會長在植物上的東西。即便她的臉變圓了，手臂上的肌肉鬆弛了，她的腿仍然持續萎縮著。道奇試著不去回想他們小時候，黛娜這兩條腿有多常在賽跑中領著她向前快速移動；在他們的爬樹比賽裡，她這兩條腿又是如何推策著她爬呀爬呀上樹的。她一向很強悍，跟上了亮漆的木頭一樣堅固：鬥志旺盛、全身上下都是肌肉。她比多數的男孩都還要強壯和勇敢。

他第一個本能的反應是從她身邊走過去，進到屋子裡，甩上門，再悶死自己。當然了，他現在沒辦法這麼做。我的媽啊！小娜．維雷茲就站在他的眼前，他竟然還光著上身。也沒刷牙，或是沖澡。他的手還拿著從垃圾堆裡撿起來的錫箔紙。

「然後呢？」道奇說。他還是有點不高興。況且不管他們去哪，他的母親都會找到另一個爛人當男友。

「老媽昨晚約會去了。」黛娜說，明顯想要改變話題。

小娜在外面等著，努力假裝不去注意到道奇住在快餐店後面一間破爛公寓裡。

因此他回答：「沒錯，好吧，夥伴。」

她一臉笑容的站起來。「那就一言為定了。」她沒辦法踮起腳尖來親吻他，所以只好抓著他的肩膀，在他的脖子一側親了一下，她咯咯笑著：「現在，我必須再親另外一邊，這樣才會平衡。」

「黛娜，別這樣。」道奇惱怒起來，黛娜此刻竟然還問這個。他把她的雙腿拉到自己的大腿上，只有靠按摩才能不讓這兩條腿萎縮。他堅持每天都要按摩她的小腿，不去理會黛娜說了多少次「這樣做根本沒用」。黛娜已經看過好幾十個醫生，物理治療到目前也進行了一年多。

「喂，老兄！」道奇故意放大音量說話，也刻意露出開心的表情。

他那時就知道，自己這個夏天將會徹徹底底的為她瘋狂。

還不錯，至少能見人了。他噴了一些男性身體噴霧，這是他母親從沃爾瑪拿回來的免費商品，儘管聞起來有點像個蠢蛋，但他覺得當個蠢蛋總比當個混蛋還好一些。

「她大概覺得丟臉吧。」道奇回答。兩人沉默的時候，他聽到外面傳來砰砰的碰撞ｈtｔｐs://ｍ.hｅｔuｂｏｏk•coｍ.coｍ聲，有人在垃圾子母車裡翻找東西。黛娜靠向前，往窗外看出去。

訊息相當簡單，只有兩行字。

「盟友。」小娜伸出手，一派正式的姿態。她的手摸起來很軟，帶著一點點汗水。

剩下的話在他的嘴裡乾癟掉了。娜塔莉．維雷茲就站在他的面前，把身體的重量放在沒受傷的腳上，看起來清爽、洗過澡和漂亮，她屬於任何其他地方，就是不屬於這裡。

「嗨！」她一臉笑容的說道。

小娜點點頭，不過沒有完全相信這樣的說法。「那你覺得接下來會怎麼樣？」

儘管小娜的表情看起來要比昨晚輕鬆一些，她的腳仍有些跛，因此只能緩慢走著。不過她一有機會便坐下來休息：她靠在一輛被丟棄的「別克」腐鏽保險桿上面，這車子甚至連輪胎都沒了。所有的車窗均已碎裂，座椅上滿布著鳥糞，皮革椅面被小動物抓爛。

她撥弄著裙子的褶邊。那質料看起來像是毛巾布做的，讓他想到了毛巾，再想到小娜裹著毛巾的樣子。陽光如此明亮，他開始感覺頭昏了。

她咬著嘴唇，像是吞下了什麼酸苦的東西。有一會兒，她什麼話都沒說。然後，她脫口而出一句話：「你知道柯瑞，華許和菲力斯．哈特被逮捕了嗎？」

「我只是在清理……」他無力的愈說愈小聲。

不過情況沒有什麼變化。沒有進步。她永遠無法再走路了。除非奇蹟出現。

在道奇的整個生命裡，黛娜是他最好的朋友、犯罪的好搭檔。她比他大兩歲，也是他們發明每一項計畫或遊戲的實際領導人。道奇五歲的時候，他們兩人把屁收集到瓶子裡，打算拿去賣錢。道奇七歲的時候住在明尼蘇達州道森市，他們整個夏天全用來探索住家的鄰近社區，尋找寶藏。他們無意中來到一個花園小棚屋，發現裡面裝滿各種奇怪的垃圾：一頂舊禮帽、壞掉的收音機、兩個輪胎框圈，還有一個鏽蝕的腳踏車框架。不管他們的母親帶著他們搬到哪個破爛城鎮，然後扔著不管，姊弟兩人總有辦法四處探險。

他是不可能請她進屋的。一百萬年都不可能，想都別想。他不想要讓小娜驚訝的張著嘴、盯著黛娜看；或者更糟，過分努力表現出友善親切的樣子。「妳是怎麼來這裡的？」他問道，心想她可能，有車。

道奇連襯衫都懶得穿上。他穿過隔在他家公寓和快餐店中間的水泥窄巷，很小心的不去踩到碎玻璃。那些在廚房做事的小夥子們在當班時，有時會偷喝幾瓶啤酒。

「然後我們兩個就必須一較高下。」道奇把話說出來。

道奇搖頭。她乾脆講得再清楚一些：「酒醉和行為不檢。還有非ｗｗw•hｅtubooｋ.ｃoｍ•coｍ法進入。」她換了姿勢轉移重量。「你覺得『恐懼遊戲』就這樣結束了嗎？」

然而，在完成水塔挑戰之後隔天，道奇睡得很沉，沒有作夢，中午用餐的喧鬧時間也沒醒來，直到過了下午兩點才醒過來。他套上運動褲，掙扎著該不該沖個澡，最後還是決定算了。

「這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她回答。他再度被她的誠實所吸引。「你很擅長這比賽。你懂很多東西。」像小娜，維雷茲有著豐厚完美頭髮和擦著光亮唇蜜的女孩，會如此坦率說出這種多數人避而不談的話題，不知怎的令他感覺有些驚訝。這就好像聽見一個超級模特兒放屁一樣：令人驚訝也令人興奮。她繼續說下去：「我們可以相互幫助。分享資訊。聯合起來對抗其他人。這樣我們有較多的機會進入最後的階段，然後……」她比了個手勢。

這全是盧克．韓拉罕的錯。他在最後一決勝負之前，對黛娜的車子動了手腳，事先弄壞了她的方向盤，逼得她後來衝出馬路。道奇知道事實就是如此。

道奇太過驚訝，以致於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說不出話。「為什麼？」他最後終於開口問道：「為什麼要選我？妳甚至不——我的意思是，我們根本不認識彼此。」為什麼不找海瑟？他幾乎就要這麼問了。

回到屋裡，道奇狠狠吸了一口氣。我的媽啊！小娜．維雷茲。他甚至沒時間擔心她此刻正看著他的家、這間窄小的公寓，她剛才還可能必須先經過被清空的濾油脂器，那雙小小的涼鞋踩過了那些被廚師隨手帶出快餐店的溼淋淋菠菜殘片，經過了大垃圾筒、聞到了那氣味。

後來，沒人知道是誰把那段影片上傳到網路。影片即時出現在許許多多的網頁上，再迅速散播到其他所有人，因此根本無法查知源頭。不過有人懷疑是喬伊．艾迪森或是王查理，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混蛋，而且兩年前還偷偷|拍攝女子更衣室的畫面，再上傳網路。

他沒有問她是怎麼知道自己住在這裡的。這跟卡普鎮上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通常只要開口問人就會知道答案了。問題在於要帶她到哪裡去。他不能到快餐店去，他的母親在那裡工作。這一來就只剩下梅斯洛街了。

「不知道。」他回答。他知道小娜想從他這裡得到一點暗示。他嚥下嘴裡那絲不舒服的滋味。「我想，我們可以互相合作。」她斷然道，然而就是因為她這種直接承認的誠實做法，讓他想要繼續聽下去。

黛娜聳聳肩。「她似乎是真心的。也不願意告訴我是誰。」

小凱利注視了他一會，下顎移動著，像是正在咀嚼皮革似的。接下來，和圖書他突然把道奇推到一旁，跑過轉角消失了。

「我本來想打電話的，」她說：「我傳簡訊給海瑟問你的電話號碼。不好意思唷。不過後來我想或許親自過來一趟比較好。」

道奇感到有些失望，因為他時常覺得和別人互動的時候，會發現實際的情況跟自己的期待有落差。在這件事情上，應該說是他的遐想。有部分的他希望小娜會走上前，承認自己已經瘋狂愛上了他。或者，她乾脆直接略過這些話，踮起腳尖，張開嘴，讓道奇吻她。不過，她的腳踝腫成那樣子，不太可能踮起腳尖，而這只是他兩千零三十七種不切實際夢幻遐想中的其中之一而已。

「我們先講好。」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她的眼睛烏黑、熱切和甜美，就像小狗崽的眼睛。「如果我們當中有人贏了，我們就平分獎金。」

「扭傷。」小娜扮了鬼臉，說著：「我還挺得住，不過……」接下來的短暫一秒，她的臉一陣抽搐，彷彿覺得疼痛似的。「聽著，道奇，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們走一走的？像是……方便說話的地方？」

她再度臉紅。「我請我爸開車載我過來。」

道奇從來不會連續睡上兩或三個小時。儘管不願意承認，但他時常會作惡夢。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白堊土壤的長路上，道路突然中斷，害他直接墜落而下；有時候則夢見自己被困在溼冷的地下室，天花板又黑又低，上面爬滿了蜘蛛。

道奇蹲下來，撿起小凱利從大垃圾筒裡翻出來的垃圾。天氣已經夠熱的了，巷子裡還充滿臭味。這時候，他感覺到後面有聲響。他想小凱利又回來了，於是站起來直接轉過去，嘴裡說：「你真的不應該回到這裡——」

「糟了。」她說。

「說啊？」她催促著。

現在他們再也無法到外面去探險了。她無法再爬樹、騎腳踏車，或是跟他打賭五元美金，自己可以跑贏他。她永遠都需要有人幫她洗澡、坐上（和扶下）馬桶。

道奇打開冰箱門，裡面剩了好幾盒的中國菜。母親昨晚一定出去了。他打開盒子，聞了聞。雞肉炒青花椰菜、蝦仁炒飯。不錯了。黛娜看著他把這些全堆到一個盤子上，連微波爐加熱的步驟都省了，直接抓起叉子就吃起來。

小凱利彷彿觸電一般，站直身體。他狼狽的從鋼鼓上爬下來。「我什麼都沒做。」他說道，同時避開道奇的目光。小凱利有張孩子氣的臉，只除了下巴留有短鬚。他以前一度是明星運動員，也是優秀的學生，但後來在阿富汗把腦子給打壞了。也可能是在伊拉克，反正就這兩個地方的其中之一。如今他整天坐著公車亂晃，連家都忘記了。還有一次，道奇遇見小凱利盤腿坐在路邊角落，大聲號哭著。

她和圖書的眼睛往下瞄到他赤|裸的胸膛，然後往上移，看向他的頭髮；想當然耳頭髮全一根一根的豎直。

他回答：「這沒什麼。」

「真的沒關係。」道奇的聲音聽起來比自己想表現的還要刺耳一些。糟糕。他已經把事情搞砸了。他咳了一下，雙臂交疊，試著讓自己看起來一派輕鬆。其實這是因為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的雙手像肉塊似的懸掛在手臂底端，忘了該拿它們怎麼辦。「妳的腳踝怎麼樣了？」小娜的腳踝和腳部裹了一層厚厚的繃帶，跟她光潔的雙腿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中斷了。」他說：「條子突然出現。」

「當然。」小娜臉紅的時候比平常更可愛，看起來像撒上糖霜的聖誕節餅乾。

「哈囉。」當他晃進廚房時，黛娜說道。道奇的肚子很餓，嘴巴也很渴，彷彿這比賽打開了他體內的飢餓窗口。「比賽如何？」

「小凱利？」他問道，黛娜點點頭。小比爾．凱利怕有三十歲了，身高至少有六呎五吋；而他的父親比爾．凱利在退休以前，至少當了二十年的警長，鎮上每個人都叫他老凱利。道奇只見過老凱利一次，而那次也不過只有短短幾秒鐘而已。他騎著腳踏車，無意間騎到老凱利開著的汽車前面。老凱利把身體靠在喇叭上，對道奇大吼，要他騎車小心些。

當然，這全是因為她的緣故。他的黛娜。

道奇在硬碟裡存了該影片的備份，這樣子他就可以把畫面停在最後一個鏡頭上：在小娜如此驚恐的時刻，他在一旁扶持著她。

「怎麼相互合作？」他問道。

「我想要再次謝謝你，」小娜說：「你非常……你非常了不起。昨晚願意幫助我。」

「不可能。」道奇回答：「不管如何，這些警察笨到根本沒辦法阻止整件事。」

「你在找什麼嗎？」道奇注意到小凱利在大垃圾筒外面底部堆了一小包垃圾，包括錫箔紙、金屬線圈、瓶蓋，以及破盤子。

「我的天！」她的臉轉成一片緋紅，「我應該先打電話過來的。我很抱歉，你是剛起床嗎？」

「幾分鐘就好。」道奇重複道。

影片其實沒有那麼精采：不過就是一、兩個雷伊和薩福兩人相互揮拳的跳動畫面，因為群眾爭相擠撞，許多肩膀不斷撞到相機；再下來是閃燦的燈光、人聲尖叫，還有一會兒的時間整個畫面死寂不動。接著是更多的畫面：移動的燈光、警察扭曲失真的聲音、錄影時略有瑕疵的細瑣聲音、一個小娜張大嘴的特寫鏡頭，她兩條手臂各掛在海瑟和道奇的肩膀上，最後則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