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陡坡
「不。」
「我們沒料到你們今晚會來，」葛碧告訴他們：「也不怎麼樂意見到你們。」
全部與丹尼爾記憶中的景象無異。
在峽灣的那一晚，她的靈魂還在生死兩界之間徘徊，離開上一副軀體重新淨化。如果他停止找尋她呢？丹尼爾已身心俱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心。
火簇外圍，過去的丹尼爾看著坎恩。「你今晚格外安靜。」坎恩沒有馬上回答。「你要我說什麼？」
他豎起雙翼衝向過去的自己，要不是他被吸了進去，以他俯衝的力道之猛，應該會粉身碎骨。他抖了一下，過去的他也是，然後丹尼爾緊閉雙眼、咬緊牙根抵抗全身異樣、作嘔的感覺。他就像滾落山丘般莽撞又無法制止，除非跌到谷底，否則無法可想。
「既然你不願意加入他們，」羅蘭對丹尼爾說：「那何不加入我們？就我所知，地獄不會比失去露西更糟。」
入魂。
「召集這場會議的人是妳。」低沉的聲音提醒她。「現在妳反而想中止它？」羅蘭坐在一截黑色圓木上，丹尼爾就躲藏在他後方幾呎處。羅蘭的長髮顯得放蕩不羈，側影與大理石紋的金黑羽翼閃耀，就像火焰的餘燼。
所有天使都知道入魂的危險。一旦融合後，幾乎無法由過去的自己體內解脫，或分開兩個已經交融的生命。不過丹尼爾知道，過去的他在入魂後活了下來，所以他非得這麼做不可。
石頭後方，丹尼爾看著過去的自己伸手拉她一把。他看著眼前這一幕結束，完全和他記憶中的相同：他望著葛碧的靈魂，見到它燃燒明亮的光；然後他回頭看其他人——www.hetubook.com.com坎恩和羅蘭、阿琳和安娜貝拉，甚至是茉莉——心想自己拖著所有人一同經歷他史詩般的悲劇，究竟已經多久了？
只聽見自己呼吸聲的丹尼爾，疲倦但戒備地睜開雙眼。眾人望著他。他不確定其他人是否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似乎很害怕靠近他，更不用說與他交談。
眨眼間，世界全然靜止。
「我是為他們召開會議。」葛碧停下腳步，用羽翼指出坐在羅蘭對面、緊挨著彼此的兩名天使，阿琳虹色纖細的雙眸瞬間僵住，然後高高豎立在她的肩胛之上。它們的光芒像是黑夜中的燐光，不過其他屬於阿琳的部分，從削短的黑色鮑伯頭到她蒼白、乾燥的雙唇，都看來憂傷而死寂。
「我們也牽扯其中。」茉莉粗聲粗氣地說。
他不注地顫抖，走過雪白的峽灣，前往透著溫暖光輝的地平線。七名天使聚集在明亮的橘色火焰旁，從遠方看去，他們羽翼所圍成的回圈就像雪地上的巨大光環。丹尼爾不需要計算，就知道他們全都在那兒。
「他陷在悲痛中！」安娜貝拉朝茉莉大吼。「妳不會明白的，因為妳根本不懂如何去愛。」她衝向丹尼爾，翼尖拖過雪地，直接開口說：「那些只是一時的情緖起伏，我們都知道你有純潔的靈魂，如果你真想選邊站，一定要選擇我們，丹尼爾——任何時刻——」
過去的他展開身後的雙翼，純白的羽翼靜止如黑夜，彷彿其他人談論到他時，他並不在場，表現得像是這個世界只有他孤獨一人，他把雪灑進火堆，看著冰雪發出嘶聲，然ｈｅｔｕboｏｋ.cｏm.com後化為蒸汽。
天使和惡魔一同轉向丹尼爾，就像他們仍然同屬天國大軍的一分子，七對羽翼發出金銀色光芒，七個熟悉得就像自己的靈魂。
丹尼爾吸氣。「說些有說服力且吸引人的事。」安娜貝拉嗤之以鼻。「或說些卑劣又無比邪惡的事。」
「是嗎？」茉莉說。「那妳能不能解釋他為何愈來愈接近我方？他為何在露西死去時詛咒上帝？我懷疑換邊站一事正漸入佳境。」
這是為了拯救露西。
一一〇〇年冬季
丹尼爾迅速飛離地面，所以當坎恩來到後方時，他已飛越巨石、撲向過去的自己，和他對露西的愛同樣電光石火。
即使待在巨石後方，丹尼爾仍感到窒息。他記得這一刻：他們對他有太多期待，當他因心碎而變得脆弱萬分時。葛碧請求他再次加入天堂，簡直與攻擊無異。羅蘭要求他加入地獄也一樣。丹尼爾再次感覺到他在稍早會議所說的那個字，如同鬼魂在他的口中成形：不。
「這實在是浪費時間。」丹尼爾最先認出的是葛碧的聲音。「再討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葛碧不怎麼有耐性。戰爭開始時，她的反抗和丹尼爾相比只持續不到一秒。雖然在那之後，她的立場始終堅定不移——回歸浩蕩的天恩——而丹尼爾的搖擺不定抵觸了她的所有信仰。她繞著火簇踱步，寬大白色羽翼的尖端拖行在身後的雪地上。
要不是丹尼爾回想起千年前自己坐在這場會議的什麼地方，說不定根本不會注意到過去的自己。先前的他獨自坐在他們當中，正對丹https://m.hetubook.com.com尼爾躲藏的巨石，石頭後的丹尼爾移動位置，取得更清楚的視野。
丹尼爾挺胸在黑暗中釋放顫抖的羽翼，感覺風聚集在背後的雙翼。曙光為百呎上方的天空著色，輝煌得足以讓凡人失明，也足以引起七名爭執不休的天使注意。
這一夜，他幾乎放棄希望。
「我們的世界和你們不同——」葛碧開口。
隨著爬遍全身的不舒適感，丹尼爾緩緩想起另一件事：那聲不，不是認真的，那一刻，他正準備開口答應。
「太卑鄙了，羅蘭！」阿琳說。「你不是認真的，你不可能真的相信——」她絞扭著手。「你只是想激我。」
「但和我們的情況不同。」阿琳說。「丹尼爾永遠不會加入你們。」
過去的他舉起雙手後退，避開丹尼爾。
丹尼爾走進漆黑的天色，身後的入口如襤褸的簾幕隨風飄搖，逐漸崩解落在夜藍的雪地上。
阿琳後方的葛碧將手放上她的肩膀。兩人的翼尖相觸，綻放出耀眼的銀光。「阿琳要說的是，地獄向來不是個好選項。不論丹尼爾的傷痛有多深，世上只有一個地方適合他，適合我們所有人；你知道流放者有多後悔。」
這裡只有丹尼爾，和其他墮落天使。
格陵蘭島中央
可是她無法說完。那些話太褻漬，她跪倒在雪地中不願說出口。
清楚明瞭的一個字迅速將安娜貝拉推離丹尼爾身邊，彷彿他剛掏出了武器。過去的丹尼爾不願看向其他人。至於在石頭後方，看著所有人的丹尼爾想起這場會議間發生的事情，禁斷的可怕回憶令他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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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過去的他掙扎，感受即將到來的崩潰，丹尼爾知道自己非行動不可。那是被禁止的危險行為！但絕對有必要。他現在終於明白許久前的那一晚，未來的他為何附在他身上——借他的力量保住他的聖潔。他曾在過去這個關鍵時刻軟弱不堪。未來的丹尼爾不能讓那軟弱放大、橫越歷史的洪流，不能讓它吞噬他與露欣達的機會。
沒有人注意到他踏雪走向他們的集會地點。他們常在手邊留支星箭以防不時之需，可是不速之客碰巧出現在他們的集會上——這樣的臆測很雖令人信服，因此也稱不上真正值得擔心的威脅；更不用說他們忙著爭執，無暇察覺時空旅客就蹲在冰凍的巨石後方竊聽。
所有人都在等。丹尼爾很想衝出石頭外，帶著過去的自己離開；但是不行，宣告者勢必有帶他來此的理由。他必須重新經歷這一切。
寒意爬上他的身體。乍看這裡空無一物，只有無盡的夜空，提供最微弱的暮光。
「夠了。」葛碧激動得啞了嗓子。「我們的選擇會創造不同。如果丹尼爾回到屬於他的家，然後露欣達……露欣達——」
於是，丹尼爾重現九千年前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藉由加入——不，是附身過去的自己來彌補這一晚。
現在，他的肩膀發燙，要他釋放雙翼。突如其來的渴望讓他差點跪倒在地。無地自容的恐懼在他的內心翻騰，壓抑許久的誘惑逐漸高升。
那是唯一的方式。
阿琳身旁的天使更是比平常安靜。安娜貝拉茫然望著遙不可及的夜空。銀灰（近乎白蠟色）的雙翼寬大而有力地展開成弓形保護她與阿琳。wｗw.hetｕｂook.cｏｍ•ｃoｍ丹尼爾很久沒見到她了。
「你曾面對同樣的問題，你知道——」
露欣達。和他們倆許久前做的決定——而且不斷做出相同的抉擇：將他們的愛置於所有事物之上。
「你要我說什麼？」
又為了什麼？
他轉過身展開雙翼，仰望天空。「我選擇我對露欣達的愛。」他對著天地、身旁所有天使、不在場的人們，以及他唯一深愛的靈魂高呼，不論她在哪裡。「我現在重申自己的抉擇：我摒除一切，選擇露欣達，直到末日。」
「你是無法跳脫這循環的，丹尼爾。」坎恩繼續往下說。「她無法衝破，你也無法，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選擇天堂還是地獄，你也一樣。我們的選擇不會造成任何差異——」
「能不能饒了我們，別再宣教了？」茉莉說。「上面的唱詩班也許會對妳洗腦的說詞感興趣，但我不會，而且我也不認為丹尼爾會。」
巨石另一端起了騷動。驚呼和抽氣聲，然後是羽翼拍打的聲音愈靠愈近。
「你被困住了。」坎恩終於開口。「你以為曾經有個開始——而你現在在過渡期中——就一定會有個結尾嗎？可惜我們的世界不是立基於目的論，而是渾沌理論。」
他回想起來了：這些峽灣是他們這些墮落天使的集會地點：在全然黯淡、刺骨的冰寒中跋涉兩天，即可抵達伯特利歐（Braghlio）北邊的人類聚落。可是他不會在這裡找到她，這塊土地不屬於露西過往的一部分，所以她的宣告者不可能帶她來此。
葛碧停在阿琳和安娜貝拉身後，面對著羅蘭和坎恩。他們共用一條劣質毛毯，披掛在羽翼上。和火簇另一端的天使不同，這些惡魔一直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