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誰?」
「因為、因為……他……我尊敬的……卡麥隆.蕭將名留青史,成為英國的偉人。」
奔向希奧朵拉夫人,告訴她我知道的一切?然後讓她通知警方?如此一來,可能要耗上幾個小時,甚至一天的時間,如果瑟西莉小姐在其間遭遇任何不測怎麼辦?
「妳不是修女。」她的語氣輕鬆,就好像是在跟朋友說話一樣。「妳的興趣可真奇怪,為什麼要打扮成這樣?」
「妳畫得真好。」她又說了一句。
我將鉛筆換到左手,笨拙地往圖畫下方移動,開始從右至左反著寫道:「誰——」
我緊緊握住瑟西莉的肩膀,為她誠實的談吐深深感動。我已經自己一個人度過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和其他人有過如此真心的對話。眼前的女孩和我如此相似,僅僅透過對話,我就感受到她帶給我的窩心。
所以她沒有認出一頭亂髮和假鬍子下的人是亞歷山大.芬奇。
「來吧。」我說,再次拉起瑟西莉的手,帶她離開。
我本來是打算開玩笑地問她身為男爵女兒,為何要穿得一身破爛?但是我一提到她的名字,瑟西莉整個人就僵住了,發出了一聲呼喊,幾乎是尖叫的程度,就好像是不知道我認識她,好像她從來沒聽過我叫她的名字,好像她剛剛是耳聾了,此刻才聽得見我說話。
「我是天選之人,」她一邊發抖,一邊說道:「我要履行我的天命,就像聖女貞德一樣。」
「妳還有其他選擇。」我說。
我恍然大悟,就像是被閃電擊中般,腦海中一下蹦出許多推測、假想和希望,我的雙眼瞪得又大又圓,一定像極了牛眼提燈。還好有面紗蓋住我的臉龐,否則大家就會看到我張大的嘴巴,輕聲說道:「噢,我的老天爺啊!」
瑟西莉小姐的聲音凶狠,簡直像是想朝我揮舞一把佩刀。「妳是誰?」
「妳當然有家!男爵的豪宅就是妳家。」
「我沒有家。」
「沒錯,我懂。」
我一邊飛快地用鉛筆作畫,一邊用眼尾餘光瞄向身旁的右撇子女孩,她變得一動也不動,彷彿忘記了自己分發政治小冊子的使和-圖-書命。我看見她身體變得僵硬,凝視著我的畫作。
他為鼓動群眾力量而沾沾自喜。
「卡麥隆.蕭!」她熱情地望向正站在臨時演講臺上煽動暴亂,黑髮黑鬍的男子。「難道妳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嗎?」
小姐的炭筆畫有種神祕力量,帶給我奇特的影響,觸動我內心深處的某種認同感,就好像我們是靈魂之交一樣。
去找警察來嗎?但此區的警察可能不知道瑟西莉小姐失蹤案,所以沒有理由拘留她。
但我的行為踰矩了。她丟下籃子,在我寫完問題前,用左手奪走我的鉛筆和紙張。小姐的表情不再呆滯,而是像一團冷酷的小火球站在我面前,惡狠狠地說道:「妳好大的膽子,妳想做什麼?妳是誰?」
幸運的是,她激烈的反應依舊淹沒在歡欣鼓舞的人群中。
幸好,附近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騷動,因為大家還在為亞歷山大.芬奇歡呼鼓譟,他在不遠處繼續高談闊論。「即使他們向我們揮舞佩刀,即使他們像彼得盧屠殺般傷害我們,我們也絕不退縮!」
我將面紗掀開。
我擠出自己最貴族的腔調,想要讓她知道我們的背景階級相差不多。「瑟西莉小姐,我也很好奇——」
接著,她繼續觀察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既困惑又好奇。
「回去哪裡?回家?」
「這裡的氣氛真是讓人不愉快。」我溫柔地說道:「我們走吧?」
「妳真的懂,對不對?」太好了,我成功隱瞞住自己憤怒的情緒。瑟西莉小姐鬆了一口氣,快速地說道:「我在半夜醒來,發現沒有人在房間裡,但召喚的力量實在太強烈了,所以我下了床,知道我該完成自己的使命。房裡已經準備好簡陋的衣服,有一條裙子、一件女士襯衫和一件披肩,看起來就像是洗衣婦穿的衣服。我將衣服穿在睡衣外。房間的窗戶開著,於是我便往外爬,然後沿著……沿著……」
可怕的回憶占據她的心頭,她停下腳步,一語不發。我們來到一個黑茫茫的十字路口,我左顧右盼卻什麼也看不見,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https://m.hetubook.com.com
但我看見芬奇是如何催眠瑟西莉小姐的。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我看見他使用彷彿擁有磁力的雙手,憑空控制瑟西莉小姐,她在他的視線下動彈不得,正如貝利夫人等人描述的一樣。此刻,瑟西莉小姐站在街角,筋疲力盡,衣衫襤褸,卻像是忘記了飢餓,毫無生氣地發放無政府主義者的小冊子。
瑟西莉小姐的牙齒開始發出「咯咯」顫抖聲,聽起來就像是我身上的念珠發出的聲響。今晚寒冷刺骨,而她又擔驚受怕。我駐足片刻,從口袋裡挖出一些自己隨身攜帶的能量糖果,遞給瑟西莉,她笨手笨腳地拆開包裝,吃下糖果。我又脫下自己手上的絨毛皮手套,戴在她削瘦的雙手上。接著,我掀開身上的披風將她攬入懷中,用披風包住我們兩人,我的左手搭在她的肩上,將瑟西莉當作自己的姐妹般照顧。
瑟西莉小姐停在原地。「不行,」她的雙腳顫抖著。「不,我不能走。」
「爸爸一天到晚只會嘮叨『帝國的重擔』和『人類的進步』,還計畫儘早把我嫁出去,對象只要是個有頭有臉又穿褲子的男人就行。這樣的地方也叫家?不,我才不回去。」
他是社會敗類,是一位百貨富二代。
也許,只是也許,她對我也會有相似的感覺。
「讓我們迎接更多帝國主義派來的警察吧!」綁架小姐的男子還在對街上群眾大聲演講著。「讓我們迎接另一個血色星期天吧!下一次我們將用頭上流下的鮮血染紅旗幟!下一次我們將揮舞紅色的大旗,號召革命!」芬奇一將他的布帽丟到空中,聽眾便開始激昂地吼叫,為他們新的救世主歡呼。
「為什麼不行?」我依舊保持平靜輕柔的語調,因為我不能再刺|激她了,絕對不能把芬奇的注意力吸引到小姐身上,更不能吸引到我身上。
「瑟西莉小姐,」我再度嘗試。「不用緊張,我只是想做妳的朋友。我想帶妳到溫暖安全的地方,吃點晚餐,換套舒適的衣服。」
小姐盯著我,然後大大鬆了一口氣,就好像是在吹熄蠟燭般。「https://m•hetubook•com.com為什麼?」她的語調變柔和了。「妳只是個女孩。」
我繼續遵循自己的直覺,想像瑟西莉小姐曾經歷過的自由生活,迅速作畫。我一生中還從未如此快速果斷地畫畫。
光是看著她,我就難受得想要大叫出聲。我真的好想立刻伸出援手,釋放她,解救她。我好想做點什麼……但我能做什麼?
我用右手指尖再次確認匕首把柄的位置,然後繼續前進。
但是我該怎麼做?解開催眠術?我聽說要解開催眠,需要反向施行那套有磁力般的動作,我想自己應該不太可能做到。抓住她,然後扛起她逃走?如此一來,我可能會被當成綁架犯追趕,因為她一定會努力掙脫,甚至大聲呼救。雖然瑟西莉小姐此時看起來就像是鴿子般溫馴,垂著雙眼發放冊子,但我知道她還有截然不同的另外一面,不是拿著粉彩畫畫的瑟西莉小姐,而是用左手繪製黑暗大膽的……
「我……說來奇怪……」女孩皺著眉頭,眼裡湧出淚水,徬徨地站在寒冷的空氣中瑟瑟發抖,就像是一位迷路的小孩。
而芬奇也因此成了一個絕對不能輕易相信的人。
但我心知肚明,躲在那頭黑色假髮和雜亂鬍子底下的男人,根本不是什麼勞工英雄。
我圓滑巧妙地回答道:「他的事蹟簡直令人生畏!妳是怎麼認識他的?」
要不是親眼看見,我絕不會相信如此怪力亂神之事。
我孤單寂寞,不同尋常的人生故事。
「妳怎麼知道?」她不等我回答,又繼續說:「沒錯,沿著梯子往下爬。梯子真的好高,而且還左右搖晃,我真的好害怕,但我知道自己必須往下爬。他……卡麥隆.蕭在樓下等我。」
「噢。」我喃喃自語道,希望自己聽起來對她所說的話饒有興趣,甚至帶給她安慰,但其實我正在努力壓抑自己內心的想像:在瑟西莉小姐熟睡的夜晚,變好裝的芬奇站在她的床邊,用他那雙詭異的眼神盯著她,雙手在空中游移,用一股野性的力量麻痺純真的小姐,在瑟西莉醒來前將她納為囊中之物。
「勞工有權加入工會,要求合理https://m.hetubook.com.com的工作時薪,」街角演說家繼續叫喊著。「以及合理的工作時數!」
噢,我好想跟她聊聊,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她自己的一切。
瑟西莉小姐在我的手臂和披風下,身體變得越來越僵硬。她就像是一具突然被拉動的傀儡,停下腳步,語調詭異地說:「我該回去了。」
我想起她從來沒有展示給別人看過的一流炭筆畫,也開始思考自己該做出什麼回應,要如何讓她展開笑顏呢?
我那又長又扁的「西塞羅」式臉龐。
噢,如果可以和左撇子女孩溝通呢?不過,前提是只有溫順乖巧的右撇子瑟西莉小姐被催眠的話。如果叛逆的左撇子女孩不受催眠影響,繼續潛伏在小姐柔和的外表下,那我必須想辦法儘快和她溝通,用類似心電感應般的方式喚醒她。
於是,我隨便選了一條街,繼續拉著瑟西莉小姐前進,順口說道:「沿著梯子往下爬。」
就在她即將把刀刺向我時……噢,天啊,都是騎兵的譬喻害的,我的意思是:情急之下,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時,我做出了姐妹絕不會採取的行動。
「妳以前見過他嗎?」
但我現在懂了:老芬奇發在他身上的怒火並不是徒勞無功,芬奇聽了一輩子,全部聽進去了。
亞歷山大.芬奇,百貨店的公子,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就是個平凡無奇的年輕人。他是穿得像個「紳士」,但除了那身紈褲子弟般的衣裳,他什麼也不是。總是木訥地站在原地,就像沒有靈魂般,任由老芬奇責罵。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又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裡滿是不安和恐懼。接著,她又環顧四周,看起來驚慌失措,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拉起她赤|裸瘀青的雙手。可憐的女孩,手上的肌膚都因為寒冷的天氣而乾裂。我帶著她遠離亞歷山大.芬奇和他的追隨者們。
「我猜猜,像妳這樣生活嗎?妳是怎麼做到的?妳到底是誰?妳還沒告訴我妳的名字。」
讓小姐看見我的臉龐。
或許……或許我們不一定要將瑟西莉小姐送回她夢幻的粉彩世界,或和*圖*書許她可以擺脫右手端茶的世俗禮節。
我在第一個轉角就毫不猶豫地走進另一條街,逃出亞歷山大.芬奇的視線,以防他突然轉頭尋找她。我總算鬆了口氣,慢下腳步,好讓瑟西莉小姐走得比較舒適,因為她半裸的腳掌已經凍僵,只纏著幾塊破布。同時,我也在思考我們身處何處,該往哪裡走。
催眠術,就像是大廳或起居室會播放的娛樂音樂一般。
而且也是我以前從沒挑戰過的禁忌。
我沒有思考太久,決定跟隨直覺。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在夢裡,」她回答。「他來到……在我睡覺時,走進我的心裡,就像是一位黑髮天使,召喚我成為女僕,為他的……為他的社會運動服務。」
等等。
他熱愛權勢,無庸置疑。
「沒有,從來沒有!我只在夢裡見過他,所以一切才如此不可思議!」
我眼前可憐的瑟西莉小姐,正在用她的右手遞發小冊子。
看著可憐的瑟西莉小姐,我知道自己絕不能輕易拋下她,一秒也不行,否則她可能會再次失蹤。
我環顧四周,空蕩蕩的街道看起來非常陌生,街上一個人影、一點人聲都沒有。冬夜的社區一片死寂,但濃霧灰煙中的路燈下很可能躲著惡棍,可能是扒手,也可能是開膛手傑克。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妳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我一定要將她從芬奇手中解救出來。此時此地,刻不容緩。
或許她可以找到新的身分,和我一起活出新的人生,例如……我的姐妹?
「跟我說說,」我再次輕聲問道:「妳是怎麼認識,呃……卡麥隆.蕭的?」
噢。
「我保證絕不會那樣想。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所以我從口袋中拿出總是隨身攜帶的鉛筆和紙張,將政治小冊子打開,把紙張藏在裡頭。然後轉身背對煤油燈,只讓無精打采的小姐看見我的畫作。
我畫了一幅瑟西莉小姐的畫像,畫中的她身穿時髦的現代「土耳其」燈籠褲,踩著一輛腳踏車,用自己的力量在世界各地到處冒險,正如我所嚮往的那樣。瑟西莉小姐既健美又漂亮,臉上掛著快樂的笑容,任微風吹起她的頭髮和帽子上的緞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