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幸好,我現在已經離開東倫敦,不用再穿梭於公共住宅之間,而能漫步在寬敞的磨石子路上。我隱約看到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就在眼前,我覺得這個有著希臘式廊柱的地標,與一旁油亮的鋼鐵煤氣廠形成詭異的對比;更別提鄰近的哥德式教堂,還有刻在尖塔上的石像鬼,或是剛剛路過的那些方塔飛簷的義式宅邸。很大一部分的倫敦是這樣的大雜燴,有著鐵路和工廠,卻也能看見第二帝國式、摩爾式、喬治亞式,以及攝政時期,還有古典式或都鐸復興式的建築風格,一邊復興這個風格又一邊復興那個風格,彷彿這座城市還不確定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自己,就和我一樣。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板條灰泥牆的古老建築,挑簷上懸掛的木牌應該和房子本身一樣悠久。看到公雞形狀的木牌,我就知道這是我一直在尋覓的那家店。
確實,今天正如圖柏太太所說,有著「春天的氣息」,漸漸變暖的天氣助長了好些地方的惡臭,歷經約莫兩百個市井小民洗禮的公宅廁所全都臭氣沖天,附近的泰晤士河也難聞至極,熏天的煤氣廠宛若臃腫且油亮的鐵足毛蟲,環繞貧民窟四周,奪走一切生氣。
如果不趕緊找到這位失蹤的英國男子,布隆斯伯里的種種事件帶來的微妙恐懼將蔓延全倫敦,令所有人背脊發涼。約翰.華生博士是位備受尊崇的醫生,但或許他更為人知的身分是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夥伴,同時身兼兩人冒險犯難時的記錄者,如今他卻離奇失蹤。親友最害怕的自然是他可能已落入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某個宿敵手中,淪為惡毒陰謀中的棋子、五花大綁的人質或仇恨的犧牲品。另外,以其攜帶的黑色手提包就足以辨認他的醫生身分,因此也有人擔心他可能是遭到東倫敦的反疫苗暴徒襲擊。此時此刻,還不能排除任何形式的犯罪可能。警方嘗試追蹤華生醫生星期三的最後動向。華生醫生在星期三前往例行會診並完成雜務後,直至傍晚都沒有回到他的辦公室及家中。目前出租馬車的車夫正一一接受訊問……和_圖_書
等等類似的字句再多,實際上毫無重點可言。要不是報紙將我哥哥的名字放進頭條裡,這起失蹤事件可說是連一點新聞價值都沒有。華生醫生禮拜三早上與太太吻別,然而這篇報導卻在禮拜五下午才刊登;也就是說,這位有為的醫生已經失蹤了整整兩天。
這是一條狹窄、蜿蜒、骯髒的通道,街名相當諷刺,一旁頂著山形牆的別緻古老建築裡,全是販售低價出版品及廉價寫實版畫的小販。不過我可不是來看版畫中穿著牛津靴的女郎在綁鞋帶時露出襯裙及小腿,而是來尋覓另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種小販。
我身穿著那件差點著火的廉價居家連身裙,連坐下的時間都沒有,站在原地,甚至連就座的片刻都不願意暫停。我繼續讀著:
夏洛克知道我之前捲入過兩起失蹤案,即便他或許不知道萊斯利.拉格斯汀博士是我所捏造,也很可能會知道我曾在博士的辦公室工作。他是否已經意識到找出失蹤的人是我一生的志向了呢?
倫敦鮮少放晴,不管別的地方天氣如何,倫敦總會有一團又一團的煙霾在空中飄蕩。現在可好,我沒法好好享受今天難得的陽光明媚了。不過春天的初來乍到卻也似乎為倫敦的街頭添上嘈雜及危險。我看到一名戴著復古黑色呢帽、身穿黑色大衣和白圍裙的地區巡迴護士,當她試著穿越交錯著曬衣線的巷弄時,沿途的流浪漢、街頭惡棍,甚至是一些婦女都對她大聲咒罵,朝她丟擲石頭、泥巴和馬糞。
我起身拿了一條不怎麼樣的披肩,圍在自己的頭和肩膀上。圖柏太太會很開心,因為我終於要出門走走了。
那麼,我是否該對近期的事件滿懷疑慮呢?
他有沒有猜到我是那麼地喜歡慈父般的華生醫生呢?
我現在已走進真正的倫敦市,也就是倫敦最古老的地區。可能有人會認為這裡就是倫敦的中心,但事實並非如此。這裡與倫敦塔、柯芬園、皮卡迪利圓環、特拉
hetubook.com.com法加廣場、白金漢宮或國會大廈所在的西敏市等地並無不同,倫敦其實就像是圖柏太太做的燉羊頭,糊成一團。
等等,如果華生的失蹤只是我哥哥設計來讓我落入圈套的計謀呢?
真是個勇敢的女人,我這麼想著。不過我得承認,接下來我一邊走,也一邊思索護士的裝束可能不是個易容的好選擇。又或許我該套上軍裝風格的黑上衣和紅衫,化身為卜將軍麾下的救世軍少女?在我看來,一般人遇到身著制服的人時,多半注意的是服裝本身,而非服裝下的面容。
現在則又多了一個人:我。
即使這些再合理不過的推論一一閃過我的腦海,我仍決定把報紙丟進火裡,開始翻找衣櫃,同時想著可行的易容方式、能找出華生醫生失蹤線索的策略,和處理這個問題的最佳辦法。僅僅一件裝束,根本就不能阻止我。
聖井街不只本身古老、彎曲、狹隘,且印刷品小販的俗豔製品全擺滿到路上,成為街景的一部分。一個不足六歲的女孩,憨態可掬,拽了拽我的衣袖,希望能賣我第一眼看來似乎是一包遊戲卡牌的東西。然而我第二眼瞥過去,卻瞬間不寒而慄,趕緊向前邁進。
我已經可以想像得到警方推諉的說詞,滿口全是無傷大雅之事,拿來搪塞為醫生失蹤的原因,並聲稱隨時都可能會來封電報或信件解和_圖_書釋他失蹤的地點及原因。「嘗試追蹤」的意思是警方根本還沒著手調查,否則報紙裡就會載明負責本案的調查員是誰了。此時此刻,真的在找尋華生醫生的只會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妻子,另一個是他的朋友,同時也是我的哥哥——夏洛克.福爾摩斯。
早在伊莉莎白女王時期,就有許多綢緞商人坐落在聖井街,交易高級絲綢紡織品的風氣也延續至今。這個地方現在販賣的商品,則以衣裝、華服、古怪的裝束和類似的變裝服飾為主。我推搡著通過擁擠的巷弄,頭頂上,面具型的木製招牌有的對我齜牙咧嘴,有的擠眉弄眼。
不過周遭的環境卻讓我靜不下來。賣餡餅的小販喊道:「熱騰騰的肉餡餅,兩個只要一分錢!」一些街邊調皮搗蛋的小孩在攤子周圍跳來跳去,嘲笑道:「小貓和小狗!貓咪和老鼠!」意思是小販的餡餅裡包的可能是這些肉。一位警員皺著眉頭走上前,將這些造成交通堵塞的孩童驅走大半。
比起東倫敦,你甚至能在這裡看到更加不拘一格的人們。衣裝考究的女士在裁縫用品店、帽子店及香水店內購物,輕快地忙前忙後,以免被誤認成在人行道上遊蕩且打扮絢麗的另一種「小姐」。女店員像隻敏捷的山羊般爬上公共馬車的最上層,來自全國各地的旅客此時仍無所適從地環顧四周:送報僮騎著腳踏車,販售各種紙盒的小販將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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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肩上的桿子上,全身和刷子一般黑的煙囪清潔工邁著沉重的腳步,身上墨跡斑斑的學生揹著書本,街頭音樂家和從頭到腳都穿著灰白或黑色的紳士,還有另一種穿著鬆垮的「先生」,都在路上找樂子。我的哥哥們都曾假設我會偽裝成他們其中一人。來了一個頭頂禮帽、身穿斗篷的短髮女人,沒戴手套的那隻手拿著一根桿子,另一隻手則握著繫住牛頭㹴的皮帶。我很確定我的哥哥們擔心我會變得比這個樣子還糟糕,或許甚至還會抽著雪茄。
我的心情宛若貧民窟裡那些迷宮似的巷弄一般紛亂,我的思緒則如同頭頂上滿布煤汙的公寓尖頂般壅塞和混亂,因此我也只能一路向前走。或許漫長的散步可以幫助我的腦袋找回一些條理。
我不再比較自己對倫敦的認識或現在腦中思緒哪一個較為混亂,選擇一路向聖井街走去。
我知道我得小心翼翼,但這有些困難。上個月,我花了大把時間將自己關在住處生悶氣,因為我母親沒能在我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也就是說,這大半月我都在虛度光陰和嘔氣。我現在才沮喪地發現自己根本還沒準備好要行動,還缺了好幾樣東西。
不過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觀察力非同凡響,而且他知道我曾經偽裝成修女,因此一定會留意其他相似的扮裝,像是女執事、保姆,還有護士。這可不行,我得創造一個讓他出其不意的身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