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想辦法不要讓這份情緒表現在語氣裡。我問道：「華生太太，妳知道什麼是花語嗎？」
「多麼美麗的花。」華生太太繼續說道，並把花捧在懷中，彷彿抱著嬰兒一般。「艾芙梭小姐，真是感激萬分……我在想，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妳願意待一會兒並用點茶嗎？」
「真是太窩心了，謝謝妳。」華生太太接過我的雪花蓮和茉莉時，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但溫柔的目光仍不斷打量著我的臉龐。
「怎麼了？」華生太太慢慢轉過頭來，看看是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噢，是的。是不是很怪異？罌粟花應該是紅色，這些卻是白色；五月花則應該是白色，這些卻是紅色，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花束裡的綠色植物是什麼。」
「妳自然不可能每一個病患都認識。當我在報紙上得知，妳知道的，唉，我就只是覺得要做些什麼，因為他不只解決了我的問題，同時在過程中展現出高超的醫術以及過人的同理心。」某種程度上確實如此。我說謊時總會盡可能穿插事實，這樣一來謊言可以更漂亮，而且也比較能記得自己講過什麼。
「難道他沒有任何頭緒嗎？」
我沒有和華生太太講這些，不過我跟她說：「我相信紅色的罌粟花有慰問的涵義，但這些白罌粟花象徵的是睡眠。」
我點頭同意，但暗自覺得明明周遭沒擺很多花，華生太太卻為了這麼一丁點東西而開心。我帶來的花束自然也在這裡，也很開心能夠看到女傭完全按照我排列花朵的方式把花放進花瓶。也有人送了一小束鈴蘭，希望華生太太能重展笑顏；再來則是似乎無所不在的康乃馨，一些白玫瑰，還有……
「法國人解讀的方式是這樣ｈeｔｕbook.coｍ.coｍ沒錯。」但我們在英國，根據英國的鄉野傳說，華生太太稱為「五月花」的山楂，是一種長期被認為與異教神靈、妖精有關的灌木，象徵著厄運。絕對沒有任何村婦會把一束花團錦簇的漂亮山楂帶進屋子裡，因為這麼做可能會為家中帶來災難，甚至是死亡的風險。
我又說道：「這臺小鋼琴真是精巧。」她一直是名流的家庭教師，大半輩子的時間肯定都花在琴鍵前，不過我還是問道：「妳會彈琴嗎？」
和我設想的一樣，不論她克制得多麼自然，此時此刻華生太太需要一個既可靠又能同理她的人來聽她傾訴。我們一就座不久，僅僅經我稍稍旁敲側擊，她便開始跟我說她的丈夫在這週三早上是如何在談笑間出門，他應是前往病患家中看診後再到診所，然而直到傍晚，他卻一去不復返，再也沒有回來。
我朝她靠了過去。「華生太太，妳覺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很確定此時的自己必定坐直了身子，並且瞪大雙眼，但我盡力克制自己，僅是小聲地脫口而出：「真是怪了！」
看到眼前這位偉大的女性，我十分羞愧，把簡樸的花束交給她時，幾乎已語無倫次，囁嚅著說道：「我從報紙上得知這個消息……無法想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是如此善良，我是說妳的丈夫，我真的希望他一切安好，很抱歉在妳如此煎熬的時候打擾，但我想或許一些花朵能……」
牽牛花是一種野生的爬藤植物，在夏天來臨時的鄉間灌木籬牆上，這種花可能跟麻雀一樣常見。不過就和山楂的情況相同，既然這麼早就能看到這種花，表示植物一定是生長在室內，而ｍ.heｔuｂooｋ•cｏｍ.ｃom且還跟山楂纏繞在一起，代表這些花是和山楂一起培育。
我驚嘆道：「他們真的對妳說了這種話？」
在我看來，這把不祥的花束應該是出自於一個心理變態之手，因此我得查個清楚……
「不過妳也真是貼心，親自來到這裡，真好。」
「蘆筍！」我驚訝地說道。自然不是蔬菜型態的蘆筍，而是在蘆筍長成後生出來的網狀細枝，上面的葉子有如稀疏的灰綠色頭髮一般。「蘆筍長出葉子時就是這個樣子。」不過，蘆筍應該不會在這個時節就長出葉子，現在頂多只會有一些嫩莖從地上冒出來。
邊桌下還有一把我這輩子看過最奇異的花束。
牽牛花，更精確地說，是一種旋花科植物，這種植物象徵著一些令人費解的事物，一些鬼鬼祟祟、難纏和怪誕的事物。
「我母親曾是位植物學家。」這倒不假，這樣的形容或許可以用在大半的英國名媛身上，畢竟人們普遍認為花卉和植物是屬於女性的愛好。
「這束花真的很奇特。我冒昧地問一下，這是誰送給妳的呢？」
我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從屋子後方傳來。「蘿絲，誰來了？」不待女傭回答，華生太太隨後便進到客廳中，手中仍握著我的名片，臉色非常蒼白卻沉著自若，語氣平靜卻不失溫柔地關心道：「妳是來找醫生的嗎？很不巧，他現在不在這裡。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實際上，我喜歡的卻是堅強的華生太太。她替我倒第二杯茶的同時環顧自己的客廳，彷彿她從沒來過這裡。
我看到她紅腫的雙眼，錯愕地站在原地。我無法再去質疑華生醫生是否真的失蹤，因為華生太太的憂心忡忡顯而易見，m.hetubook.com.com但儘管如此，她仍願意提供協助，而非接受慰問。
我看到其他已經送達的花束，但不至於多到擠滿整個小客廳。
我正仔細觀察那些山楂時，看到鋸齒狀的細枝上纏繞著一種細長藤蔓的卷鬚，藤蔓上的白花已經枯萎了。
「他說在有任何事可以匯報之前，不會再聯絡我，而我的確還沒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牽牛花。
我把茶杯放到一旁，起身穿過客廳，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那些罌粟花一定是在溫室裡催生而來，這倒是沒什麼特別，現在這個時節除了雪花蓮，幾乎所有的花都是從溫室出產。
不過最詭異的是那些精心栽培的蘆筍。或許是某人對蘆筍有無盡的渴望，這樣還能勉強解釋得通。但山楂呢？這種花在鄉下地方總會長得到處都是，到底誰會把這種沒什麼價值的刺皮灌木放進溫室裡？
「他當然會覺得是不是有些小人想藉此復仇，畢竟約翰本身沒有仇家。」
此時，女傭端著放了茶的托盤過來。女傭倒茶時，華生太太很明顯地想努力振作起來，並改變話題。「維奧拉﹒艾芙梭小姐，你們一家住在倫敦嗎？」
華生太太眨了眨眼。「天啊，妳真是太聰明了！妳怎麼知道這些事情？」
「我也沒見過。」花束奇異的綠葉和更為反常的花朵，傳達出的意涵令我不寒而慄。
女傭領我進入一個非常簡樸的客廳後，便匆匆地朝後面走去找她的女主人。我站在原地，環顧四周，發現每一扇窗戶都開了一道五公分的縫隙。幸好在倫敦的這個地區，春天的空氣中只有煤煙和街上淤泥的臭味，而我帶著的花束散發出的芳香也將這股異味抵銷大半。我發現倫敦有閒錢的人都認為，若想在https://m.hetubook.com.com這種氣味下過生活，花朵便不是奢侈品，而是家戶和每個人隨身的必需品。
華生太太即便義憤填膺，語調卻依舊甜美。「沒說這麼多，但他們的意思也夠清楚了。好像約翰真的會去做這些事情一樣……幸好，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隨後抵達，也動身去調查事情的原委了。」
她等了一整晚，到了早上，她就去請了警察，當然也去請了夏洛克．福爾摩斯。（她自然認為我知道她丈夫和這位名偵探的關係。確實也如她所想。）警方首先抵達，卻拒絕在發現華生醫生遇害的任何證據之前先展開調查。
「連相處起來不對盤的病患都沒有嗎？」
我給出否定的答案，並跟她說我獨居，曾在一家公司任職，現在則沒有工作，希望能在弗利特街找到一份工作。這些都是事實，但也不太重要就是了。就算我跟她說我在馬戲團表演無鞍騎馬的特技，她也會像現在一樣地點頭，因為她實在悲傷到無法理解任何事情了。
這個可憐的女性自然沒怎麼注意到我的問題。「噢、呃，會、會的，我……」她冗雜的思緒顯然正在鋼琴上的一束雛菊上徘徊。她含糊地說道：「這麼多花，的確可以撫慰一個人……至少某種程度上可以。而且這些都是陌生人送的，大家真的很善良。」
我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便稱讚起我們所處的空間。「這些版畫真是雅緻，我非常喜歡舒適的家具和藝品的搭配。」
「她研究過蘆筍是嗎？我從沒看過蘆筍插在花束裡。」
「我是妳丈夫的病人。」我急忙補充道，解釋起自己的來歷。我剛剛早該這麼做，現在則是同時回應華生太太未說出口的疑惑。
「怎麼了嗎？我不知道。應該是個男孩放在我和圖書家門口的。」
「他們叫我先等等，並認為一個男人消失個兩、三天並不稀奇，可能是喝了個爛醉、上鴉片館，或是跟某個女人風流，之後就會滿臉羞愧地回家。」
她點點頭，欣然接受客廳裡這個呆若木雞的可愛（希望如此）陌生少女，並說道：「希望妳能諒解，並非他的每個病患我都認識。」
她手足無措地說道：「我把他的晚餐都熱成焦炭了……但是我仍然沒有辦法將食物倒進垃圾桶，因為這麼做就等同於承認他一去不回的事實。我還沒辦法接受任何事，甚至是某些事的發生……我不斷地告訴自己，他隨時會回家。他一定得回家。」
「大概知道，雖然我不常看到有人用這種方式傳達訊息。」她溫婉又不失幽默地說道：「鈴蘭不是代表希望嗎？那些罌粟花則是……慰問？」
不過，正當我轉頭想多詢問華生太太一些細節時，客廳的門突然打開，一位身材高大、衣冠楚楚且趾高氣揚的紳士走了進來——甚至幾乎可以說是衝了進來，完全不等女傭先進客廳通知我們。他的神采和有稜有角的臉龐一樣如鷹飛揚，正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我非常痛苦，感覺自己像個騙子，因此反覆在心裡嚴正地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本就是為了助華生太太一臂之力。
很好，那華生太太就不可能去簿子上一探維奧拉﹒艾芙梭的虛實了。
她的鎮定動搖了一下，只得用雙手摀住臉說道：「我真的想不到。」
「是嗎？」她細細想了一會兒，居然笑了起來。「也對，我的確是需要多睡一點。」
我們在尷尬的沉默中，小口地喝著茶。
「噢，這種狀況自然是有的，因此福爾摩斯先生把約翰的診療紀錄簿都拿回去了。」
「那他查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