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在這裡。」她虛弱地說。
「有人威脅過妳嗎?」她好像沒聽到他說話。「愛芙琳?」
就在貧民區北側的木巴拉─索羅提公路上,有一輛來自金加的油罐車,衝出道路,沉重的車身傾倒,沿著路邊刮出一條深溝,巨大油箱也破了個洞。女孩連忙跑回家告訴叔叔,說汽油都滲進土裡去了。叔叔提了兩個空的塑膠容器跑到現場,等女孩追上他時,油罐車旁已經來了十多個人,正忙著用桶子裝溝裡的汽油。氣味很可怕,陽光照射下來,空氣熱呼呼的。女孩的叔叔向她招招手。她便拖著第一桶油往家裡走,油很重,她於是停下來把桶子頂到頭上,同時看到一個圍著藍色頭巾的女人站在卡車旁邊,正用小玻璃瓶盛裝深及膝蓋的汽油。往城裡方向的路上,女孩瞥見稍遠處有個男人穿著黃色迷彩襯衫,嘴裡叼著菸走過來,他一吸氣,香菸前端就變紅。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她扯開嗓門說。
「不要。」她低聲說。
事後一個月左右,艾瑞克回到斯德哥爾摩,向瑞典醫學研究委員會提出研究補助的申請,以便能在卡羅林斯卡學院專心致力於創傷治療催眠術的研究。回到瑞典不久,他便在大學一個大型派對上認識西蒙娜。他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她那頭鬈曲的草莓金髮,接著看到她的臉、她蒼白額頭的曲線、她白皙肌膚上零星散布的淺淡褐色雀斑。她很興奮,臉頰泛紅,熱力四射,看起來好像書籤裡的天使,小而纖細。他還記得她當晚的穿著打扮:一件合身的綠色絲質襯衫,將她那對綠色眼珠襯托得更加閃亮耀眼。
在車上的艾瑞克只能隱約意識到現場的情形。他看見約拿.李納消失在棕色小屋內,後面緊跟著一名警員。艾瑞克的眼睛乾澀、敏感,是吃了可待因藥丸的副作用。他向外凝視著棕色屋子和警察,只見他們一舉一動都不敢輕忽,拔出的槍身閃著幽暗的微光。四下安靜無聲,樹枝在十二月的嚴寒中一片光禿。此時的光線與色調讓艾瑞克想起小時候的學校旅行:樹幹枯朽的氣味、溼土中蕈類的刺鼻味道。
「我可以看看妳的槍嗎?」
她微微點了個頭,艾瑞克便往屋子的方向高喊。約拿走出來,臉上表情很氣憤,正準備要命令艾瑞克回車上去,一看見外面有名女子便立刻僵住了。
她的下巴微微顫抖。
他母親在索倫圖那高中當兼職護士,深信新鮮空氣有益身心。當初就是母親想叫他艾瑞克.瑪利
hetubook.com.com亞;她曾經在維也納修過語言課,還去城堡劇院看了斯特林堡的劇作《父親》,由克勞斯.瑪利亞.布蘭道爾領銜主演。她對那場演出深深著迷,多年來始終不忘演員的名字。小時候,艾瑞克總會試著隱藏自己的中間名;到了青少年時期,他發現強尼.凱許那首〈名叫蘇的男孩〉道出了他的心聲:「桑妮雅是妳姑媽?」
「所以昨天沒有離開屋子?」
「沒有。」
陰暗的屋內可以看到一張玻璃表面上有刮痕的藤桌,和一張茶色燈芯絨沙發。在一張紅色木椅背上,披了兩件白色內褲在晾乾。食物儲藏櫃裡有幾包速食通心粉、幾罐青醬和罐頭食品,還有一袋蘋果。他瞥見洗碗槽前面和餐桌下面的地板上,有幾件金屬餐具微微閃著光。他向克莉絲蒂娜打暗號示意自己要進去了,然後試著去開門。門把轉動了,他將門推開並迅速退出射擊線外,讓克莉絲蒂娜為他確認並無危險。
「如果妳有時間的話。」他面帶微笑地說道。
艾瑞克用力地眨眨眼,往前靠向擋風玻璃,試圖看清群樹間的情況,但卻只能感受到棕色小屋內的動靜。愛芙琳很可能不在裡頭。窗簾動了一下,前門晃開來,約拿.李納走到門廊上,三名警員繞過屋子靠攏上去。他們比畫著路和其他小屋,其中一人攤開地圖,大夥隨即圍上前去研究。接著約拿似乎想讓他們看屋裡什麼東西,所有人都進到屋內,最後一人還輕輕地將門關上。
她搖搖頭。
「妳不想進屋?」
「到屋裡來吧。」
「我需要和妳談談。」約拿口氣嚴肅地解釋道。
艾瑞克一直都想當醫生。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做其他的事,沒有想像過其他的生活。他還記得十八歲那年坐在索倫圖那家中的沙發上,瞪著自己優異的成績,然後讓目光遊走在雙親典型的中產階級住家客廳,和沒有擺書反而放了小玩意兒和紀念品的書架:諸如雙親行堅信禮、婚禮與五十歲生日宴會的銀框照片,加上十來張甚至更多的艾瑞克的照片,從穿著洗禮袍的胖小子到穿著直筒褲、咧開嘴笑的青少年。
「會不會是他們其中一人……」
「有誰能作證?」
稍後,艾瑞克和修女終於對女孩談論她催眠後吐露的事。他們一再解釋那是汽油蒸發的氣體,是那氣味濃烈的蒸氣所引燃的,是那個男人的香菸透過空氣點燃了油hetubook.com.com罐車,和她毫無關係。
那名女子不慌不忙地在林間遊蕩,手持獵槍。艾瑞克發覺萬一女子和警察在無意中打照面,恐怕會發生危險狀況。因此儘管答應過約拿,此時卻別無選擇。他下了車,喊道:「嗨,妳好。」
她搖著頭,卻還是抬腳往屋子走去。
返家之後,艾瑞克在斯德哥爾摩接受心理治療訓練,但直到專攻創傷心理學與災難精神醫學後,才接觸到各種關於催眠的理論。他發覺催眠最吸引他的特色就是速度,就是精神科醫師可以立刻觸及創傷根源的事實。倘若面對的是戰爭與天災受害者,速度很可能非常重要。
「妳是新搬來的嗎?」他邊問邊走向她。
十二月八日星期二,下午
「沒有。」
她回視著他說:「對。」
「好啦,好啦,」克莉絲蒂娜低聲安撫。她緊緊抱著女孩,輕撫她的頭髮,接著忽然大叫一聲兩手一推,直接把愛芙琳推倒在地。「真要命,她咬我……這王八蛋竟然咬我!」
「妳在讀書?」
她對著床和幾本政治學教科書揮了一下手。
「什麼?」
愛芙琳轉向艾瑞克,顫抖著聲音問:「我一定要去嗎?」
「在樹蔭下很冷。」這回聲量大了些。
「告訴我……」
「今天很冷喔。」他鎮定地說。
她露出憂慮神色,往後退了一步。
「什麼?你說什麼?」她的手指依然緊夾在大腿間。
愛芙琳坐在沙發上,兩手緊緊夾在大腿之間,面如槁木死灰。在她腳邊的地板上有張照片,相框有如一朵香菇。照片裡是一對父母——她的父母,坐在一個看似吊床的地方,兩人中間夾著她妹妹。她的雙親在燦爛陽光下瞇著眼,而小女孩的眼睛則閃亮有如白色。
「是真的,」約拿說:「他欠了一些罪犯錢。」
她臉上倏地沒了血色,看似快要昏倒。
「妳知不知道有誰可能會對妳的家人下手?」
克莉絲蒂娜驚詫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上頭沾滿了從喉嚨中央一處傷口滲出的血。
「妳就坐在這裡?」
她連連搖頭。
「這位是愛芙琳。」艾瑞克說著將獵槍交給他。
「對。」
「沒有。」
這時候,艾瑞克忽然看見樹林裡朝沼澤地往下傾斜的地方,有個人站在那裡,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手裡拿著一把雙管獵槍沿著地面拖行,任由槍身在藍莓樹叢間與青苔地上輕輕彈跳。
「不一定,」他回答:「由妳決定。」
「不是,我是借住姑媽m.hetubook.com.com的房子。」
當他決定專攻精神醫學後,發覺醫生這個職業適合自己的程度甚至超乎原先的想像。實習醫師必須經過十八個月的全科培訓後,才能正式執業;這段時期艾瑞克加入了無國界醫師團隊。他最後來到索馬利亞一間野戰醫院,位於首都摩加迪休南方的奇斯馬約。院內的設備都是瑞典醫院棄置不用的器材:六〇年代的X光機、早已過期的藥劑,還有從已關閉或重建的舊病房搬來的生鏽、髒汙的病床。在索馬利亞,他第一次遇上嚴重受創的人:有年輕人口氣平板地敘述自己如何被迫犯下可怕罪行;有女性受到嚴重凌虐而無法再開口說話。面對這些人——變得極度冷漠並失去玩耍欲望的孩童,還有無法抬起雙眼正視他人的婦女——艾瑞克發現自己很希望能投注心力,幫助那些被困在自己的可怕經歷中的人,那些儘管加害者早已不在、卻仍痛苦萬分的人。
「請進來吧。」約拿說。
「我不想。」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約拿心想,屋子裡沒人。他小心翼翼一腳踩上門廊階梯,受到重壓的階梯吱嘎作響。他上前敲門,一面留意窗簾是否忽然出現動靜。完全沒有。他等了一會兒,隨即似乎聽到什麼聲音,立刻繃緊神經,以目光掃視森林,越過樹叢與樹幹。他掏出手槍,是一把沉重的史密斯威森(他喜愛這款槍勝過標準型的席格索爾),拉開保險,檢查一下彈匣。驀然間,林邊響起一陣沙沙聲,接著有一頭鹿從樹林間飛奔而過。克莉絲蒂娜.安德森見約拿瞄向她這邊,勉強對他笑了笑。他指指窗戶,謹慎地前進,然後從窗簾一邊的細縫往裡瞧。
「妳知不知道妳父親欠了很多錢?」
「我在外面等。」艾瑞克說。
她點點頭,打手勢要他進入。他往裡面探了探,然後跨過門檻。
「野兔。」她回答。
「妳覺得妳能幫我們了解事情的經過嗎?」他問道,身子底下的木椅被壓得吱嘎響。他等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十二月七號禮拜一,妳人在哪裡?」她搖搖頭。
「有些女生會格格笑,我就臉紅/有些男生會大笑,我就痛打他的頭/告訴你吧,名叫蘇的男孩日子過得很辛苦。」
「我不能說!」她尖聲吶喊。
他循著車道往上走了幾步,碎石路上滿是松針和褐色毬果。耳邊可以聽見愛芙琳的尖叫聲穿透屋牆,只有一聲,聽起來孤單而絕望,像在為自己的損失表達困惑不解。早在烏干達時期,他就聽過同樣的尖叫聲和-圖-書。
那天母親進到房間交給他醫學院的申請表。母親常說瑞典人都被寵壞了,把福利社會當成理所當然,其實這恐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歷史插曲。她的意思是免費的身體與牙齒保健、免費的幼兒照護與初級教育、免費的中學與大學教育,這種制度隨時都可能消失不見。但現在有個機會能讓完全正常的男孩或女孩,無需私人財富、獎助學金或善款捐贈,便能就讀國內任何一所大學,然後成為醫生、建築師或頂尖經濟學家。當艾瑞克一腳踏進卡羅林斯卡醫學院,便彷彿找到自己真正的家。
「愛芙琳,」他口氣平和地說:「今天來了幾位警察想和妳談談。」
「在小屋裡?」
「有誰跟妳在一起嗎?」約拿問道。
警察沒有發現她,她也沒有機會看見他們。艾瑞克撥了約拿的手機,卻聽見它在車內響起,就擺在他旁邊的駕駛座上。
「有人威脅過妳的家人嗎?你們有樹敵嗎?」
「很遺憾妳失去了親人。」約拿說。
人在地上的愛芙琳用手摀住臉上不知所措的笑容,接著眼珠子往上一翻,砰一聲便昏死過去。
「就是昨天。」他說得明白些。
「沒有。」
艾瑞克清楚記得女孩說話時的模樣。她一邊用嘶啞單調的聲音述說,淚水一邊撲簌簌地落下。她對他說,她的眼睛抓住了香菸的火,轉移到戴藍頭巾的女人身上,因為當她轉過頭看著那個女人,她就著火了。先是藍色頭巾,接著她整個身體都被熊熊火焰包住。火就在我的眼睛裡,她說。剎那間,卡車周圍彷彿陷入火焰風暴。女孩開始奔跑,只聽見身後一片壕叫聲。
「是,」她微笑著說。
女子停下來轉身看他。
「妳好。」
接下來,艾瑞克進了烏干達的紅十字會。在那裡的五年當中,遇見的情況都是非常緊急而且大都難以應付,幾乎沒有機會嘗試或精進他的催眠經驗。他施行催眠的次數恐怕還不到十來次,而且都只是在最直接的情況下,例如阻隔疼痛的知覺或是減緩恐懼的固著。後來,在最後一年的某一天,他碰上一個因為尖叫不止而被關在房裡的女孩。充當護士的天主教修女解釋說,有人發現這女孩從木巴拉北邊的貧民區沿路爬出來。他們認為她可能是巴吉蘇人,因為她說的是魯吉蘇語。她沒有一天晚上闔過眼,只是不停地喊說自己是個眼裡有火的邪惡魔鬼。艾瑞克要求見見她。一見到女孩,他立即察覺到她嚴重脫水,但試和*圖*書著要讓她喝水時,她卻哀嚎連連,好像光看到水就讓她全身著火似的,不斷在地板上打滾、尖叫。他決定利用催眠讓她平靜下來。一名修女將他的話翻譯成布庫蘇語,他們猜想女孩應該聽得懂,片刻過後,當她一開始傾聽,便證明要為她催眠非常容易。一個小時後,女孩將自己的心理創傷全盤托出。
約拿看著組員在合理的距離外將屋子圍住,槍已拔出握在手中。有根細枝啪一聲斷裂。遠處可以聽到啄木鳥的篤篤聲在林間回響。約拿慢慢向屋子靠近,試圖透過粉紅色窗簾布看到一點什麼。他向下巴尖削的年輕基層女警克莉絲蒂娜.安德森打個手勢,示意她停在小徑上。她臉頰泛紅,點頭答應時,雙眼仍緊盯著屋子不放。她拔出警槍往旁邊移動幾步,完全一派氣定神閒。
「整天都沒出去?」
「喔。」
「什麼?」
艾瑞克的父親曾經在國家保險局工作。但他一生中只有一項真正的興趣。閒暇時間裡,他是個魔術師,會穿上自製斗篷和二手西裝,再戴上一頂可摺疊的絲質禮帽,叫艾瑞克和朋友們坐在車庫的木椅上,因為他在那裡搭了一個有祕密活板門裝置的小舞台。他的道具多半都來自於貝南多商品型錄:啪搭一聲就會突然伸長的魔術棒、藉助一片貝殼數量就會增加的撞球、一只內有密格的天鵝絨袋,以及閃閃發亮的斷手台。最近,艾瑞克想起父親總是充滿喜樂與溫柔:因為他會用一隻腳按下錄音機,播放尚米榭.賈爾的音樂,一面對著飄浮在半空中的頭骨施展魔法。
艾瑞克走上前去。「妳在獵什麼?」
「為什麼?」
他在歐洲臨床催眠協會接受訓練,不久便成為歐洲臨床與實驗催眠協會、歐洲催眠治療委員會與瑞典臨床催眠協會的會員。他對凱倫.歐尼斯的創新成果讚嘆不已,還主動寫信給她,兩人書信往返數年;這位美國小兒科醫師藉由催眠,減輕了慢性疼痛患者與慢性病兒童的痛楚。
「不是。」
「我們不知道什麼?」
她乖乖地拉開槍栓,把槍遞給他。她鼻頭紅紅的,沙色頭髮上卡了幾根乾枯松針。
艾瑞克滿心希望父親從未發現他因為年紀增長而感到窘迫,不時背著父親向朋友們翻白眼。
「是啊。」她回答道。
她幾近崩潰地開始哭了起來,而且是直接痛哭失聲,沒有掩面。克莉絲蒂娜.安德森走過去摟住她,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她動也不動地坐著,被女警的雙臂環抱在懷裡,只偶爾幾聲啜泣會牽動身子抖落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