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整件事始於本週剛開始時,地點在瑪尼加坦伯爵街(Grev Magnigatan)的自家公寓。他在家裡找到一份三小時的講稿,題目是「罪犯側寫入門」;這份講稿被他壓在書房某疊報紙與文件底下。他好久沒用書房了。那天他沒來由地無聊,突然想動手整理書房。他不記得講稿是什麼時候寫的,不過顯然是在那場災難之前,因為字裡行間幾乎找不到尖酸刻薄、憤世嫉俗到令人窒息的字眼——現在這些字眼充滿他的所有思緒、所有念頭。瑟巴斯欽從頭到尾讀了兩遍,深深覺得自己挺厲害的。以前他真的還滿能寫的,也能寫出點名堂。
瑟巴斯欽站起來,用行動暗示談話結束,表明他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薇若妮卡。佛爾斯當著他的面撕掉合約,再附贈一記中指。
折磨他們,消耗他們的精力。
瑟巴斯欽設法在怒氣衍生的精力徹底消散前,一路趕至佛列斯卡帝大學(Frescaii)。他要證明給史提芬看,證明他有能力重建他的人生,無奈疲倦感又漸漸奪回主導權。
「聽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地熟悉,也乏味得不可思議。」
他需要正常人生。所以他在這裡。
這份講稿措詞尖銳、資訊豐富、字字珠璣、針針見血。
「所以你還在跟蹤她?」史提芬看著瑟巴斯欽。瑟巴斯欽認得這個表情,這表情彷彿在說: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所以別想騙我。
「你愛怎麼堅持是你家的事,但我的答案還是『不要』。」
「她會說我瘋了。她會報警,並且恨我。」瑟巴斯欽短暫停頓,然後繼續往下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可是現在我腦子裡只有她,無時無刻、一再反覆、不斷想到她,一直想一直想……」講到最後,他彷彿在耳語似的。「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經驗。以前我習慣一切都在控制中。」
情況真的很糟。
走進一個他已許久許久未曾造訪的世界。
瑟巴斯欽最恨這個表情。
史提芬非常了解問題所在。這兩個人就像電池的兩極,一方是如此渴望、期盼且需要對方,但這份需要卻像大砲般,勢必摧毀另一方的現實世界;兩者顯然互不相容、無法調和。這種情況毫無疑問是最難解的。史提芬在工作上經常遇到這種問題,每當他的病人突然找不到答案,他們就會來找他。這是人性,沒啥好奇怪的。真正奇怪的是坐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瑟巴斯欽.柏格曼——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瑟巴斯欽。一個史提芬壓根和*圖*書沒想過他會需要他幫助的人。
「我對她的生活感興趣。只是這樣。」
她的語氣令瑟巴斯欽暗吃一驚,聽來似乎帶著個人情緒。狂怒。也許還有受傷。他看著她,依舊認不出這張臉。就算他一度認為她的眼神看起來有點熟悉,卻還是一籌莫展。她比以前胖嗎?還是瘦了?剪了頭髮?他沒有半點頭緒。瑟巴斯欽的腦子飛快運轉。她這態度絕對有問題——那股怒氣,還有微微拔高的音調。突然間,他腦中竄過一幅影像,但影像太過模糊以致看不清全貌;不過他愈來愈肯定,雖然他不記得她的臉,但他見過她沒穿衣服的身體,在班哈根(Bandhagen)的某個樓梯間。一幅多年前、模糊的停格畫面。一名裸體、暴怒的女人在樓梯間對他大吼大叫。他應該沒叫她下地獄去吧?還是這話是她說的?
「你每天站在她家外面的大街上,跟著她進城,尾隨她上班,甚至還跟到她父母家去。這不叫跟蹤叫什麼?」
「那麼我請教你:請問你這幾年都在哪個圈子活躍?你在九〇年代後有發表過論文嗎?你有工作嗎?你有在『做什麼』嗎?」
史提芬是唯一的例外。他每每有備而來。一次又一次挑戰瑟巴斯欽,史提芬的父母都是隆德大學教授,身為這個家庭的么子,每日晚餐桌上的辯論,讓史提芬練出好口才,而他也經常主動找這位人人聞之色變、講話刻薄又難相處的講師討論。瑟巴斯欽也讓史提芬想起他的大哥恩斯特。恩斯特與瑟巴斯欽都有表達自己論點的強烈需要,也總是在證明自己見解正確的論戰中衝過頭,快嘴傷人。對恩斯特與瑟巴斯欽這種人來說,「證明自己是對的」永遠是最重要的。這使他倆成為極聰明並強大到可怕的對手,卻也最合史提芬的胃口,史提芬做球給他們,但絕不讓他們取得最後勝利——他總是帶著下一個問題回來。下一個,再下一個。他們想伺機賞給對手致命一擊,卻沒料到自己會誤陷一場長期消耗戰,這是唯一能戰勝他們的方式。
史提芬靠回去。表情變得比較仁慈、比較溫和。
他運氣不錯。薇若妮卡,佛爾斯正好有空,可以立刻見他。接待室的女子領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井然有序的小辦公室。一張辦公桌,兩張椅子。
「妳是薇若妮卡。佛爾斯?」
瑟巴斯欽掉頭朝大門走。滿腔怒火的感覺如山雨欲來,賦予他充足的能量。史提芬當真以為他能看見瑟巴斯欽和-圖-書.柏格曼成為這群抽抽噎噎、哭得涕泗縱橫的自助團體的一分子?
瑟巴斯欽反手帶上門。這股怒氣猶如強心劑,瞬間令他振奮起來。說不定他今天當真還能完成什麼事咧。
「差不多吧。」瑟巴斯欽含糊帶過,「我在想,說不定你們還有興趣。畢竟這個主題仍相當實用。」
「我很清楚你是誰。」她並未報以微笑。她闔上正在處理的卷宗,瞪著他。瑟巴斯欽想不透她到底只是訝異,還是討厭見到他?這裡面絕對有什麼問題。
「要是被瓦妮雅發現了,你覺得她會有什麼感覺?」史提芬繼續問。
一群女孩兒朝他走來。根據年齡與手上的書籍判斷,她們是學生。其中一個女孩令他想起瓦妮雅,因為她有一頭金髮。她可能比瓦妮雅年輕,但不會差太多。他望著那個女孩。今天他之所以站在C棟外面,全拜瓦妮雅所賜。史提芬說的對。如果他想堂堂正正面對她,揭曉身分——或甚至被她接受——他得先擁有自己的人生才行。她也許不會愛他,但至少可能會接受他。
「她是我女兒。」瑟巴斯欽找藉口想扳回一城。「我不得不這麼做,我沒辦法放手。」他知道這藉口聽起來軟趴趴的,完全不具說服力。幸好他不必提托勒的事。
「你在開玩笑?」薇若妮卡.佛爾斯摘下老花眼鏡,瞪著他。
「不要。」
瑟巴斯欽立刻決定中止微笑攻勢。這一招對眼前這位怒目而視的女人完全無效。他開始有點不爽她了。說到底,當初是她請他幫忙耶,想藉助他的專業與淵博的知識不是?這兩項他現在也都有。給點起碼的尊重應該不過分吧。
「嗨,我是瑟巴斯欽.柏格曼。」
瑟巴斯欽點點頭,史提芬說的對,理當如此。
和史提芬聊過後,他感覺自己振奮起來,情緖躍躍欲試。他直接回家,直直走進書房,動手在報紙、文件間翻找,搜尋一份合約,尋找一個名字。當年鐵定有人找他去演講。翻找一陣,找到兩份犯罪學系的合約擬稿:日期是二〇〇一年三月七日,請他以「罪犯側寫」為題開三堂演講。他努力回想當時他沒去演講的真正原因。二〇〇一年,他正值人生顛峰;莎賓出生,他與莉莉客居德國科隆,所以當時他顯然覺得有其他更好的事可做。他沒簽約,但合約上還有一個名字——主辦人、同時也是系主任薇若妮卡.佛爾斯。他不認得這個名字,https://m.hetubook.com•com但他決定打電話去問。這份合約是佛爾斯許多年前寄的,而她現在也還在系上服務。總機幫他把電話直接轉給佛爾斯教授,但他的勇氣迅速退卻,沒等她接聽就掛斷了。他再次坐下來,緊握講稿。至少她還在那裡。
史提芬嘆氣,躺回扶手椅柔軟、雪白的靠墊上。
瑟巴斯欽頭一次吃驚地瞪著史提芬。「我?團體輔導?」
「我仍舊是瑞典最頂尖的罪犯側寫與犯罪心理學家。也許這幾年我在學術圈的確不怎麼活躍,但我可以保證,聽我演講,你們不會失望的。」
史提芬搖搖頭。看著窗外好一會兒。每次講到這裡就講不下去了。瓦妮雅,瑟巴斯欽突然找到的女兒。什麼都不知道、也永遠不能知道真相的女兒。可是當真不能嗎?,就沒有其他法子了?再怎麼說總該有希望吧——瑟巴斯欽始終無法放棄這個提問,每隔一陣子就跑來煩他。瑟巴斯欽總是過不了這一關、過不了這個癥結點。他不斷與這個念頭拉扯、對抗。
然而,當計程車才剛轉進學校東面的停車場,他立刻冒出第一個自我懷疑的念頭。什麼都不會改變——這想法狠狠撼動他的心神。環境沒變,變的是他。行得通嗎?他試著抬頭挺胸、昂首闊步走向C棟,努力將懷疑的念頭撇一邊去,彷彿單靠肌肉的力量就能克服內心的猶豫似的。
「別告訴她,瑟巴斯欽。」他的聲音也溫和許多,多了份親暱。「在你有能力成為別人人生的一部分前,你必須先擁有自己的人生才行。別再跟著她了。多花點時間重新站起來。等你完成這一步,我們再來討論接下來要怎麼走。」
「我辦了一個團體輔導小組。」史提芬繼續。「一週聚會兩次,今天和明天晚上。我認為你應該來參加。」
想得美。門都沒有。
「不需要。」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把真相告訴她,你認為這樣對誰有好處?」
在瑟巴斯欽的內心深處,其實他還挺高興史提芬竟然弄了一個這麼低俗的玩意兒。團體輔導?這讓他得以暫時擺脫那些緊摟不放的晦暗想法,換上脹滿全身、純粹且不受控制的惱怒。
在你有能力分享人生之前,你必須先擁有人生。
將近兩年前的一個早上,瑟巴斯欽在史提芬的診所外等他。從他疲憊的神情與縐巴巴的衣服研判,他似乎等了一整晚。當時的他猶如行屍走肉,宛若過去的闇影。他在二〇〇四大海嘯中失去妻子和女兒,從那時起,他便深深陷入極駭人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低潮漩渦;授課與打書的巡迴邀約一個個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折磨,心神的想法,死氣沉沉,以及愈來愈嚴重的性耽溺問題。除了史提芬,他找不到其他人求助——當時他是這麼說的。沒有人能幫他。自此之後他們開始會面,但每次都是瑟巴斯欽主動找他。有時隔了好幾個月才出現,有時沒幾天就來找他。但他們從未失去聯絡。
瑟巴斯欽不說話,他知道答案,只是不想說出來。但史提芬依舊湊近上半身,等著他回答。史提芬決定自己說出來。
他走進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後的女士抬起頭,滿臉訝異。他微笑以對,穩當地握手,沒等對方示意,便自動在她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他走進C棟。
「沒有。如果我要開玩笑,我會選更好笑的詞來說。我這人可是相當機智風趣的喲。」他又笑,但她還是不笑。她的眼神好像有別的意思,感覺似曾相識。
「我希望你來。」
「呃,我來是為了好一陣子以前,我們規畫的這場講座。」瑟巴斯欽從內袋掏出合約,放在她面前。「主題是為『罪犯側寫』做詳細的入門介紹。」
瑟巴斯欽握著講稿,坐在桌旁好一會兒;意外發現自己竟然還有不錯的一面,這感覺好怪,甚至有些超現實。從茫然狀態回神後,他看看書房,突然發現這裡到處都有「比較好的瑟巴斯欽」曾經存在的證據:牆上的學位證書、擺了滿架子的書、新聞剪報、他製作的各式筆記,還有他寫下的字字句句。這間書房充斥另外一段人生所留下的廢物及過期品。為了逃避這段回億,他大步來到窗前,眺望底下的街道;無奈過往人生的餘毒仍無所不在:他想起以前都把車停在對街,古董店對面。那時他還有車、還有地方可去。
他在犯罪學系大樓前數百公尺處遠遠停下。某些想像力貧乏的人叫它「C棟」,顯然因為它是這排大樓的第三棟。瑟巴斯欽望著這幾幢高聳的灰藍色大樓,覺得它們比較像六〇年代都市計畫的產物,而非坐落於首都圈的知識殿堂;突然間,所有的自我懷疑再度湧上。他當真以為此行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改變嗎?他咒罵自己猶豫不決。試試看、爭取看看哪!他要往前走,去見薇若妮卡,佛爾斯。就從這裡開始。
「聽我說。如果妳懷疑我的能力,我可以先做一場客座演講。這樣你們就可以親眼評斷我的實力了。就當作試一次看看。」
這個坐在柔https://m.hetubook.com.com和、乏味的房間裡,並且同樣乏味、敏感但溫柔的史提芬,他的意見是對的。找托勒解決也許是錯誤的選擇,但相對容易,至少比重建生活簡單許多;就算只是想想也有趣。
「他們是一群各有各的理由、暫時無法向前邁進的人。你不覺得這種狀態聽起來很耳熟?」
「沒有人有好處。對你、對瓦妮雅、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他再次微笑,盡可能擺出最甜蜜的笑容。
「給我一個好理由,告訴我,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聽你廢話。你還在做研究?當年你憑空消失,現在卻突然冒出來,要我們履行十年前的合約?」
「是。」
「對。」依舊惜字如金。
「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樣。」
「但這至少有十年了吧?」
瑟巴斯欽曾是史提芬大學時代某堂課的老師。同學們大多很抗拒上他的課。他的每一堂課都很精采,或者說令人難忘,打從第一堂課開始,瑟巴斯欽擺明了他就是明星,無意與人分享他的舞臺、他的聚光燈。學生若想質疑瑟巴斯欽的論點,或想挑剔、批評他的論文或理論,沒有一次不遭到他嚴厲的羞辱和嘲笑。不光是當下那堂課,往後的每一堂課、整學年,甚至是整個大學生涯,都逃不過他的特別待遇,這也就是為何每當瑟巴斯欽說:「有問題嗎?」底下總是一片安靜的原因。
太遺憾了。
「我堅持要你過來。」
他感覺能量又回來了。
情況真有這麼糟嗎?
「哦,是啊。你很習慣這種事不是嗎?一次就好。」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需要她。」
薇若妮卡檢起合約,瞄了一眼。
「真的?你是說,在你發現她是你女兒之前,你的人生都在掌控之中?所以是你自己用你聰明過人的計畫百分百毀了你的生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恭喜你,你做得太好、太成功了。」史提芬微向前傾。有瑟巴斯欽這種病人最棒的一點就在這裡:你可以剝掉手套,狠狠搧他。「你應該不需要我諂媚、說你好話吧?你這輩子遇到的每個人,都讓你照自己的方式來。但我不會這樣做。你在海嘯失去家人,現在則是失去理智。你徹徹底底瘋了。」
「她已經有一個父親了,不是嗎?」
他的想法很簡單:先從幾場簡短的客座演講開始。利用小小的動力與刺|激,讓他暫時轉移對日常生活的注意力,投入另一個方向,遠離夜晚一個換過一個的女人,遠離白晝跟蹤瓦妮雅的異常行徑——這才是最重要的。不再當個旁觀者。打消滿腦子想打給托勒的壞念頭。
「但瓦妮雅需要你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