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我看不出兩者有何關連,我說。
她在寄宿學校就讀那年我還不認識她,只知道她的父親是格雷醫生,還有一次在昆蟲組會議上偷聽別人談到她母親愛喝酒。我曾經有一次在一家商店裡聽到她母親說話,她有一種矯揉造作的口氣,看得出是那種愛喝酒、喜歡化濃妝的女人。
她起身,站在斗櫃旁望著我。
她把布還給我,但她臉上的表情使我下不了手。我說,綁手可以吧。她還是穿著她的綠色背心裙,不過換了一件我買的襯衫,我猜她底下一定也穿了我買的新內衣褲。
還有一次,一個星期六,我從自然歷史博物館回家的途中,我們搭乘同一班火車,她坐在離我三排的斜前方看書,因此我可以有整整三十五分鐘的時間望著她。每次看見她,總讓我覺得好像在捕捉一隻稀有的蝴蝶,要非常小心的接近,像人家說的,心臟快要跳到嘴巴裡的感覺,好比我正在捕捉一隻黃紋粉蝶。我總是把她想成那樣,我的意思是她很難用言語來形容,不僅獨特,而且非常細緻——和其他女孩不一樣,甚至不同於那些漂亮的女孩,而比較像那種真正的鑑賞家會欣賞的典型。
「一定要說是或不是。」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說,我明知我永遠不可能放她走,不過這不是個厚顏無恥的謊言。我確實常常想,一旦我們達成協議,她便可以離去等等。但有時我又明白我做不到。
「你才是被關在地牢裡的人。」她說。
「你以前有留鬍子。」她說。
以前我常替安妮姑媽打零工,迪克姑爹教我的。我的木工手藝還不錯,而且我很會佈置房間,不過那是我在自誇。我等牆壁乾燥後,貼上幾層隔音的石綿,然後在地上鋪一張漂亮的亮橘色地毯(有助於心情愉快),以搭配粉刷成白色的牆壁。我買了一張床和一個斗櫃、桌子、扶手椅等等放進去,又在角落裡做了一個隔屏,隔屏後面放一張盥洗桌和一個露營用馬桶等必需品,看起來幾乎像個獨立的小房間了。我還買了一些其他東西,幾個箱子和許多藝術書籍,還有一些小說,使它看上去更加溫馨,一切總算大功告成。我沒有冒險在牆上掛畫,我知道她的品味一定很高。
我當然求之不得。我拉出其中最好的收藏,不是炫耀,只是展示,真的。
它就像唱片一樣,我說。
妳願意以妳的名譽起誓?
「對了,」她說:「我想起來了,報紙上說過。現在你蒐集我。」
「我不夠自我,我是個女人,我必須有個依靠。」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換了個話題,說:「你是個同性戀嗎?」
第二天,她又重提洗澡和新鮮空氣的事。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沒答應她,倒是先到樓上的浴室去想一想。浴室的窗戶位於地下室門楣的正上方,朝著後面,也還算安全。最後我找來一些木材鋪在窗框上,用三吋長的螺絲將窗戶封起來,這樣她就不能用手電筒發出求救信號,或從窗口逃出去。雖然也不太可能有人會在三更半夜出來附近閒逛。
「你費盡心思,瞧這些衣服、這些藝術書籍。我今天下午大約計算了一下,四十三英鎊。」她像在自言自語:「我是你的囚犯,但你希望我是個快樂的囚犯,所以這裡有兩種可能:你押著我要求贖金,你是幫派份子之類的人。」
「破除什麼障礙?」她問:「強|暴?謀殺?」
我有興趣,我說,很有興趣。我很緊張,以致他詫異的望著我。我又說,我想買。簡單的一句話。我真的連自己也嚇一跳,因為我一直想買一些新潮的東西,就是他們所說的現代化的東西,而不是一棟地點偏僻的老房子。
她沉默了一會。忽然她恍然大悟,彷彿想到什麼齷齪的事,終於相信我的話是真的。
「我也有條件,」她未喝以前說:「我不能老是待在這裡面,我需要一點新鮮空氣和陽光,我有時也要洗澡,我還要一些繪畫顏料,一台收音機或唱盤。我需要一些藥品,我還要新鲜水果和沙拉。我更需要一些運動。」
所以就這麼說定了。
她不停的說話,多半自言自語。
「可是它畫得不好、不好、不好!」然後她忽然把它用力扔給我,「給你,把它和蝴蝶放在同一個抽屜裡。」
八月底,工人陸續撤離,我搬進去。起初我的感覺像在作夢,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我不如原先預期的那麼與世隔絕。有個人跑來說他要來整理花園,他以前就在這裡整理花園,我請他走,他的態度很惡劣。不久村子裡的教區牧師也來了,我也不得不對他失禮,我說我不想被打擾,我不是國教徒,我不想和這個村子發生任何關係,結果他也怒氣沖沖的走了。後來又有幾個開著休旅車推銷商品的人上門,我都一一拒絕他們,說我一向在琉斯購物。
「我會想,這樣的一個人是值得認識的。」她坐在那裡注視我。
第一次去找米蘭達,是在我去南安普頓為安妮姑媽送行之後的幾天,正確的說,是五月十日。我回到倫敦,還沒有任何計畫,雖然我告訴安妮姑媽和瑪貝兒說我也許會出國,但我自己也沒個定數。安妮姑媽很緊張,在出國前夕還義正嚴詞的告誡我,希望我不要草率結婚——也就是說,不要在她沒見過新娘之前結婚。她說了一大堆那是我的錢、我自己一生的幸福、我對她們已經很慷慨之類的話,但我看得出,她真正擔心的還是怕我結婚之後她們會失去那筆錢。我並不怪她,這種憂慮是很自然的,特別是她有個殘障的女兒。我認為像瑪貝兒這種人應該讓她安樂死才對,但那是題外話。
接著她痛得彎著身子,過一會後她坐起來,看著我說她保證一定會乖乖的,但她需要看醫生,或者去醫院。
「沒什麼是不可能的。」她說,還是一樣揶揄的口氣。
假如你和多數現代人一樣,自私自利、見錢眼開,那麼一旦你有了這筆錢,我想你一定會很快樂。但我可以說我從來就不是那種人,我在學校時甚至從不曾受到處罰。雖然安妮姑媽不是英國國教徒,也從不強迫我上教堂什麼的,但我好歹總是在這種氣氛下長大——不過迪克姑爹偶爾還是會偷偷上小酒館。我從軍隊退伍後,和安妮姑媽經過幾番爭執,最後她才讓我吸菸,但她心裡始終不贊同。即使有了這筆意外之財,她也老是說花錢違反她的原則。我有一天就聽到瑪貝兒在背後批評她這一點。於是我說,反正那是我的錢,而且我是真心誠意的,她想花就花,不想花就不要花,誰規定非國教徒不能接受餽贈的禮物。
她又冷冷的瞄我一眼。
像人家說的,我不想破壞氣氛,又覺得反正無傷大雅,等我解開她手上的結(我其實做好隨時會有麻煩發生的心理準備),她立刻轉過身來,對我伸出雙手讓我綁。然後她做出令我非常震驚的事,她走到壁爐前擺放野雁的地方——有三隻掛在那裡,每隻三十先令買來的——冷不防將它們一一取下,在壁爐上摜個粉碎。
「等等,」她說,走向我,「我答應你,我明白,真的。你讓我走,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她沒理會。真有意思,我知道她曉得我在說謊。
「我有個朋友每次見到我都要親我,沒有半點不良的企圖——他的吻是不帶雜念的,見人就親。他和你恰恰相反,你誰也不碰,他卻見人就碰,你們兩個一樣都有病。」
我們上樓走出地窖,鎖上門、把鑰匙放回花盆底下後,地窖彷彿全然不存在。這是兩個世界,它永遠維持這種狀態。有些日子醒來,我會以為這全是一場夢,直到我再次下去為止。
我還是不明白她怎麼會知道,我想或許她曾經在市政府見過我幾次,說不定還從她家窗口見過我。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我的腦子一團混亂。
接著我又說,我也攝影。
也許我太嚴格了,我錯在太嚴厲。但我不得不小心,因為每到週末,附近就會有許多車輛,在晴朗的星期天,每隔五分鐘便有車子經過。他們經過佛斯特時通常會放慢速度,有些還會倒車回來再看一眼,甚至還有人下車,拿著照相機擠進前門的縫隙中拍照,因此週末我絕不讓她離開房間。
第一天採購時我還買了一台留聲機,只是一台小型的,但我必須說她看上去很高興,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但我看見一張莫札特作曲的交響樂唱片,於是我買了。這張唱片買對了,她很喜歡,我也很高興我買了。後來有一天我們一起聽這張唱片,她哭了。我是說,她的眼睛濕潤了。事後,她說莫札特寫這首曲子時已經快要死了,他知道他自己來日無多。雖然我聽起來覺得每一首都差不多,不過她比我懂音樂。
我要走了,我說。我走得太急,竟然在最上一級石階絆了一跤。她站起來,抬頭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奇特。
如果妳要這麼想,那麼萬事萬物都可憐,我說。
後來我索性連電話線也切斷了。
我說,妳還沒吃東西。
我懂她的意思,所以我不吭氣。
如果我告訴妳我很快樂,妳一定不會相信,對不對?我說。她當然沒答腔。
好的,我說,但我還是不動。
那天晚上我拍了照片,只是一般的照片,她坐著看書的照片。洗出來的效果很好。
我一向討厭人家認識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搬一大堆理由來解釋,我的意思是編一套故事來解釋。我忽然想到一個藉口。
我說,巷底有戶人家有電話,我可以跑去借電話。
我很替她擔心,我想敲定這件事,於是我說,我說的是月曆上的一個月,但就算它二十八天好了,我讓妳三天。
在我的夢中,她畫畫、我專心蒐藏,她非常愛我和我的蒐藏,還為它們繪圖、著色;我們一起合作,住在一棟漂亮的、現代化的大房子裡。房子裡有一個很大的房間,四周裝上了大片的玻璃窗,昆蟲組就在那裡開會。我不再因為怕說錯話而一直保持緘默,相反的,我們是受歡迎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她一頭淡金色的秀髮與灰色的眼珠使得她在會場中豔光四射,當然了,其他男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我在聽。
大約在那個時候,她替我畫了一張素描,有點像是回報。我得坐在椅子上,望著房間的一個角落。半個小時後她把畫撕了,我來不及制止她(她常撕畫,我想是藝術家的脾氣)。
這天是個豐收的日子。
我說不出我的感覺,我必須離開她。她真的讓我傷心。於是我把門關上,甚至沒有道晚安。
我從二十一歲生日那個星期開始買彩券,每個星期固定下注二十五便士。和我一起在稅務局上班的老湯和老寇常和一票女生合起來玩大的,他們每次都叫我參加,不過我總是獨來獨往。我一向不喜歡老湯和老寇,老湯很瘦,老是批評地方政府,巴結財政局長威廉斯先生。老寇那個人是個壞心眼,而且是個虐待狂,從不放過任何機會來取笑我的嗜好,尤其是在女孩面前。「佛瑞德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他一整個週末都在和『小白菜』鬼混。」他總是這樣說,或者,「昨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彩鳳』是誰?」這時老湯便在一旁傻笑。老寇的女友珍(她在衛生局上班,卻喜歡膩在我們辦公室)也吃吃笑,她和米蘭達有著天壤之別。我一向討厭庸俗的女人,尤其是庸俗的少女,所以我寧可自己單獨下注。
我要想想看,我必須先把妳綁起來。
「不是金錢的問題。」
我不得不比廣告上的要價多付五百英鎊,因為還有其他人也搶著要。人人都想佔我的便宜,測量員、建築工人、裝潢工人,還有我從琉斯叫來的家具店老闆。我不在乎,為什麼要在乎,錢又不成問題。我接到安妮姑媽寄來的長信,我也回信了,我報給她的價錢是我實際付出的一半。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少,因為我對事情的演變感到震驚,我居然第一天就對她說了那麼多,而且她似乎把我當作傻瓜。我有幾次衝動,想按照她的意思,開車送她回倫敦,然後我可以出國。但是我又想到她漂亮的臉蛋,她的長馬尾撩到胸前那風情萬種的模樣,以及她站立、走路的姿態,和她那美麗清澈的眼眸。我知道我做不到。
她的情緒變化很快,我常跟不上,她喜歡讓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後面(就像她有一次說:可憐的卡力班老是跌跌撞撞地跟著米蘭達)。她有時叫我卡力班,有時叫我斐迪南。有時她也會表現出惡毒與尖酸刻薄,鄙視我、模仿我,令我手足無措,問一些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有時候她又表現出深具同情心的樣子,讓我覺得除了迪克姑爹外,她是第二個最瞭解我的人,我可以對她百般容忍。
我說,我和妳談條件,我會放妳走,不過我有條件。
當然不是,我說,都是我抓來的,或是培育的,而且是我自己做的標本。
你必須從後門出去,再從後門旁邊的一扇門進入地窖。他從一個花盆底下取出鑰匙,地窖裡當然沒電,不過他有一支手電筒。因為曬不到陽光,所以底下很冷,又髒又濕,有一條階梯通到下面。進了地窖,他用手電筒照射各個角落,裡面的牆壁漆上白石灰,但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漆的,而且有一部份剝落了,牆壁看起來有些斑駁破舊。
我說其實也沒有。
「他想對我怎樣?」
不要拉倒,我說。
不太相信,我說。
她一聽見這句話馬上轉過頭來瞪著我,這是她三天以來第一次顯現出活力。
我在上層地窖安裝了一座小爐台和其他廚房設備。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窺伺,假如我老是端著餐盤進進出出的,也很奇怪。不過入口在後院,我倒是很放心,後面放眼望去只有田野與森林,花園兩側都是圍牆,其餘的就是密密的樹籬,簡直太理想了。我也想過在屋內加裝樓梯通往地下室,但是花費太高,再說我也不想惹人起疑。現在的工人太不可靠,最愛包打聽。
我嗤之以鼻。
「或者向外求救。」
我明白,我說。我的臉紅得像甜菜。
外面當然很黑,不過天氣清朗,可以看到一些星星。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臂,讓她在外面站了五分鐘。我可以聽到她在深呼吸,那一刻真是浪漫,她的頭幾乎靠在我的肩膀上。
請不要這樣,我說,這樣不好。
「我當然相信,我是個人。」
她真是令人捉摸不定。
我很快養成鎖上前門的習慣,雖然只是一面柵欄,但是多加了一把鎖。三不五時總有小販從縫裡往內觀,不過人們很快便明白了,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我,我總算可以進行我的工作。
我不能告訴妳。
「我保證,我保證!」她說,一付煞有介事的樣子,她真會演戲。
妳還記得住在潘赫斯特街那個女孩嗎?
「噢,斐迪南!」她說,接著又連續喊了兩遍:斐迪南、斐迪南,彷彿她有莫大的痛苦,禁不住向上帝祈求一樣。我忍不住笑出來,但她忽然又變得一本正經,不然就是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有多麼奇怪,兩人站在一起,她像個典型的女人般評頭論足。
「原來如此,這裡一定就是他在沙佛克的房子。」
或許有人會說我的運氣好,第一次看房子就看中了,不過既然我有錢,有意願,早晚總會在別的地方找到我想要的房子。真有趣,這就是老寇說的「一股勁」,我在安內克斯就是少了那股勁,它不適合我,不過我很想看今年老寇如何執行我去年夏天籌備的計畫。不是我自吹自擂,它可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我微笑。每次她攻擊我時,我都以微笑作為防衛。
「我不會答應最後一個條件。」
奇怪的是,她滿臉的笑,似乎有點忍俊不住,然後她強忍著,轉身進入她的房間。我端著托盤跟在後面。她倒茶,但是看得出來她在生氣,不肯看我一眼。
然後她說,給你。說著,將素描遞給我。她畫得真好,我真的很驚訝,畫得太像了,它讓我看起來更莊重,比我本人更好看。
我不是那種粗鄙的人,一點也不是。誠如他們所說,我一向有遠大的抱負。老寇常說現代人要會耍手段才有長進。他總說,瞧那個老湯,瞧他卑鄙的。老寇和我們一向很熟,可以說太熟了,可是他也最瞭解什麼時候應該諂媚,好比對威廉斯先生。有一次我在詢問處值班時,威廉斯先生對我說:克雷格,要活潑一點,民眾喜歡偶爾看到笑容或聽到一點笑話。他說,我們不是每個人都天生具有這種天賦,像老寇,不過我們可以試著去做。這句話可惹惱了我。我反正對安內克斯厭煩到極點,早晚都要離開。
我們來到地下室門口。我說:還想再走一圈嗎?
「你懂不懂藝術?」她問。
我急忙說,妳想喝茶或咖啡?她說,咖啡,但是你要先試喝。於是我離開她走到上層地窖。當我正要把門關上時,她說:「你忘了你的打火機。」
我拍過一些屋後樹林的照片,還有一些西佛附近的海濤照片,拍得真的不錯。我還自己放大。我把它們放在她看得到的桌上。
我躺在床上想著地下室的她,想她此刻肯定也難以入眠。我作了許多美夢,幻想我下去安慰她。我很興奮,作這樣的美夢也許過份了點,但我不擔心,我知道我對她的愛是值得的,然後我就睡著了。
我說,妳先吃早和圖書餐,我再考慮看看。
妳聽聲音就知道,這裡離任何地方都很遠,我說。
「這句話真難聽。」
妳從我所做的一切斷定我瘋了,我沒瘋,我只是……沒有別人,除了妳之外,我不想認識任何人。
我說,妳還不能離開,請不要逼我再對妳動粗。
不算什麼,我說,我才學沒多久。
我遞給她一杯咖啡,她接受了。
「只是想好好大叫一下。」她說。
「我猜這件事一定上報了。」
「我整天關在這裡快發瘋了,難道不能在花園裡走一走?」
「不!這是很小的要求,假如這個房子真的很孤立,那麼對你來說,一點危險也沒有。」
那是一座漂亮的花園,一直通往後面的苜蓿田,蝴蝶最喜歡的地方。苜蓿田延伸到山腳下北邊的,東面是一片樹林,道路就在樹林兩側,從山谷一直通往琉斯。西面也是田園,大約四分之三哩以外的山腳下有一間農舍,是距離這棟屋子最近的鄰居。南面的視野很好,可惜被前面的圍籬和幾棵樹木擋住了。花園旁邊還有一間完好的車庫。
第二天上午她又好了,但還是沒有道歉。當我進入她房間時,發現房裡的兩只花瓶被打破了,躺在石階上。和往常一樣,我端早餐進去時,她已經起床等候。
我沒辦法,妳每次都對。
聽她當著我的面分析,感覺上怪怪的。
「我媽告訴我的,」她說:「我爸也這樣說。我媽是個壞女人,一個野心勃勃的中產階級壞女人。她酗酒。」
我說,我不同意。她又把頭別開。然後她開始哭,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動。我想去安慰她,但我一接近她的床,她立刻縮到一旁,我想她大概以為我要侵犯她。她滿臉淚水,臉頰都濕了,那付楚楚可憐的模樣真令我難過。
我聽說了,我說。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她嚴厲地瞪了我一眼後轉身。「我不知道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如果你以為我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女兒,想利用我得到一筆贖金,那你一定會嚇一跳。」
妳可以在經濟上依賴我,我說。
回家途中我把車停在路邊讀完所有報紙。看完後我有不可一世的快|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有這麼多人在尋找她,卻只有我知道答案。開車回家後,我決定什麼也不告訴她。果然,我回家後她第一句話便是問我報紙的事,有沒有任何有關她的消息?我說我沒看,我也不想看。我說我對報紙沒興趣,報上登的都是一些廢話。她聽了也就不再堅持了。
妳猜對了,我說,假裝驚訝。
我還做了另外一件事,我在倫敦一家服裝店替她買了許多衣服。是這樣的,我看見一位售貨員的身材和她相仿,於是我告訴她米蘭達常穿的服飾顏色,結果就買了女孩子需要的一切東西。我編了一套故事,說有個女友從北部來,不料行李都被偷走了,我想給她一個驚喜等等。我想那個售貨員不相信我的故事,不過她做了一筆不小的生意,那天早上我幾乎花光了九十英鎊。
「這個房間真漂亮,可惜擺了這麼多廉價品,太糟蹋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朝一張椅子踢了一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被冒犯了),因為她說:「你一定也知道這是不對的!這些難看的廉價壁燈,還有——」她忽然瞥見它們:「居然還有瓷器做的野雁!」她氣憤地看著我,又回頭望向它們。
「我要一間有洗澡設備的一般浴室,樓上一定有。」
「我的手好痛,你可不可以改成綁在前面?」
報導中還提到她當天的衣著等等,並刊登她的照片。另一家報紙說警方打算抽乾漢普斯德市郊的池塘水;還有一家報紙特別提到皮爾斯.布洛頓,並稱兩人已私訂終身,不知他是不是就是我見過的那個頹廢青年。另一則報導說:「她是最受歡迎的學生,總是樂於助人。」所有的報導一致說她長得很漂亮,並且刊登她的照片。要是她長得醜,也許寥寥數語就算了事。
我希望妳成為我的客人。
我脫口而出說,我愛妳,我愛妳愛得發狂。
她忽然用指控的語氣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可以的,我們可以做朋友,我可以幫助你。」
報上有一張她的大照片,旁邊一行字說:「你見過這個女孩嗎?」
每天的日子都一成不變:我在八、九點之間下樓,替她做早飯、清理便桶。有時我們會講點話,她會交給我一張購物清單(有時我也在家,不過多半時候會出去買她喜歡的蔬果與牛奶)。通常在早上從琉斯回來後,我會打掃屋子,然後為她做午飯,我們會坐下來聊一會,或者她播放我為她買回來的唱片,或我坐下來看她畫畫。她要自己喝她的茶,我不懂為什麼,不過我們似乎已達成某種協議,不一起喝茶。接下來是晚飯,飯後我們會聊久一點,她有時不會拒絕我。她常要求在上層地窖走動,有時卻又在吃過晚飯後立刻叫我離開。
有一天她差點騙過我。她實在很狡猾,當我進去時,她一付病懨懨的樣子,我一直問她怎麼了,但她只是痛苦的躺在床上。
它是很孤立,我說,但我無法決定。
請妳理智點,妳明知妳此刻對我的重要性,難道妳看不出我費心安排了這一切是希望妳能待久一點嗎?
「你是說辛格頓先生是個性變態,專門綁架女孩,而你是他的幫兇?」
「我很安全,沒有危險。」我說。
她坐直身子。她剛才一定是裝的,情緒變化真快。「你知道什麼叫假釋嗎?」
好像在抱怨。
這時我覺得她應該下樓了。她沒怎麼反對,只是聳聳肩,由著我蒙住嘴巴,一切都很順利。
我煮了雀巢咖啡端進去,她要我先喝一口她才喝。她一直在問問題,不對,是我一直覺得她在問問題,她會冷不防發問來試探我。譬如,她必須待多久?我為什麼對她這麼好?我找藉口搪塞,但我知道那些答案很難站得住腳,要立即編謊言應付她很不容易。最後我說我要去商店買東西,她需要什麼可以告訴我。我說她想要的任何東西我都可以買給她。
我說,我拿去廚房晾乾好了,不能送去洗衣店。
這是什麼?我問。
我說,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總之,那天晚上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比中獎更快樂),就像再度捕捉到藍紋小灰蝶或銀紋豹斑蝶一樣。我的意思是,它就像你一輩子只可能發生一次、甚至連一次也不可得的事一樣。事實上,它比較像是一個夢想,你不見得真的期望它會實現。
「我忽然想到我家人,他們今晚喝茶時肯定笑不出來。」
當然不是,我說,立刻臉紅。
我明白了,我說,妳畫的每一張畫都很好看。
只有這個地方了。
這裡沒有小教堂。我說。
可是先生,那可奇怪了,他說,本郡的地方誌上有提到,許多書籍上也有提到。
這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樣在地鐵站外等候,把休旅車停在一條小巷裡。這天的天氣不錯,但是有點悶熱,不久便下起雷雨。我站在車站出口對面的一家商店門口,看著她隨著大量人群從地下道出來。她沒有穿雨衣,只穿了一件短外套。很快的,她從轉角走到車站,我過馬路,人潮熙來攘往,她進入一座電話亭,不久後走出來,但是不像往常一樣從另一條路往山上走。我跟著她,心裡覺得不妥,不明白她要幹嘛。然後她忽然轉進一條巷子,那裡有一家電影院,她走進去。我猜她打電話回去說雨太大,她要去看場電影,等雨小一點再回家。我知道機會來了,除非有人來接她。她進了電影院,我過去查看電影放映時間,兩個小時。我冒了個險,也許是想給命運之神一個機會來制止我。我走進一家咖啡館,叫了一客晚餐吃,然後我把休旅車開到可以看見電影院的地方停好。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她約了朋友一起看電影。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被命運推著走,像湍流的瀑布,也許會遭到阻礙,也許會順流而下。
那很難說,我說。
「還有,要是你做了那種事,我永遠永遠不會再尊敬你,我也永遠永遠不會再和你說話。你明白嗎?」
是的,我說,因為是妳畫的。
「可是我……」她沒說完,只是聳聳肩,轉過身去兩手背在背後。我早已準備好一條圍巾,我把結打得很緊,但又不致緊到會痛,然後我打算蒙住她的嘴巴,但她首先要我替她拿好她需要的盥洗用具,她選了一些我買給她的衣服,我很高興。
她第一個要求便是問我答不答應讓她出去看陽光。我告訴她外面在下雨。
妳不能這樣說。
我迅速付帳,回到休旅車裡,開回克雷蒙,回到我的房間。我很難過,部分原因是她窮到必須借香菸,而我卻有六萬英鎊(我給了安妮姑媽一萬英鎊)準備奉獻給她——我真的這麼想。我覺得我必須想辦法認識她,取悅她,和她做朋友,光明正大的看她,而不是偷偷摸摸的窺探她。為了表明心跡,我把身上的五張五英鎊鈔票裝進信封,寫上地址:史雷德藝術學院,米蘭達.格雷小姐收……不過,我當然沒有寄出去。如果我能當面看著她打開信封,我一定會寄出去。
然後她說了一些我不曾從任何一個女人口中聽到的話。我真的很吃驚。
「辛格頓先生?」她說,彷彿沒聽清楚。
我的父親死於一場車禍,當時我兩歲。那是一九三七年,他當時喝醉了,但安妮姑媽總說是我母親害他酗酒,他們從未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只說我母親在事發後不久便離家出走,去過她自己輕鬆安逸的生活,把我丟給安妮姑媽撫養。我的表姊瑪貝兒有一次告訴我(那是我們小的時候,當時我們在吵架),她是個阻街女郎,跟著一個外國人跑了。我很笨,我直接跑去問安妮姑媽,她當然編了一套話來掩飾。不過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就算她還活著,我也不想見她,我沒興趣。安妮姑媽總是直截了當的說,走了更好,這我倒同意。
「我知道你不懂,如果你懂,你不會把人當犯人一樣監禁起來。」
「謝謝你。」她說。真怪,她好像在微笑。
她說:「你令人嫌惡,你也害我變得令人嫌惡。」
我說,我只要求妳瞭解我多麼愛妳、多麼需要妳,我對妳的愛有多麼深。
「那張是最差的。」她說:「那是有小聰明的藝術系學生的作品。」她說:「其中有一張是好的,我知道,比其它的好上一百倍。我讓你猜三次,如果你能猜中,等我離開後,如果我能離開的話,這張畫就免費送給你。如果你猜不中,你要給我十基尼。」
她站起來,兩手插在裙子口袋裡,望著鏡中(當然是金屬鏡,不是玻璃鏡)的自己,換個話題。
漢普斯德居民對於最近幾個月來神出鬼沒的「汽車之狼」都感到憂心忡忡,米蘭達的密友也是她的同學皮爾斯.布洛頓,在他和米蘭達經常出入的咖啡館裡告訴記者,米蘭達失蹤當天似乎相當快樂,兩人並已安排今天一起去看展覽。他說:「米蘭達對倫敦非常熟悉,她絕不會隨便坐陌生人的車,所以我格外擔心。」
我們之間永遠隔著一條鴻溝。
我倒是接受彩票局人員的建議,立刻帶著安妮姑媽與瑪貝兒搬到倫敦暫避風頭,等候輿論平息下來。我寄了一張五百英鎊的支票給老湯,請他與老寇和大夥兒平分。我沒有回他們的感謝函,我知道他們認為我太小氣。
「為什麼你不把錢還給他們?一共有多少——七萬英鎊吧?你該不會是偷來的吧?還是說你替他做這件事只是為了好玩?」
我還記得許多小事情。
「就像那些野雁一樣,粗鄙、陳腐、死氣沉沉,它……唉,總之太古板。你會做嗎?」
「我的小名,讓他們知道是我寫的。」
這時她繞到打開的後車門前,我後退一步挪出空間,好讓她傾身向前探頭看。我迅速看一眼路上,沒有人,於是我抓住她。她沒有出聲,似乎吃了一驚,我從口袋掏出墊布,迅速蒙住她的口鼻。我抱緊她,聞到刺鼻的味道。她拚命掙扎,但她的力氣不夠,她甚至比我想像中更嬌小。她發出模糊不清的咯咯聲,我再看一眼四周,心想完了,她若繼續掙扎,我要嘛不得不傷害她,要嘛就必須逃走。當我準備要逃走時,她忽然全身一癱,我本來是抱著她要叫她安靜的,這會兒變成抱著她免得她倒在地上。我先把她的上半身放進車上,然後我自己從另一邊門上車,再把她拖進車內,最後才小心翼翼把車門關上。我又費了一番勁將她抱到小床上,她是我的了,我忽然興奮起來,我知道我成功了。我先把她的嘴巴封住,然後將她綑綁,不疾不徐,也不慌不忙,一切依計畫進行。最後我爬進駕駛座,整個行動前後歷時不到一分鐘。我把車開上路,速度不快,緩慢的、安靜的,轉進我先前看好在漢普斯德市郊的一處地方。我在那裡停車,再度來到後車廂,用圍巾之類的東西將她重新綑綁,免得她受傷,也避免她呼救或搥打車身引人注意。她仍然昏迷不醒,不過還有氣息,我聽到她的呼吸聲,彷彿喉嚨有痰,所以我知道她沒事。
「我們兩個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我們都太想依賴別人。」
「你走吧,」她說:「你去想一想。」
「我恨你,我恨你。」
當然,並不是每一天都這麼安詳愉快,她有幾次企圖逃走,但都沒有成功,幸好我始終提高警覺。
啊,妳是對的,我說,妳知道妳是對的。
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安內克斯市政府。」
六個星期以後,我說。
我努力想一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我唯一能夠想到她有可能認識的人是辛格頓先生,他是巴克萊銀行的經理,我知道她父親和那家銀行有往來,有幾次我去銀行時看見她父親和辛格頓先生在說話。
她又表現出親切的樣子。
我抱著她的東西走在前面,先走到上層地窖,她等我開好門、看清楚外面沒有人、通知她可以上來了之後,她才上樓。
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我說,我太忘情了。我無法解釋。
「你知道我是佛教徒嗎?我痛恨一切殺生的行為,就算昆蟲也一樣。」
「我父親很懦弱,但我很愛他。你知道他有一天對我說甚麼話嗎?他說:『我不懂為什麼這麼糟糕的父母,竟能生出兩個這麼優秀的女兒來。』其實他說的是我妹妹,她才真的聰明。」
她說:「報上登過你的照片。」
我放了一張椅子在樓梯口。
「我從來不請朋友到我家來過夜。」
她沿著樓梯口一張張看過去,模樣真可愛。
我可以安排,我說。
「我要在這裡待多久?」
我不知道它會讓妳想吐,真的。
「可是我不要每次都對,告訴我我錯了!」
次日我端早餐給她,有咖啡和一些好吃的吐司、麥片以及橘子果醬,我故意停留一下,好讓她聞到香味。
我不懂裝潢,我說。
她直接走到我旁邊,那是她一向避免的動作,然後她伸出雙手。她已經把長髮綁起來,上面紮上一條她寫下來要我買的藍絲帶。她的頭髮始終那麼美,我沒見過比它更美的頭髮。我常常有個衝動很想去摸它,摸一下就好,去感覺它。我每次為她蒙上嘴巴,就有一次這樣的機會。
「喔,可憐的東西。」她說。
我沒開口,我無法看她。
我樂昏頭了,我簡直無法抗拒那種喜悅。於是我陪著她站在每一間臥室門口,向她解釋:這間是給安妮姑媽的,這間是給瑪貝兒的,如果她們來住的話,這間是我的。米蘭達非常仔細的觀察每個房間,當然窗簾都是拉上的,而且我就站在她旁邊,防止她搞鬼。
她怪怪的看我一眼,逕自走進對面房間,我稱那個房間為餐廳,但家具店的人說那是多功能房間,因為是我工作的地方,所以只有簡單的裝潢。裡面有我的三個櫃子,她一眼便看見了。
可是這是一棟歷史文物建築,你不能做這種事。
那天晚上我用白醬和冷凍豆子與冷凍雞肉為她煮了一頓晚餐,她似乎吃得很高興。飯後我說,我可以坐一下嗎?
「你認識我,你一定知道我父親不是有錢人,所以你不可能是為了贖金。」
然而,她的失蹤依舊成謎。
她動也不動。
「然後你就可以把其它事情都賴到我身上?沒那回事。」
過一會兒,我說,我想拍妳的照片。
當初去那裡的本意,並不是打算看看有沒有地方可以藏秘密訪客。其實我也說不上我的真正來意。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結果是,我有一、兩次在軍隊裡,尤其是在德國的時候喝醉了,不過都和女人無關。在認識米蘭達之前,我很少想到女人,我知道我缺少女孩喜歡的特質;我知道有些傢伙,像是在我看來粗魯不堪的老寇,可以跟她們處得很好。安內克斯有些女孩會用那種眼光看他,真的很噁心,這種動物性的特質我天生就沒有。(幸好我是這種人,我認為要是有更多人像我這樣,世界一定會更好。)
「這就是你病得最厲害的地方,和*圖*書」她說著,轉過身來。我一面還在替她綑綁。她望著地上,又說:「我真同情你。」
真好笑,我說。她又寫了幾個字,然後把信紙交給我。信的底下寫著:「希望早日再見,愛你們的蘭蘭上。」
她說:「原來如此。」聲音怪怪的。
「你甚至不與人分享。有誰看過這些東西?你像個守財奴,把這些美麗的東西鎖在抽屜裡。」
「你以為你把我抓來關起來,我就會愛你?」
門口有塊石碑說是一六二一年興建的。
我回答她,我只想多瞭解妳。
她閤上書,「說說你自己,告訴我你空閒時都做些什麼。」
「你不讓我看看和我一樣的犧牲品嗎?」
「你讓我走我會欣賞你,我會想:他同情我,他有騎士精神,他的表現像個真正的紳士。」
「你沒有在聽。」
「這種古老的房子都有一股靈氣,你不能隨便把那種東西放在這麼美麗又歷史悠久的老房子裡,你不覺得嗎?」
到了紅丘附近,我照計畫駛離主要道路,改走一條偏僻的小路,然後我走到後面去探視她。我在後面放了一支手電筒,微弱的光線使我可以看見她,她醒來了,張大著眼睛,似乎並不驚慌,反倒有點倨傲,彷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要驚慌。
於是我們出去了。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月亮躲在雲層裡,雲在移動,可是地面上一絲微風也沒有。一走出屋外,她立刻用力吸了幾口氣。然後我輕輕抓住她的手臂,帶她走上圍牆邊通往草地的小路。我們經過水蠟樹籬,走到小路盡頭種著果樹的菜園。我說過,我從來沒有任何不良的意圖想去佔她的便宜,我總是十分尊重她(直到後來她做了那些事以後),但也許是光線黝暗的緣故,我們並肩走在一起,我可以感覺到她袖子底下的肌膚,那一刻我真想將她摟在懷裡親吻她。老實說,我在顫抖,我必須說點話,否則我會失去理智。
後來,她一再告訴我我做了一件壞事,說我應該三思而行。我只能說那天晚上我很快樂——正如我前面所說——好像做了一件英勇的事,好比攀登埃佛勒斯峰,或潛入敵人陣地。我感覺非常快樂,因為我的動機是良善的,這點她永遠不能理解。
「看我能不能愛上你?」
另外有一天,她畫了一盆水果。她一共畫了大約十張,然後她把它們全部釘在隔屏上,叫我選出一張最好的。我說都一樣好,但她堅持,我只好直截了當的選了一張。
「可是,我認識他女兒,他……啊,這太荒謬了。」她說。
門沒有鎖,我說,也無法緊閉,我釘了一塊木頭卡住了,不過假如妳能遵守諾言,我也會尊重妳的隱私。
我要把妳綁起來。
她垂下視線,然後抬眼看我,說:「好吧,如果你想拍,明天好了。」
「你剛才在外面很想吻我,對不對?」
「另外一個可能是性的需求,你想在我身上做些什麼。」她注視著我。
說完她便走開了,我只好跟著下樓。到了樓下的走廊,她說:「我可以看看這裡嗎?」多看少看都一樣,我心想,反正窗子關著。她走進客廳,兩手背在背後到處走動,東看看、西看看,那模樣真有趣。
我說,我不喜歡這種話,太難聽了。
「隨你便。」她說。她坐在床上,毛毯折成靠枕墊在背後,盤著腿靠牆坐著。好一陣子她只是自顧自的吸菸、翻閱一本我買給她的藝術書籍。
「我如果答應你,絕不會反悔。」
那我就完了,我說,妳一定會告訴他們。
太危險。
她也總是乾乾淨淨的。她身上總是散發一股甜甜的清香,不像某些我舉得出例子的女人。她雖然常笑我太愛乾淨,但她和我一樣討厭灰塵,她有一次還對我說,有潔癖是一種瘋狂的象徵。果真如此,那我們兩個都是瘋子。
我不知道,我說,看情況。
那是一張七萬三千零九十一英鎊的支票,外加一些零頭先令與便士。彩票局的人星期二證實我中獎後,我立即打電話給威廉斯先生。我聽得出他很氣我就這樣離職,雖然他嘴巴上說他很高興,大家都很替我高興,但我當然知道他們一點也不,他甚至建議我投資百分之五買市議會公債!市政府就有這種人,完全搞不清楚什麼事情比較重要。
我說,我喜歡米蘭達,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名字。當她把信封寫好後,我將信紙放進去,幸好我多看了一眼,原來信封裡面多了一張只有一半香菸紙大小的小紙條。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塞進去的,但她顯然早已有所準備,並趁我不注意時偷偷塞進去。她真是膽大妄為。她背靠著椅子,望著我,紙條上的字體非常小,用削得很尖的鉛筆寫的,但仍然清晰可辨,內容可和另外一封信截然不同:
「為什麼我不能到上層地窖上上下下走動?我要運動。」
她又把頭扭開。
她抬頭望著我。
「辛格頓先生交代你的?」
「我在這幅畫裡想說一些關於這些水果的事情,但沒有明說,不過你可以感覺到我好像想說些什麼,對不對?」
妳怎麼知道?我問。
「他幹了什麼?」
「奉命,」她說:「奉誰的命?」
「好吧,斐迪南,我不知道你看上我哪一點,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愛上我,如果是在別的地方,說不定我會愛上你,我……」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倒是頗不尋常,「……我確實喜歡紳士型的男人,但我不可能在這個房間內愛上你,我不可能愛上這裡的任何人,永遠不可能。」
這個夢不斷在我心頭縈繞,害我夜裡睡不著覺,白天也迷迷糊糊的忘了手上的事。我繼續留在克雷蒙住了很久。慢慢地,這個夢不再只是個夢,它開始變成我假裝它會發生的事(我當然認為這只是假裝),於是我想了許多方法和手段——想一些應該安排的事項,再三斟酌應該如何進行等等。我認為我絕無可能在一般情況下和她認識,但她如果能夠和我在一起,她一定能看出我的出發點是善意的,她會瞭解。我始終相信她會瞭解。
然後她移動了,我們的手臂、我們的肩膀因而互相接觸。我們共同看著一本書,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我以為她沒注意到我們肌膚接觸的事,但她讀了幾頁以後忽然望著我。
可是地上是濕的,我說,而且很冷。當時是十月的第二個禮拜。
所以,我是被安妮姑媽和迪克姑爹養大的,他們還有一個女兒瑪貝兒。安妮姑媽是我父親的姊姊。
就像捉蝴蝶一樣,事情終於在十天後發生了。我的意思是,你刻意去一個你知道會有罕見蝴蝶的地方,但是一無所獲,下次再去時,你雖然沒有存心要發現什麼,結果得來全不費功夫,牠就憩息在你面前的花朵上。就像人們說的,束手就擒。
她又說了一遍,幾乎是朝著我吼來。
我說,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說:「我要求你立刻將我釋放,這太荒謬了。」
妳吃了雞肉,我說。這次我佔上風。
真可怕,我剛剛撞到一條狗,我說,牠被撞昏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牠沒死。我看一眼後車廂,裝出非常憂慮的樣子。
我說,對不起,妳懂不懂狗?
兩個老婦人各自撐傘(這會兒又開始下雨了)出現在路口,一路走來從我旁邊經過。這不是我所希望的,因為我知道她隨時會出現,我差點因此放棄。我馬上壓低身體,等她們喋喋不休的交談著走過去,我想她們或許根本沒注意到我或我的車,那一帶停了許多車。過了一分鐘,我下車打開後車門,一切按計畫進行。接著她走近來,她一路上坡,沒看見我,現在距離不到二十公尺,她的腳步輕快。假如天氣晴朗,我也許會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這天風很大,樹影搖曳。我看出她後面沒人,一會兒後她走到我旁邊,步上人行道。真有意思,她一面還哼著歌。
沒有人會瞭解,他們會以為我是為了表面的因素而追求她,在她來以前,有時候當我翻看那些書時,心裡會這樣想。這是我當時的想法,也許我那個時候還不懂。但她來了以後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去想那些書或她的姿勢,那些令我作嘔的事,因為我知道那些事也會令她作嘔。她是那麼美好,你不得不也要跟著美好,看得出她多少也那樣期待。我的意思是,她那麼真實的站在眼前,使其他一切似乎都變得齷齪起來。她不像某些你不尊重、因此也就無所謂尊不尊重的女人,你尊重她,所以你不得不格外謹慎。
她點頭,因此我解開她的雙手。她搓揉了好一會兒,我猜是為了博取我的同情,然後進入浴室。
然後我說,我不敢奢望妳瞭解我,我不敢奢望妳和多數人一樣愛我,我只希望妳盡可能試著瞭解我,可以的話能夠有一點點喜歡我。
「什麼時候?」她轉頭過來了。
這樣不行,她弄得我緊張兮兮的。她站起來,她身上穿著一件我買給她的藍色窄裙、一件寬大的黑色背心和一件白色上衣,這些顏色真適合她。她站在我面前,一會兒後她說:哦,天哪。
「他根本沒有房子在沙佛克。」她冷冷的說。
我另外擔心的一件事是該不該讓她看到我的裝潢與家具,這也是我要下樓來看她的部分原因。我當然夢想她和我住在樓上,而不是住在地下室。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有時做事很衝動,常常會冒別人不敢冒的險。
「你很難畫,你臉上毫無特徵,很難下筆,我必須把你看成一個靜物,不是一個人。」
奉辛格頓先生的命令,我說。
「絕對不能以惡劣的方式,我是說,絕對不能把我擊昏,或再度用乙醚什麼的把我迷昏。我不會掙扎的,我會任你為所欲為。」
一切似乎雨過天青,可以這麼說。我尊重她,她後來也比較尊重我了。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開一張她需要的物品清單,我得去琉斯找一家藝術材料店,買特殊的紙張與各種鉛筆和物品:烏墨與中國墨汁,還有毛筆,特殊的毛質、尺寸和產地。還有一些要在藥房買的東西,除臭劑之類的。為女人買我用不上的東西其實很危險,但我還是冒險一試。接著她寫下她要的食物,她要新鮮的咖啡,許多水果與蔬菜,以及綠色蔬菜——她特別強調這一點。總之,她後來幾乎每天開一張需要採購的清單。她也教我如何烹煮食物,我就像多了一個妻子,一個行動不便、必須由你出門購物的妻子。我在琉斯採買時很小心,絕不在同一家商店買兩次以上,這樣他們便不會知道我是為同一個人買東西。有時我總覺得人們看得出我一個人住。
「我畫圖畫得不錯,」她說:「我也許會成為聰明的藝術家,但絕不可能成為偉大的藝術家,至少我不這樣認為。」
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作了那個後來成為事實的夢。一開始時她被一個男人攻擊,我跑過去救她。然後不知怎麼,我突然變成那個攻擊她的人,只不過我沒有傷害她;我抓住她,用休旅車把她載到郊外一棟偏遠的房屋,然後把她軟禁起來。後來她逐漸瞭解我,並開始喜歡我。後來夢境變成我們一起住進一棟漂亮的現代化房屋內,不但結了婚,還生了孩子等等。
我始終沒讓她看報紙,我也不給她收音機或電視機。在她來之前,有一天我讀了一本書,書名叫《蓋世太保的祕密》——敘述有關戰時的一切酷刑,並說明如果一旦成為俘虜,在對監獄外的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應該要如何自處等等。蓋世太保們不讓俘虜知道任何事,也不讓他們彼此交談,因此他們可以算是與世隔絕。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往往會精神崩潰。我當然不會像蓋世太保一樣使她精神崩潰,但我認為她不與外界接觸會比較好,這樣她便可以多想想我。所以,儘管她屢次要求我給她報紙和一台收音機,我都沒答應。我不希望她知道警方的行動,免得她難過。我這樣做可以說是出於善意。
於是我帶她下樓。我解開蒙在她口中的布,又替她鬆綁後,她說:「我想喝茶,請幫我煮點茶。你把門鎖上,我要在這裡。」
我知道妳是誰,我說,這不是為錢。
「我願意幫助你。」
第一天上午我沒看見她,但是第二天終於見到她了。她和一大群學生一起出來,多數是男的。我的心跳得好快,害得我想吐。我把照相機準備好,但是不敢用。她還是老樣子,走起路來十分輕盈,她一向穿低跟鞋,所以不會像多數女孩一樣走路扭扭捏捏。她走路時完全不會顧慮到旁邊的男士,快樂得像隻小鳥。她一直和一個黑髮的年輕人說話,那個男生頭髮剪得很短,還留了一點劉海,很有藝術家的味道。他們一共有六個人,但她隨著那個年輕人一起過馬路。我下車跟在後面,走沒多遠,他們進入一家咖啡館。
「你很整潔。」
「你說不定會坐好幾年牢。」
「你看,」她指著一盤彩色的蘋果說:「他不僅表現出這盤蘋果,更呈現出一個廣泛的概念,探討所有的蘋果、所有的形狀與色彩。」
「那我要再絕食。」她說著又把頭扭開,正像人們說的,她在對我施壓力。
第二天上午她首度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企圖逃走。幸好她沒有得逞,不過這件事給了我一個教訓。她吃過早飯後對我說她的床腳鬆了,裡面的一隻床腳。她說,我覺得它快垮了,有顆螺絲鬆了。我像個笨蛋一樣過去幫忙,她卻冷不防用力推我一把,我失去平衡,她乘機跑走,像閃電般奔上石階。我沒攔她,門是開著的,後面用一個安全鉤勾住,還有個三角木頂著。我追上去時,她正企圖把三角木踢開,然後她轉身便跑,一面大聲叫「救命、救命、救命」,一直跑到上層地窖的石階,地窖的門當然是上鎖的。她拚命拉門,又敲又打,一面高聲喊叫。不過我還是抓到她了,我實在不願意這樣做,卻又不得不採取行動。我抱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力把她拖回來。她不斷踢打掙扎,但她個子實在太小,我雖然不是大力士,可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最後她手腳發軟,我才放下她。她站了一會,忽然又跳上來打我一巴掌。雖然不痛,但是那種震驚讓我感到很窩囊,因為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更何況我一直很理性地對她,換了別人很可能早已失去理智,但她卻這樣對待我。她回到房間,用力把門摔上。我想進去放她出來,但我知道她正在氣頭上,她的眼光滿是忿恨。因此我把門閂上,推上假門。
我想說的是,請她來作客是一時興起,並不是我中獎時就擬定的計畫。
快來了,我想。
她忽然說:「你有菸嗎?」
最後她說:「盲腸炎。」
另一份報紙讓我看了忍不住失笑。
她嚴厲地看我一眼。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就必須待在這裡直到老死。」
我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出門,前往彩票局人員介紹的一家時髦餐廳吃晚飯。菜色很好,但我卻食不知味,因為那些人看著我們的眼光、那些諂媚的外國服務生對待我們的態度,以及房間內的一切裝潢擺飾,似乎都在嘲笑我們,只因為我們的身分地位和他們不同。前幾天我讀到一篇談論階級的文章——其實這些我都懂。你如果問我,我會說倫敦是專為那些自以為貴族公學出身的人打造的,如果你天生不是那種身分和地位,也沒有那種裝腔作勢的語調,你將無法在倫敦立足——當然,我說的是有錢人的倫敦,倫敦的西城。
我說不上為什麼,但我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她是我的唯一。我當然沒有瘋,我知道那不過是個夢,要不是後來得到了那筆彩金,它將永遠只是一個夢而已。我常常做些和她有關的白日夢,總是幻想一些我在哪裡和她邂逅、做了哪些事令她激賞、最後和她結婚之類的故事。不是齷齪的幻想,完全不是,直到後來才變了。這我以後會解釋。
她說:「珍妮,我們身上沒半毛錢,拜託妳行行好,給我們兩支菸。」櫃臺後的女孩說了「又來了」之類的話,她便說:「明天,我發誓。」又說:「謝謝妳。」於是女孩給了她兩支菸。五秒鐘後這件事解決了,她又回到男孩身邊。聽見了她的聲音,我的夢中人頓時變成活生生的真人。我說不上她的聲音有什麼特別之處,當然是很有教養的談吐,不過少了裝腔作勢,一點也不做作。她沒有乞討香菸,也沒有用卑下的態度索取,她只是輕鬆自在的借,你不會有任何階級差異的感覺。可以說,她說話的口氣就和她走路一樣。
然後她不再看我了。
我說,我的條件是妳要吃,並且像妳剛來時那樣跟我說話,還有不要再企圖逃走。
我會喜歡的,我說。但她不理會我,只說,不要動。
「多謝了。」我揶揄說。
人沒有錢的時候,總會想有錢之後一切都會大翻身。但是我並不想要太多,不想變得像暴發戶一樣。此外,當我們到飯店時,立刻可以看出他們表面上雖然畢恭畢敬,實際上卻鄙視我們有錢卻不懂得怎麼花。他們背地裡依然視我為原來的我——一個小職員。太闊氣也沒用,我們只要一開口或做出什麼舉動,還是立刻露出馬腳。你可以和_圖_書看到他們說:別唬我們了,我們都知道你們的底細,何不滾回你們原來的地方!
「你騙人,」她說。我想起我的外套口袋有皮夾,上面有燙金的姓名縮寫,我拿出來給她看。她並不知道「F」代表佛瑞德。說也奇怪,早在認識她以前,我便一直很喜歡「斐迪南」這個名字,它很有異國風味,而且與眾不同。迪克姑爹有時也會這樣叫我,開玩笑的。他總是叫我「斐迪南.克雷格勛爵」、「昆蟲侯爵」。
她的臉上含笑,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讓我也情不自禁地微笑。
我站起來,我不想再跟她同處一室了。
所以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那些個夜晚我們只是坐在一起,而且好像也只有這樣,彷彿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兩個人。沒有人會瞭解我們是多麼快樂——其實是我才對,不過我有時覺得,儘管她嘴巴上說說,其實她還算愉快。我可以整晚坐在那裡看她,看著她的臉蛋和頭髮,她的一頭秀髮以獨特的弧度垂下來,那優雅燕尾般的形狀,彷彿覆一層薄紗,或一層雲霧,又像一縷縷絲線,鬆散地、無拘無束地垂掛下來,美麗地披在她的肩上,我真恨不能像詩人或藝術家一樣用文字來形容它。當太多頭髮滑落到胸前時,她會用一種方式將它甩到背後,只是一種簡單又自然的動作。有時我會想對她說:請妳再做一遍,請妳讓妳的頭髮垂到胸前,然後再將它甩到後面。不過這樣說當然很蠢。她的每一舉手一投足都像這個動作一樣優雅細緻,即使一個小小的翻書動作也不例外,還有站立或坐下、喝水、抽菸等等,就連一些打呵欠、伸懶腰之類難登大雅之堂的動作,她做起來也都別具風味,十分好看。事實上,她不可能做出醜陋的動作,她太美了。
「昨天半夜我以為我快死了。」她說,幾乎語不成聲。
我在一份週末報紙上看到一則售屋廣告,我不是刻意去尋找,但它在我翻開報紙時突然躍入眼簾。上面說:「想遠離嘈雜的人群?」於是我看下去,它接著又說——
中飯時她又默不作聲。我在上層地窖做了飯菜端進去,但她幾乎都沒吃。她又想虛張聲勢設法出去,口氣冰冷,但我不吃她這一套。
「為什麼?」
「我受到一位朋友的妥善照顧。」我又說。然後我說這樣就好了,寫上妳的名字。
我沒有怪妳,我說。
我可以告訴妳,我不是。
我想以溫和的方式破除障礙,我說。
「這塊地毯的顏色不對,你應該買草編的墊子之類的才對。這些畫——真難看!」
我的意思不是我就這樣把一切都告訴她了,我只告訴她我在安內克斯上班時看見她,心裡一直想著她,想她的一顰一笑、想她走路的姿態、她對我的意義,然後我有了一筆錢,知道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瞧我一眼,這使我感到孤單。我說完時,她坐在床上注視著地毯。我們似乎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只聽到上層地窖的抽風機轉動的聲音。
「新鮮空氣呢?」她還是背對著我。
史雷德藝術學院發言人說:「她是本校二年級的優等生,我們相信她的失蹤必定是基於某種單純的理由,學藝術的年輕人通常會有心血來潮的行為。」
我開始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看一些有水準的報紙,為了同樣的原因,我還去參觀國家畫廊與泰特美術館。我不怎麼喜歡那裡,它就像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昆蟲館裡面、一間間陳列外國品種的小房間,你知道它們很漂亮,但是你不認識它們,我是說我不像瞭解英國品種一樣瞭解它們,但我去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有話題能夠和她交談,這樣才不致顯得我無知。
我不是有意要批評她,她這樣做的用意,或許是要向我表明她不是上流階級的人,但事實上她是,當她發怒時,她會立即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對我頤指氣使。
「我向你保證,我發誓,如果你放我走,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會編一個故事告訴他們,我會安排常常和你見面,只要我不忙的時候就可以和你見面。除了你、我,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
這是她頭一次給我好臉色看,她在說,相信我。輕輕鬆鬆的,眼角帶笑,她抬頭望著我,一臉期盼。
「讓開,我要離開。」她正對著我走來,走向門口。但我不退讓。起先我以為她會攻擊我,但她想必已經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的態度很堅決,她不可能贏。她走到我面前,說:「讓開。」
「這沒什麼好害臊的,許多好男人都是同性戀。」她又接著說:「你想依賴我,我感覺得出來,我猜是你母親,你在尋找你母親。」
一切都很順利,我聽到她洗澡、潑水等等的聲音,都很正常,不過她出來時我吃了一驚。她口中的布拿掉了,這是其一;其次是她穿上新衣服又洗過頭髮後,整個模樣都變了,她的濕頭髮垂下來披在肩上,感覺上似乎更溫柔、更年輕,倒不是說她先前看起來硬邦邦或比較醜。我為了她拿掉口中的布而生氣,卻又因為她實在太美而沒辦法對她生氣,我的樣子八成很蠢。
氣氛有點尷尬,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我說,妳還好嗎?需要什麼嗎?但是這句話有點可笑,我真正的意思是問她需不需要出去透透氣。
或者向外求救。
她忽然改口說:「奇怪,我應該害怕得發抖才對,但我和你在一起卻感覺很安全。」
「坐下。」她說。我在石階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們都站著,彼此對視。
她點頭,於是我解開圍巾,她立刻上半身一歪吐了起來。我聞到乙醚和穢物的味道,可怕極了。她沒說話,只是呻|吟。我慌了手腳,不知道怎麼辦,心裡忽然覺得越快趕回家越好,因此我又把她的嘴巴蒙上,她掙扎,我聽到她在布條底下連聲說不、不。真可怕。但我還是硬下心腸,因為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有最好的結局。然後我回到駕駛座,繼續上路。
我不去想這種問題,毫無意義。
「你可以假釋讓我出去透氣,我保證不大聲叫或企圖逃跑。」
妳當然可以有繪畫材料,我說,妳只要開口便得了。我還可以給妳一台留聲機,還有任何妳想要的唱片、書籍。食物也一樣,我說過妳只消開口要,任何東西都給妳。
那裡人很多、很吵,由於我太緊張了,一開始並沒有找到她。她坐在裡面的房間。我在吧臺邊找到一個可以瞄到她的位子坐下,但我不敢常常轉頭看她,而且裡面房間的光線也不太好。不久後我忽然發現她站在我旁邊,因為剛才我一直假裝在看報紙,所以沒看見她站起來。我感覺臉紅了起來,我注視著報紙上的文字,卻一個字也沒讀進去。我一點也不敢看她——她幾乎碰到我的身體。她穿著一套深藍與白色相間的格子洋裝,棕色的手臂露在外面,頭髮鬆開來垂在背後。
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我說。
有一天,我正要開車去琉斯,一個汽車駕駛人攔住我,問我是不是屋主?他是那種所謂的「高級知識份子」,說話時好像嘴裡含著一顆梅子,「我是某某老闆的朋友」的那種人。他說了許多有關這間屋子的事,說他正在替一家雜誌撰寫文章,問我能不能讓他進去參觀、拍照,他特別想去看一看小教堂。
「你願意用兩百基尼買我這張畫?」
一切準備就緒後,我總算又回到倫敦的克雷蒙飯店。我找了她幾天,但是一無所獲。那段時間我非常焦慮,但不輕言放棄。我沒有帶照相機,我知道那樣太冒險,我追求的是更大規模的遊戲,而不是一次小小的街頭獵豔。我去了兩次咖啡館,有一天甚至逗留了近兩小時假裝看書,但她始終沒出現。我開始產生瘋狂的念頭,會不會她死了?會不會她不再讀藝術了?然後有一天,我搭地下鐵(我不想讓我的休旅車太常出現),在華倫街那一站下車時看見她,她搭乘一列南下的火車在對面月臺下車。很簡單,我跟著她離開車站,看著她朝學校的方向走去。接下來幾天我一直注意地鐵車站。或許她並不常搭地鐵回家,所以我有兩天沒看見她,但是第三天我看到她穿過馬路,進入車站。我就是這樣發現她住的地方,原來她住在漢普斯德。我如法炮製,第二天又去等她,果然她又出現了。我跟著她穿過許多大街小巷,走了大約十分鐘才抵達她住的地方。她進入屋內,我則繼續往前走,先看清楚她的門牌號碼,然後再一直走到巷底弄清楚街名。
如果妳答應我不把口中的東西拿掉,我現在就解開妳手上的結,妳可以點頭示意。
這種和女人有關的事最困擾我。舉個例說,安妮姑媽決定參加前往澳洲的航海之旅,她想去探望她的兒子鲍伯和她的另一個弟弟史帝夫叔叔一家人,她要我也一起去,但我說過,我再也不要和安妮姑媽和瑪貝兒一起生活了。倒也不是我討厭她們,而是你一見到她們就能馬上看透她們是何種人,甚至比我看得更清楚。她們很明顯地就是屬於這種人:小鼻子、小眼睛、一輩子沒離開過家、沒出過遠門。比如說,她們老是要我跟她們一起做每件事情,偶爾我有一小時的空檔,她們也要問個一清二楚我在這一個小時裡做了些什麼。安妮姑媽問了我之後的第二天,我便明白告訴她們我不去澳洲。她們倒是也沒有很難過的接受了,我想她們終歸想通那畢竟是我的錢。
不行,我說,現在不行。我覺得自己像個殘忍的國王,她在向我求情。
我們在十點半過後回到這裡。我把車開進車庫,先四下看了一下,確定我不在家時一切都沒問題。倒也不是預期會有什麼事發生,我只是不希望被任何一點失誤破壞了整個計畫。我走進地下室來到她房間,一切都正常,我讓門開著,所以裡面一點也不顯得擁擠。我曾在裡面睡過一個晚上,試試看裡面的空氣夠不夠,結果還可以。我還準備了煮茶的器具,房間看起來相當溫暖舒適。
我向妳保證,我說,時間一到,妳立刻可以回去。
「我可以看看房間嗎?」
然後她轉身走開,舉起拳頭對著牆壁猛敲。她有時會這樣。
「任何東西?」她說。
妳是人家說的那種上相的人。
「首先,我要感謝你沒這麼做,因為我不希望你吻我。我明白我完全任你擺佈,我也明白我很幸運,因為你對這件不尋常的事表現得十分高尚。」
我愣了一下。我從口袋掏出一包菸,連同我的打火機一併遞給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替她點菸,那麼做似乎有點怪。
有些事我不能告訴妳,我受他的控制。
做什麼用途?我問,假裝沒聽到他無聊的玩笑。
一天晚上——就是在那家高級餐廳吃過飯以後,我的心情很糟——我對安妮姑媽說我想出去散步,於是我出去了。我走著走著,忽然想要一個女人,我是說我終於想到要一個女人了,於是我打了一個電話號碼,那是在頒發彩金典禮上一個傢伙給我的,他說,假如你想要的話,你明白我的意思。
「這樣說不公平,我不是勢利的人。我討厭勢利眼,我對人不會有偏見。」
沒騙妳,我說。
吃完早飯——那天早上她吃了一點麥片,還喝了一點咖啡,我們一句話也沒交談——我下去時,她已經起床並穿好衣服,但是床鋪和前一天不一樣,想必已經睡過。不過當我要出去時,她叫住我:「我想和你談。」
「給我。」我還給她,但她冷不防將它撕成兩半。
「我在想,你說有關辛格頓先生的一切都是瞎編的,我不相信,他不是那種人。就算他是,他也不會叫你替他做事,他不會把這一切準備得如此周到。」
我們又走回草地的另一頭,然後走近屋子。一輛汽車行駛的聲音逐漸接近,轉進屋前的巷子裡。我緊緊抓住她手臂。
我考慮看看,我說,我必須先做安排。
她從寄宿學校回家後,有一陣子我幾乎可以每天見到她,因為她家就在安內克斯市政府辦公室的正對面。她和她的妹妹總是出出入入的,還時常帶著年輕的男子,當然都是我不喜歡的人。每當我從一大堆卷宗與分類帳中抽空喘口氣時,我會站在窗口,通常是俯瞰馬路和地面的結霜,但有時也會看見她。只要那天有看到她,晚上我便在我的觀察日誌上做記號。起初我以「X」來代表,後來知道了她的名字後,便改成「M」我也曾經多次在外頭遇見她,有一次在克羅斯斐街的公共圖書館排隊時,我甚至就站在她後面。她連正眼也沒瞧我一眼,但我一直望著她的後腦和她紮成一束的長馬尾。她的髮色很淡,絲緞一般,像淡棕色的繭。綁成一束的馬尾幾乎長到腰際,有時撩到前面,有時垂在背後,有時她也會把它們盤上去。只有一次,就是她來我這裡作客之前,我有幸看到她把一頭秀髮披散開來,美得令我瞠目結舌。真像一條美人魚。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他幹的。
「但你不能為了想多瞭解人就把他們綁架!」
我不信那回事,我說。
此後她便失去音訊。
我來問妳早餐想吃什麼,有麥片、蛋等等。
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我看得出她希望我把塞在她口中的東西拿掉,但我拒絕。我只是鬆開她手上的繩索後便迅速離開,趕緊把門關上後再上閂。我聽到她在裡面大叫,回來!接著又一聲,但是聲音不大。她又試著推門,力道不大。一會兒後她開始用力敲門,我猜用梳子什麼的,聲音也不大。我把假櫃子推回原位,這樣一來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我在上層地窖又多待了一個鐘頭,以防萬一。其實沒有必要,就算她有力氣,她的房內也沒有東西可以讓她破門而出,我買的都是一些塑膠杯盤和鋁製的茶壺、餐具等等。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迂腐的人才會說你愛一個女人,我其實沒有打算這麼做。在我的夢中,我們總是互相愛慕的注視對方的眼睛,然後親吻,一句話也不用多說。皇家陸軍財務團有個叫諾比的傢伙對女人瞭若指掌,他總是說千萬不要對一個女人說你愛她,即使你愛死她也不能。假如你非說「我愛妳」不可,也要半開玩笑的說——他說,這樣才能使她們緊緊跟著你,你一定要狠下心腸。糟糕的是,我不止一次告訴自己不能對她說我愛她,要讓愛在我們之間自然滋生,可是一旦得到她,我的腦袋就暈忽忽的,老是說些我原本不想說的話。
我原本猜想那是一棟破房子。它的外表很舊沒錯,黑色的椽樑、白色的外牆、陳舊的石磚,獨自矗立著。我開車到那裡時,售屋公司的業務員迎上來,我原以為會看到一個老頭子,但他的年紀與我相仿,一付貴族公學出身的模樣,滿嘴的俏皮話故作幽默,彷彿賣東西有失他的身分,又彷彿賣房子和賣其他商品是有些不同。我立刻對他起反感,因為他喜歡問東問西。不過我想大老遠跑來,還是看看再說。屋子裡的房間沒什麼特別,但是現代化設備齊全,有電、電話等等,最早是某個退休的海軍將領住在這裡,後來死了,下一個買者也意外身亡,家屬於是打算出售。
稱不上妳說的懂。
這就像你不用網子,而是用你的拇指和食指抓到一隻稀罕的蝴蝶一樣(這一招我最厲害)。不聲不響的慢慢接近,一下子便抓到了,不過你得緊緊掐住牠的胸,牠會不停的顫抖。這比用殺蟲瓶困難得多。而且對付她更是加倍困難,因為我不想殺死她,那是我最不希望做的一件事。
她始終都注視著我,她的眼睛大而清澈,充滿好奇,似乎一直想要探究真相(當然不是包打聽的那一種)。
那個傢伙想知道我是不是要為自己買房子,我說是替一個長輩看的。我說的是事實。我說等我姑媽從澳洲回來時,我要給她一個驚喜等等。
「你的客人!」
「現在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不過,無論如何是他幹的,她後來失蹤了。
我回答,克雷格。
我說,希望妳昨夜睡得還好。
我有,我說。
「無論如何,我不會尊敬任何一心只想取悅我的人,尤其是男人。我希望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認為正當的事。」她一直鍥而不捨,偶爾好像在談一些互不相干的事,但又會忽然回過頭來指責我。我不答腔。
那天晚餐她也一樣吃得不多,飯後我進去坐在門口,有一陣子她只是坐在那裡抽菸,閉著眼睛,彷彿看著我會讓她的眼睛疲勞似的。
妳怎麼知道,我說。
我說,我沒辦法,我偷了銀行的錢,要是他們發現了,我會被送去坐牢,他藉此要脅我。
她們的預算是多少?他想知道。
她老是批評我說話的方式,我記得有一天她說:「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知道雨如何使大地萬物為之褪色嗎?你就是這樣對待英語的,你一開口便讓它變成一團含糊。」
她站起來,繞到扶手椅後面,身體靠在椅背上,兩隻眼睛始終望著我。她已經脫下藍色外套,此刻身上穿的是一件墨綠色格子呢洋裝,有點像女學生的緊身洋裝,白色的上半身領口打開。她的頭髮在後面束成馬尾。她美麗的臉蛋看上去十分勇敢。不知道為什麼,我幻想她安安靜靜的坐在我膝蓋上,我輕撫著她柔軟的金
和_圖_書髮,她的秀髮鬆開來像我後來見到的那樣。
她似乎覺得可笑,因此我說,從某種意義上,妳也可以這樣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好興奮,她終於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好緊張。我好想仔細端詳她的臉、她美麗的秀髮。她的一切是多麼嬌小美麗。但是不能,她兩眼瞪著我,空氣一時凝滯下來,有點尷尬。
我請電器工人為我拉了一條電線到地窖,又接了自來水和安裝水槽。我編了個謊言說我要做木工和攝影,要把地窖拿來當工作室。其實也不算是謊言,我確實要做一點木工,而且我也拍了一些無法拿去店裡沖洗的照片,不是猥褻的那種,只不過是一些男女的照片。
米蘭達星期二下課後打電話說她要去看電影,八點以後才會回家。
我又準備了一個月左右,籌備我的計畫。這段期間都沒有人上門。我一向獨來獨往;我很幸運,沒有任何真正的朋友(安內克斯那些人不能算朋友,我不想念他們,他們也不會想念我)。
她還想說下去,我覺得我必須制止她繼續發問了。我不知道她會這麼聰明,和一般人不同。
「那個東西弄得我好痛,我答應過你,我會遵守諾言,如果你堅持的話,你可以把它再綁回去,但是如果我剛才想大叫的話早就叫了。」
我說,說不定是別的問題。
有一天,她坐著告訴我一些繪畫上的小祕密——一些你必須經過思考以後才看得見的祕密,一些她所謂比例與和諧的祕密。我們倆都坐著,書本放在中間,她侃侃而談有關繪畫的一切。我們坐在床上(那天她叫我把椅墊與一張毯子鋪在床上),靠得很近,但是彼此沒有接觸。自從花園事件之後,我更加謹慎,但她那一天晚上對我說:不要這麼硬邦邦的,即使你的袖子碰到我,我也不會把你殺了。
我說,如果妳要我停止蒐集蝴蝶,我會答應。我願意做任何妳要求的事。
我很同情妳,我說。她冷冷的看我一眼,但我不是諷刺她,我告訴她我父母親也酗酒。
那也値得,坐一輩子都値得,我說。
他站在那裡,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很訝異我這麼感興趣,很訝異我會有錢,就和大多數人想的一樣。
「不要一直提醒我!」
時間一到(我不得不把她拉走),我們從廚房進屋子,經過餐廳進入走道,上樓梯後進入浴室。
「牠們都很漂亮,但是很可憐。」
我們相處的那段日子其實並不真的在一起,因為我總是跑開去蒐集昆蟲,而他總是坐在那裡握著釣竿釣魚,不過我們都一起吃晚飯,然後一起回家。那段日子(僅次於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些日子)無疑是我最無憂無慮的時期。我小的時候,安妮姑媽和瑪貝兒總是瞧不起我的蝴蝶,但迪克姑爹始終支持我,他總是稱讚我的蒐藏,見到一隻新的成蟲時會和我一同讚歎,而且會一起坐下來觀賞牠展翅、晾乾、溫柔的搧動新翅,他還把他的櫥櫃空出來讓我放我的毛蟲罐子。當我的豹紋蝶奪得「嗜好獎」時,他賞我一英鎊,條件是不能告訴安妮姑媽。唉,不多說了,他待我就像一位好父親一樣。當我雙手捧著那張支票時,他是我心中最愛的人——當然,除了米蘭達以外——現在我願意買最好的釣竿和任何他想要的東西送給他,可惜已不能如願了。
我說我知道。
我說,妳說兩個星期,我說五個星期,我們就說好一個月好了,也就是十一月十四日。她沉默一下,說:「四個星期,到十一月十一日。」
我還是將她的雙手反綁。
只要徵得她的許可,我便替她拍照。她也替我拍了些照片。我叫她擺出許多不同的姿勢,當然,都是很好看的姿勢。我想叫她穿一些特殊的服裝,但又不願意開口。我不懂你幹嘛要拍這些照片,她總是說,你每天都見到我。
「那時我大概還住在學校。她怎麼了?」
她四下張望,她有時看起來很調皮,看得出她在找麻煩,不是惡意的,有點調皮搗蛋。
和房子一樣寬,他說,還有這個。他用手電筒照射,我看見牆角有個洞口,正對著階梯,那是另一間寬大的地窖,從上層地窖還要走四級石階下去,不過下層地窖的天花板比較矮,而且有點呈拱形,有點像教堂地下的房間。石階位於下層地窖一隅,使整個空間顯得相當寬敞。
「不要露出那種陰森森的笑容。」
我沒回答,我答不上來。
我會試試看,我說。但她後來又不肯和我坐在一起了,她靠在牆上讀另一本書。
「潘赫斯特街哪個女孩?」
我沒有變,我可以證明,我逐漸受不了安妮姑媽的一個原因是,我開始對某些蘇活區商店販賣的書籍感興趣,印有裸體女人的那種書籍。我可以把雜誌藏起來,但有某些書我想買卻不敢買,怕被她翻出來。因為我也一直想玩攝影,所以等我一有錢後,便立刻買了一台相機,當然是最高級的「萊卡」,還有長鏡頭和其他配件,主要是想學名攝影師布佛先生一樣拍攝蝴蝶的生態;不過當我出外蒐集時,也時常會遇到別的事情,你一定很驚訝情侶們會在一些地方做一些你以為他們最好在屋裡做的事,所以我也蒐集到了那些。
另外有一天,她不斷地從她父母這個話題上指責我。在此之前,她已經連續多天談及他們會多麼擔憂,我又多麼惡劣,不肯讓他們知道她的下落。雖然我一再告訴她我不能冒險,但是有一天晚餐過後她說:我教你怎麼做好了,一點也不冒險。你戴手套去「伍渥斯商場」買信封和信紙,你來唸、我來寫,我寫一封信給他們,然後你到最近的大城市寄出去,那樣你便不會被追查到了。國內到處都找得到「伍渥斯」。
「可是,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她的眼光越過抽屜望著我,「你殺了多少蝴蝶?」
這句話有什麼不對?
那妳相信上帝嗎?我說。
接著他回去琉斯,去帶另一個有興趣的買主來。我說我再看看花園,考慮考慮再作決定。
我不需要鬧鐘,我在鬧鐘響以前就醒來了。我走進地下室後將門反鎖。我把一切都計畫好了,我先敲門,大聲說請起床,然後等了十分鐘才拉開門閂進去。我手上拿著她的皮包,當然事先檢查過了,裡面除了一把指甲刀和刀片外,沒有其他可以利用的東西。我把指甲刀和刀片取走了。
沒有流血,我說,但是牠不會動了。
我可以花上一整夜測試預防措施。我常進去她房間坐,揣想她可能會嘗試的逃逸方法。我想過她也許懂得電力,現在的女孩不可小看,因此我總是穿膠底鞋,不先檢查一遍,我絕不會去碰開關。我買了一具特殊的焚化爐,準備用來焚燒她丟棄的垃圾。我知道她的一切東西都不能離開這間屋子,也不能洗衣服,否則難保會有什麼事發生。
「那你一定是瘋子,」她說:「當然,是溫和的那一種。」說完,她把頭轉開。「你承認辛格頓先生的故事是假的?」
我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混淆了最初的原意。
我點頭。
她馬上就看出來了。
她停下腳步,有點詫異。「什麼事?」她說。
怎麼啦,我說。
我沒吭聲。
老房子,地點清幽迷人,大花園,距離倫敦一小時車程,離最近的鄉村二哩……
我也跟著進入咖啡館,但剎那間卻不明白這樣做是為什麼,彷彿是被某種奇特的東西吸引,違反我的意願把我拖了進去。咖啡館裡人聲鼎沸,都是學生和藝術家之類的人,大部分都一付頹廢相。我記得牆上掛著許多怪異的面具和物品,大概是些非洲的文物。
「為什麼把我帶來這裡?」
妳才真的聰明,妳拿到一大筆獎學金。
她去拿了一本塞尚的畫冊來。
她開始搖頭。我看得出她的意思是嘴巴被蒙住會痛。
「多謝了。」語氣當然是諷刺的。
我說,我們來到郊外好幾哩了,叫也沒用,如果妳敢叫,我會立刻再把妳的嘴巴蒙上,明白嗎?
門和雜音當然是個問題。通往她臥室的門有個完好的舊橡木門框,但是沒有門板,我得做一扇門裝上去,這是我最艱難的任務。我做的第一扇門不合,第二扇好多了,就算大男人也撞不破,何況她一個弱女子。我用的是兩吋厚的風乾木材,內側多鑲上一片金屬,讓她從裡面接觸不到木板。門板有一噸重,要掛上去可不是件開玩笑的事,但我到底還是完成了。我還在外側加裝一把門閂,然後我做了很明智的決定,我用一些舊木材做了一座書櫃模樣的櫃子,不過只拿來放置工具與雜物,然後用木頭卡榫固定在門上,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那只是一座舊雜物櫃,然而把它移開後,門就出現了。除此之外,它還可以防止任何聲音洩漏出去。我也在上層地窖的門內側加裝一個門閂,可以上鎖,這樣我就不怕有人來騷擾了。此外還有一個防盜警鈴,簡單型的,以防夜間宵小。
「所以我痛恨我自己,如果我能做得更好,我應該吃素。」
「我不會食言。」
妳照我的話寫,我說,然後繼續唸:「請勿尋找我,你們不可能找到我的。」
「它們是這裡面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那是一種侮辱。」
「不,我看不出來,我心裡想的是,如果這些蝴蝶沒被你殺死的話,活生生的牠們將是多麼美麗。我想的是被你終結的活生生的美。」
她看了一下,沒有表示意見。
我給她看一整個抽屜的白堊小灰蝶和寬白帶琉璃小灰蝶。我有一隻變種的白波紋小灰蝶和幾隻變種的琉璃小灰蝶,我指給她看。那隻變種白波紋小灰蝶比博物館收藏的任何一隻都要好。我很驕傲自己能教她一點常識,因為她不懂什麼叫畸變。
因為妳認為我沒有正常人的知覺,妳不知道我也有深刻的情感,我只是沒辦法像妳那樣表達出來。我說。
「只要我還在這裡,對我來說,你就是個綁匪。你知道嗎?」
他看看他的錶。
我說,不要緊張,我不會傷害妳。但她還是瞪著我。
她和別的女人一樣,喜怒無常,一會兒笑、一會兒生氣。
她不作聲。真奇怪,她坐在那裡哭,瞪著我,滿臉通紅。我以為她又要打我了,她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但後來她開始擦眼淚,接著點起一根菸,最後她說:「兩個星期。」
為了殺他銳氣,我說我帶了很多錢來。他說這些話時,我們正要下樓,我以為已經看完了房子。我正想說這不是我要的房子,不夠大,好再殺殺他的銳氣時,他忽然又說,還有地窖。
接下來她不肯說話了。午餐時我對她說既往不咎,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鄙夷的瞪著我。晚上也一樣,我下去收餐盤時,她把餐盤交給我後便轉身走開。她表明了不希望我留下來。我心想她的氣總會消吧,不料第二天更嚴重,她不但不開口,連飯也不吃了。
我是個昆蟲學家,我蒐集蝴蝶。
「就是不讓我離開。」
還有一天在樓下,她沒來由的大聲尖叫。我正在整理她剛完成的一幅畫,想把它掛起來,她忽然往床上一坐,大聲尖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嚇一大跳,手上的膠帶跌落地上,她見狀哈哈大笑。
她只是望著我。
重要的一刻終於來臨。我回到車庫,打開後車廂門,一切按計畫順利進行。我解開布條讓她坐起來,她的小腿和大腿自然還是綁著。她又掙扎,我不得不對她說,要是她不安靜,我只好給她更多的乙醚和CTC(我還拿給她看);要是她乖乖的不動,我絕不會傷害她。這句話收效了。我把她抱起來,她沒有我想像中的重,我輕易的把她抱進地下室。不過在進入她的臥室房門時,我們稍微拉扯了一陣,但她終究也無能為力。我把她放在床上,總算大功告成。她的臉色蒼白,藍色外套上還有一點她吐出來的髒東西,她真是教人驚異,她的雙眼毫無畏懼,真有意思,她只是瞪著我,等我開口。
「你還沒說什麼時候。」她說。
也許晚上可以,我再想想看。
我的打算是(我已經事先在倫敦買了裝備)去那些罕見的蝴蝶與畸變蝶出現的地方,好好找幾個標本。我的意思是找個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隨時可以出去蒐集標本和拍照。在她們還沒出國前我就去上了駕訓班學開車,而且買了一部與眾不同的休旅車。我想找許多品種的蝴蝶——例如:黃鳳蝶、黑小灰蝶、黑星琉璃小灰蝶,還有幾種罕見的豹紋蝶,如奚斯豹紋蝶與格蘭維爾豹紋蝶,這些都是蒐藏家一生夢寐以求的珍品,另外我也打算開始動手蒐集一些蛾類。
都叫我斐迪南。
我知道我的說詞前後矛盾,我感覺我的臉紅了起來。
然後她說:「這裡真安靜,我一直在仔細聽車聲,我猜這裡一定是北埃薩克斯。」我知道她在試探我,她盯著我瞧。
「你不帶我參觀你的房子嗎?」
「你買的嗎?」
「求求你。」她說,聲音很溫柔、很親切,讓人很難拒絕。
等我從驚嚇中回過神後,我覺得這說不定是她的詭計。
「那是死的東西,」她斜睨了我一眼:「不光是這些,所有的攝影作品都是。你把它畫下來,它便永垂不朽;你把它拍成照片,它便死了。」
「沒有,你沒有在聽,你在想你碰到我了,所以你全身僵硬。放輕鬆點。」
這個過程當中我一直沒把它認真當一回事,我知道這話聽來有些奇怪,但事實確實如此。我總是說,當然我絕不會去做,這都是做做樣子而已。要不是我有這麼多時間和金錢,甚至連做做樣子的機會都沒有。依我之見,許多人如果有這些金錢和時間,一定會快樂地做出和我一樣、或者大同小異的事。我的意思是,豁出去做他們本來只想做個樣子、實際上不應該做的事。我的老師從前老愛說,這就是權力的腐敗,而金錢就是權力。
我不會傷害妳,除非逼不得已。
斐迪南。
「我只在這裡住一個星期,多一天都不行。」
「做得不錯。」
「斐迪南,」她說:「他們應該叫你『卡力班』才對。」
好,我說。
「我只想回家。」她說。我不能再讓她多說了。真可怕,她忽然又沉默不語了,我只好離開她。
我替妳燒一壺茶。我說。我需要時間考慮,但她又痛得彎下腰。
警方呼籲曾在星期二晚間見過米蘭達的人,或者曾在漢普斯德地區發現任何可疑人物者,請盡速與警方聯繫。
請不要,我說。她停下來,但是畫已經被撕成兩半。
「我有話說,」她說:「我一定要把這些話說出來。」
不行,我說,不要求我,請不要向我求情。
地上有一堆吐出來的穢物。我記得安妮姑媽說過盲腸炎會要人命,去年隔壁鄰居有個男孩就得了盲腸炎,她當時就說他們耽誤太久——安妮姑媽很清楚這件事,後來奇蹟出現,男孩居然沒事。因此我得採取行動。
說完,她立刻又改變口氣,說:「洗好的衣服呢?我洗了一些衣服,能不能晾起來?還是有沒有洗衣店?」
「我不要吃早餐,」她說:「這個房間又小又恐怖,還有那個麻|醉|葯。那是什麼東西?」
我的厚呢外套口袋內有個特殊的塑膠袋,我放了乙醚和CTC在裡面,還放進一塊墊片泡在乙醚中。我把口袋的蓋口蓋上,防止味道外洩,必要時我可以很快地拿出來使用。
我提早三天搬出克雷蒙飯店,為了怕被人循線追查,我每天晚上換一家不同的旅館,次日上午結帳離開。我把休旅車上的床安排妥當,準備好布條和圍巾。接著我打算用乙醚,我曾經在玻璃瓶內放乙醚迷昏蝴蝶,那是公共分析部門的一個傢伙給我的,它不會讓人一直昏迷不醒,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決定摻一點四氯化碳,也就是到處都買得到的CTC。
我相信,我說。
「所以我有話要說。萬一發生——或者更糟的情況,而你無法自制,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這麼一來,洗澡的事便解決了。
「現在還不算太遲。」
我不知道。
稍後她又說:「你不醜,但你臉上有很多醜陋的習慣,你的下唇最糟糕,把你的缺點都暴露出來了。」我上樓後對鏡猛照,但看不出她所指的意思。
如果我讓妳出去,妳會逃走,我說。
她默不作聲,最後我屈服了。
「我沒想到,不過我會。兩百基尼?」
果然不出所料,一分鐘後她出現,一點也不痛了。沒有發生任何衝突,她只
hetubook.com.com是看我一眼就下去了,我一付猙獰相就夠她害怕的了。
像彼得.卡茲比,我說(就是那個開跑車的年輕人)。
我想接下去,但她說,不要講話。
她經常說她痛恨階級歧視,但她從不把我放在眼裡。說這種話的人目的是想脫身,並非真有這種觀念。你必須觀察她的最細微處,才看得出她的教養。和許多人一樣,她不會裝腔作勢,但她終究還是無法擺脫那種習性,從她不滿意我的解釋、或我做錯事時她所表現的冷嘲熱諷與不耐煩便可以看出這一點。不要去考慮階級,她說。這就像一個有錢人叫窮人不要去想金錢一樣可笑。
她一直瞪著我,始終和我保持安全距離。我猜她以為我會攻擊她。
我非常失望,我認為她所說的都是毫無意義的話,不過是幾個標本而已,又有什麼關係?
「看什麼情況?」
合理的情況下,我說。
她一直坐在斗櫃上,觀察她說了這些話以後的效果,因此我心中起疑,我知道她是在試探我。
有時我真不懂她的情緒。
她伸出手來,我與她握手。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離開那個房間的,那天晚上我被她搞得頭昏腦脹。
結果一個女人說:「我訂婚了。」我問她還有沒有其他人的電話,她給了我兩個。我便叫了部計程車繞到第二個人的住址。後來如何我不說了,只能說我做不來。我太緊張,想裝出我什麼都懂的樣子,不過她當然看得出來,她不但老而且恐怖,恐怖極了,我是說,她的動作和眼神都很髒。她看上去很憔悴、很平凡,像那種被你拒絕、不願意蒐集的標本。我想米蘭達如果看到當時的我一定也是這種感覺。我說過,我想做,但又做不來,於是我幾乎沒試就走了。
當然,少了安妮姑媽與瑪貝兒的礙手礙腳,我把我想買的書都買來了,其中有些甚至出乎我的意外,沒想到會有這類事存在。事實上,我覺得很噁心,我想到我一個人住在飯店裡看這些書,書上的一切和我幻想中與米蘭達的情形差異如此之大。忽然間,我猛然醒悟,我以為自己已經讓她完全離開了我的生命,彷彿我們彼此間的距離相隔千萬哩(那時候我已經搬進派丁頓的旅館),彷彿我不可能有時間去找尋她的所在。其實這還不簡單,我從電話簿找出史雷德藝術學院的地址,然後找一天上午開車去學校門外守候。這部休旅車是我給自己買的一件真正的大奢侈品,它的後車廂有個特殊的裝置,可以放下來當做睡覺用的行軍床,我買它是為了方便我到全國各地旅行時載運我的全部裝備,而且我也想到,如果我有一部休旅車,安妮姑媽和瑪貝兒回來後我便可以不用老是跟她們混在一起。我買它絕不是為了後來我使用它的原因,這個點子可以說是突發奇想,幾乎算是靈光乍現。
完全沒那回事,我會很尊重妳,我不是那種人。我簡短的回答。
我開車在漢普斯德區閒逛,把地圖上的A區到Z區弄個一清二楚,以便到時候可以迅速離開現場前往佛斯特。萬事俱備,現在我可以開始守候,伺機而動。這陣子我的確和以往大不相同,我思考了許多事情,好像已經做了一輩子一樣,彷彿我就是諜報人員或偵探。
我不由得臉一紅,我沒料到這一著,我沒想到她會認識我。
那麼前兩個呢,我說(我心想,即使她答應不逃走,我還是要採取預防措施,因此那個條件毫無意義)。
她靠近我,想看一眼。正如我願。
下一趟去琉斯時,我替她買回更多唱片,所有我能找到的莫札特,因為她好像很喜歡他。
「不,不是某種意義,而是事實。你把我釘在這個小房間裡,供你隨時把玩。」
「名字呢?」
那有什麼差別,我說,假裝非常沮喪。反正大勢已去,一切都完了,我說,咱們警察局或法庭再見了。我也會演戲。
「送我去醫院,」她說:「那樣對你來說比較安全。」
「你需要去看醫生。」
「他!我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他不過是個中產階級的鄉下土包子。」
「可是我在假釋。」
「你不是贏了一大筆錢嗎?」
然後他又要進去看看屋內。我說,我有急事要出去,我沒辦法等你。他說要再來:「請告訴我哪天方便。」我不答應,我推說我很忙。他又繼續纏著我,甚至威脅我要逼我答應,說古蹟保護協會的人(管他是誰)會支援他。真的很沒禮貌,而且很卑鄙。最後他終於離開。他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但我還是要對這種事多加提防。
這是我瞎編的,那天早上我的腦筋真的很靈光。我是這麼認為。
我說,這是妳的房間,如果妳肯聽話,就不會受到傷害。叫喊是沒有用的,外面聽不到,何況這裡也不會有人來。現在我要出去了,這裡有一些餅乾和三明治(我在漢普斯德買了一些),如果妳想煮點茶或熱可可也可以。我明天早上會再過來。
第二天早上我開車去看。我打電話給琉斯鎮的仲介公司,他們安排我去售屋地點參觀。我買了一份蘇塞克斯郡的地圖。這就是錢的用處,所以一點障礙也沒有。
這只是諸多例子中的一個,她就是用這種方式對待我。
裡面的燈亮著,她站在扶手椅旁,還是昨夜的裝束。她仍然瞪著我,臉上毫無懼色,一付大無畏的表情。真奇怪,她似乎不大像我印象中的她,不過,我也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她。
我繞到後院,取出鑰匙,再度進入地窖。下層地窖大概深入地下五、六呎,裡面很潮濕,牆壁彷彿冬天的濕木材,我手上只有打火機,所以無法看清楚。裡面黑得有點嚇人,不過我不是迷信的人。
她抱怨光線不好:「這是人造光線,我沒辦法在這種光線下畫,它不自然。」
「你相信上帝嗎?」是其中之一。
我覺得很難為情,滿臉通紅。
我的下一步是假裝她和我一起從地下室走出來,順路察看可能的危險地帶。樓下房間都有木造的百葉窗,關起來鎖上很容易(後來我用掛鎖把它們都鎖起來了),這樣她便不能從窗口招引過路者的注意,也不會有人因為窺伺而看到任何東西。廚房方面,我把所有刀具等等都換成沒有殺傷力的器具。我思前想後,設想種種她可能企圖逃走的方式,直到我認為安全為止。晚飯後,她又對我提起洗澡的事,我還是等到她生氣了以後才說,好吧,我願意冒險,不過要是妳食言,妳就要一直待在下面了。
「我不能寫:『克雷格先生問候大家』嗎?」
「你姓什麼?」她說。
我無意冒犯妳,我說。
那天早上我去琉斯,部分原因是去買報紙。我買了許多報紙,每一種都有報導,有些小報還大張旗鼓地做新聞,有兩家報紙刊登照片。我一面讀著報紙,一面覺得好玩,有些事甚至我以前都不知道。
你是說地下室嗎?我說,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封起來了,用磚頭封住了。
「沒錯,又乾又死。」我想分辯,但她又說:「不過,這些拍得還不錯,以照片來說,它們是好照片。」
她說:「空氣真好,真想不到,連空氣聞起來都自由自在,這正是我所缺少的。」
大約就在她第一次洗澡後的三、四天,有一天她非常煩躁不安,吃過晚飯後在上層地窖內走來走去,一下坐在床上,一下又站起來。當時我正在欣賞她那天下午畫的素描,都是從畫冊上臨摹的,我覺得非常細膩,也非常喜歡。
「我討厭科學家,」她說:「我討厭蒐藏東西、把它們分類、給它們冠上名稱,卻又把它們遺忘在角落的人,許多人就是用這種態度對待藝術,他們把畫家歸類為印象派、立體派或其他種種,然後把他放進抽屜裡,再也不把他看成活生生的一個畫家。不過,我看這些標本做得真不錯。」
來到我的房間門口時,我說,我找了一家公司做的裝潢。
整整兩個小時後,她獨自出現。這時雨已經停了,天色暗下來,天上烏雲密佈。我看見她往回走向上山的路。我開車從她身邊經過,停在我知道她必然會經過的路旁,也就是她住的那條街道的轉彎處,小路的一邊是樹林和低矮的灌木,另一邊是高大的房屋和寬闊的空地,再往上走還有其他房屋,都是大房子。她的徒步路線前半段有明亮的街燈照耀。
他不是妳想像中的那種人,我說。
我說,如果妳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高興極了,事情真的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洗澡呢?」
我很想認識妳,在倫敦我不可能有機會,我不聰明,什麼也不是,不是妳這種階級的人,在倫敦妳絕不會看我一眼。
第三天還是一樣,她不吃也不說話。我一直在等她換上我為她買的衣服,但她始終穿著她的白上衣和綠色的格子毛呢背心裙。我開始擔心了,我不知道一個人不吃東西可以撐多久,她看上去似乎蒼白虛弱。她鎮日坐在床上背靠著牆,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模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希望妳能瞭解我。
用來舉行秘密儀式的,他說。
那還是由妳來執壺吧,我說。
她不停地遊說我,終於有一天我照她的提議去做了,買來信封、信紙,當天晚上我給她一張信紙叫她寫。
我很抱歉,我說。照例又開始臉紅。
有時候愛是需要一點勉強,我說。我不是厚顏無恥的人,但我有意讓她想一想,要是換了別的男人綁架她,可能會對她做出什麼事來。
她忽然開口說:「我們能不能去散散步?門口就好?」
是妳不知道,我說,但我的語氣有點畏縮。
她望著我從一家古董店買來的幾張古老的蝴蝶照片。我自己挑選的,我說。
她露出吃驚的表情,因此我很快接下去。我說,我不應該告訴妳的,要是被他知道,他會把我宰了。
「我猜大家都叫你斐迪,或者斐德。」
意外的是,她竟搖頭。
我們又為了這個老問題發生爭執,最後的爭執重點是:如果她想在白天上去走一走,她必須蒙住嘴巴,我不能冒險,萬一有人從後面經過——倒不是說有這種可能,前門和車庫門當然永遠都鎖著。不過天黑以後就可以只綁著雙手。我說,我只答應一個星期洗一次澡,而且不能在白天洗。我本來以為她又要生氣了,但她開始明白,這個時候生氣於事無補,所以她也只好接受我的規定。
後來本地的報紙報導她得到一筆獎學金,說她有多聰明,以及她有一個如外表一樣美的名字叫米蘭達,於是我才知道她在倫敦學藝術。這篇報導真是幫了大忙,彷彿拉近了我和她之間的關係,雖然當時我們還沒有正式互相認識。
她照著寫,一面說:「好爛的英文,不過無所謂。」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米蘭達,我贏錢的時候她在家,從她的藝術學院返家度假,我只有在星期六那個幸運的日子早上見到她一次。後來我們在倫敦一面亂花錢時我一面想,我再也見不到她了;然後我又想,我有錢了,我現在夠資格做一個丈夫了;可是我知道這個想法太荒謬,誰都是為愛而結婚,尤其是像米蘭達這種女孩。我甚至有幾次想到要忘了她,但遺忘是由不得你作主的,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只不過它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來了,她開始讚美了,我承認我很高興。
妳會考慮出售嗎?我問。
「這不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你不能把我當朋友看待是件嚴重的事。忘了我的性別,放輕鬆。」
都很貴的,我說。
不能告訴妳。
「我以我的名譽起誓,我不會企圖逃走。」
不會太久了。
我沒這個意思,我回答。她似乎總是佔上風,雖然在我的夢中卻總是主客易位。
她用兩根指頭夾著香菸,非常淑女。她外套上的髒汙已經弄乾淨了,空氣有點滯悶。
然後我假裝非常難過的跑出去,我故意讓門開著,外面的門也開著,然後我躲在門外等候。
就是三年前失蹤那個。
我聽到這句話非常震驚。
妳看得出來。
但她只是面對牆壁,迭聲喊著:噢,天哪。
前天我從報上讀到「本日佳句」——「目標對於心靈的重要性,一如水之於人體」。依我淺見,這句話說得對極了。當米蘭達成為我這一生的目標時,我可以毫無愧色的說:至少我和旁邊的人一樣好。
然後又來了——也許不是她第一次畫我的那個早上,我忘了哪一天了——她忽然說:「你很幸運沒有父母,我的父母是為了我妹妹和我才在一起生活。」
「這個房子多老了?」她說,彷彿沒聽見我的話。
她忽然一屁股跌坐在扶手椅上,彷彿有點承受不住。「你是說辛格頓先生命令你綁架我?」
一切好像忽然成為我夢想中的樣子,我們正在一步步互相瞭解,她開始認識我的真面目了。
顧不了她的挖苦,我猜了三次,三次都不中,那張所謂最好的在我眼中只是一件半成品,根本看不出是水果,而且不對稱。
下了地窖,她要求喝茶(她叫我買了一些特殊的中國茶具)。我取下她口中的布,她走到上層地窖(雙手依然綁著),參觀我為她做飯做菜的地方。我們沒有交談,氣氛很好,茶壺的水滾著,她又走回我身旁。我當然隨時提高警覺。茶煮好後,我說,我來執壺好嗎?
我腦中浮現她坐上他酷炫跑車的模樣,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她。
「我討厭勢利眼。」她的語氣很強烈,她在說到某些事情時態度會非常強硬、非常堅決,「我有一些好朋友住在倫敦,他們是——有些人稱之為勞工階級。至於他們的出身,我們都不會在意。」
我沒看報紙。
我說,它還在,只不過你看不到,它早在我住進來以前便封住了。
是的,我說,自以為很聰明。
很抱歉我疑神疑鬼,我說,實在是因為妳是我生命中唯一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我知道現在說這種話時機不對,但是看著她站在眼前,任何事都值得。
曾經有少數幾次,我並沒有對她產生綺麗的幻想,那是因為我看見她和某個年輕男子在一起。他是一個聒噪的、貴族公學學生模樣的男子,開著一輛跑車。有一次我在巴克萊銀行等著存錢時站在他旁邊,聽到他說:「我要換五英鎊的鈔票。」可笑的是那只是一張十英鎊的支票,他們那種人就是這樣。總之,我有幾次看見她坐上他的車,或看見他們兩人一起開車進城,於是那陣子我對辦公室同事的態度變得十分粗暴無禮,也不在我的昆蟲觀察日誌畫「X」記號(這都是她去倫敦讀書以前的事,後來她便把他甩了)。那段時間我會讓自己幻想一些壞事,想像她哭哭啼啼的跪在地上。有一次我在電視劇上看到一個傢伙打了一個女孩一巴掌,我便也幻想自己打她一巴掌,也許一切的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
迪克姑爹在我十五歲那年去世,那是一九五〇年,我們一塊兒去翠恩水庫釣魚時發生了意外。和往常一樣,我拿了網子和其他工具走開了,等我肚子餓回去找他時,卻發現一堆人圍在他四周,我還以為他釣到一條大魚,不料竟是他腦中風了,他們把他送回家,但他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或是認出我們。
太晚了,我說。
「這件事太瘋狂,假如你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愛我,你就不該把我留在這裡。你可以看出我很難過。這裡的空氣太差,我晚上都沒辦法呼吸,頭痛到醒來。要是你再一直把我關在這裡,我會死。」她真的很難過的樣子。
可是表達不出來並不表示它們就不深刻。我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一直在黑暗的樹枝下散步。
「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是誰?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她冷冷的說,但一點也不兇。
「辛格頓先生應該事先告訴你才對。」她的口氣充滿嘲諷,看得出她不相信關於他的事。
後來我上樓睡覺去了,她終於成為我的貴賓,這才是我的目的。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了許多事情,擔心休旅車被人跟蹤。但是這種休旅車何止千百輛,我唯一不放心的人是那兩個路過的老太太。
他說他們認為可能因為屋子太邊遠偏僻了,所以以前的屋主利用這裡來儲藏大量食物。或者它可能是一處秘密的天主教小教堂。後來有位電工說,那是走私者的倉庫,他們要把東西從紐海文偷運到倫敦時的中途站。
我停下來。
但她不肯說一句話,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他現在在哪裡?」
「奉誰的命?」她又說。
我煮好茶,端進去把茶倒好,她立刻開口。
過一會兒我說,那五個星期好了。
一頭金色長髮的藝術系女學生米蘭達.格雷(二十歲)日前失蹤。米蘭達去年獲得獎學金,就讀於倫敦的史雷德藝術學院,目前與她的姨媽C.范布勞.鍾斯小姐住在西北三區哈姆內特路二十九號。鍾斯小姐昨天深夜向警方報案。
這樣萬一妳違背誓言,我才不會怪妳,我說。
四個星期,我說。
有時她會忽然問一些好笑的問題。
爸、媽,我被瘋子綁架,他叫斐迪南.克雷格,那個中獎的安內克斯公務員。我被關在郊外山區一棟偏僻木屋的地下室,距離倫敦兩小時,木屋年代為一六二一年。目前平安,但是很害怕。米蘭達。
我還有(其實我沒有了)。
我不想談這件事,談不出結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