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超脫時間的男人
聖誕夜,之一(永遠都撞上同一輛車)
「我六歲那年。聖誕夜那天早上,當時我爸人在維也納,因為我們快搬過去那裡了,他就先去找房子。原本的計畫是,爸爸那天會飛回來,我媽和我開車去機場接他,接著我們就一起到奶奶家過聖誕節。
「可是,你說你不記得了,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你怎麼知道是十分四十七秒?怎麼這麼剛好?」
我媽媽的事業正在起步。她師事於賈汗.梅克和瑪麗.德拉克洛瓦,而他們全都審慎地指點她往成名的道路上走;她唱了很多小但討喜的角色,她的演出吸引了芝加哥抒情歌劇院的路易士.畢海爾。她當過麗妮亞,威佛萊演唱的「阿依達」的替角,然後她被選中唱「卡門」。其他劇院也注意到她,很快我們就開始環遊世界了。她為笛卡唱片灌錄了舒伯特的歌曲,替EMI唱片灌錄了威爾第和懷爾的歌劇名曲,我們還去了倫敦、巴黎、柏林和紐約。我只記得一個接著一個的旅館房間,一班接一班的飛機,永無止盡似的。她在紐約林肯中心的演出上了電視,當時她正在唱「蝴蝶夫人」。我在曼西市和外公外婆一起看,六歲了,還無法相信在那個小小的黑白螢幕裡的人,就是我媽媽。
「我想,我也應該死掉才對。」
「哪一年的聖誕節?」
我沉默了一會兒,思索著該用什麼方式來解釋,「妳知道地心引力是怎麼一回事吧?一個東西愈大,質量愈大,引力就愈大,它會把比較小的東西拉向它,而這些比較小的東西,就會一直繞著它運行。」
「我媽媽死了,這是一件不可抹滅的事情,而其他的一切,就會繞著它轉啊轉的。我會夢到這件事情,也會……一再回到當下,一而再、再而三。如果你有辦法到那裡,在事故現場逗留的話,你就可以鉅細靡遺地看清楚整件事情,看清楚所有的人、車輛、樹木、雪堆,如果你的時間充分到可以詳實地看到每一個東西,那麼你就會看到我:我坐在車子裡,我躲在樹叢後,我在橋上,我在樹上。我已經從各種角度看過這件事情了,我甚至在這件事上摻了一腳:我從附近的加油站打電話到機場,叫他們用廣播通知我爸爸馬上去醫院。我坐在醫院的等候室裡,看著我爸爸衝進來找我。他看起來很蒼白,一副天塌下來的模樣。我還曾經沿著路肩走,等著小時候的我出現,我拿了一條毯子蓋在我瘦小的肩膀上https://m•hetubook•com•com,看著小時候的我、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情的小臉,而我想、我想……」我開始哭。克萊兒抱住我,我在她穿著羊毛衣的懷裡,無聲地哭泣。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四十歲,克萊兒十七歲)
「對不起,克萊兒,我不是故意要把這些傷心往事倒給妳,我只是覺得,過聖誕節對我來說……很辛苦。」
克萊兒閉上眼睛。「不要啊。」
「仔細看的話,這輛車設計得有點像坦克,但它有流線型的尾翼。我爸媽很喜歡這輛車,那有很多他們過去的回憶。
「對……」
「喔,亨利,我很高興你人在這裡,而且,你知道的,我寧願知道……我是說,你來自我不知道的地方,而且會突然消失,如果我多知道一些你的事情,你看起來就會比較……真實,就算是可怕的事情……你能說多少,我就想知道多少。」艾莉西亞在樓梯上喊克萊兒,她應該要和家人一起過聖誕節了。我站起來,小心地親吻她,然後克萊兒說,「我馬上上去!」她對我嫣然一笑,跑上樓去。我把椅子卡在門把下方,坐下來度過漫漫長夜。
「那是什麼樣子的車?」
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許久,我逐漸控制住自己,只是克萊兒的毛衣已經被我弄得一團糟了。她跑去洗衣間,回來時換上了艾莉西亞一件白色聚酯纖維的室内樂演奏襯衫。艾莉西亞才十四歲,但已經長得比克萊兒高大了。我凝視著站在我面前的克萊兒,對出現在這裡、毀了她的聖誕節,感到非常抱歉。
「你怎麼了?」克萊兒拿起我沒有動的食物,我的舉止很無精打采。「你是因為沒有塗蛋黃醬所以不高興嗎?」
我看到媽媽跟我在一起的情況:她懷孕了;他們把我從醫院抱回家了;她推著嬰兒車去公園,坐下來背樂譜,輕聲唱著歌,還微微比著手勢,對我扮鬼臉,拿玩具逗我;或是牽著我的手散步,欣賞松鼠、汽車、鴿子,以及任何會動的東西。她穿著布做的外衣還有七分褲,腳上套著懶人鞋。她有一頭烏黑的秀髮、引人注目的五官、豐|滿的嘴唇、大大的眼睛、俏麗的短髮;她看起來像義大利人,但其實是猶太人。我媽連去乾洗店也會擦口紅、畫眼線
和圖書、塗睫毛膏、刷腮紅還有畫眉毛。爸爸就比較自然些,他高高瘦瘦的,很會穿衣服,戴起帽子也很好看。唯一的差別在於他的臉,那時的他一臉此生足矣的表情。他們經常碰觸對方、牽手、一起散步。去海邊玩時,我們三個都會戴上很速配的太陽眼鏡,我還戴了一頂可笑的藍色帽子。我們在全身塗上嬰兒油,躺在太陽底下,喝著蘭姆酒、可口可樂和夏威夷賓治。
「我跟妳說過我母親的事情嗎?」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我安靜地坐著,想著我媽媽,記憶腐蝕的速度真是太快了。這真好玩,如果我所有的記憶都來自小時候的話,那麼我對媽媽的記憶就會褪色、模糊,只有幾個鮮明的片刻會讓我刻骨銘心。我五歲時,曾聽過她在芝加哥抒情歌劇院裡演唱「露露」,那時爸爸就坐在我身邊,在第一段結束之後,他心曠神怡地對著媽媽微笑。我記得我曾經和媽媽一起坐在芝加哥音樂廳裡,就在媽媽身邊,看著爸爸在布列茲的指揮下演奏貝多芬。我記得我父母曾經開過一場宴會,我獲准在宴會時在客廳對著客人背誦詩人布雷克的「猛虎,猛虎,火眼似的燒紅」,最後還以老虎的咆哮聲收場;我那年才四歲,當我表演完之後,媽媽把我擁在懷裡親吻我,所有人都在鼓掌,她擦著黑色的口紅,我堅持她得在我的臉頰上留下一個唇印,我才肯上床睡覺。我記得她坐在華倫公園的長椅上,爸爸推著我盪鞦韆,而她看起來一下子近、一下子遠,一下子近、一下子遠。
「可是你也在車裡啊!不過你個子太小了!」
「這是……你想這是怎麼發生的?」
克萊兒直接就著紙盒喝了一些牛奶,在紙盒上留下了肉桂色的唇印。「什麼車款?」
我聽到樓梯上方的門打開,然後啪的一聲關上,還有慢慢走下樓的腳步聲。克萊兒安靜地
m•hetubook.com.com敲了四下門,我把卡在門把下方的直背椅子移開。她頭髮上的雪尚未融化,臉頰紅撲撲的。她現在十七歲了。克萊兒興沖沖地伸手緊緊摟住我,「亨利,聖誕快樂!你能來我實在太高興了。」我吻了吻她的臉頰,她的興奮和激動打散了我的心思,但我依然覺得悲傷失落。我伸手撫摸她的秀髮,鬆開手時,手裡還抓了一小撮雪,一下子就融化了。「就是這樣,我媽媽死了,而我活下來了。我們那輛福特前頭都被壓扁了,方向盤插|進我媽胸口,擋風玻璃早碎了,她的頭飛出擋風玻璃外,掉到卡車後面,到處都是血,多得要命。雪佛蘭那傢伙一點事都沒有。卡車司機下車查看是誰撞到他,一看到我媽媽的樣子,就昏倒在路中間,然後被一輛校車輾過去,校車司機沒有看到他,他也嚇呆了。卡車司機的兩條腿都斷了。在此同時,我有十分四十七秒的時間完全不在現場,我不記得我去哪裡了,對我來說,那就只是一、兩秒鐘的事情。救護車從三個不同的方向開過來,試圖接近我們,但交通完全打結了,沒花上半小時根本到不了,醫務人員只好跑著過來。我出現在路肩上,唯一目擊我現身的,是一個小女孩,她坐在一輛綠色的雪佛蘭商旅車後座,嘴巴張得大大的,一直瞪著我看。」
「總之我們上了車,我坐在助手席,兩個人都綁了安全帶,然後開車上路。天氣實在糟透了,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這輛車的除霜功能又不是很好。我們穿過猶如迷宮般的社區道路,開上高速公路,那時已經過了尖峰時間,可是因為天候和假期的關係,路上還是很塞。我們大概是以每小時十五或二十哩的時速前進,我媽媽開在右車道,或許是因為她不想在無法看得很清楚的情況下變換車道,也有可能是因為這樣比較容易下高速公路。
克萊兒轉過頭來,她看起來很難過、很激動。「這……」
「不是的,不是這樣,那片鋼鐵就嵌進我的座位,嵌進應該是我前額的地方。我前額有一塊疤,那是鐵片劃過時留下來的。」我秀出那道疤。「鐵片就嵌在我的帽子上,警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我所有的衣服都留在車子的座位上和車子底下,而我卻全身光溜溜地站在路邊。」
「想什麼?亨利,你想什麼?」
「沒有。」克萊兒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她近來很狂熱地hetubook•com•com收集我脫口而出的個人資料。隨著表上剩下的相聚日期愈來愈少,我們即將分離兩年的陰影愈來愈近,克萊兒正祕密地確認,在我僅僅施捨點點事實的情況下,她可以在現實時空裡找到我。不過她當然沒辦法,因為我不會跟她透露太多事情,所以她也無從確認起。
時空旅行最棒,也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就是有機會看到我母親生前的樣子,我甚至還跟她說過幾次話,像是「今天的天氣真爛,對吧」之類的,我在地鐵上讓座給她,尾隨她上超市,看她唱歌。我在公寓外頭看著他們倆,有時候加上還是嬰兒的我,出外散步、上館子、看電影。爸爸現在還住在那間公寓裡。那時是一九六〇年代,他們倆都是優雅、年輕又傑出的音樂家,前途不可限量。他們像雲雀般興高采烈,他們的生活閃閃發亮、順遂又快樂。當我們偶然相遇時,他們會跟我打招呼,以為我是住在附近的鄰居,一個很喜歡散步的人,一個頭髮剪得奇形怪狀的人,有時候看起來很年輕,有時候看起來很老,反正就挺神祕的,我有一次還聽到爸爸在猜測我是不是得了癌症。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難道我爸從來都沒想過,他們結婚頭幾年,老在他們身邊出沒的男子,就是他的兒子?
「你時空旅行了。」
亨利:這是個陰暗的冬日午後,我人在草地雲雀屋地下室的閱覽室裡。克萊兒幫我留了一些食物:全麥麵包夾烤牛肉和起司,塗了芥末醬;一顆蘋果;一夸脫的牛奶;還有一塑膠盆的聖誕餅乾、果味冰霜捲、肉桂核桃餅乾、摻有好時巧克力的花生餅乾。我穿著我最喜歡的牛仔褲和「性手槍」樂團T恤。我應該是個快樂的露營者,但我卻一點也不快樂。克萊兒還為我留了一份今天的《南海文日報》,上面的日期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今天是聖誕夜。今天晚上,在芝加哥的「爽翻天」酒吧裡,二十五歲的我會一直喝酒,然後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從高腳凳上滑下來,並在慈善醫院裡,以洗胃結束這一天。今天是我母親去世十九週年的忌日。
「那天早晨的天氣很陰沉,還下著雪,街道上佈滿薄冰,我媽媽是個很神經質的駕駛,她討厭上高速公路,討厭開車去機場,除非有很正當的理由,要不然她不會這麼做。我們很早就起床了,她把東西放到車裡。我身上穿了一件冬天的厚外套,戴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頂毛線帽,腳上套著靴子,還穿了牛仔褲、套頭毛衣、内衣、有點緊的羊毛襪,手上還戴了手套。至於我媽,她全身都是黑色的,當時和現在不一樣,這在當時是很不尋常的事情。」
「好了,稍微靜下來一點。」我在一張破舊的懶人椅上坐下來,克萊兒硬擠進來,坐在我旁邊。我伸手環住她的肩膀。她把手放在我的大腿內側,我把她的手拿開,然後握住。她的手很冰。
我們各吃了一片餅乾。「好吧。很久很久以前,我有個媽媽,也有個爸爸,他們彼此深愛,然後生下了我,我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他們倆在工作上的表現都很出色,尤其是我媽媽,她真的超優秀的,我們以前經常旅行,我看遍了世界各地的旅館房間,但是就在聖誕節快到的時候……」
「我們跟在一輛卡車後頭,距離不是很近,還有足夠的安全車距。經過一個出口時,有一輛紅色的雪佛蘭跑車跟了上來,就開在我們後頭。駕駛是一名牙醫,有一點點醉,那時是早上十點半,他開得有點太快了,因為路上結冰,他沒有辦法馬上放慢車速,就這麼撞上了我們。如果是平常,雪佛蘭會撞毀,而堅固福特的擋泥板會彎掉,但不會造成太嚴重的後果。
純然的恐懼所造成的壓力,我想我的身體玩了它唯一會玩的把戲。
「六二年的白色福特。」
「我們是以慢動作的方式撞到那輛卡車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但其實我們車子的速度有四十哩。那輛卡車是輛敞篷貨卡車,上面裝滿了廢鐵。我們撞上它時,有一片很大的鋼鐵從卡車後頭飛出來,飛進我們的擋風玻璃裡,把我媽劈成兩半。」
「對,我時空旅行了。」我們安靜了好一會兒。「那是我第二次時空旅行。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著我們的車撞上那輛卡車,接著我人就在醫院裡了。事實上,除了受到很大的驚嚇之外,我幾乎毫髮未損。」
他們計畫在芝加哥抒情歌劇院一九六九到七〇年的音樂季結束後,就搬去維也納,因為爸爸參加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的團員甄選。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家裡的電話響起,就一定是媽媽的經紀人艾許叔叔,或是唱片公司的人打來的。
「可是天候實在太差了,路上滑溜溜的,在大家一路慢下來的情況下,雪佛蘭撞上我們,導致我們的車加速前進,前面的卡車又開得很慢,雖然我媽猛踩煞車,卻一點用也沒有。

